他的眼神又落到了两人相交的手上,一时间那迷迷噔噔似乎永远没睡醒的丹凤眼,都瞪大了几分,唇边立刻浮上了贼忒兮兮的笑,张口就要说话。善桐一看就知道他没好话,忙松开桂含春的手,怒道,“又说我是野丫头!野小子野小子野小子!”

桂含沁扮了个鬼脸,却没多搭理善桐,因桂含春已道,“大少爷一时兴起,硬要拉她带路,这耽搁到现在天色晚了……你送她回去?”

他们兄弟虽然性格很不一样,但彼此感情似乎非常亲密友善,说话态度随便,背地里一起喊许凤佳‘大少爷’,那份隐隐的捉狭更是让人会心一笑。桂含沁看了看善桐,满不在乎地道,“成,我送!”

他冲善桐伸出一只手来,虽然一句话没说,但眉眼间是写满了戏谑,显然是在笑话善桐刚才牵着桂含春的手。善桐气呼呼地瞪了桂含沁一眼,又看了看桂含春,想要说一声谢,但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谢他什么。只得点了点头,笑道,“桂二哥,我先走了。”

“三世妹路上小心。”桂含春也报以微笑,又向桂含沁道,“时辰也晚了,你要饿了,就随便哪里吃一口也好,不必一定过来。”

桂含沁一时间竟怔住了,过了一瞬,才望进桂含春的眼睛里微微一笑,他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知道二哥疼我。”

也没等桂含春回话,便催善桐,“喂,还不走?”

善桐眨巴着眼,看了看桂含春,又看了看桂含沁,顿了顿才道,“嗯,那桂二哥我走啦!”

也是没等桂含春回话,便回过身来,跟着桂含沁一道钻进了巷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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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今日里她出门得早,虽然被许凤佳拉来耽搁了这样一大会,但其实眼下还没到吃晚饭的时辰。善桐走得并不太急,反而显得含沁是走在她前头的那个,她看含沁拐了几个弯都是对的,不禁奇道,“咦,你从二房的院子过来的不是?怎么知道从小四房院子往我家走,是这条路最近?”

桂含沁哼了一声,神气地道,“这有什么,就是只看一眼堪舆图,我都能找出一条最近的路来呢。杨家村这样的地方,走两遍心里就有数了。”

他说话真真假假,似乎是在吹牛皮,又似乎是说的真话。善桐将信将疑,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腔。桂含沁却打开了话匣子,也放缓了脚步,走在善桐身边问她,“你和刚才那个善温大哥,是闹过什么别扭啊?你家这么富贵,你又才回来村子没有多久,怎么就和他不对卯了呢?”

善桐没有想到桂含沁连自己刚回村子不久都知道了,也不由得为他的细致吃惊。她想到含沁和善温详谈甚欢,就故意呛他,“你和他谈得那样投机,是他告诉你我和他不对卯?还是他就提了一句,其余的时候,你们说的都是——都是——”

窑子这两个字,她还是说不出口,不过含沁已经知道了她的意思,他笑了笑,淡淡地道,“都是为了你,才和那个什么杨善温搭话的,不然,我会理他?我好歹也是个爷呢!”

善桐吃惊地瞪大了眼,“为了我?”

她白了桂含沁一眼,怒道,“又说大话!”

“可不是为了你?”桂含沁索性放慢脚步,为善桐解说道,“我从二房院子里出来,一打听,说大少爷跟小五房刚回来的小姑娘不知去哪里了。再一路问了问,才知道你们是往小四房走。那自然是去小四房的祖屋转转,我二哥过来找你们没回,可见小四房的祖屋是有热闹看的。一过来到了巷口,发觉这短巷子里就两户人家,一边是个大杂院一样的窝棚,门口还站了一个汉子来回打转,窥视对门的动静。又和院子里的谁骂架,一边嫌他忽然开了院子里的门,屋里风大冷得很,一边就是不肯关门。”

他顿住了脚步,喘一口气又续道,“这样说来,他肯定是因为你和大少爷、我二哥来了,这才开的门。可大少爷就是再傲慢,也不至于第二天就把这人得罪了吧?他脸上凶光点点,不是冲着大少爷,当然更不是冲着我二哥了,那……”

“那就是冲着我呗。”善桐忍不住帮桂含沁把话说完了,心中却是说不出的震惊:没想到桂含沁看着轻浮得很,其实却是这样的聪明,许凤佳和桂含春比起来,似乎都胜不过这人的敏捷……

桂含沁哼了一声,神气活现地道,“你说,我上去和他攀谈,不是为了你,为了谁?”

