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上回母亲给您送药膳,就落在这儿没收回去了。”善桐一边说,一边又端了一个雨过天青苏窑小盖碗给桂含春,看了看桂含春,又低下头,声若蚊蚋,“谢谢桂二哥给我遮雪……”

她瞥祖母一眼,见许凤佳脸上带了捉狭,就又略略放开了声音。“这碗里的姜,就没世子爷那碗里的多,没那么辣口!”

老太太年纪大了,有几分耳背,见善桐说话声轻,便不在意,还催促许凤佳,“多喝些,西北天气冷,风是会割人的!”

少女捉狭,竟至于此。桂含春忍俊不禁,轻笑起来连道多谢,倒是许凤佳摸了摸鼻子,很有几分自讨没趣。善桐转了转眼珠子,又笑嘻嘻地把最后一个略带陈旧的豆青色粗瓷大杯放到含沁跟前,笑道,“含沁哥欺负我,就只能喝这个啦。”

才说完,小姑娘就笑着端起木托盘,跑出了屋子。大长辫子在门帘处一摆,人就不知去了哪里。许凤佳少年好事,伸头看了一眼,啧啧连声,就低声和桂含沁感慨,“看看,亲表哥,她也敢给你喝姜汤了事!”

含沁的大杯子里,果然是一盏俨俨的姜汤,浓得桂含沁一闻就咳嗽起来,简直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桂含春虽然也奇怪善桐的做法,可又怕老太太问起来添了口舌,善桐回头又要吃挂落,忙低声道,“别嚷了,给什么喝什么。”一边又高声和老太太道,“今年天气冷得厉害,这一下又下雪了,开春恐怕要晚些了……”

农事自然是老太太当前最挂心的话题,她的眉头就皱起来,将小孙女闹出的小插曲给搁到了一边,同桂含春叹了口气,“唉,关中粮仓,这几年也就是勉强自给自足,要是今年年成再不好些,真正是不要活了。”

许凤佳乘着机会,将汤水一饮而尽,虽有些意犹未尽,但他素来矜持,也不再讨要,一搁杯子也插入道,“也不妨事,我们艰难,北戎还要更艰难些。这一次大军封锁边境,再无一家商人胆敢走私粮草,就是耗都能把他们耗死……”

桂含沁却反常地没有出声,他玩味地把玩着手中的大茶杯,不时又若有所思地看看门帘,好半晌,才一口一口地呷尽了杯中浓烈的姜茶,又垂下眼不知想些什么,长长的睫毛竟不时微微颤动,倒显得睫毛下的丹凤眼荡漾似水,难得地将心中神韵,露出了少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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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正月十三,杨家村一下就平静了下来,一整个正月再无事端。各家陆续开仓打点存粮装袋,又预备天气和暖,要安排佃户春耕,自然也有不少琐事忙碌。倒是王氏闲下不少:小五房做派再怎么平民,到底也是有官的人家,各地陆续有人前来献田投靠,田土自然不少,老太太一早就安排了可靠管事,这些事,还用不着她们亲自操心。

进了二月,倒也算是风调雨顺,二月二龙抬头那天打了春雷,下了几滴春雨,河上坚冰开冻,王氏便打点了四色礼物,和老太太商量,“宗学开学时,家里忙着迎来送往的,事情又多,倒没有特意给老师送东西,您看——”

老太太无可无不可,摆了摆手,“你随意去办就是了。”

她又在炕上翻了几个身子,自顾自就出起神来,几个媳妇儿子不由又交换了几个眼色:老太太一向是最沉得住气的,怎么自从来客走后,这十多天来似乎连饭都吃不安生了。从前最是尊师重道,对家务也最难以放手的,这送出去的礼物,必定要细细地过了眼方罢,如今也就是一句话就轻轻放过了……

因长媳不在,老太太对家务又把得很紧,虽然底下事多有嘱咐媳妇们帮忙的,但大权并无旁落。她自己不说话,慕容氏、萧氏都不好开口,还是慕容氏大方些,“二嫂,家里孩子都进了宗学,没得礼物要你们来出。”

老太太这才回过神来,也道,“是,这一回备下了也就罢了。回头把东西报过来,我这里找找,要有呢就送过去,要没有,也选些给你填补。”

这样一点小钱,别说王氏,就是善桐都未必放在心上。她满心以为母亲是决不会收的,不想母亲客气几句,居然也就应了下来,“回头就把礼单给您送来。”

再看看三婶、四婶,小姑娘心底多少也有数了,家里钱多钱少,越不过一个理字,既然没有分家,有些花费就该是公中出的。二房虽然相对富裕一些,但却决不会做冤大头。

不过,这道理既然连三嫂都懂得,祖母又为什么没想转过来?这十多天来几乎是魂不守舍,心事重重,连饭量都减了。

善桐还打量祖母是牵挂大堂兄,待得请安众人散去,便没有出去找善喜一道读书,而是挨在祖母身边,柔声细语,“您就放心吧,大堂兄也是十八九岁的人了,素来又稳重得很的,您给他挑的也是走南闯北惯了的老人了。路途上断断不至于有事……”

老太太长出了一口气,随意揉了揉善桐的头发,低沉地道,“不是这码子事——哎,和你说了也没有用,你一边玩去吧。”

“我今年都十一岁了。”善桐不禁撅起了嘴巴,“很能为您分忧的。就是姐姐,十一二岁的时候,也能帮着娘打理家务了。您有什么烦心事不能同我说呀?”

