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周围再没有第二个人,善桐依然反射性地压低了声音。含沁微微一笑,笑容里却半点高兴都没有,“你想啊,城里也不是没粮食,那伙老西儿不肯拿出来,非得逼得咱们到各村里借,是因为什么?肯定是因为不和老帅一条心呗。咱们桂家可没有得罪他们的地方,那肯定就是许家了。你再想想,山西那边的路,从年前坏到现在,都多久了还没修好……”

诡谲而惊心动魄的朝局斗争,桂含沁用这么简单的逻辑就轻轻松松地解了出来,而且还解得有理有据的,令人不信都难。善桐思来想去,只觉得脊背骨仿佛浸到了冰水里。她想要失声大喊:数省之地,几千万人命,就因为皇长子不想许家得胜,东宫势力大涨,就这样……就这样卡着不肯运粮?可她又喊不出来,她是连喊都喊不出来了。

“你这样一想,就知道除了江南三省挤出来的粮食,其实短期内京城的补给根本就到不了,全都会被堵在山西那边过不来。就是绕路走,损耗也大得多了。可江南自己也要过日子,不可能再多给的,再说,那么远运过来,也太浪费了……”桂含沁淡淡地道,“这是在顶牛呢,就看谁先顶不住了,谁就输。咱们老百姓算什么,人家才不在乎。”

他又振奋起精神,低声道,“不过,湖广那边终究是可以运进来一部分的,也不可能完全断了补给,那就真的要乱了。可我看,除非朝廷里有变化,不然怎么可能不缺粮。大军自己都不够吃了,为了不激起兵变,肯定是要先紧着军队的。民间一旦缺粮,肯定要乱。你们在这时候买了粮食回去,道上不可能收不到风声……到时候,你有把枪防身,比没有强!”

从天下大势说起,归结到最后劝善桐佩枪,这立论的高远,真是无人能及。善桐张了张口,还是说不出话来,她震惊地打量着桂含沁,就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永远也睡不醒的少年。过了半日才轻声道,“我……我乖乖戴着!”

“这就乖了。”桂含沁又摸了摸善桐的脑门,他忽然又嬉笑起来。“我厉害不厉害——其实,这里面好多事,也是二哥告诉我的。不然我上哪知道去?”

这一句话出口,他又是那个开朗爱笑,满嘴里跑马的桂含沁了。善桐使劲白了他一眼,怒道,“危言耸听!回头我告诉祖母,罚你——”

“可不是危言耸听。”桂含沁又正经起来。“很多话,二哥陷于身份,也不能随便乱说……你自己知道就行了。这话传出去,人心才真要乱了。”

是啊,眼看着今年收成这样差,全陕西可不都是指望着京城一带过来的补给?这时候,补给无望的消息再一传开,恐怕乱势一成,就真不可开交了……这不是几句玩笑就能遮掩过去,可以轻忽对待的事儿。

善桐使劲吞了吞口水,又用力挺了挺脊背,将自己挺得笔直笔直的,就像是一株刚长成的小松树。

“我知道,我不会乱说的。”她轻声道,“我一个人都不告诉!”

桂含沁急了。“哎,我也不是让你谁都别说——”

善桐噗嗤一声,又被他逗笑了。“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个由头,这番话,你是要说给祖母听……这我还能不知道吗?”

她冲桂含沁扮了个鬼脸,忽然想到,“对了,表哥怎么不自己告诉祖母,你往常不也时常到宝鸡来看我们?”

桂含沁难得被她戏耍一次,倒也笑得开心,听了善桐一问,他的神色又阴沉了下来,反问了一句。“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来西安?”

“对了,你为什么来西安啊,你住了多久了,住在哪儿?怎么我到元帅府去也没看见你。你是才到的?”善桐这才想起来,忙连珠炮似的问了个不住。含沁被她闹得不成了,举起手道。“姑奶奶,你别老问个不停行吗?”

见善桐收了声,他才一一回答,“我是来西安办差的,老帅让我回来跟着新兵蛋子一块练枪法,学着操练行伍……来了半个多月了,我就住在城北大营里,那天你来,我就在校场上,还看见你了!”

“那你怎么不叫我啊!”善桐着急了,话出口了才想起来,自己那天是同桂太太一道进的大营。

虽说桂含沁并没有提过,但她也看出来了,自己这个表哥同生父一家的关系似乎很是微妙,话赶话说到这里,善桐索性就乍着胆子又问了一句。

“你……是不是同桂太太处得不亲近呀?她待你——不好?”