虽然人是聪明,但实在是太……太……太不要脸了!

善桐也哼了一声,淡淡地道,“我又不大认识你,你管我干嘛呀?难道你上辈子当里正的,看到谁有闹事吵架的样子,就赶着要去说和?”

桂含沁哈哈大笑,也不生气,反而亲昵地捏了捏善桐的鼻子,夸她,“三妞表妹真聪明!”

他说完这句话,也不顾善桐摸着鼻子气得跺脚,便不再说话,只是背着手笑眯眯地看着善桐。

善桐先生了一会气,忽然明白过来,桂含沁之前半开玩笑,是认过祖母为外姨祖母的……

这外姨祖母说起来远,其实民间都喊姨婆。如果桂含沁的外祖父和祖母是亲生兄妹,那的确是门近亲。若是堂兄妹那就远了些了,不过善桐倒是未曾听说祖母还有一个侄女是嫁到桂家的,一时间也不敢断定桂含沁说的是实话还是谎话,并不敢贸然反驳。她静默了一会,在心中想了想,便慎重道,“不管你是说实话呢,还是讹我,总之,谢谢你的好意啦。其实我是挺怵那个无赖的!”

桂含沁“哦?”了一声,眯着眼道,“没想到野丫头也有犯怵的时候!”

善桐翻了个白眼,老实不客气地道,“我是怕我被他惹着了,忍不住又要闹出事情来!”

她又低下调子,不好意思地摆弄起了辫子,“回头又要遭娘的数落了……”

桂含沁一下就不说话了,好像没听到善桐这话一样,蓦地就断了声音。善桐忍不住偷偷地看了看他的脸色,却因天色太黑,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两个人并肩行走,一个人不说话总是有几分尴尬。善桐又忍耐了片刻,终于忍耐不得,轻轻地推了推桂含沁的手,嗔道,“干嘛不说话呀,天暗了我们又没打灯笼,本来就阴森森的,你再不说话,我都要害怕了。”

桂含沁这才回过神来,他的声音里又多了几分笑意,“怕?要不要牵着表哥的手呀?”

善桐狠狠打落了桂含沁的手,恶狠狠地道,“什么表哥嘛,臭小子臭小子。”

桂含沁哈哈大笑,同善桐又说笑了几句,眼看着祖屋小五房祖屋在望,善桐恐怕自己太活泼又招惹祖母说教,便没敢再和桂含沁打闹,住了手两个人安安静静地走了一段,她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又自忖和桂含沁熟惯了些,便问道,“我问你呀,分明那声野丫头不是你喊的,你也明知道祖母因为那句话不大开心,怎么你还把这事给揽到自己头上来?”

桂含沁不置可否,拉长了声音长长地嗯了一声,问,“你真想知道?”

善桐被他吊起了胃口,一时间倒是把桂含沁当作了善梧似的,不依地捣了他一拳,道,“再卖关子,我就扼你的脖子。”

桂含沁又做沉吟状,嗯了好几声,才痛下决心一般,“那你告诉我,你怎么那么大能耐,让那杨善温如此切齿地恨你,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把事儿揽到自己头上。”

这件事牵扯到杨家族内的隐私,善桐本来不大想说的,可是被桂含沁这么一勾引,不自觉就好奇起来。想了想又觉得这也不是什么秘事,何况看桂含沁和杨善温勾肩搭背似乎很是亲热,如果自己把事情一说,桂含沁知道杨善温是个什么货色,倒也是件好事。便一口答应下来,笑道,“嗯,行,我一会告诉你!”

“你看啊,三妞。”桂含沁就压低了声音,在善桐耳边道,“那时候大家也不熟络,要说心底话呢也难,要是谁来说个笑话,气氛一下活泛开了,你也开心我也开心,大家岂不是都开心起来了?”

见善桐点了点头,他又续道,“正好在河面上现成的事儿,不大不小,稍微赔个不是,姨婆老人家开心了。你呢回几句嘴我再回你几句,气氛也活泛了,大家好说话了,这不是好事吗?可你能不能指望许家那位大少爷来和你赔不是呢?”