“你的婚事,不就不能同你说了?”

到底姜是老的辣,老太太随口一句,就把善桐堵得无话回答,又跺脚撒起娇来,倒是略解了老人家的愁怀。又玩笑了一时,她才催善桐,“我听说你近日时常去十三房善喜那里,同她一起读书,爱读书这是好事。去吧,陪在我老婆子身边,也是无聊。”

善桐便随口道,“也就是这几日了,娘说等到诸事忙完了,要派人到西安去请个女红师傅回来,还叫我早上跟在您身边,学您如何理家呢。”

老太太的动作顿了顿,坐起身来,慎重地看了善桐一眼,见善桐神态虽然还略有些天真,但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分明已经渐渐长开,有了豆蔻少女的模样,心下不由得一叹:按善桐排行,说出了她大姐,再说了善桃,就该给她说亲了。满打满算,也就再留在身边教养个两三年,到了十四岁、十五岁上,就该到西安去给那些官夫人们相面。到底是亲妈,自己这边还没顾得上这一茬,那边就已经都给定下了课程。

再一想到善榴的婚事,二儿子的官事,族内各房的钩心斗角,还有自己心心念念介怀不已,却又拿不定主意的粮事……

老太太就闭上眼来,淡淡的叹了口气。

人老了,看事更加情薄,也就更品得出味道来。王氏自从回来,态度就很矜持,似乎并不屑于讨好自己,又上赶着将小孙女往自己身边送,姿态又高又低的,自己一时还真没回过味来。到这时候才明白:她不用求自己,眼看着族内家里,操心事这样多,老大媳妇又不在身边。老三媳妇、老四媳妇各有各的不好,自己是不用她也不行了。

“去把三妞她娘叫来说话吧。”见张姑姑正好进来收拾屋子,她一咬牙就开腔吩咐,想了想,又道,“把她大姐也叫过来!”

张姑姑不动声色就出了屋子,老太太看了善桐一眼,哼道。

“你也不用走,都在一边听着。打了这么久的哑谜,该把话说开了。”

57、摊牌

王氏和善榴很快就联袂进了里屋。

尽管乍得传唤,但两母女脸上都没有一丝惊讶,善榴面上甚至还带着盈盈的笑意,见到祖母,她眼中的笑又加深了三分,倾身请了安,却没有多说什么。

小姑娘的确懂事,言行举止,很有分寸。善柳和她们比起来,就露了村相了。

老太太在心底叹了口气,也不看儿媳妇,坐直身子,望着天棚,似乎在和天上的谁说话一样,语气却是斩钉截铁,几乎不容辩驳。“大姑娘的婚事,我知道你有意于桂家。但桂家名门望族,官居二品。不是我们十拿九稳能够高攀得上的,大姑娘年纪也大了,禁不得折腾。我看着诸家也好,正好人家对大姑娘也有意思,论起门当户对,人家是实权总兵,隐隐还要比我们高了一筹。我的意思,应了这门婚事,赶在今年把礼全了,让姑爷带着大姑娘去江南也好,到京城读书也罢。总之远远离开西北,你看怎么样?”

毕竟是当家人,虽说年纪摆在这里,说话声音也并不大,但那股说一不二的气势,却依旧分毫不弱。且又爽快利落,一下就挑破了双方心照不宣的分歧,善桐心里极是痛快,一时间倒忘了自己在这门婚事上还小小玩弄伎俩,笑眯眯看了母亲一眼,却见姐姐眼风扫过,这才警醒起来,垂下头,不肯让祖母看清自己面上的表情,唯恐露出马脚,又生枝节。

以老人家的性子,肯第二次提起善榴婚事,已经算很给面子了。王氏情知机会难得,也不再做作,低下头恭谨地道,“既然母亲发话,媳妇也没甚可说的。这件事就这么办吧。”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只是诸家大少爷父母都不在西北,他们家又是族长,他这个承重孙,恐怕未必能随意外出。媳妇意思,还是等西北战事结束了,再来行婚礼?”

老太太摆摆手,神色凝重,“拖不起!多少婚事,就是拖出了变故。诸家两老,当年我在西北也是见过的,见事很是明白。他们要比我们更靠近前线,是个晓事的,自然要打发走嫡长孙这滴血脉。就是要留他下来,善榴也得马上嫁过去,以便尽快传宗接代,若不然……”

话说到这里,也不理善榴本人晕生双颊低头不语,她又立刻接上了下一个话题,“西北战事胶着,大军缺粮,我看形势不很乐观!你们心里要有个数,我们全家人里,我先送走善檀,并不是我偏心,那是因为他是我们小五房的承重孙,万一有事,将来传宗接代,将小五房再度兴旺起来的责任,是要落到他头上的!其余孙辈,我心底也有数儿,到了使不得的时候,自然会一总送走。”

她望着王氏,目光如炬,放沉了语调,一字一句地道,“甚至老三、老四两个大人,到最后我都也许会送走。但你却是走不得的,不单单是你,从榆哥开始,梧哥、楠哥,三妞,善樱,都得最后才走。这话和你说破了,你心里别不服气!”

