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桐转了转眼珠子,一边退,一边拉长了声音,慢慢地道,“我叫——我叫——”

她本待敷衍过去,可见那人双目灼灼,望定了自己,不知如何,又有些胆怯,到底还是说了个名字。“我叫杨善槐。”

那头领眼睛一亮,他压低了声音,不使对话传得太远,“既然你姓杨,今年明年,我们总能再见!”

没等善桐回话,他便一转身,发足奔回了马贼群中,只听得一声唿哨,这一群胡子顿时又进了青纱帐里,伴着晚风吹过那悉悉索索的草叶摩挲之声,似乎一转眼就已经不知去了哪里。

善桐茫然回身,自然有人上来将她一把抱起,回车阵中安顿,又有几个兵士驱马近前,一脸戒备地侦探起来。善桐这时候才觉得脚软,攀着那四五十岁的中年什长到了车前,王氏也顾不得避嫌了,早扑出来将女儿抱进怀里,只是发抖。众人难免劝慰了几句,白什长又道,“恐怕他们又杀个回马枪,也是难说的事,还是快走为上。”

便不再耽搁,匆忙又动了身。善榴便不肯孤身坐车,母女三人挤在车内,王氏连话都说不出了,只是紧搂着善桐。善桐也是浑身无力,正好就做了个听话的,才要说话,见姐姐手心一片血肉模糊,便问,“怎么,姐,怎么伤到了手?”

善榴瞥了她一眼,声音犹带颤抖,“你就这样跑出去了!娘要下去追你,要喊……全靠我死死抱着,没能乱了局面……”

一边说,一边忍不住也滴下泪来,打了善桐几下,“你怎么就这样大胆!若是出了什么差错……”

正说着,王氏搂着善桐的力道又紧了几分。善桐才要措辞宽慰母亲、姐姐,只听得身后极远处,数声悠长而凄厉的惨叫同时响了起来,紧接着便是密集的砰然之声,与牲口嘶叫奔跑的声音。

西北地平,声音往往能传出几里开外,马儿受到惊吓,脚步都不由得一顿。善桐更是一个机灵,掀开帘子就探头望了出去,想起了在午饭时遇到的那一队行商。王氏却又把她拖了回来,自己掀开帘子,沉声吩咐催车夫道,“时辰不早了,还是加快脚步吧!”

车外头,白什长也叹了口气,扬声道,“走了,还磨蹭什么,明儿到了宝鸡,还得把耽搁的时间给赶回来!”

刚才正面遭遇的时候,就已经投鼠忌器,顾忌着对方的火器,没有敢正面硬拼了。现在就是鼓足了勇气赶回去,又能来得及吗?

这一层道理,再愚钝的行伍也都想得明白的。众人都沉默了下来,几个士兵没精打采地吁了一声,便纵马跑到了队伍前头。善桐只觉得车身一动,车夫挥鞭声中,车子也走动了起来。

她巴着窗边,探出头来,犹自有些不死心地回望,只盼着能再听到些声音。可除了方才那一阵骚动之外,远处居然已经寂然无声,连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只有天边一轮新月,在车辙上洒下了冷清清的光芒。

王氏本待让善桐坐好,可善榴却道,“让妹妹吹吹风也好!”她便不再说话,只是按着善桐的肩膀,似乎只要一松手,女儿就将不见。

又过了一会,远处再又有了些动静,似乎有女子在声嘶力竭地喊着救命,又有男人粗野的笑声,但终究是离得远了,善桐就是再用心,也都听不清了。她想问母亲和姐姐听到了没有,可一回头又问不出口:这两人面色木然,除了母亲的手捏得更用力了一些之外,连一点多余的反应都没有。

就是听见了,又能如何呢?

可善桐犹自不死心,又听了很久,直到更无一丝响动,这才慢慢放下帘子,让车内又重新沉浸在一片昏然的沉默之中。

寂静就持续了很久。

直到前方传来了隐隐市声,又有朦胧的灯火隔着树林透过来,王氏才动了动,她摸着黑从车中小柜里取出火石,点起了一根细细的牛油小蜡,低声道,“不要再想了!”

在黑暗中,她清秀的面容似乎也隐隐蒙上了一层说不出的黑气,死死地咬着细白的牙齿,一字一句地道,“须是怨不得咱们,要怨,就怨这人吃人的世道,怨这老天爷吧!”