想到许凤佳那傲气外露的样子,善桐不禁咯咯笑道,“指望他?”

“这就是了。”桂含沁一拍善桐肩膀,“他不说,那就我来说嘛。一声不是,咱赔得起!”

他豪气地一挥手,好像这赔出去的不是,是真金白银,而他却是最豪阔的巨贾似的,即使赔出千万个不是,也都不在话下。

善桐略略皱眉,想了半日,都快进了祖屋,才嗫嚅道。“可赔不是,毕竟是没脸的事……”

“脸?脸值几个钱呀,”桂含沁又扮了个鬼脸,在祖屋内隐隐辉映的灯火映照下,他脸上的神色一瞬间竟烙进了善桐眼底,让她不禁怔住,心中有无数的话,似乎又说不出来。只觉得在这一刻,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哥哥,脸上神色的复杂,竟似乎并不下于母亲。“我早就不要脸了,我告诉你三妮,有时候,咱就不能太要脸!”

撂下这句话,他一掀帘子把善桐带进屋里,脸上一下又堆满了笑,甜甜地叫了一声,“外姨祖母——我把三妞送回来了——”

屋子的几个人顿时都看了过来,善桐先还迷迷噔噔的,叫祖母一望,顿时又回过神来,赶忙上前依偎到祖母怀里,奶声奶气地问,“祖母,能开饭了吗?我饿!”

她看了桂含沁一眼,忽然想到他和桂含春的那几句对话,心中无限思绪一闪即逝,不知不觉间,便脱口而出,“含沁哥,你今晚在这吃饭吧!”

32、改口

这话一出,屋里人倒都是一怔——老太太正和善檀对坐着唠嗑呢,张姑姑在一边伺候着烟袋。这本来是极居家极亲切的场面,桂含沁送人进来,一时寒暄也不打紧,可要留下吃饭,不说别的,老太太先得灭了水烟袋,张姑姑也得多安排两个菜……

这都还是轻的,西北人好客,无非是折腾一点也不算什么。可桂含沁又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那样多的同伴,单他一个在这里吃饭,算什么意思?

善桐也不是全不知事的孩子了,怎么还这样贸然留客?

善檀不禁就略带忧虑地看了祖母一眼,心中为小堂妹担忧起来:这话说错,倒是把场面说得尴尬了,祖母现在不说,没准私底下又要说三妞一顿……

却不想老太太一点恼意都没有,在最初的惊讶过后,俨然已经恢复了镇定,她不紧不慢地又吹出了一口烟,淡淡地问桂含沁。“留下来吃一口,方便不方便?”

桂含沁本来正吃惊地望着善桐,好像还没回过神来,听老太太这么一问,他一下正了脸色,恭敬地道,“回姨婆的话,方便的。”

老太太就看了张姑姑一眼,张姑姑立刻站起身来,将仙鹤嘴烟袋递给善桐,自己退出了屋子。善檀也笑着站起身来,将炕边自己的位置让给了桂含沁。自己向善桐打了个询问的眼色,见善桐微微点头,他心里有数了:这亲戚关系,恐怕还真不是随口乱攀的。

老太太许久都没有说话,两个孙儿孙女也都不曾开腔,桂含沁更是一脸严肃,盘坐在炕边出神。屋内一时倒是静得不得了,过了一会,一袋烟吸完了,老太太徐徐地吐出最后一个烟圈,又用下巴点了点南窗,善桐便会意地搁了烟袋,开窗放了半屋子的烟气。又回身拿起美人拳来给祖母捶着腿儿,老太太惬意地享受了一会,才半眯着眼睛问,“你原是哪房的儿子呀?”

桂含沁一直是迷迷噔噔没睡醒的样子,刚才耷拉着丹凤眼出神,更像是已经迷糊过去了。此时一掀眼皮,善桐才看出这少年眼底精光四射,哪里是快要睡着了,根本精神健旺得不得了。他欠了欠身子,恭恭敬敬却又不卑不亢地道,“回姨婆话,我本来是老九房的老四。”

老九房的老四,那就是桂含春的嫡亲弟弟了。可——善桐一边捶腿,一边打量桂含沁的表情,桂含沁却是一脸的平静如水,一反刚才的口若悬河,只是答了这话,便又垂目不语。

老太太似乎也没有料到这个答案,她嗯了一声,略带诧异地道,“老九房?这行事可有几分霸道了啊?”