桂含沁一下又垂下头去,望着自己画出来的山川地理图不言语。过了半晌,才拿着树枝一顿划拉,将泥土地又画花了。

“没有,她待我很好。”他几乎是机械地回答。“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来,都说我命好,遇着个好嫡母。”

善桐便不敢再问,她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小火铳,迟疑一会,又绽开一个笑,扯开了话题。“那你要练多久呀,今年过年你回天水吗?要不然,你和我舅舅一块过年得了。平时没事,你也过来看看,我舅舅在西安没多少认识的人,有时候办事难免不大方便……”

71、精明

世上很多事,少的其实就是个门路。杨家、王家虽然不能只手遮天,但究竟底蕴放在这里,很多事一旦找到门路,办起来就比寻常人家要容易得多。不过三数日,粮食就已经交割完毕,只是因为小五房在西安城里没有仓库,因此还暂存放在粮号仓库里罢了。

这一次借着东风,也因为这位少东家乃是粮号主人的独生子,即使是改了刺配,也不放心由他一人去远。王德宝是个精灵人,同王氏、王时并王大老爷等人商议了一番,便咬着牙将全盘生意吃了下来。王氏也用一两银子一石的天价,买下了一万石麦子。

“都是陈年的老麦了,要出白面,也就是六千石顶天了!”杨四爷来找王氏算账的时候,一边弹舌头,一边啧啧地心疼。“这一下,是把几年的积蓄都赔进去!恐怕娘手头也没有多少活钱啦。”

毕竟是杨家自己的私事,虽说热心帮忙,但到了写账算账的时候,王家人还是回避了。善桐这小半年来字写得好,就在一边打下手帮着誊抄。听了四叔这样的说话,她就看了四老爷一眼,又默默地垂下头去。

王氏不动声色,随口道,“怕也不止吧,这些年来不说别的,家里在西安的几间铺子,就不止一万两的收成了不是?”

“哪有那样多。”杨四爷就笑了。“总也就是十来间铺子,一年能有个五千两出息是顶天的了。这些年西北不太平,生意也不好做。有了结余还要拿去买祖产,虽说那些人惧怕大哥、二哥,也不敢胡乱开价,但当年我们家田多了去了。如今这样赊买,怎么都是不合算的……宗房二哥这一次跟着桂家一道回来,也带了些粮食,说是江南粮价贱如土呢,生意也好做。气候又和暖,悖怪咱们命苦,没能托生到江南去呗。”

这些年来,宗房专管着的族中祖业,也是越做越大了。不说别的,就是皮货一项,一年获利多少,真是难以胜数。也难怪他们要抱小四房的大腿,不说别的,就是这个江南总督的招牌挂着,这几年来在江南就多开了好几间分号……

王氏也没有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下去,倒是盯着又问了一句,“宗房二叔这一次带了多少粮食回来,四叔心里有数么?”

四老爷怔了怔,又挠了挠头,笑了。“我本来还想问的来着,后来忙着办咱们自己的事儿,就没多嘴了。试探了几句,老二是滴水不漏……二嫂想要知道,我再去问问!”

既然人家不想说,三老爷或许还能捞着些口风,四老爷却是决计问不出什么的。

也难怪虽然老太太多少有些忌讳着庶子,但有了事,却总还是交待三老爷带着四老爷去做了。庸碌至此,真是一件事都不能让他放心。

王氏便想起来问,“怎么三哥这一次没来?

老太太说,家里没个男丁不安心,就让三哥留下来了。”四老爷倒是什么都没听出来。“今年收成这个样子了,佃户们都沮丧得很,三哥这一向也忙,就怕他们抛荒了一去不回,要找人来种地可就难了。”

“从前都觉得买卖不实惠,这种地是最实惠的。”王氏不由得就道,“又实惠又体面……其实如今想想,还是做生意更实惠得多。至少不用看天吃饭,不比得农家,天色一暗,就提心吊胆的。”她又和四老爷说了几句话,便打发他,“你去丰裕的分号,把德宝请过来,咱们得商量着怎么运粮回去的事儿。”

四老爷憨头憨脑的,“不是说了,请许家铁卫过来护送吗?不说别的,好歹许家军的旗子一打,就有人打主意,也得掂量了来。”王氏还没说话,善桐忍不住就笑着叹了口气,“四叔,这一动用了铁卫老爷们,村里还有谁不知道这件事?”

四老爷脑子就是再缓慢,也知道宗房和小五房之间的龌蹉。他脸上一红,“这就找德宝去。正好他们也要运粮食回去的,要能一路走,那是最好的。”

王氏等四老爷出了门,才不轻不重地敲打善桐,“在你四叔跟前,说话就那样不客气?那是你四叔,不是你弟弟、妹妹。你那个语气,是你四叔和你不计较,换做个心胸狭窄的人,只怕就要记恨上你了。”

善桐心中多少是有些不服气的,这一阵子,虽然说知道母亲说的都是正理,可小姑娘心里就是有一股难掩的躁动,似乎不和母亲抬两句杠,她就不大舒服。

可世上又哪有哪个大户人家,女儿敢和父母抬杠顶嘴的?她就咬着嘴唇低声道,“是,下回一定软软和和地把话说出口,不让四叔下不来台……”

“官宦人家,私底下再怎么龌龊,面子上是一定要过得去的。”王氏却没有留意到女儿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啜了一口茶,徐徐地又道,“日常在杨家村里,众人自然都是顺着你了。可你看看桂太太,人似乎也不坏,为什么不招你的喜欢呢?还不是因为她没有顾忌到你的面子。你不喜欢桂太太,就要当心些,免得一不小心呀,自己就变成了她。”