善桐忽然就想到了桂含沁的话。

“这是在顶牛呢,就看谁先顶不住了,谁就输。咱们老百姓算什么,人家才不在乎。”

一股酸涩顿时就从心底涌了出来,直直地冲进了小姑娘眼中,她热了眼眶,却哭不出来。似乎有一把刀捅进了她脑门内肆意搅动,疼极了,可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爽。她好像又长大了不少,又看清了很多,又明白了一些说不出的道理。

再没有什么比生死之际,更催人成长。

一时间又想到了那马贼漫不经心的嘟囔。

“今年明年,咱们总是要见面的。”

她忽然害怕起来,细细地颤抖着偎进了母亲怀里,可却又什么都没有说。

74、饥荒

王氏一行人遇险之事,自然是瞒不过家里的,这件事在小五房激起了轩然大波。

老太太就严禁一家人出门,“好么!连王法都没有了,光天化日,才出了西安城多远!以后没有事,连凤翔府也别去。”

榆哥去定西寻医的事,自然也就耽搁了下来——“这一次是三妞临危不乱,你们身上又带了钱财,还有二十多个军爷跟着,也都是人高马大,兵强马壮的。若不然,怕是见不到你们了。榆哥要是遇到一样的事,折损在半路上了,那可怎么是好?”

有了路途上的一番惊吓,王氏也不能再坚持己见。也的确,以如今的局势来看,恐怕榆哥出门,也实在是让人无法放心。便只得自我宽慰,“先写信给你爹,让他在定西相机寻找,再好言相求,请先生到杨家村来也是一样的。”

话虽如此,可谁都知道这也不过是空话罢了。神医权仲白身份贵重不说,行踪更是飘渺,性子喜怒无常。就算二老爷能抛下公务全心寻找,人家来不来还是两说的事呢。就是不来,二老爷还能逼着他来不成?

再说,没有多久,往定西的音信都不通了:这一场冰雹影响了整个陕南,北戎当然不可能得不到消息,如今乘势来攻,可谓是意气风发。整个陕甘战线竟是全面开花,如此兵荒马乱的时候,还有谁敢来往于前线送信?更何况夏收之后天气更冷,想要套种一季杂粮也几乎没有可能……世道是眼看着就乱了起来。

这时候就看出世家大族的好来了。自从下了冰雹,宗房就召集族内各耆宿商议过了,等善桐回到杨家村的时候,村墙已经立了起来,还要比往年更加高了。密密实实地将整个杨家村围绕得风雨不透,杨家村倒有几分像是杨家寨了。十多名铁卫又分了组上夜值守,就是平时要进村的百姓,也得详加盘问。等善桐诸人带回了差点被劫道的消息,善桐又言明劫匪有来年再见的言语之后,生面孔更是一个都不肯放进村里了。虽有几户宵小也远远地隔着河岸探看过动静,但毕竟没有再出什么事。

和如今动辄传到耳中的‘某某人又当道被劫杀’、‘某某村饿死了若干人’相比,村内的日子虽有些艰难,但总也还算是过得下去的。今年既然大家都没有收成,家贫无存粮的人家,宗房也都有打点粮米送去,倒是那些个依附杨家村居住的外姓商人并奴仆繁衍之辈,因年成不好,十成里散去了九成。也让村子里有了少许萧条。

这一日早上,善桐黎明起来,先在院子里习练了一套防身用的女子长拳,打出了一身热汗,翻身进屋又梳洗过了,见天气还算晴好,便吩咐六州道,“你一会同娘说一声,就说我先过主屋去请了安,就去跑一跑马。”

六州应了,又笑道,“您也不喊着大姑娘一道,仔细她又数落您呢。”

自从遇匪一事之后,王氏的思想竟发生了很大转变,本来她对善桐骑马,总是不大鼓励,无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可如今非但放任善桐练习骑射,还让兄弟姐妹们没事也都跟着学一学。只是几个男孩子都粗通骑术,也无须多加练习。善樱身子骨又弱,禁不得马上的颠簸。只有善榴有兴趣跟着善桐学,可她到底是养尊处优惯了,在马上坐久了,回来就抱怨腰骨疼。

“我今儿不带她了。”善桐笑道,“昨儿才拉她出去跑过一遭,大姐面上不说,回来就累得躺下了。眼看着就要办喜事了,要是累病了大姐,我怎么向姐夫交待,今儿我带善喜和我一道去。”

虽说兵荒马乱,但诸燕生和善榴的年纪放着,也实在是拖不得了。诸家又打算安排诸燕生进京读书——也有避祸的意思,因此婚期安排得就很紧,诸家又带话来,请杨家将一应嫁妆中的大件都直接送到京城去。

“说是怕打了人的眼,村里又有事了。”王氏就和老太太感慨,“真是成了惊弓之鸟了,连几件箱笼都怕招贼。”

世道乱成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办法?无论是升斗小民还是世家大族,都只能想方设法地保全自己了。老太太叹了口气,“诸家恐怕是要合族内迁避祸了。”

就是有了内迁的心思,所以才打发走了长孙,又不愿多出大件家具难以搬运,老太太见微知著,倒是要比自己更精细一些。

王氏就露出了受教的样子来,垂首道,“媳妇还是比不上母亲的敏捷。”