这话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问桂含沁。听得善桐是一头雾水,她圆睁双眼望着桂含沁,可桂含沁却一眼都不望向她,也不搭老太太的话。老太太又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怎么入继进去的,说说看?”

桂含沁顿了顿,低声道,“当时先父母过世之前,惦记着香火无人承继。因与叔父、叔母一向交好,便过继了我来,继承十八房的香火。”

善桐猛地想起来,当时他自报家门时,并没有提到自己的出身。和桂含春的对话似乎也没有明确地叫过某哥某弟……她不由得就蹙起了眉头,心中一下想到了十三房的情形。

老九房不但是宗房,而且是最强势的桂家派系。这样过继一个儿子进绝嗣的支房,其实极有仗势欺人的嫌疑……原来桂家老九房行事,也根本都不像外头说的那样公正严明?

难怪祖母要奇怪了,再说,这过继出去是要继承香火的,怎么会过继桂含沁呢?他现在才十三岁,什么时候才能娶妻生子啊,就算长子不能过继,怎么都该过继桂二哥吧!

她一边想,一边又听老太太自言自语,“真真去世也有七八年了吧?当时就听说为了给她治病,家里是什么田土都变卖了,就剩一个定海千户所的世袭副千户——没想到还把你老九房的金枝玉叶过继出来,就为了这样一个世袭的五品……”

她自嘲地笑了笑,“嘿嘿,五品,的确,五品也不低了!我老婆子也不能看不起五品,还是世袭,不容易,不容易。”

桂含沁似乎并没有听出老太太话里的讥刺,他欠了欠身子,“的确,因先父母体弱多病,因此除了这五品职每年的钱米以外,家中进项,的确不多。”

在这一刻,他的语气和做派倒是和桂含春有了几分相似,都透了沉稳,透了不卑不亢。老太太倒对他有了几分另眼相看,又定睛打量了桂含沁一番,她忽然问,“那你是在西安养大的,还是在天水老家长大?”

桂含沁一掀眼皮,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在天水老家,我们桂家只有老九房常年住在西安。含沁既然已经过继到十八房,就是十八房的人,无事时自然是住在天水的。”

老太太的神色就缓和开了,“好,住在天水,也可以时常给你爹娘扫墓上坟,四时八节,也不至于断了祭祀。”

没等桂含沁答话,她又有了些疑惑,“可你这一向也没住西安,这一次借粮他们怎么又把你带来了?”

这一下,桂含沁脸上有了些笑影子,“回姨婆的话,我身上毕竟带了五品的官嘛……”

老太太怔了怔,一时间还没回过味来,倒是善桐明白得早一语道破,“祖母,扯虎皮拉大旗嘛,旗子越大那当然越好喽。”她这才哈哈大笑,连连拍着大腿,兴味十足地道,“有意思,你父——你叔父是着急成什么样子了,连你这个五品官,都拿出来吓人了。”

话没说完,她又怔住了一会,寻思了许久,才缓缓地道,“嗯,你生母也舍得把你那么小就过给十八房?你回天水的时候,也就是两三岁吧?”

桂含沁顿了顿,他揉了揉鼻子——这动作还带了一点未褪的稚气,又调整了一下坐姿,才慢慢道。“老九房叔母倒不是我的生母,我是庶出,生母在两岁时过世,待得母亲弥留时才过继进的十八房。”

一边说,他一边慢慢抬起头来,迎视着老太太,神色坦然,不见一点忐忑之色。

老太太的脸色却一下变得极为难看。就是善桐和善檀,一时都是满脸的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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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过继的事,因为牵扯到的利益一般不小,所以有形无形的忌讳很多。宗房插手本来就不应该,还是拿个庶子过继进来,实在是有欺人太甚的嫌疑。如果这样的事在杨家村出现,宗房的脊梁骨都能被人戳断了,威信自此荡然无存,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这道理连善桐都明白,宗房讲的就是公允,哪有这样不要脸地往自家搂东西的。就是要过继,怎么也得用嫡子过继,用庶子过继成嫡子继承香火,这虽然似乎并不犯国法,也许也不犯桂家自己的族规,但话说出去,总是太不好听……

她忽然间似乎就明白了桂含沁所说那句话的意思,明白了他为什么那样不要脸,为什么把赔不是看做是最清爽简单的一件事儿。

见祖母的神色越来越沉,桂含沁却还是泰然自若似乎并不明白老人家的不快,善桐心里一下又多了一重担心:嫡庶之分,祖母似乎一向都看得很重,虽然她对三叔倒是很好,但——

她不禁细想,便脱口而出,“从小就被过继出去,又要到天水长大……含沁哥身边都是谁在照顾?”