这番话倒是说到了善桐心里,她不禁停下笔来,出了半日的神,才有些不服气地道,“娘怎么这么厉害,随口说一句话出来,我竟无话可回了。还当我已经聪明伶俐,其实这样一想,还差得远来。”“你还小呢,”王氏微微笑了,“做人是一辈子的学问,你慢慢学,急什么。只别和那谁似的,光长年纪不长心眼,那就行啦。”

母女相视一笑,善桐就又低下头去,将账本推开,换了连格纸来练字。王氏在一边坐着,看她面色渐渐端凝专注起来,笑意忍不住就爬到了嘴角。

又过了几天,王氏忙前忙后,终于还是把运粮的事给办妥了。一万石麦子占地方,索性就在西安城里碾成了白面。和丰裕粮号一起到凤翔府里,小五房自然也有仓库在的。虽说今年收成不好,可也还没到颗粒绝收的地步,秋收后运粮入库的时候再跟着运进来,知道的人就不多了。

王德宝本来还想请许家铁卫出面,不过他要比四老爷聪明得多了,话一出口,看善桐眉眼里带了笑,也就跟着笑起来,打那之后,也就再也没提起这话头了。王氏也没占他便宜――冒昧问了牛姑太太,牛姑太太亲自给荐了个好镖局,两家平分了镖费,三天的路,却花了二百两的天价,这才把粮食给运出去了。王氏还怕四老爷事情办不好,让王时跟着,看着粮食进了小五房的库房,又上上下下都查看了一遍,得了个准信儿,这才安下心来。又安顿下人们,预备着自己一行人回凤翔府的事。

“早知道就跟着粮食一块回去,有镖局护着,还安心一些!”牛姑太太很热情,又把王氏米氏都请过去,握着善桐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她,“现在道上可不太平,你们又是官宦人家的女眷,要是出了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善桐难免被她看得有几分不好意思,她扭过头去,恰好又看到卫麒山打量自己,两人目光相遇,他冲善桐扮了个鬼脸,一脸的恨恨,倒是少了几分江南文士一样的风流,多了些孩子气。

善桐呢,一想到含沁说的‘下回他再拿箭对着你,你就拔火铳也对着他’,又觉得火铳沉甸甸地挂在腰间,就忍不住打从心底噗嗤一笑。一边笑,一边别过头去不理会卫麒山。

牛姑太太看在眼里,也跟着笑了,听王氏回了几句,‘就是害怕粮食在路上出了事,这里还要赶着再买,宝鸡不比西安,交通不方便,手里粮食不多,真是不安心’――她这才回过神来。“也是!还是杨太太办事稳当。”

她又很热情地说,“虽说孩子的爹在定西了,但城北大营里还是住了一队回来换防的亲兵,二十来个人,虽不说是精兵勇将的,但在战场上也立下过功劳。如今正好要到前线去的,不如就让他们把你们送到宝鸡,再拐到定西去,那也是顺路的。”

小儿女之间的眉眼官司,王氏和米氏也都是看在眼里的。王氏在心底将这主意转了几遍,也就没有回绝,“那我可就打蛇随棍上了,今年年成实在太差,谁说得准有什么妖魔鬼怪呢?卫太太好心,我记在心里啦。”

“我也不是对谁都这样好心的!”牛姑太太说话很直爽,“还不是三妞妞,生得好似花骨朵一样,行事又这样娇憨,惹人怜爱。想到她要是在路上遇到什么强人,倘或被惊吓了,我这心就揪起来了。杨太太您是沾了女儿的光!”

众人都是一阵笑,米氏和牛琦玉都看着善桐,一边笑一边点头。善桐只觉得不自在得很,瞟了卫麒山一眼,见卫麒山也是一脸吃了苍蝇一样的表情,心下倒是稍安,落落大方地站起来谢了牛姑太太,就道,“我吃饱啦。”一边给牛琦玉使眼色。

牛琦玉就带着她在后花园里转了几圈,笑道,“这里不比江南富庶……”两个小姑娘越说越投机,到了分手的时候,善桐倒是很舍不得琦玉,还追着她道,“得了空,你来我们家玩,我来西安找你玩!”

回了家,米氏过来客院帮王氏收包袱,又带了个包袱过来。“本想留你过了生日的,今年事情多,也就不和你虚客气。”一边说,一边拆开包袱给王氏看。“不是正生日,也不给你打太贵重的首饰,这里一个金戒指上镶的红宝石倒是不错,你戴着压压寿,又给你做了些衣服。”

王氏略微翻阅,却见全是给自己做的亵衣、鞋袜等物,针脚细腻,显然是米氏亲手所作。一时倒红了眼眶,“三四年没穿过大嫂给我做的小衣服了。”

又嗔怪米氏,“一天忙成那样,还要打点王时的起居,得了闲歇着也罢了,又给我做这个。”

“出阁的女儿家,这些小衣服不是娘家人做,谁做了可你的心意?”米氏笑了。“三年来想着就做一点,也不费工夫,不知不觉倒是积了一包袱,明年来,可就没那么多了。”

自从出嫁生子,自己当了娘之后,除了娘家人,还有谁把自己当个女儿?这样心疼体恤?