人心肉做,这一年半载,杨家村的日子并不好过,老太太处处要倚重王氏,王氏也处处都尊重老太太,相处得多了,往日里总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心结,似乎也模糊了些。婆媳之间虽不说显见得亲密起来,却没有从前那股子剑拔弩张了。

“什么敏捷不敏捷的,其实也都是从自己去推别人。”老太太眼神就暗了下来。“宗房老哥多大的年纪了,按说是故土难离,前儿见我也在犯愁,不知道战事要维持多久,咱们是不是也该往南边走走。可我们人口太多了……诸家就不一样,繁衍几代而已,一百多号人还都是五服内的亲戚,说一声走,大家一道,倒是比我们干净得多。”

现在谁不想离开西北这个大闷锅子?要不是二老爷在前线做事,王氏早就打发人回京城打扫房屋了,听了老太太的话,也是心有戚戚焉。“上回德宝过来请安,说是西安的白面叫到了十两银子一石,凤翔府这边跟着水涨船高,还要比西安卖得更贵,吃不上饭的人多了,往年放粮的人家今年又都不放了……城里自己都乱起来。”

乱、乱、乱,现在到哪里听到的都只是乱字,北戎还没进关,西北乱象已成。从前死个人是大事,如今死人已经听得麻木,老太太长出了一口气,忽然有了几分头疼,她轻声和王氏商议,“你看,咱们是不是也该把善柏、善桂、善樱、善柳几个孩子送到安徽去了!”

王氏不禁悚然动容,“娘……”

“老了,一闭眼就想到从前的事,那时候年纪轻不懂事,只觉得人家死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杨家村墙高枪利……嘿嘿,杨家村是没事,可邻近几个村子全被屠空了,尸山血海的又是夏天……也顾不得立碑了。连我们全村人都出动了,一概草草掩埋。”老太太闭上眼,梦呓一样地道。“就怕起了瘟疫,那是全村都没有活人了。我亲自骑了马,你公公陪着我去了娘家,我在死人堆里翻啊!一家人全翻出来,唯独只有大侄子是怎么都没有找到。那时候连眼泪都没有了,就忙着打下手,你公公挖坑,一家人好歹是葬在了一起。这人逢乱世,命贱如纸……”

老太太这是要给小五房再留几条血脉了。

王氏虽然饱经世故,但自小在富裕丰饶的江南长大,从未经过战乱,说起这些事,自然没有老太太这样淡然。一时间是从心底往外一个劲地冒着寒气,半天才道,“就是要送,现在怕也不是时候,等明年开了春,这些人总是要回去种地的。道路上好歹能太平一些。”

“等到入冬以后看看,入了冬,在野地里猫着也不是事,是会冻死人的。道路上就可以太平得多了,从西安往外走,先在京城落脚,等明年开了春南下也行,或者让老大派人上京来接也行。”老太太正和王氏商议,一边善桐已经拍打着披风上的尘土,撩起帘子进了里间。

“刚才遇到老七房的人了。”一进屋她就说,秀气的眉毛深深地打了结。“温老三带了几个弟弟,都穿戴得破破烂烂的,还拿了几根棍子,我问他上哪去,他说他逃荒呢。老七房的行事,是越来越古怪了。”

王氏和老太太都不禁动了颜色。

就是善桐一边说,心底一边也在回味着老七房的举动,早已有了两三个想法,如今见长辈们也是一样当真,便压低了声音问老太太,“他们抱宗房大腿是紧的,消息自然也要灵通些。照我看,恐怕这件事,还是得应在宗房了……”

应在哪里,自然是应在宗房的粮食上了。

老太太的面色阴沉若水,又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来按了按王氏的肩膀,低沉地道,“买粮的事,你办得很漂亮!不然今日岂不是坐困愁城,硬生生被宗房害死!”

她忽然来了这一句,难得地明言夸奖了王氏,但小五房母女都并未感到分毫喜悦。善桐的眉毛恨不得打成十多个结,“这样看,宗房的粮食是真出问题了?”

“我们想得到买粮食要等秋后,宗房会想不到吗?从去年到今年,粮价最便宜的就是冰雹前的那几天,咱们赶上了买走一万石。往后就是拿着钱也买不到那样大宗的粮食了,宗房等秋后粮食跌价,不想等到的反而是涨价消息。”老太太神色阴沉,“如今都到了十两银子一石了——就是他们舍得倾家荡产,那些坐地起价的奸商,舍得兑这么多给他们?要不是小四房从江南多少还是支应了一些,只怕是早就露出端倪来了。宗房老二、老三、老四顶着这么乱的局面,见天地往外跑……”

她没有往下说,反而话锋一转,又告诫起了媳妇和孙女,“这件事你们自己心里知道就好,就算是对着老三老四两家,也不要露出一个字来。外人就更别提了!”