“媳妇明白。”王氏却是毫不犹豫,“咱们之所以牵扯进这借粮的事,还是因为海清身在军中供职。既然因我们而起,媳妇自然要陪着娘留到最后。”

这话倒很真心,也没有虚客气,劝自己及早离村。是摸透了自己的性子,明白自己是一定会留到最后的。

这么多年来耳濡目染,王氏一身的南边小姐做派,到底也染上了西北的痕迹。其实归根到底,她也不算没有担当……要从一开始就这样爽利,两婆媳之间又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老太太只是伤感片刻,就又果断地掐灭了这不该有的闲散思绪,嘴角微微一翘,又略带了安抚的意味,“你就放心吧,什么事咱们都得预做最坏的打算,杨家村处于陕西腹地,打应该还是打不进来的。真打进来了,战火连绵,其实逃到哪里,也都没有用!”

她瞥了善桐一眼,见小孙女神色肃然,似乎这才意识到整个西北面临的是多大的危局,而一旦深陷其中,个人的力量又是多么弱小——却又丝毫没有惧色,不由得又在心底叹了口气,一手抚上了腕间佛珠,干净利索地道,“反而是大姑娘嫁到诸家去,那边要更西一些,更贫瘠一些,就算没有被破,才被抢了一把,日子肯定也不好过。你怕不怕?”

善榴神色静若止水,摇头道,“孙女儿心里有数,怕也无用。”

“好!”老太太不禁喝彩,“这才像是我的孙女儿,咱们都是好样的,事到临头,怕也无用!”

她难得地夸奖了王氏一句,“这两个来月,我冷眼看来,几个孩子,你都教养得很好。”

又犹豫了一下,才续道,“就是榆哥不中用了些,却也老实得很!”

提到榆哥,就是触到了两婆媳之间永远的底线,善桐唯恐母亲发作,同大姐交换一个眼色,全身绷紧,只等着气氛一旦恶化,迅速出言打岔的。却不想王氏只是浑身一颤,便轻声道,“榆哥以后,还要靠祖母多看顾呢。”

不论是语气还是语调,都不露丝毫破绽。

善桐心中遗产,

“我都多大的年纪了,要看顾,还能看顾几年?”老太太一哂,“我知道你想把大姐说进桂家,打的是什么心思。庶子再好,不是你肚子里出来的,和你就是隔了一层,养得再亲,也还不是你亲生的,什么事,你都得掂量着办。”

这话几乎已经直言不讳地说出了王氏心中的盘算,只为王氏留了一层薄薄的遮羞布,尤其两个女儿都在一边,王氏就算再想和老太太打好关系,当此也不禁浑身一颤,低声道,“娘!”

“怕什么。”老太太满不在乎,“孩子们都很聪明,有些话就算不说,她们自己心里也不是不明白。”

她根本都不理会善榴同善桐的反应,自顾自地往下说,“桂家这门亲,不是不好,也不是我们痴心妄想。但你却选错了女儿,我看着含春为人不错,有勇有谋,却又懂得藏拙。就算是次子,将来成就未必弱于哥哥,你为大妞挑他,也不是害女儿。一门好亲事,又能帮得上榆哥,这样两全其美的好事,为什么不做?要不是含沁和我说了几句话,我早都托人上门,和桂太太提亲了,我看我们家三妞,和他们含春,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当时天下风俗,从来没有当着女儿家自己的面提及婚事的,善桐就算再大方,也不禁一下红了脸,只是看姐姐稳重,并不曾因为祖母说起她和诸燕生的婚事,便做小儿女态,这才强自压抑着听祖母继续往下说,只是心儿却跳得要比之前快了十分有多,半日才平静了下来。

“不过这门亲事要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虽说桂家早就有意和我们杨家结亲,但小四房如今红得发紫,我们虽然不差,可却比不上人家小四房大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江南说一不二。”老太太见儿媳妇面上带了惊容,心下倒不由得微微有些纳罕:以王氏为人,这边和诸家的亲事,自己一旦做主定下。一转眼间,她就该惦记起了三妞才对——

她不动声色地续道,“不过,上回你们三叔听宗房二爷说起,小四房的大姑娘说给了当地人,二姑娘说的是京城定国侯府,三姑娘、四姑娘也都纷纷定亲,五姑娘是嫡女,意思是说给许家她嫡亲表哥——这门亲事虽然没有十分准,但看杨家众人行事,没十分也有八分了。只等着这边战事了了,世子爷下江南再给他姨母相个女婿,怕是也就能成了。再往下两个姑娘,就都是庶女了。说起来,也就是从西北回去的七姑娘,她的双生弟弟是小四房唯一的嗣子,更有脸面一些,这些年来被养在太太膝下,也算是半个嫡女吧。”