王氏心中真是酸苦万分,叫了声大嫂,便哽咽住了不再说话。米氏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知道你要强,难处都在心里不说出来。眼下咱们落魄呢,且忍着。过几年你大哥若起复了,慢慢的又好起来了。”

就是自己面上不说,又哪里能瞒得过大嫂!只是两边落魄,也都不忍多说罢了。

王氏又抽噎了一会,才嗯了一声,拭了眼泪收拾心情,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荷包,递给米氏道,“今次来,别的事都没什么好客气的,就是让大哥操办了粮食的事,我心里很过意不去。那毕竟损阴德呢,两条人命的事,又不同于寻常争产官司……我知道大哥也都是为了我。不过咱们正是艰难的时候,可不能让人捉了破绽,老家银钱一时缓不开,也别急着催了。别催了一肚子的火气,我这里还有,若要,尽管来说一声就是了。”

米氏拆开一看,见是两千两的银票,倒是吓了一跳,忙推回来道,“我们这里还有的,哪里就艰难成那样了。”

她又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这一次,你大哥也落了些银子。我们不收,人家不心安的,因此我就收了。一年半载的,还短不了银子使。”

“尽管拿着!”王氏不听。“那样的钱,一年能得几次?况且也不是正道。日后再别沾手了……我看着大郎、二郎都到了说亲的时候,操办聘礼处处都是开销,我又没有使钱的地方,如今在村子里住,纵有钱也不能花呢。”

两人推让了一会,米氏到底没拗过王氏,讪讪地收了银子,又道,“明日让王时送你们出城吧,你大哥要去衙门,是不能送你的了。”

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从前家里发达的时候,手上有了钱就知道买地。只道这是最稳当的,做生意还要看风头火势,况且说出去也不大好听。如今才知道没了势,就是有地又如何……周转不开就是周转不开……”

这句话里,到底还是透出了少少老家的难处。王氏心头又是一阵酸楚,也不接嫂子的话茬,只道,“晚了,明日还起身呢。大嫂也早点休息吧!”

第二日起来,就有些没精神,和善桐一道进了车里,她沉思许久都没有说话,半晌,才缓缓摸着善桐的脖子,和声问,“怎么,看你这几天都没睡好,心里有事?”

善桐就靠到了母亲怀里,又安静了一会,才低声问,“娘,那个……那个少东家,真要刺配三千里么?”

王氏心头便是一跳,她反射性地掀起帘子,望了望窗外,这才压低了声音呵斥善桐,“在外头,这样的事也好乱说的?”

见女儿虽然不说话了,但大眼中分明写满了疑问,她又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样的事,你小孩子不要多管。”

“我不是孩子了。”善桐望着自己的手指,细声细气地道,“还是您说的,我比一般大人都懂事呢。”

王氏一路沉默,等车出了城,进了野地里,那得得的蹄声取代人声,成为了天地间最响亮的声音时,她才轻声道,“是真刺配,不过,那人要是吃不得流放的苦,半路上没了……”

话尤未已,善桐已经明白了过来。

“我说,怎么连粮号都不要了,全家都要跟着搬到外地去……”她低声嘀咕,“表哥也没和我说清楚。”

她又急急抬起头来,加了一句,“这是我强着表哥说的,您可别怪他!

提到桂含沁,王氏面上一沉,又捞了女儿裙边的火铳一眼。“以后,你少和他往来。你这个表哥,小小年纪就这样老于世道,手段娴熟,连暗地里居中牵线的事都干得出来。十个你都不是他的菜――跟他多来往了,我怕你被他带坏!”

善桐心里几乎是陡然就起了一股反感,她想要说,“可不是舅舅暗示在先,也没见他登门啊。怎么不见你说舅舅了。”可又实在不想和母亲拌嘴,免得漫漫长路上,又要挨母亲的说教。

“哎,再过几年就是大姑娘了,还有什么来往不来往的。”她就避重就轻地躲开了这个话题。“也是我问得急,不然,表哥再不和我说的。”

王氏扫她一眼,见善桐显然没有当真,不由得越发沉下脸来,她轻声道,“你根本一点都不明白你表哥的精明……这一次别看你舅舅坐享了三四千两好处,其实最大的赢家,还是他!你当粮号是出脱给谁的?又是用什么价钱出脱的?这些事,就是一桩桩地告诉你四叔,恐怕他都干不来的,他今年才多大,就已经办得滴水不漏了――”

见善桐瞪大了眼,她还欲往下说时,车身忽然一阵歪斜趔趄,王氏两母女都不禁发出了小小的惊呼。

72、遇险

好在车子没有翻覆,这个小小的车祸,并没有致使车马受伤,不过是不知谁家的车子洒了一地的沙砾,因和官道泥地同色,众人都未曾发觉,不巧又溅入车轮,才发生这个不大不小的插曲。王氏和善桐下了车,由车夫鼓捣了小半个时辰,车队便又陆续前行。善桐还因祸得福,骑了众护卫的马在前头领了一段路,等太阳上来,暑气渐盛,王氏怕她晒黑了,才让她到车里来坐着说话。

两母女之前在桂含沁的话题上多少闹了些不愉快,虽然因为小车祸并没有继续下去,但善桐也知道母亲的性子,断断不会善罢甘休的,进了车内,就等着王氏发难。不想她水都喝了几口了,王氏才慢慢地道,“别喝啦,荒郊野外的,上哪给你方便去?连人家都难找的。就是要拉了脸来借,都不知问谁借呢。”