这件事要是露出了一个字,村子里人心浮动,会兴出多少事来,善桐根本都不敢想!一时间那天在官道上听到的呼救声,似乎又萦绕在了耳边。她低垂下眼帘,无声地叹了口气,又听母亲问道,“娘,您看是不是该问问宗房,逼一逼他们的底细……”

“这一次,我们不问!”老太太冷哼了一声,一字一句地道,“平时敬他是族中尊长,行事多有容让,能退步的时候,都退了一步。就是正月里,我还问了多少次,粮食究竟足额不足。他们是怎么说的?这一次我倒要看看,宗房能撑多久,才能拉下脸来求我们!”

姜桂之性,老而弥辣。老太太这一番话说得是霸气四溢,王氏和善桐对视了一眼,善桐口唇翕动,王氏略略摇了摇头,一回头已是一脸的心悦诚服,“但凭母亲吩咐,我们决不多话一句就是了。”

恐怕西北局势若是真这样下去,等到烽烟四起乱成一锅粥的时候,陪在自己身边的也就是二房这几口子了。

老太太看着王氏的眼神里难免又多了几分温情,她虽然将王氏的敷衍和顺从看在眼底,但却罕见地没有生气,而是按了按王氏的肩膀,沉声解释,“外头越是乱,家里就越要抱成一团。这话说得是一点都没有错,我也不是舍不得粮食,只是你毕竟回到村里时日尚短,对宗房的作风还不大了解。咱们这一次,就是给了粮食,也得让宗房知道痛,以后他们行事才不敢这样过分……”

说到此处,她不免哼了一声,话语中的不满,俨然已经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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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为许多人所期待,许多人所恐惧的寒潮,已经随着呼啸的北风到来。昭明二十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地长,才进了十月就已经下起了鹅毛大雪,剪径盗贼顿时绝迹,让过往行人安心了不少,可相应的,因冻饿而死的事情,也频频能有所听闻。杨家村虽然村墙紧闭,更已经往村墙上浇了水,让整个村寨如同冰坨坨一样玲珑剔透,但依然有不少小股盗贼在河岸对面出没,而村墙下也逐渐聚集起了少许流民,他们并不生事,各自捡了商贩们锁上的屋宇小院入住,每日里只是靠着向村民们乞讨得来的一点残羹剩炙,或是照得见人的稀粥度日。

善桐早已经绝了去村外跑马的习惯,可就是这样,也还是能看得见村子里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需要宗房发米的人家越来越多。西北毕竟贫苦,这些年收成又都不大好。挺到这个时候,大部分人家都已经要数着米粒下锅,宗房的口袋却又捂得很紧……好些经年不走动的亲戚朋友,也都到小五房、老十六房这样的殷实人家来串门走亲戚。她成日里进出祖屋,看得见的都是愁容,虽说小姑娘自己衣食无忧,但周遭全是这样的愁苦面容,她也一天比一天,更知道了世间的疾苦。

善榴的婚事就是在这样一片惨淡的气氛下,匆忙办成的,老太太亲自把善榴叫到身边,说了半日的话,回头就吩咐几个媳妇,“荒年不可以大事铺张,亲朋好友们叫上三桌,吃一顿午饭就够了。和往年那样大摆流水,实在是太招人眼目,我问过大妞,她说只凭我吩咐,那就这样办吧。”

毕竟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大好日子,这样潦草,王氏心底也不是没有不满的。可善榴本人却安之若素,善桐奉母亲之命过去陪她说心事话儿宽解姐姐,还反过来被她宽解。

“也就是再熬一年,等到明年的收成出来,那就好得多了。”善榴抚着妹妹乌鸦鸦的头发,沉默了半晌,又道,“喜事办得简陋一点,也是没办法的事,说到底只要夫君是个可人心意,会疼人的,就是草做头冠麻做新衣,喜事也终究是喜事。婚后到京城去,无论如何,吃住上都不会委屈。我就是担心你们在西北……三妞,无论如何,这骑射和打枪你不能荒废了,你表哥送你的火铳,你千万要随身带着。家里要是有事……你要学那天一样,知道吗?聪明些、大胆些,先以性命为要……”

这零零碎碎的叮嘱里,有多少不祥的猜测,善桐简直都不愿意去想。什么官宦人家的体面,百年望族的规矩,再花样百出的讲究,在生死面前,都要变成将就。

善桐心中五味杂陈,搂着姐姐想说什么,却只能说出一句话来。“一定能平安再见的!”