她本来还很生疏地叫桂含沁为世兄或者臭小子的,此时却脱口而出,唤了一声含沁哥。

桂含沁神色一动,他慢慢地道,“是由先母身边的陪嫁,当年叫做四红,现在换作红妈妈的一位老妈妈带大。家境不大宽裕,养不起太多下人,除了红妈妈外,家里也没有太多使唤人了。”

老太太的神色又渐渐地宽和了下来,善檀借机道,“祖母,恐怕可以摆饭了。”

这边把话题岔开,刚好张姑姑也进来摆方桌,老太太迟疑了一会,又看了桂含沁几眼,见他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对自己的任何反应都已经有所准备。心下倒不由得一凛。

小小年纪进退得宜,深知世故不说,灵活至此,却又能静得下来,甚至还不乏傲气。此子将来或者受身份所累,无法开创太大的局面,但守成是绰绰有余的了。

怎么说都是五品的功名,亲爹又是桂老帅……

“从前的事,不说了!”她淡淡地道,“四红自小伺候在你母亲身边,是两辈子的老人了。你要多尊重她些,这一次回到天水,就说我身边的王嬷嬷惦记她了,让她有空过来杨家村走走亲戚!”

见桂含沁神色坦然,并不因这句话有所惶恐,她暗暗点头,又给善檀使了个眼色。善檀忙笑道,“吃饭吃饭,祖母——您别一见表弟,就板起脸来训他。”

善桐见祖母话头活动,忙拉着老太太问,“从前没提起来居然不知道,居然您还有个表姨孙呢,哎呀,这辈分可把我闹糊涂啦。”

“你们的亲戚也不算远!”老太太借机下台,起身坐到桌前,让桂含沁在自己对面坐了,孙子孙女左右打横陪坐,一边道,“他去世的母亲真真是我四侄女。不过当年那场大乱后没有多久,含沁的外祖父外祖母都去世了。”

老太太出身的马家本来也是名门望族,只是当时北戎大举入侵,烧杀掳掠屠了好几个村子,又掳走不少汉人为奴,马家虽然有人逃得生天,但更多的人就此失去了消息。老太太自己的哥哥嫂嫂死于那一役众人倒都是听说过的。提到此事,众人神色都不禁一暗,老太太喝了小半杯酒,才续道,“真真那时候才刚到十岁,唉,我这个当姑姑的也不争气,自己也难没能帮到侄女……她是被她哥哥养大的,没想到一转眼去世已经八年。含沁唯独仅剩那个舅舅,五年前去西域做买卖一去也不曾回来——他一走没有多久,北戎割裂商道封了路,连音信都断绝了,也不知道他人是否平安……”

当时生活在西北的边民,哪一个的家史说来都充满血泪,众人反倒也渐渐习惯,彼此唏嘘了一番,桂含沁便首先举杯道,“今日来杨家村反而认了亲人,因母亲去世得早,凤翔和天水究竟也有一段路。虽说知道有个姨婆在杨家村,一直也没能联系问好,是姨孙的不是,姨孙先罚一杯,再敬姨婆一杯,当认亲了!”

此时此刻,他脸上倒又泛起了那嬉皮笑脸油滑无谓的表情,不等老太太说话,自己一扬手一杯已经落肚,又双膝落地,给老太太磕了个头,恭敬地道,“姨孙见过姨婆,含沁自小孤苦,日后还要请姨婆多多教诲照顾!”

以他的年纪,喝酒居然这般爽快,行事作风实在是干净利落。只可惜,匪气还是重了……

可不论如何,也是桂家的一房之主,不说别的,大姑娘的婚事……

老太太心底无数想法一闪即逝,她唇边罕见地露出了笑意,弯下腰亲自扶起桂含沁,道,“喝了这杯酒,姨婆就把你当自己人了!你大表舅在安徽,二表舅就在定西,也不知道你见过没有——没见过日后引见!三表舅、四表舅都在家,一会儿吃完饭大家进来从容拜见改口——”

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善檀、善桐,道,“现在都先改口了,且叫着再说!”