善桐一想也是,忙把水壶拧紧了,又望着窗外,就岔开了话题。“连年征战,真是一年不如一年,我记得去年咱们回来的时候,这一路上还有好几个村庄呢。还有打尖歇脚的小客栈……现在看,几间铺子都黄了。”

若是在往日,正是收麦子的时候,往来的客商能把道路给占得满满的,如今路上却是一个人都没有,几乎从头到尾,就是自己这一行旅人。好在这一段路边上还未曾有多少高粱,不然青纱帐一动,那真是叫人不胆寒都难了。王氏想到可怖处,禁不住握住了女儿的手,这才轻声续道,“可不是?这一场仗打得,西北是百业凋敝,你别看村子里穷苦,其实这都已经算是好的了。更差一点的地方,今年明年之间,还不知道有多少户人家要逃荒呢,卖儿鬻女的就更别说了……”

一边说,一边又想到了自己留给大哥的两千两银票,脸上终究还是露出了少许愁容。

善桐虽然心中多少害怕母亲数落自己,但见到母亲神色,又有些不忍,主动偎到王氏怀里,低声道。“娘你又不开心了,怎么了么,好好的又这个样子,心事多了闷在心里,最容易坐下病来——和我说说呗?”

不和善桐说,又和谁说呢?善榴转眼就要出嫁的人了,家里的事,不好再拿来烦她。丈夫不在身边,婆媳又是天生的对头,儿子们一个小,一个亲生的不懂事,懂事的不是亲生的,再一个,也要专心读书博取功名。除了这个贴身小棉袄,还有谁能陪她说话,为她分忧?

“我是在想,你哥哥去定西的事该怎么办。”王氏就沉吟着和女儿商量。“身上藏多少银两才够使……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什么事都赶着不顺。我看,只能挤出两三千两银子带在身上了。”

当时说家业,当然是说手头的田产、铺子,很少有人家随时随地可以拿出几千上万两的银子流通的。小五房的家事其实已经算得上很丰厚了,就是那些田产换成了现银,少说也有十几万两银子,更别说铺子年年的入息了。可就是这样的人家,要一气拿出成千上万两来,其实也是相当吃力的。尤其公中刚开支了一万多两银子来买粮食,今年的出息全打了水漂不说,还有上千户佃户等着小五房的周济。官中的担子也重。

“家里的产业,有四婶盯着,四叔肯定是最清楚的。”善桐就小声地和母亲咬耳朵。“我看四叔的意思,这一万两银子,的确是家里现有的了。要再从帐上支走三千两,恐怕是没那么多现银。再说,三婶、四婶——”

她拉长了声音,虽然满面的不以为然,但却并没有说下去。

“给你哥哥治病的钱,当然不能指望公中。”王氏赞赏地望了女儿一眼:很多话,大家心照不宣即可,说太透也没有意思。女儿现在是越来越懂得这个道理了。“就是手里钱也不多了,这才犯愁呢……”

她就扳着手指,跟善桐算了起来。“也让你心里有个数,知道家里的底子厚薄。”

这些年来,二房在任上的出息不多不少。二老爷手并不很长,不过到底是做过一任亲民官的,在京城也是头面人物。冰敬炭敬不说,值钱的还有做亲民官时王氏入股的几门生意,送了一半回家,瞒了一半回来,在昭明十八年,就已经有了二三万两的积蓄。夫妻两人商议一番,索性把钱挪用了一部分进王氏自己的嫁妆名下,扩张了几间分号,王氏又颇善于经营,这几间铺子财源滚滚,小家庭的私房钱颇有欣欣向荣之势。

只是昭明十八年那场风波,王家为了保住王光勉,已经是竭尽全力,哪有心思顾及王光进。福建省远在千里之外,且当时人心惶惶之下,就是要出脱产业变现,也都没有人愿意接手。送给连太监的五万两银子,倒有一多半是二房出的。那之后王光勉被贬西安,娘家的情况一天坏似一天,王氏就是要开口要债,也都要不出来。更别说她根本也没有这个意思,于是这里吃亏一笔,再加上京中产业受王家倒台连累颇多,货源供应跟不上了,也就是勉强经营而已。这一次来西安,又贴了两千银子给娘家,还有些零零碎碎的买粮花销,还要给善榴压箱底的嫁妆钱,因此王氏算来算去,就觉得手紧了。

“索性出脱一间分号,变出二三千两银子的现。”她就和善桐商量,“横竖我们现在回西安了,京城的生意,怎么说都要渐渐收歇的。不然年年来回算账也是麻烦——”

善桐虽说也意识到了自己一家处境并不大如意,但却从来没有这样贴近家中的经济账,此时在心中一算:家里还有几个兄弟姐妹要各自嫁娶的,不管公中怎么出钱,私房也要贴一部分。爹爹在定西一年了,似乎也没有捎带银两回来,家里是有出没进的,而且看着大舅舅的样子,只怕还是要补贴进去……

一时间,她忍不住就脱口而出。“依我看,倒不如变了两三千银子的现钱出来,我们和含沁表哥合伙做粮食生意算了!”