是啊,平安再见,这句话是如此的简单朴素,可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能体味得到里面蕴含着的无限牵挂,无限期许。

善榴的婚事就办得非常简单,甚至就是在杨家圆了房——一这可一点都不合规矩,新婚不过三日,诸燕生便带着她往北去了。善桐和亲人们一道,将姐姐送出了村墙外头,见她和诸燕生一前一后,骑着两匹大马去得远了(又更不合规矩的作风),心中竟全无喜悦,只有无穷无尽的不舍,与那虽然尽力压抑,却还是止不住萦绕心头的凄惶。她又扫视了村墙外头的流民一眼,便转开头去:这些人一见村里往外出人,便已经拥了过来,虽然并不出声,但那无声的希冀,却也让善桐喘不过气来。

身边善梧忽然道,“咦,你们看,有人过了桥——那不是老七房的温老三吗?”

75、投林

温老三的出走,虽然没有被刻意张扬,但到底也在村里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有些家计无着,人口又少的贫困家庭多少也有些蠢蠢欲动,但毕竟村里有粮食,柴火也总是足的,在这天寒地冻的当口,谁知道出去了能不能回得来了?因此追随他而去的人家毕竟还是不多的。这一行人走了也有一个多月了,就算是一路步行,也该早出了西安,只怕都进山西境内了。

老太太如今是难得到村墙外头来走动了,原本正弥缝着眼,神色凝重地打量着村墙外头的流民,听了善梧这一声,顿时转过头来,眯起眼相了相,果然见得一个高大身影,是一步一蹭跌跌撞撞地近了村子,她忙道,“快,老三老四过去扶一把!看着要倒了!”

三老爷和四老爷从来都是最听老太太吩咐的,虽说温老三裹着的羊皮袄油光发亮,黑黝黝的也不知沾了多少脏污,却仍是疾步向前,迎向踉踉跄跄的温老三。善桐捅了榆哥一下,榆哥还有些迷迷糊糊的,但见善柏也跟着出去了,便跟在哥哥后头,同他一道帮着两个长辈,将温老三架住了一路扶进了村墙。亦早有族人上前吆喝,又有人开了自家的门,要将温老三扶到屋子里,三老爷连连道,“不行,给一间不生火的屋子,不然要冻掉个指头耳朵的,那就不好了!”

众人亦有经过事情的,当下便又簇拥着温老三进了空屋子,有人烧了热水来兑温了递到温老三跟前,温老三劈手夺过,先咕隆咕隆地喝了半壶,这才透出一口凉气来,低哑道,“总算是挣着回家了!”

话音刚落,众人都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你兄弟几个呢?”

“不是说要到京城去,要到江南去?”

“路好走不好走,山西一带还太平吗?”

正扰攘时,只听得有人嚷道,“小五房老太太来啦!”

众人便都又安静了下来,让开一条路,由善桐扶着老太太进了屋。老太太神色肃穆,瞅了温老三一眼,便冲着人群道,“小十六房的,回去把你们祖母也请过来,还有外九房的、小二房的……宗房的……能说话的都过来!”

人群中便有人接连应声出了院子,众人都知道要出大事了,一时间人心惶惶,倒都不愿意走。老太太也不说话,找了张椅子坐了,望着温老三只是出神。温老三却是什么都顾不得了,渐渐地就开始发抖,众人都道,“好,好,知道冷了就好。快摸摸身上哪里青紫了!”

于是女眷们又都回避出去,过了一会,众耆宿都聚过来,连宗房家老大都到了,他面沉似水,和众人招呼了一声,“爹病得厉害,起不来身……”

和往日相聚时比起来,这一次,几个当家人脸上都现出了倦容,老十六房老太太更是一脸的严峻,皱纹都似乎深了几分。互相打了招呼,众人似乎连寒暄的力气都没有了,一时只是沉默不语,又过了一会,温老三便自己掀帘子进了里屋——毕竟年轻火力旺,本来都冻得要站不住了,这一下缓过来,没有多久,居然已经行走自如。

“函谷关被封住了!”头一句话,就已经让众人悚然动容。

西北日子贫苦,又常常有北戎进关来打草谷,战事频仍,老百姓衣食无着,逐渐形成了逃荒的习惯。遇到荒年,则互相结伴,或者踽踽独行,往东南方向而去,到更富裕的江南、京城一带去讨生活。有些心灵手巧之辈,在江南寻到了织工的活计,便就此安身立命不再回来。但更多的人,还是在暖和富饶的南边,靠乞讨过了一冬,到了要开春耕种的时候,还是抱着万一的希望,往回迁徙。杨家村历年收成不好时,倒是不大有人逃荒的,但对这样的现象却也并不陌生。

要往东南方向走,或者是出武关去成都绵阳一带,或者是东入函谷关,往河南河北一带走。这都是千百年来走惯了的路线,可如今函谷关不放人进关了……那些个没有粮食无法过冬的灾民、饥民,该要到哪里去活命呢?