老太太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什么事情都装在心里,没想到却是瞎子吃馄饨——心里有数。王氏在京城倒是时常同小四房的二太太来往的,善榴、善桐也都和小四房二太太很熟悉。尚且都不知道这么多小四房的事,没想到老太太却是如数家珍。这么一番话下来,王氏自然也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老九房仕途上要是再想进一步,只怕还是更乐意娶小四房的七姑娘。”

“话虽如此,人家毕竟不是嫡女出身。”老太太轻轻地哼了一声,“当时在西北,我也是见过的。小姑娘人很清秀,心思却实在深了一点。病病歪歪的,看着风吹就倒,能不能禁得住西北的苦日子,也难说得很。”

她见善桐脸上有古怪之色,便坐正了身子教导孙女,“别以为咱们处心积虑攀龙附凤,是见不得人的事。人生在世,谁不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尤其为了你哥哥,这门亲事你得说得高些,那就免不得受人脸色,受人挑剔。可这也都是一时半会的委屈罢了,真有手段,等你过了门之后,再熬上十年,往后的六七十年,从前给你脸色,挑剔你的人,只怕都要对你陪着笑脸说话了。这番话不是亲孙女,我也不会说,都记住了没有——”

她虽然对着善桐说话,但眼尾却扫的是善榴,显然是在提点善榴过诸家后的行事方针。这番话在情在理,透着老成,两姐妹都起身肃容应是,“祖母的教诲,孙女儿记住了。”

老太太这才嗯了一声,面色却依然沉肃。“这是一回事,另一回事,小四房的家风和小五房比,还是歪了一些。海东自幼孤苦,没有父母教养,也不晓得家风门风的要紧。别看他现在红成那样,但真正家教严格的大户人家,是不会同他结亲的,所以他儿女中最重要的两门亲事,都是同武将人家定下的。可桂家又和孙家、许家不同。那些京里的人家,一个个都是妻妾满门,自己就斗得不像话,自然不会介意小四房的做派。桂家却是家风严整,多少年来从未出过丑事,这门亲事,我猜桂太太心里恐怕也很难拿定,到底是说小四房,还是说我们小五房。”

“要是你哥哥聪明伶俐,那么我们不高攀也罢了。可无奈这第三代是个嫡弱庶强,”老太太又看了王氏一眼,见王氏嘴角绷紧,分明是咬紧了牙关,多少苦涩,都绷紧了不肯现出一点儿,心中却又是一叹。“你们做姑奶奶的就得嫁得强些,你大姐又嫁得远了,你这个亲妹妹,就要嫁得近。再多的委屈,为了你哥哥,也只好往肚子里咽。送上门去给人挑拣,也顾不得了。”

她一动不动,逼视着清秀可人的小孙女儿,又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道,“你仔细想想,从今儿起,你就再不是孩子了。要想嫁进桂家也好,牛家也罢,咱们的家世,都还差了那么一星半点。你得想方设法地表现自己,你得下了脑筋去钻研、去揣摩贵妇人官太太们的喜好,你得把自己的架子放低喽,是官小姐又如何,想往上爬,就得把这些矜持给置之度外,可你又不把这矜持给全丢了,无论如何,你得维系住咱们小五房的脸面……你要是点头应下,从今儿起,你就再不是孩子了,也没有人会把你当个孩子看。囫囵吞枣也好,因噎废食也好,你都得尽快成长起来,做个几乎十全十美的女儿家,纵情肆意这四个字,再同你无缘——三妞,你想想祖母的话,再告诉祖母一声,你能行吗?”

自己和桂二哥的亲事也许有望,善桐自然是欣喜的,可祖母的这一番话,却往她火一样热的心上泼了一盆凉水。她一下就想到了——竟想到了小二房的善婷。

自己看善婷,其实是带了少许居高临下的。出身摆在那里,眼睛看得这样高,难免遭人轻视……而她可以受委屈,甚至可以咽下一肚子的不平,却没想过以自己的出身,竟还会有一天,可能遭到别人居高临下的蔑视。

然而祖母的话却再中肯不过,以她如今的成长,又怎么会不明白,以小五房的身份,以桂二哥亲事的特殊,要嫁给桂二哥,她就得把自己的委屈往肚子里咽,把不平给忘到九霄云外去,将血性、冲动与最后一点天真埋葬在心底,从此以姐姐……不,以那个她如今其实已经并不太喜欢的杨棋为样本,做一个大方得体心思深沉如海的大家闺秀,一边维持着小五房的体面,一边不动声色地往上爬……

她几乎是惶惑地看了母亲一眼。

母亲脸上虽然平静,甚至还有些隐隐的不忍,但嘴角平稳,不曾下撇,眼角更没有细纹,望着祖母的眼色中,也不见不满,甚至有些隐隐的臣服。

母亲是赞同祖母的做法,这两位长辈虽然有心结无数,但此时此刻,却站到了一起。

她又想到了姐姐和诸燕生的婚事,想到了姐姐那句幽怨的:姐姐命苦,不是男儿身。想到了桂含沁看似开朗,内中却含了无数心酸的‘脸面?脸面值几个钱’,想到了榆哥同许凤佳、桂含沁等人之间几乎令她不忍卒睹的对比……

善桐深吸一口气,轻声道,“祖母,事到临头,舍我其谁?”