王氏顿时板起脸来,瞪了善桐一眼,“我说他带坏你,你还不信!我们能和你嬷嬷奶奶抢饭吃不成?就是要做,也得和丰裕一道做!”

她见善桐不大服气,顿了顿,又点她一句,“你以为开粮食铺子要靠什么赚钱?良心么?开粮铺,那是最损阴德的事。在现在的西北开粮号,更是八辈子的荫庇都得赔进去了,这样的绝户生意,做不得!”

善桐待要反驳,仔细想了想母亲的话,不禁不寒而栗,心中对桂含沁那说不出的亲近感,也为陌生感取代了少许。她想:“开粮号靠的就是囤积居奇,低买高卖,含沁表哥明明深信西北最艰难的一段时间要来了,可这时候还盘下一间粮号,号里有还有好些粮米……难道他也要囤积居奇,借机抬价不成?可这挣的都是人命钱啊!”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商人逐利,本来任何货物的价格也都是随行就市,似乎乘机抬价也不能算错……一时间思绪纷乱,过了好一会,又听母亲道,“说他厉害,就是因为他的厉害你根本都看不明白。你看这事情办得,他是两面落了好处,落了人情,还落了间铺子。怎么说他是老九房出去的人,就是陕甘总督要拿不听话的粮号开刀,也决不会找到他头上。这一场战争财下来,他怕不是要发了十几万两银子?可你得记住,三妞,有些钱咱们能挣,这种钱却是决不能挣的。祖宗都在地下看着呢,咱不能让祖宗也戳我们的脊梁骨!”

善桐就不吭声了,半晌才道,“您又用着表哥,又防着表哥的,似乎也不大厚道……人家未必就会那样做呢?也就是咱们干猜猜罢了。”

这是变相地承认了含沁的心机,却还有些不服气了。

王氏扫了女儿一眼,待要再说几句,却也看出了她隐隐的不耐烦。她心中一动,便不再往下训诫,而是转了话题,又和女儿盘算。“出脱京城那几间分号,也不是因为急着要变现。从来事情都是这样,人走茶凉,我们现在没有亲戚在京里,生意只会越来越难做的。倒不如捏着现银……也不买地了!”

“这里这个样子,买地也没什么用。”善桐低声附和母亲,“我看还是做生意赚钱……您说,要不咱们和祖母说说,到江南去看看?再怎么说,小四房大爷在呢,就是看在他面子上,咱们也不能受到多少刁难。再说了,还有外祖父一家,虽说现在也不大得意,可根基到底还是在的……”

王氏本来心中倒很是茫然,没有多少思路在的,听女儿这样一说,便低了头只是筹划。半日才道,“也好,横竖你和你哥哥娶亲出嫁都还早了,家里也不着急等钱,我看这样,回去就派张看到京城去。铺子盘走一半,盘出一两万银子来,尽够榆哥治病的了,若还有多,便带到江南去,请十七房的嫂子带着,跟你小四房大伯母打个招呼,看看能有什么商机没有。”

其实权仲白身为一等良国公之子,又哪里会是在乎钱的人,就是这几天听说了他的事迹,善桐也丝毫不认为能用银两打动他。而按当时物价来说,榆哥就是要用百年老山参,东北血鹿茸,医药费也根本上不了五千两银子。一两万银子就预备着治病,其实颇有过分谨慎的嫌疑。她想要劝母亲几句,可看了看母亲的神色,又闭上嘴不说话了。

不管常理如何,做家人的总是希望能有个完全的准备……

两人一路盘算,王氏一路和善桐说些节制下人经营生意的诀窍,又教导她道,“有些事固然可以放手底下的掌柜去办,但你自己心里也要有数的,别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那上下情弊可就大了。虽说只是小小一个家,可权衡之道,也和朝堂一样。避嫌、制衡、后招、敲打、立威,都是学问,你平时瞧你祖母管家,似乎什么都是含含糊糊的,其实老人家一搓麦穗就知道今年收成怎么样,心底清楚着呢。生意上的事就更不含糊了,看账算账都来得。只是尊重账房掌柜的,等闲不挑错儿……”

说着,太阳已经上了中天,虽说出门得早,可因为一路车行不快,又有个小插曲,打尖吃午饭的时辰就晚了。到了半下午,善榴又晕车闹得吐了,众人又耽搁了一会儿,眼看着天色将晚,离一行人来时投宿的小村庄还有一段路,王氏便有些不安了:这一片村庄还算稠密,因已经靠近宝鸡,人口是多的,土壤也不算太贫瘠,就是官道两边,都种上了高粱。

她就亲自掀开帘子,问过车夫,知道恐怕还要走一个时辰才能落脚,不禁就看了看天色,皱眉道,“恐怕太阳落山了也未必到得了呢。”

善桐也有些畏惧,她握着腰间的火铳,心思倒慢慢地宁静下来,又弯下腰去,从包袱里拽出了漆盒抱在怀里,一边安慰母亲,“没事儿,就到了有人家的地方呢……你看,咱们还有二十多个兵爷护卫着,一般的小蟊贼看了也不敢出来。”