自然就只有回头了!而这一旦回头,关中乱象无疑就更增了三分。对于这些在西北经营了接近百年,家大业大的当地望族来说,这自然是他们最最不希望面临的险峻形势。

“怎么忽然就不让进关了!”宗房老大杨海林素来是有涵养的,沉默寡言得几乎像个哑巴,不论喜怒都动不了颜色,可就是他也不禁急急地追问了一句。“这咋就忽然不让进关了呢?”

“不知道!”温老三没好气,抄起一碗水咕咚咕咚又下了肚,他惬意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嗝,听着小五房老太太吩咐主人,“给老三拿两个馍来!”便又满意地眯起了眼睛,喘了几口大气,这才仔细地说起了自己命运多舛的逃荒路。

“一路上不知遭遇了多少响马,好家伙,要不是我们人多,恐怕是连衣服都要交待了。凡是路上的村庄,都有人抄着锄头要过路的粮食呢。钱现在也不要了,没人要,都要粮食。一路进了西安,西安还好一点,听说几个官太太联合起来,逼着城里的大户放粥。虽说是稀得照得见人影,可好歹也是粮食。我们呆了几天,后来又被赶了,说是没有西安的户贴就不给发粮食。这一下又走了一大批人,有的往南去了,有的和我们一样往函谷关走。到了关口,关门深锁!一个人都不许放进去,除非有东边的户贴,不然就是给钱也不让进。守门的说,皇上的大寿就要到了,河南河北境内绝不许出一点事,今年明年,不放一个灾民进关……”

温老三苦笑了一下,淡淡地道,“一起去的兄弟们,有的熬不住,交代了。有的没脸回乡的,就在关外插标卖首,用了个奴藉换了进关。我……我想着我们到底是杨家人,不能给祖宗丢脸!我就往回走了,要死我也死在村子里!为人奴婢那样活着,终究也没什么意思!”

善桐素来很看不起他,此时却有几分肃然起敬,众人也都沉默下来,老十六房老太太最是心直口快的,“当初就不该出去!在村子里,干的稀的好歹有你一口!出去了又能怎么样,能回得来算是好的了!看看那些个鬻身为奴的,客死异乡的,下场好得很么?”

温老三倒没有说话,他搓了一把脸,抬起头看向宗房大爷,杨海林紧跟着就道,“好了,能回来就好,老三先回去歇着吧!”

便自有老七房的人口上来搀走了温老三,一路走,一路渐渐地就起了哭声——温老三此去是带了几个亲兄弟的,如今都没能回来。众人沉默了一会,面面相觑,老太太站起身来咳嗽了一声,同主人道,“老三吃的那点东西,算我们出的,一会让人带回来给你。”

主人家忙笑道,“两三个馍馍还是出得起的!”

话虽如此,可到底还是没再多客气几句——杨家村富庶,往年再穷的人家吃的也都是白面,可现在宗房已经开始放玉米面、红薯面、高粱面了。硬话自然也就说不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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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慕容氏诸人,到底都是有身份的妇人,年纪又还轻,就没有跟着老太太一道去问温老三。而是在家等着消息,善桐回来把话一学,众人也都沉默了起来:时势如此,一个人、一户人的力量根本无法解决问题,就算明知日后西北情况将会更坏,但如今朝廷不肯放人进关,路上又极是不太平的,除了困坐愁城,还有什么办法?

老太太却看得很开,在屋内吧嗒吧嗒,抽了两袋水烟,便叫慕容氏和萧氏进屋说话,当着王氏的面开宗明义,“大难临头,明春收成要再不好,恐怕人都要吃人了。我老了,故土难离,你们却都还年轻的,走吧!”

三老爷同四老爷也都在屋子里的,三老爷一听就起身给老太太跪下了,“娘,儿子是不走的!”

四老爷慢了一步,不言声也跟着就跪下来,慕容氏和萧氏自然不敢怠慢,慕容氏面色还算平静,萧氏却已经是一脸的文章。

老太太不免就看了王氏一眼,见王氏容色平静似水,身边善桐也是一脸的深沉,小小年纪,才刚要十二岁的孩子,已经练出了城府,不过瞥了四婶一眼,竟是丝毫情绪都没有外露。

她不由得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历经生死一劫,三妞妞又成熟不少,现在这孩子的心思,已经不像是小溪水,自己一眼就能望得到底了。倒是王氏,虽说也有自己的打算,但到底是大户人家出身,大节上真是说得过去的……

“没说要把你们也打发走。”她不动声色地道,“小五房做事,别人是挑不出话柄来的,就是兵荒马乱的当口也是如此,更不要说现在还没乱了。但孩子们没必要跟着受苦——善柏、善桂都会骑马吧?善柳呢?”