是啊,她一手成全了姐姐的婚事,如今二房嫡女,仅自己一人。瞄准的又是自己……自己有些心许的桂二哥,这种种艰难,舍她其谁?

老太太就欣慰地叹了一口气,又望向王氏。“你看,这孩子要怎么教才好呢?”

婆媳两个都是心思深沉之辈,很多事已经不必明说。老太太把话点得这么白,连嫡弱庶强都说出来了,不认错,也是变相认了错。而王氏又还有什么样天大的理由,要和婆婆继续面和心不和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却是款款起身,先跪了下来,响亮地给老太太磕了三个头。

“娘呕心沥血,只为第三代打算。”王氏的声音却很平和。“媳妇无以为报,只有给娘磕几个头了。”

虽说王氏不怎么说话,自己是连唱带比,身段做到了十分。但这几个头,足以抵得无数未出口的甜言蜜语。

老太太欣慰一笑,“大难当前,一家人总要齐心协力。你两个弟媳妇都不中用,以后家里事,还要你多操心了。”

一边说,一边弯下腰来,亲自扶起了王氏。两婆媳目光相触,都漾出了微微的笑意,随后却又都不约而同地扭过了目光,望向了面带微笑的善桐。

这一出将相和,至此终于圆满落幕。

【卷二:豆蔻初成,斜风细雨尚不须归】

58、大似

本来西北的春天就短,昭明二十一年的春天,更好像是《五台相会》里打过场的杨延德,才露了个脸,就急匆匆地退了场。才过三月底,就已经是一派盛夏气象,到了五月、六月,越发是热得不得了了,一进中午,西安城竟如死城一般,就连最勤快走街串巷卖脂粉的南货担子,都在树荫底下歇了,直到太阳沉进西边,这才肯挑着担子,沿路叫唤,“南边来的珠花,京里贵人们都爱呢——”

就有大胆的妇人开了门问价,问得了价,却又狠狠地叹了口气,“哪里买得起!秋后再来吧!没到秋后,手里可没余钱。”

话说到末了,又转了个调子,“要不,等大将军旗开得胜了,你再来也成!到时候啊,俺家没准还能落几个赏钱来着。”

她声音略大了些,被风一吹,就吹进了巷子口一辆桃木车里。车内贵妇人听了,也不由得微微一笑,冲身边一个盘腿而坐的半大女孩儿笑道,“这是军户……听她口气,这家的爷们,少说也是个小军官了。”

这女孩儿自然就是善桐了,小半年当口,她身量似乎又长了不少,也不再做女童打扮,打着辫子,而是正正经经地梳起了丫髻,发间也现出了金、玉影子,就是神色间那股天真浪漫的孩童气息,似乎也随着打扮的变化,消退得一干二净。闻听得母亲这话,她只是微微翘起唇角,“到底是省城,日子要比村子里太平多了。”

王氏已是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女儿一路,见善桐额顶虽然沁出了几滴汗,但却依然稳稳盘坐不动,也不曾趁机探看车外的街景,心中自是无限满意。她微微一笑,随口指点,“要看城中兴衰,不在这里看,你舅舅怎么说是个官身。住的街坊还能差到哪去?要到那一等下三滥的街巷里走过,才能知道今年城中百姓,日子过得如何……这还是你外祖父教我的道理。”

这小半年间,杨家村虽然说不上风平浪静,但也没出什么幺蛾子。自己同婆婆暂时放下成见,齐心协力,除了打理家务之外,全副心力里倒有七八分,都是在雕琢善桐。

早上起来给老太太问过安,便到十三房去,同善喜一起上课。善桐本已经认字,也读过女诫,只是功课上未曾精心,学得七零八落。此番除了女诫、女四书等,由先生悉心教导之外,老太太又请动家中账房,教善桐看账本算进出,还请三爷海文开了书单,都是教人明理上进,格物致知的百家著作。给善桐开了功课,三四天必须读完一本,三爷随时抽查……这为的是增长她的气质眼界,教她明理上进,思维清晰。

一个月里有两三天,也要跟在祖母身边,学她管理家务。佃户、邻居、族人、生意、家务,一个家里总有百般琐事,需要打点。这些事,老太太虽然吩咐给儿媳妇们去做,但始终未曾放松掌控。

到了下午,跟着大姨娘学了女红,晚上还要听自己说人情往来。将小五房的人际关系,小五房内二房的人际关系一一谨记心里,老太太私底下,肯定也没少说桂家的事给她知道:虽说西北望族,除了杨家、桂家之外,尚有牛家、慕容家、诸家、洪家等等,但宝鸡杨天水桂,桂家离得又近,自己和婆婆自然是先指望着桂家,实在不行,把三妞教出来了,人品摆在这里,出身摆在这里,配上哪家的少爷也都尽够了。