桂含沁顿时就又满上了酒,起身敬善檀,“表弟见过大表哥!”

善檀也不客气,坐着受了含沁的礼,见含沁喝得爽快,一仰脖子也是一饮而尽。老太太见他喝酒爽快,眉头一挑倒也有几分得意,善桐本来正转着眼珠子出神来着,等桂含沁含笑给她斟了一杯酒,才跳起来道,“哎呀,表哥,是我来敬你才对嘛——”

她忙抢过酒壶为桂含沁满满倒了一杯酒,一边倒,一边笑道,“嗯,斟得满一些,表哥多喝些!”等斟满了才响起来,一拍脑门呆呆地道,“可,可我不喝酒……”

打从老太太起,连最稳重的善檀,都被妞妞儿逗得大笑起来。屋内的气氛顿时满是宁馨欢快,桂含沁一边揉着肚子,一边擦着眼泪,他笑着说,“不要紧,那我喝一杯,表妹喝一口。”

他又端着杯子看了善桐一眼,冲她眨了眨眼,低声道,“来,表哥谢谢表妹了!”

一边说,一边已经是一饮而尽。善桐连停都来不及叫,桂含沁已经翻过杯子,示意自己没有养鱼。小姑娘急得手足无措,看看祖母又看看桂含沁,一咬牙道,“这不喝完也太失礼了……祖母——”

“西北儿女,怎么能不喝酒?”老太太不以为意,“横竖也是果酒,甜丝丝的没什么劲儿,你喝一杯吧。”

善桐于是深吸一口气,又端起酒杯,一下满满地饮了一杯,咂了咂嘴还没有回过味来,刚笑道,“甜甜的蛮好喝的嘛!”

话音刚落,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已经不省人事。

33、亲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善桐这才渐渐醒转,只觉得头疼得厉害,稍微一动就有些晕晕的,她左右翻动了几下,睁眼又揉了揉眼眶,这才发觉自己就睡在堂屋里间的条炕上,而油灯尚且没熄,祖母也根本没有躺倒,依然盘坐在炕前。因炕大,正好就挡住了自己的上半身。她也看不见炕边还坐了谁,一时间只听到祖母低沉的声音道,“老九房的行事真是让人看都看不透……”

还残留在善桐脑中的睡意一下就消散了开去,她稍稍挪动了一下,更凑近了炕外,凝神听了起来。

“可不是,这事还是透了古怪。”却是张姑姑的声音——善桐心中不禁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三婶四婶人就在院子里,可是这样的事,祖母却宁愿和张姑姑商量……“虽说天水隔得远,西安也不近,但这几十年来我们可从来没听说过老九房的不是。都说老九房太太是最公正最严明,深明大义又厚道大度的当家太太,怎么这样的当家太太会操办出这样的事来?庶子过继承嗣,真是不好听!”

祖母又沉默了片刻,善桐听到了清脆的碗碟碰撞声,过了一会,她才道,“这是一回事,庶子过继且不说了。你听他的口气,到天水的时候顶多就是五六岁,他今年十三,真真去世八年……五六岁的孩子才刚记事就被送到天水。这些年来和老九房不疏远也是疏远了,这个五品官她是费尽心机谋到手了,又送出老九房去?看不透,实在是看不透。”

张姑姑也嗯了一声,她低声道,“伺候您抽一袋烟?”

紧接着就是打火石的声音,与水烟袋轻轻磕着桌边的碰撞声。长长的安静之后,水烟那甜丝丝又带了辣味的烟雾飘进了善桐鼻端,祖母的声音也跟着传了过来。“不管怎么说,这门亲戚能认还是认了。他一个孤儿,在天水住着,人家看着老九房的面子不来挤他就不错了。要怎么金尊玉贵的长大那也是没有的事。桂家内里的明争暗斗,我不信会比我们杨家好看到哪里去。能联络上这门亲,他是求之不得,我们……”

她没有说完,张姑姑已经插嘴进来,“年纪毕竟小了!能起到多少用处,还是难说的……您要是想和老九房结亲,恐怕还得找找别的路子。看看桂太太的意思。”