除了善柳身子弱,一受风就要生病,并不会骑马之外,善柏、善桂这两个小鬼头,自然都是马术能手。

老太太丝毫不容得他人置喙,立刻就敲定了下来。“现在天气太冷,路上劫道的还不太多,你们从宝鸡到西安,一路上快马奔驰过去,可以赶得上你们的人是不多的。进了西安城之后——”

她看了王氏一眼,王氏便道,“不管怎么说,兵丁来往是肯定要有的,还有甲胄等物,朝廷不可能没有后勤,不如就在我大哥家暂住几天,就和运送后勤的兵士们结伴回京,甚至是走到成都去也好,只好不乱起来,设法到安徽去,总是有路的。”

她三言两语之间,就拿出了一个可以履行的方案,众人听了也都觉得甚是稳妥。慕容氏看了萧氏一眼,便道,“娘,我放心不下善柳,还是让四弟妹带着孩子们去安徽吧,我也留下来服侍您。”

萧氏脸上喜色才动,老太太就断然道,“不成!别以为留下来凶险,从这里带着两个孩子一路去安徽,路上会有多少险阻,也是说不清的事。单凭你四弟妹一个人,我是不放心的,你们两个都要过去,再说,多一口人留下来,那就是多一口饭!能走,我倒是巴不得都送走,只可惜没有那么多马了。”

慕容氏还要再说什么,三老爷已是不耐烦地道,“娘都发话了,你就只管听着。有我在,善柳还能饿死?”

老太太又当着众人的面进了里屋,没有多久,她捧出了一个小匣子来,深深地吸了口气,开了匣子道,“家里是没有多少现钱了,这五百两银子,慕容氏贴身收着,散碎银子我知道你们各户都有的,我这里不出了!拿着路上使,到了安徽,若是手里使用不足——我知道老大脾气,又臭又硬,未必会开口借钱的,实在不行,给小四房写一封信吧。”

老人家也不禁有了几分黯然,“出门在外,谁没有个难处,小四房大爷肯定能帮得上忙的。”

家里有个能做主的老人,遇事就少了几分口舌,给了路费,又添了几句叮嘱。老太太一锤定音,“也顾不上什么年节了,这两天收拾了就走,看看能不能在京里过年吧。进了京,小四房的二老爷也是可以依靠的,不过也不要太不见外,出手大方些,咱不能让人看不起……”

就把三老爷、四老爷两家子打发回去了,又把王氏留下说话,连善桐都打发出去。

“家里的孩子,善樱是顾不得了,三妞又到底只是个女孩,万一有事,老二不能没个血脉……送走哪个男孩,你自己说吧。”

王氏一下就怔住了。

她抬起头来看老太太,仔仔细细地,甚至想要看清楚老太太脸上的每一根皱纹。

老人家这话是什么意思?善榆是二房长子嫡孙,传宗接代的重任,当然要落在他的头上,遇到事情,第一个送走的当然就是他了,难道这还有二话不成?

她心头一下就沸腾起了一股火焰,似乎一张嘴,就要有发烫的毒汁淌出来,无数恶毒的回话,已经含在口中,就等着她往外喷吐了……

王氏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的情绪勉强压抑了下来。她不断地在心中提醒着自己:和婆婆闹得太僵,是绝没有任何好处的。

她轻声说。“我不明白娘的意思!”

老太太又望了王氏一眼,她神色一暗,垂下头去,话语间罕见地带了一分解释的意味。

“不论是留下来,还是送出去,其实都是有风险的!呆在西北,局势险恶,杨家村一旦被洗劫那就得挨饿,这话不错……可送出去就能得保平安了?我看未必,你们在路上遇到的那件事,不就是个明证?再说,榆哥又和兄弟们不一样,西北形势一旦稍微好转,我是想把他送到定西去的……”

话说到这里,王氏倒明白了过来。

权神医行踪飘忽,不乘着他在西北的时候就近求医,等他回了京城,想请他上门问诊的人不知凡几,榆哥要想求治,就没有那样容易了。一旦送到江南,这一耽搁没准就是几年,到时候上哪找权神医去?老太太倒不是已经偏心了梧哥,而是为榆哥的病情考虑……

虽说老人家嘴上不提,心里也是惦记着榆哥的。

她心中倒是一暖,抬起头略带歉意地对老太太笑了笑,低声道,“既然如此,那就把楠哥送走吧!”

老太太讶异地抬起了一边眉毛,还没有说话,屋外已经传来了善桐的声音,“祖母,宗房大爷来了,问您在做什么呢。”

76、崭露

王氏不由得挑起了一边眉毛,就轻声请示老太太,“娘,媳妇是不是该回避一下?”

慕容氏和萧氏都要出门避祸,就是在家,也不是靠得住的主。三老爷和四老爷一个是庶子,一个能力如何,老太太心里有数。家里的事,也就只能靠王氏和自己来撑了。

老太太就哼了一声,“不必了,什么要紧的大事,是不能让你听见的?”