孩子的确是块璞玉,虽说早年来往于京城与西北之间,大家又都还顾不上她,多少是有些耽误了,但这小半年来一通恶补,竟很有了几分脱胎换骨的意思。虽说私底下有时还天真不减,但大面上,却已经很过得去了。最可喜聪明处犹过其姐,就是年轻心热,到底还有些心软,当着老太太,自己也有很多手段拿不出来教她。

王氏不由得长出一口气,若有所思地抬起手来,要顺女儿的鬓发,触到善桐乌鸦鸦的秀发,又放下了手:是大姑娘,梳起发髻了,就不好再随意去抚她头顶。

正出神时,车轮声中,两辆桃木车一前一后,又转进了一条幽深的巷子里。两边高墙森森,有古树探墙而出,顿时给车中母女添了一丝阴凉。王氏自己倒先掀起了帘子一角,略带挑剔地审视着这条巷子。见巷中只有两户人家,一前一后地开了门,这才略略放下心来,一时百感交集,又叹了口气,才随口道,“这个通判,当得倒是比翰林强些,你舅舅在京里,也就是凭了两进院子住着。京官再清贵又如何,进项太少,还是穷苦。”

话里却多少有些自我安慰的味道。

善桐望了母亲一眼,双唇微动,却也说不出什么来:自从昭明十八年,自己堂舅福建布政使王光勉倒台。福建王家顿时失去了遮荫的大树,虽然名门世族,历代累宦之家,也不是说死就死得透了。但卷入党争之中,又做了皇长子的弃子,墙倒众人推之余,王家也渐渐地现出了衰败的气息。

虽说舅舅素来谨言慎行,不肯踏入党争之中。但从母亲的只言片语里,善桐也渐渐明白个中委屈。当时舅舅身为侍读学士、国子监司业,虽然官位不高,但身份清贵,又是皇上身边近人,得皇上心许,甚至隐隐有‘为儿养相’的考语传出。意气风发之下,难免锋芒毕露,恐怕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借此风波,不知为谁弄了手脚,京察后被调到西安城内为一通判,迄今已经三年了,转眼又是一次考察,虽然得了优异考语,却还没有动弹的消息。

翰林出身,外放从来都是正印官,真正的储相,外放不过是走个过场,捡了最上等的州府,轻轻松松在任上打熬三年,不是回京入部,就是往上升迁。通判却是为人做妾,最是吃力不讨好的活计,虽然也是正六品,但同翰林滋味差别多大,也就只有舅舅甜苦自知了。

外祖父年纪大了,早已经退休回家荣养,人走茶凉,当年的门生如今成了路人。二舅舅多年科举不成,在家耕读照管产业。王家这一代虽然也有不少族人出仕,但可以依靠着,唯独大舅舅同堂舅两人,当时一为封疆大吏,一为天子近臣,比小四房两兄弟也差不了多少——小四房大爷的总督位虽然尊贵,但当年在福建,还是王家嗓子最亮。更别说小四房二爷多年来不过一个翰林院编修,又怎比得上侍讲学士,定期出入宫中,可以随时面圣……自己出生懂事前的那段日子,母亲想必是很得意的,却不想先是哥哥出事,紧接着一两年内朝内风云变幻,王家从炙手可热的香饽饽,变作了炙手可热的热炭团,现如今倒还要在西安看人家脸色过日子。一时间有不胜今昔之感,又怎么不是人之常情?

善桐前思后想,见车已近了巷底小门,便只是轻轻说了一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现在朝中风云变幻,两派人马斗得那样厉害。舅舅能够蛰伏于边疆讲养生息,并不能算是坏事。”

王氏心潮起伏,一时不免道,“坏事是你堂舅坏的事,他得了三品虚衔回去荣养。你大舅却要在这里受夹心气,倒还要靠杨家照拂,你说我——”

话说到一半,她这才意识到善桐的身份,便又收住口不肯再提此调,只是笑道,“女儿大了,读得懂娘的心事了。”

从前不懂事的时候,只觉得周身均是迷雾,只晓得穿衣吃饭,余下的事,似乎自然而然就能被安排妥当。母亲即使沮丧生气,也并不大明白背后的文章。如今心智渐开,有些事却已经不再是母亲不想提,她就看不清楚。

却也正是因为看得清楚,才越发觉得母亲的为难。本来就是嫡弱庶强,同祖母关系又不咸不淡的,娘家人现在还要靠婆家人照拂,又兼村子里粮食少了,今年事情就多些,小五房身处风口浪尖……才小半年工夫,母亲鬓边竟有了一两星银丝。

母亲今年也才三十多岁而已!

善桐心内一酸,一边扶王氏下车,一边低声道,“还不够大,不能为娘分忧。”

王氏听了这话,却好似吃了一剂雪花泡饮,大热的天中,顿时是遍体清凉,说不出的舒坦。她要开口说些什么,却碍于场合,转了笑道,“大嫂!三四年没见了!”