“老九房我们是高攀不起。”老太太毫不犹豫地道,“人家是二品大员实权元帅,嫡长子不必说了,自然是门当户对的人家。小四房那边的嫡长孙女要是没有说亲,两边联姻倒也是美事一桩。就是嫡次子,恐怕桂太太都看不上善榴,倒是善桃也许能说这一门亲。”

张姑姑似乎有几分不以为然,“咱们也是正四品的人家呢……”

“这不是正四品不正四品。”老太太略略抬高了语调。“海清在西北做粮道已经是走了武将这条路了,在西北耍枪杆子的,哪个不要看桂家脸色行事?他要是还在京城做翰林,这门亲事倒是说得的。现在这样,大姑娘过去了也没有底气……嫁妆要不够沉,更压不住场子。”

“这也得看桂家长媳人怎么样了。”张姑姑也沉默下来,她慢慢地道,“不过上回西安那边过来说起,说是大公子还没有定亲的……这要等也实在是等不起。他们桂家规矩严,说亲得按序齿,大姑娘转过年就十七了。就是要说给桂家,那也是看二姑娘,三姑娘。”

老太太哈哈一笑,“三妞?三妞还小呢,年纪差得也大了,二妞又远。桂家这门亲看着是好,但内里未必真有那么甜。从前是觉得桂太太行事好,现在看来也未必如此。我来往西安那么多年,从不知道老九房还有个庶子——听说桂将军身边也是近年来才有几个通房,按含沁的年纪算,十几年前桂太太还年轻,老九房内宅就她一人独大,连一个开脸的丫鬟都没有。这事,内里也许有玄机在。”

没等张姑姑回话,老太太又道,“这件事回头问问含沁就行了,这孩子精明,闻弦歌而知雅意,很多事没准还真能帮得上忙,要能成事,我当然也乐见其成,能和桂家攀亲,谁不喜欢?开春后要是四红没来,这里战事又还好,你就去天水走走,和四红拉拉家常,问一问当时真真的意思。要是真真也喜欢这孩子,那没得说,大家当亲戚处起来。唉,老马家虽然分支也不少,可是咱们嫡亲的这一房留下的血脉,现在说起来也就是含沁一个外孙子了。能照应,还是要照应。”

说了这么久,老太太还是第一次提到了感情。

善桐只觉得身上隐隐有些发冷,甚至看着祖母的背影,都没有了往常的慈和。她虽然已经明白了母亲的不得已,明白了很多时候人不能不算计。但祖母私底下和张姑姑分析起来,口气中的冰冷,却是她从没有听过的。一时间她甚至觉得祖母的身影离得很远,就好像母亲在算计祖母的时候一样,祖母算计起桂含沁来,竟也是将他放到了秤上,连一点斤两都要算计清楚。到了最后才补了一句轻飘飘的:能照应还是要照应。这话竟虚伪得让她有些想吐。

如果桂含沁对祖母,对小五房没有用,祖母对他的态度,还能不能那么宽和?老人家一辈子最注重的就是嫡庶之分,庶子入继承嗣,这要是在杨家村里,这户人家是别想得到祖母的好脸色了。就因为他是老九房出身,就因为现在要给大姐说亲了,可能用得到他,就因为——

再说祖母自己不是看得很透?听她的意思,姐姐到了桂家,日子可能怎么都说不上惬意。但就因为和桂家攀亲,能给小五房带来好处,祖母到底还是说了‘能和桂家结亲,谁不乐意’。

她总觉得,将一家人维系在一起的,应当是浓得化不开的亲情。可就在这时候,善桐感到了不对。她感到了在这亲情之外,似乎还有很多别的东西,左右着一家人的一举一动,左右着他们的一言一行。

她想了很久,也只想到了利益两个字。

一时间梧哥的读书声,似乎又回荡在她耳边,那是她无意间听在耳中的,当时以为转瞬即忘,可没想到到了此刻,这句话又跳了出来。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她不禁微微有些发抖,只觉得眼前的天地,已经和记忆中那片宁馨的净土,有了极大的不同。

可下一刻,母亲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娘不是教你诈,是教你做人,这世上没有能分明的清浊,黄河水还是浑的呢!为人处事,妙就妙在清浊两可之间,清到家浊到家,那也都不成!”