她又抬高了声音,回门外的善桐,“就说我身上不好,已经躺下了。让他回去和族长老哥说一声:就说有什么事,我们小五房听凭差遣,他不必特意过来,这样抬举我们。”

虽然是客气话,但底蕴其实是透着硬的。老太太虽然平时在家中很有些说一不二的气势,但对族人却很少有这么强硬霸道的语气。

善桐先还有些吃惊,但转念一想,想到祖母对族库粮食常年存在的忧虑,温老三反常的逃荒决定,宗房大爷隐隐的慌张……她心中多少有数了,一时间竟是冷汗潺潺,心中来来回回就只有一句话:还好当时不惜重金,如今小五房手头还是有粮食的!

就掀起帘子,穿过夹道进了堂屋,轻声对杨海林道,“大叔,祖母的话您也听到了。有什么事,您还是让族长出面吧,恐怕这件事上,您的斤两还不够呢。”

屋子就这么大,杨海林又如何听不到老太太的回话。对老太太的语气,他其实也并不十分吃惊:这个年级越老,越发精明强悍的老人家,多半是早就看出了宗房的不对劲。如今她手里握有粮食,整个杨家村就属小五房嗓音最亮……摆点架子,给自己吃几道闭门羹,又算得了什么?只要小五房最终愿意慷慨解囊,本来就是宗房不对,这点闲气,他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行!”他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并不露出丝毫不快。“既然婶子精神头不好,那咱就明日再来。”

居然也并不纠缠,就爽快地转了身子,出了堂屋。

老太太和王氏不禁都透过玻璃窗,目送杨海林的身影出了院子。王氏一欠身,给老太太满上了茶,似乎是自言自语,“恐怕是有钱也买不到粮食,这才着急上火了……嗐,也是造化弄人,冥冥中也不知道是哪位神仙看我们杨家不顺,这一次诸事都赶在了一块,也为难他了。”

“从不知道你竟是个善心人。”老太太闪了王氏一眼,唇边竟流露出了一缕傲然的笑意。“当时我们小五房是处处仁至义尽,话说到头了,摆到谁跟前,都不能说占不到一个理字……这一点,非但你要记住,门外的三妞妞也不能忘记,什么事,我们总要先占住理字,宁可当时被人看了点笑话,总好得过现在要点头哈腰地求人……”

王氏噗嗤一笑,还没说话,门帘起处,善桐已经伸进了脑袋,又带了些心虚,又带了些撒娇地拖长了声音,“祖母,您就是知道我——我偷听,也别就这么揭穿嘛,那人家多没面子——”

老太太哈哈大笑,“哪有人偷听偷听,偷听得半边身子都陷进门帘里,连轮廓都出来的?要不是棉帘子厚实,你又要闯祸了!”

一边说,一边将善桐叫到身边来,爱惜地拢了拢她微乱的鬓发,又不禁叹了口气,向着王氏轻声道,“委屈这孩子了,要是个男丁……”

王氏望着善桐,心中又何尝没有酸楚?虽说出门也有风险,但如今西北乱象渐起,最可虑者,朝中风云动荡,东宫一党似乎根本不占上风,这小半年来,只看西北的粮草形势就能知道,虽有江南一块的全力支持,但鞭长莫及,大皇子翻云覆雨之间,似乎大有逼退平国公一系,由自己上位的意思。而朝堂中不流血的斗争到了西北,那就是千万人的血写就的一个血淋淋的败字,真到了那一天,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以身殉夫,别无二话。善榴已经婚配,又和夫君去了京城,也用不着过多的担心。只是孩子们都还小,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都是心头的一块血肉……

“我看着她要比楠哥机灵得多!”她就搂着善桐喃喃地道,似乎是自我开解,又似乎是说给老太太听,“万一要是有事,她又能骑马,人又胆大,不论是去西安找她舅舅,还是到定西去寻父亲,都是能让人放心的……”

老太太望着善桐,眼神也渐渐地悠远了起来,她犹豫了一下,居然伸出手来,拍了拍王氏的手。

王氏浑身一震,几乎是不可思议地闪了婆婆一眼,老太太却已经收回手去,若无其事地问善桐。“咱们这样对宗房摆架子是为了什么,你心里多少也猜到了些吧?说出来给祖母听听?”

一家人之间,毕竟没有多少解不开的心结。就算当年有再大的不愉快,在迫在眉睫的危机之前,终究还是要携手共度难关。眼前这一幕虽然不过短短一瞬,但善桐心里有数:这才是婆媳言和的开始。同一年多以前那迫于形势,流于表面,多少带了表演痕迹的将相和相比,这险象环生的局势,终于是把老太太的骄傲给硬生生地压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