随着她的招呼,善桐也徐徐下拜,和从后头赶上前的善榴一道,两姐妹莺声燕语,“给大舅母请安。”

王大太太米氏原本站在月洞门口等着,见到众人下轿,也已经打叠起笑容,迎了出来。“哎,都长大了!——大热的天,快进来歇着,喝一碗绿豆汤再说话。仔细中了暑,不是闹着玩的。”

她是福建出身,说话自然而然带了南边口齿,肤色微黑,活脱脱一派“福建蛮子”长相。却胜在修饰得好,一身半新不旧的宁绸淡褐袄裙,手里一对碧玉镯,头上装点些许金玉,瞧着稳重大方,极有官宦夫人气派。因多日未同亲人相见,更是堆出了一脸的笑,一边说话,一边就把人往屋中让去。王氏也就就势握住了大嫂的手,一边同她说话,一边进了屋子。

善桐和善榴自然就坠在后头,两姐妹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色:虽说做派还在,但分别这三年来,大舅母却是见老多了。

人在失意时,总是老得快些,也总是要冷清一些。众人进了屋子,各自喝了一碗祛暑汤饮,一时间面面相觑,却是都无人说话——王氏是忙着打量屋内陈设,善榴眺望当院景色,善桐却是新学了‘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道理,要练这一份城府,即使是在舅母跟前,也不愿轻易多话。倒是米氏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时倒笑了。

“两个姑娘都大了!大娘子越发稳重,就是我们三娘子,也出脱成大姑娘了,看着多贞静啊,倒要比小时候沉潜了好些。”

也就是江南口齿,会将小姑娘称呼为‘某娘子’了。王氏乍然一听乡音,多少前尘,顿时涌入心中,猛地堵在胸口,噎得上不上下不下的,竟说不出话来。还是善榴道,“大舅母谬赞了,我稳重些还好,可您夸三妞贞静,那就夸错人啦。”

她难得卖弄口齿,众人自然捧场,从善桐起算到米氏,都发一笑。米氏笑着笑着,眼圈就红了,忙扯起帕子去拭,却是越拭越多,王氏强笑道,“大嫂,当着孩子们面呢——”

话说到一半,眼泪也纷纷而落。

善榴忙一拉善桐,善桐知机,两姐妹悄悄起身,连着屋内下人,不言声都退出了屋子。自然就又有人上前道,“院子已是预备下了,表姑娘们远道而来,不妨入内稍歇。”

到底是名门世家出身,纵使落魄如此,口齿谈吐,依然不同别家。善榴暗暗点头,也拿出了在京城的架子来,微笑道,“都辛苦了,回头打些酒喝。”

一面说,一面随手掏出两个荷包来打赏过了,这才细声细气地教导善桐,“出门在外,比不得在家,底下人身上带了赏封儿,你自己身上也带几个,误不了事的。”

这小半年来,祖母、母亲同大姐,几乎是要将自己的全副本事全都倾注在善桐身上,她早已经惯了这随时随地的机会教育,不过毕竟杨家村内做派粗犷,同城里规矩又不一样,得了善榴的指点,倒有几分新鲜起来,将方才被触动的愁肠又暂且搁下,同姐姐一道进了客院,各自梳洗换衣,又坐到一块用了半盏茶,才道,“往年在京城的时候,也上舅舅家走动过一两次,其实说起来,的确是这儿院子更大些。看来,西安的日子也不算太难过。”

还是少了几分火候。

“京城寸土寸金,和西安比自然不一样了。”善榴眼底就闪过了一缕深深的失落,她叹息起来。“你心思浅没留神……舅母身上那件宁绸袄子,还是三年前在京城时做的。”

善桐一下就说不出话来了,她游目四顾,见房内摆设虽然不多,但却件件精致,心中更是百感交集。半晌才跟着姐姐叹了一口气,垂下头抚弄着手上一对春紫镯子,也不再说话。

懂得把话往心里藏了,这是好事。善榴望着妹妹,心头却不知为何起了一丝惆怅:真是一天大似一天,过往那个天真无暇的小三妞,如今似乎已被深藏在安静后头,再也难以露脸了。

才做此想,善桐就抬起头来,兴致勃勃的灿然一笑,“烦心事且不说它,这一次进城,怎么说都能了一件心事——”

她就冲善榴挤了挤眼,“大姐,你说是不是呀?”

毕竟年纪还小,绷了这半日,当着最亲的姐姐,她的娴静还是有了一丝裂痕。这小姑娘就像是由无穷无尽的活力塑成,只是一缕裂痕,就将方才室内的沉重颓唐,一扫而空。

纵使和诸家的婚事,几乎已成定局,善榴面上依然不禁一红,却又被妹妹的活泼感染得直想微笑,嗫嚅了半日,才道,“闭上你的口吧,不说话,没人当我们三娘子小哑巴。”

“三娘子。”善桐就又玩味起了这绵软的称呼,她撅着嘴道,“我倒觉得,要比三妞妞这样的叫法,文雅得多啦。”

过了一会,她又自言自语,“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三妞妞,虽说没那么好听,可听在耳朵里,就是实诚,就是熨帖!”