王氏见那二十来个侍卫果然前后扈从,虽说神色惫懒,但也是披甲之士,远远望去,都能看到甲片上的反光。心下也渐渐安宁下来,才说了一句,“路上人也实在是少了,你看除了刚才经过的那几辆驴车,一天都没见到多少光鲜的行人了……”

正说着,只听得远处一阵风响,高粱丛一阵乱抖,众兵士们忽然精神抖擞,往三辆车前聚拢了过来,各自都擎出了兵器。

王氏心下一突,面色顿时已经大变,紧接着就见得青纱帐里也跳出了一群人马来,却是都拿黑布蒙了头脸,远远的也不近前——因车边的兵士已经张弓搭箭,也早瞄准了这一伙强人。两帮人马一时间倒是谁都没有乱动,只是遥遥对峙,竟成了僵持之势。

就算生平已经见识了无数场面,但却也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样惊惶,王氏险些就要掉下泪来,看了女儿一眼,又强屏住呼吸,只是一把拉过善桐搂在怀里,又担忧地望了身后一眼——善榴还在后头那辆车内,便低声安慰善桐,“没事儿,没事儿,我们人多……”

善桐却是个遇事反而兴奋的性子,当此时,心思转得要比平时更快得多,她掀开帘子,从窗缝儿内看了看外头的动静,一边就抖着手开漆盒,摸出了一粒弹丸塞入火铳内压实了,声音都有些发颤。“没事,娘别怕,我们也有火铳!”

正说着,外头已有人悠悠地搭话了。

“道上的朋友,吃的是谁家的饭啊?”

王氏面色又是一变,她紧紧地握住了女儿的手,和女儿交换了一个眼色,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担忧。

说的是道上切口,这显然不是没饭吃的刁民,而是聚啸绿林,专业打家劫舍绑票勒索的土匪了。

73、惊险

顺带护送杨家小五房回宝鸡,只是这一队兵士行的方便罢了,他们乃是回西安休整疗伤,又携带了许多卫千户点名要的精锐装备等物。因此自己也是有几辆车的,此时车夫们倒也老道,随着士兵的示意,慢慢地将车子聚拢起来,将小五房三母女围在最中间。善桐胆子大,掀开帘子跳下车去,不多时便将善榴带进车中。大姑娘饶是素来镇定逾恒的,此时也不禁吓得面色发白,缩在王氏怀里,微微有些发抖起来。

这些太太小姐,平日里自然是娇生惯养,纵然是经过风波,但这样和土匪面对面的时刻,一生中是从未经历过一次。就是王氏一时也都没了主意,母女三人面面相觑,一时谁都没有说话,只听外头亲兵什长——姓白的道,“吃的是胡虏肉,喝的是匈奴血,打的是桂家旗,前头是哪个山头的朋友,亮一亮万子吧?”

他这一说话,上弦声紧跟着就响了起来,善桐掀开帘子往外看时,只见暮色里那群土匪居然一点都没有惧色,心中便是一沉。紧接着果然就见对面的马队也都从腰间端出了黑乎乎的火铳,隔得远了上了膛,也都瞄准了这边。

那火铳样式虽然老了,但声响却极大,一旦击发出来,别的不说,要惊了马,这里就必定是一阵混乱。可这边的利箭也不是吃素的,一旦开打,第一轮箭过后,对面至少也要倒下几个人的。也就是因为双方都心知肚明,谁都不可能一举致胜,是以虽然你来我往暗藏机锋地对答了几句,但都却也都没有谁轻举妄动。

善桐得了这点工夫,倒是慢慢地冷静了下来。她前思后想,心中倒是有了主意,将头上的簪环先都取了下来,又低声对王氏道,“娘,值钱的首饰都给我!”

王氏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你想做什么?别轻举妄动,咱们听军爷的!”

“军爷们心里也没底呢,”善桐深吸了口气,尽力压抑着心跳,对王氏道,“要是有底,早就打起来了。他们有火枪……不是一般的土匪,人又多!恐怕硬拼起来,我们是要吃亏的!越是这时候,他们就越不能示弱……这样僵持下去,万一真打起来可怎么办?还是破财消灾算了!”

王氏还没说话,善榴已经将簪环卸下,拿手绢包了送到善桐手上。王氏左思右想,也只得无奈地长出了一口气,将头上的一对金钗,并金玉团花给摘了下来,又开了随身的小妆奁,取出两个硕大的金镯子放到善桐手上,为难道,“可让谁去送呢?”

这就等于是要从中说和了,万一送过去的时候被对方劫持为人质,能不能保住命,都是难说的事。这等送死的活计,就是吩咐下人们,怕是也无人敢去。善桐撩开窗帘,大胆地望了外头几眼,见几个小丫鬟同车夫等都缩在车边索索发抖,心中不由得一叹:可惜张看望江夫妇是押送着粮食先回了宝鸡……

“我去!”她振奋起精神,将首饰一捏,火铳往怀里一塞,也不等母亲姐姐回话,便一掀帘子跳下车来。

这跳下车来就看得清楚了,当时天色已经渐渐地黑了,漫天红霞照耀之下,二十多个兵士手里都拿了武器弓箭,将车队团团围住,同远处的土匪遥遥对峙,其实防卫也甚多空当,善桐见此,益发下定决心。见白什长吃惊看来,便冲他摇了摇头,朗声道,“前头的好汉,我们乃是自西安探亲回家,与这一队好心的军爷搭伴,身边未带多少银两。车内也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尽其所有,不过这一包金玉,所值大约也有千金。愿意献上作为买路善款,请好汉们怜我母女孱弱,饶我们这一回吧。”

一边说,她一边缓缓走出,又打开手绢,让夕阳照在手中金玉之上。远处的马群里顿时起了一阵骚动,倒是身边近处,白什长近前低声不悦道,“小姐,快回车里去,这里交给我们吧!”