又过了很久,善桐才微微叹了口气,又翻过了身子,透过窗帘的缝隙,望向了窗外泛着微光的雪地。

是啊,娘也有算计,祖母也有算计,就是被人算计的桂含沁,肯定也有自己的算计。人活在世上,又有谁能不算计?

忽然间,她想到了杨棋,想到了那个沉静而清秀的小姑娘。想到她那个美丽却憔悴的生母,想到了她们所居住的低矮小屋,想到了她在江南可能的生活,想到了许家那个少爷的话。

“姐弟两个联手,把我算计得好惨!”

看来,即使远在天那一边的江南,即使是比自己还要小的杨棋,也都早开始了自己的算计。

祖母和张姑姑的对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止住了,有人轻轻地推了推善桐的身子,可善桐又已经困倦了起来,她摇了摇头,口齿不清地道,“要睡觉……”

不知是谁轻轻地道,“一直没有醒呢!”

然后就是祖母的声音,“诸家那一位,是歇在了宗房,还是歇在了外九房那里?”

“就歇在外九房院子里,”张姑姑的语调也多了一丝无奈。“村子里有点余粮,四面八方都惦记着了。外九房也难,这两天往小二房跑得很勤快——”

“哼!”祖母的声音飘了起来,在浓重的睡意中,渐渐地扭曲了。“只是为了借粮的事?我看不至于的,小二房不是还有一个女儿……”

似乎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善桐的世界又成了一片浓黑。她翻了个身,半边胳膊打到了祖母背上,自己却是无知无觉,很快就在梦中露出了甜甜的笑。倒是让老太太和张姑姑相视一笑,都止住了话头。

“真是可人疼的小妞妞。”张姑姑望着善桐红扑扑的脸蛋,罕见地将喜爱露在了外头,她为善桐掖了掖被子,低声道,“又憨又巧,巧得也让人心疼。也不像爹也不像娘,这可人疼的性子,真不知道像谁!”

老太太的眼神也柔和了下来,她忽然叹了口气,低声道。“要是真真那个亲生的孩子没有夭折,倒和她是天生的一对。门第也配得上,人品想来也是配得上。现在,就得慢慢地访了。”

她又自失地一笑,“不要紧,她还小呢,不比她姐姐,这婚事真是已经迫在眉睫,再拖不得了。”

想到善桐提到姐姐时,那发自内心发自天然的仰慕,老太太又往后一靠,一边抽烟,一边徐徐地道,“你明儿到外九房串串门,看看诸家那个公子哥儿的人品行事,再打听打听他说了亲没有。”

沉吟了片刻,又道,“等含沁过来了,再问问桂家内部的事情吧。王嬷嬷说,王氏始终还是看好桂家……她要是始终不愿意女儿远嫁,我们也不能一手包办,能成全,还是成全。”

老人家办事从来是说一不二,这一次居然这样和软,脾气好得连张姑姑都有了几分不可置信。她想说些什么,看了老太太的手腕一眼,又闭上了嘴巴——

老太太一手数着腕间的念珠,神色竟是有了一线感伤。

“还是说说这借粮的事吧。”张姑姑就轻声拉开了话题。“这一次不大闹一场,怕是不能完事了。就好像还嫌族里不够热闹一样……这当口又来了诸家,您看,咱们是不是得出面做做功夫了?”

屋内就又响起了低低的絮语,惹得炕上的小姑娘,在睡梦中不满地动了动嘴巴,娇声呢喃着抗议了起来。“嗯……别、别吵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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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乘着大家都来请安的当口,老太太果然就干净利落地宣布了桂含沁的新身份。

“多年来亲戚们疏于走动,这一次含沁过来认门,虽说世道艰难,但一顿饭还是要的。我让他今天忙完了过来认认门,和兄弟姐妹们都见一见,以后到了天水也有一门亲戚来往。”老太太淡淡地吩咐过了,众人虽然都有些惊奇,但自然也不会拂了她的意思,都起身祝贺过老太太娘家亲戚有后。又说了就闲话,这才分头散去。

善桐因为昨晚没有洗漱,就在祖母炕上混过了一夜,此时起来很是不舒服,惦记着要回家洗澡。便和祖母报备过了中午不过祖屋吃饭,一边和善榴出了屋子,一边拉着姐姐的手笑道,“姐,我们回去,你打发我洗头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