善榴望着她只是笑,才要开口再打趣她几句,那边已经来人道,“老爷请两位表姑娘过正院相见。”

从来娘亲舅大,王大老爷是最疼这一对姐妹的,尤其善榴是他看着长大,情分自然更不寻常,两姐妹忙随来人从夹道拐出客院,又绕过两扇屏风,进了正房,才掀开帘子,就听见米氏的声音。

“虽说是来给诸家姑奶奶相看的,但我劝妹子一句,宁可还是先上桂家走走。礼多人不怪,就是诸家姑奶奶知道了,也必定不会怪责妹子的。”

善榴一下晕生双颊,一只脚踏在门槛内,进退两难。善桐再忍不住,笑嘻嘻地轻声道,“羞什么,亲舅舅呢,大姐别的事大方,就是这件事绷不住。”

帘内就传来了男子的笑声,“好哇,我们家三娘子竟如此利口,连大姐都敢调侃,还不快进来让舅舅看看,听说你长大不少,是个大姑娘了!”

虽说如今正处于人生低谷,官场失意,但听此人口气,竟是一派光风霁月,意态之潇洒,仅从这一句话,便可以窥见些许。

59、不飞

善桐和善榴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善桐便掀帘而入,埋怨道,“舅舅又笑话我——”

一边说,一边和姐姐一道插烛般拜了下去,口称,“见过舅舅。”

这位王大老爷口气潇洒,看着也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三十来岁快四十岁年纪,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半,身披一件葛麻道袍,长须飘飘面容清矍,看着倒像是五六十岁的老道士。他笑着摆了摆手,道,“都是大姑娘了,起来吧,我看看——嗯,真是如花似玉,一个赛一个的好看。”

王氏当时在京城时,和这个哥哥也是常来常往的,当时王大老爷极修边幅,不要说长须飘飘了,连唇上髭须,都修得一丝不苟,即使盛夏,也是衣饰宛然,绝不肯将就半分。不想三年后竟彷如脱胎换骨一般,人更是瘦得都有些脱形,就是她自己一见之下,都忍不住红了眼圈,还挨了哥哥几句‘何必作此儿女之态’的训话。却不想善桐虽然嘴上和舅舅逗乐子,面上却绷得死紧,连一丝讶异都不曾露出,心中倒也满意,便不再责怪她的轻佻,反而顺着善桐的话往下说,“大哥口德上是越发坏了,连自己的外甥女儿都要调侃,她们要当了真,自高自大起来,我只找大哥算账。”

王大老爷抚须长笑,意兴湍飞,“找大哥算账,大哥可没账和你算,家里连隔夜粮都没有,真要算,就把你大嫂身上的首饰撸几件下来。”

他虽然说得像玩笑,但王氏母女三人,无不悚然动容,王氏忙问米氏,“大嫂,家里到这个地步了?”

“你大哥就会胡说!”米氏面上尴尬之色一闪,又露出笑来,“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说起来,通判的进项反倒比京官更多些,这些年来,二弟寄钱的次数都少得多了。”

善桐听在耳中,初时不觉得什么,却见母亲和大姐面上都有黯然之色,忙细细品味,才发觉舅母这话听着是喜信,但听话听音,也可说明福建家业渐渐凋敝,在家侍奉外祖父并掌管家业的二舅舅捉襟见肘之余,支援大舅舅一家的钱,自然也少得多了。

陕西并不富裕,通判的进项纵多,和家里几十年的基业比,也不值得一提。才三年而已,王家这条百足之虫,似乎已经渐渐地要死得透了……

“好了,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干什么。挂了个通判的衔,总之穷不死你。”王大老爷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倒是你们,怎么过来得这样晚,我满以为开了春就能收着信,不想眼看着夏天都要过完了,才过来走动。”

当着孩子们的面,王氏也不好再追问家中境况,见王大老爷问起,忙打叠精神交待道,“西北军粮不够的事,想必大哥也听说了吧,我们村子里也借了一些粮食过去。海清新得的差事就是管粮草的,我们自然不能不做个表率,这下家里事情就多了,婆婆年纪又大了些,大嫂不在,还有什么说的?忙乱到了五月,眼看着就要秋收了,紧着就带孩子们过来看看你们。不然麦穗一落地,又分不开身了。”

大老爷还没说话,米氏先问,“怎么不见榆哥?忙着上学呢?”

她面上就有了几分心疼,没等王氏答话,又压低了声音,“孩子的功课怎么样?”

王氏苦笑不语,一时间连大老爷都说不出话来,屋内众人竟是再度相对无言,过了半晌,米氏才,“能健壮成人就好,说来今年也十四岁了,该给说门亲事了!”

“我们家规矩,孩子说亲得按序齿,读书有望,二十岁之前中举的,没中进士又不许成婚。”王氏低声道,“家里的大哥儿、二哥儿又都是会读书的,三房的善柏,今年都十六七岁了,也没有说亲。”

米氏欲言又止,半日才道,“也是积年人家才有的规矩,有它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