善桐也压低了声音,轻声道,“军爷,没有十分把握,不如破财消灾算了!”

如果什长有十分把握,早已经下令弟兄们出击了,他迟迟不肯下令,心中自然是有几分怯战的,见善桐神色清朗坚定,自己又已经把话说到位了,便叹了口气,略带无奈地道,“也好,您们金尊玉贵,若是受到惊吓,宪太太要降罪的。”便伸手去接善桐手中的珠玉,一边催促道,“快进马车去吧!免得有事照应不到,那就不好了!”

此时众马贼已经鼓噪起来,似乎也正争执着什么,过了一会,便有人叫道,“对面是哪家的小姐,这样大胆?”一边说,一边都哄笑起来,见善桐不答,又有人笑道,“好!拿过来吧,瞧着你们识趣,今儿就这么算了!”

见白什长要动,为首的马贼又叫道,“不成,让小姑娘来送,不然我们不放心!”

一边说,身后一边又是一阵笑,那马贼回过头去怒喝了一声,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白什长待要说话时,善桐一咬牙也不多言,从什长手中又夺过了珠玉,往前走了几步,叫道,“那你也得下马来拿!”

她这是害怕自己被人掠上马去掳走,众人都能会意。何止对面马贼,就是这里的亲兵们,心中都不由得有了淡淡的佩服:这样紧张的时刻,这小姑娘谈笑自如不说,心思还这样灵动,真是难能可贵。

对面的马贼便也爆发了小小的争执,他们声音不大,纵使善桐侧耳细听,也只能听到只言片语,却又都是她听不懂的腔调。她心下不禁有了几分纳闷,又有些隐隐的触动,正要细想时,那头领居然亲自下马,拍了拍腰间火铳,满不在乎大摇大摆地走到了官道上,走了一半,却又不肯动了。

善桐知道他的意思,虽说身后车内不断传出轻响,却也无暇去看,她深吸了一口气,便发足缓缓地往前走去,因两边距离尚远,走到近前,才看清楚这头领其实身量纤长,虽说用黑布缠住了头脸,但隐约还能看见一双亮得非常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自然而然,便散发出了一股择人而噬的气魄,好似一头猛虎正张大了口,等着她过去。

虽说小姑娘胆子不小,但这也是生平头一回冒险,可不知为什么,心跳加速之余,她居然不觉得多么害怕,虽然心中不断揣想:万一他掳走我该怎么办,万一他要……但脚步却稳健得很,并没有丝毫迟疑。徐徐地近了那马贼,还有几步时,便将手绢打了个结做成个小包袱,抛给了那首领。

那头领自然一把抓住,他却没有就走,而是打开手绢仔细地检查起了内中的饰物,善桐伸手入怀抓住火铳,也没敢动——马贼们的火铳,如今倒有几柄是对着她的。她耐心地等了一会,才扬声道,“看过了,便可以行方便了吗?”

那头领抬起头来望了善桐一眼,声音里倒是带上了些笑意,道,“小姑娘,你胆子不小!你是哪家的姑娘啊?”

一边说,一边忽然身形暴涨,探手就来抓善桐。

他是江湖人士,身手非凡,善桐如何能够和他抗衡。但所幸她反应敏捷,身后惊呼怒喝声中,已是倒退了几步,飞快地抽出火铳来,一把顶住了自己心口,大声道,“你再近前一步,我就放枪自尽!拿我的命换你的命!”

那首领本已经握住了善桐一边胳膊,如今动作却只能僵住——他们两人已经完全暴露在对方的射程之内。在这个距离内,稍微有准头的射手,甚至可以直贯双眼,若是善桐活着,还能当个人肉靶子,使人投鼠忌器。但善桐一旦放枪自尽,则自己也必无幸理。这个道理,众人也都还是明白的。

一时间,官道上的气氛俨然已经紧张到了极处,那头领还要再说什么时,身后传来了几声粗野的喝声,他便渐渐松了手,高举起胳膊,示意自己并无恶意,善桐见他这样,便往后慢慢倒退了几步。

那人忽然又问,“喂,说真的,你叫什么名字?”

他此时话中已经没有一点恶意,原本凶神恶煞的气质,也早已经不翼而飞,话中居然多了几分惫懒。懒洋洋中,又透出一股颐指气使的意思,善桐看了他一眼,还未答话时,那人又道,“你不说实话,我就派人跟你到你家去!”

“若我说了实话,你不跟到我家,怎么知道我是不是说实话?”她没有多想,就紧跟着反问了一句。

不想那人居然一笑,摊开手道,“你说了,我就当你说的是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