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扫了说话人一眼,不由得就皱了皱眉头,心中也起了一丝惶惑:如果是瘟疫,一家人肯定是最先遭殃的……

等过了两日,传言已经传得一村人都慌了起来,族长上门来问了几次,老太太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沉,她斩钉截铁,一口咬定了善柳是久有肺痨,同海鹏叔一样,都是一日拖一日,挣着命罢了。

“也是今年缺衣少食的,”话里就带了刺,“孩子吃得少了,病就没压下去——”

虽说一村人吃得都是大厨房的菜,但宗房诸人脸上都还带了血色,这是眼看得到的。族长脸上不由得一红,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期期艾艾地转身去了。老太太送他出门,站在院子口看着他的身影出了巷子,犹自久久没有动弹。半晌,才重重地叹了口气,把王氏和善桐叫来商量。

“就怕传开了去,一村人怕善柳和海鹏是得了瘟病没的……”

局势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话要藏着掖着的?王氏却是一时还没会过意来,却是善桐一语道破真谛。

“祖母是担心族人们要赶我们出去?”

老太太面上顿时就浮起了一线苦笑。

“现在村子里也就是我们几家人库房里还有一点粮食,虽说我们并不张扬,但这是瞒不过有心人的……”

的确,虽说老太太和王氏口中几乎从来不提粮食两个字。但小五房的吃食总是要比族人们好上一线的,其实要不是为了韬光养晦,不使村人眼红,家里的腊肉腊鸡也不是没有,就是白面,也够一家人丰丰盛盛地吃上几个月的。更别说海鹏叔临走之前,还把十三房的库房钥匙递到了祖母手上——要能把小五房、小十三房用瘟疫的名头赶出村子,这些粮食可是带不走的……

纵使王氏已经饱经风霜,一时间仍然忍不住露出了骇然。

“老爷人就在定西——”她的话说了一半,就又断在了口中。

人在定西又怎么样?时逢乱世,消息根本传不出百里,一家人被赶出去之后,老的老小的小,只怕是再无生理。就算见到二老爷,把这事儿说了,二老爷还能如何?总不能杀尽族人,为家里报仇吧?

瘟疫不瘟疫的,似乎只是个借口,恐怕这个谣言,就是借着善柳和海鹏叔的死,借题发挥,归根到底,还是看上了小五房的粮食。

可就是看破了此点,一时间似乎谁也想不出应对的办法来,毕竟造谣是嘴皮子一碰的事,可辟谣就要辛苦得多了。再说这种事,只怕是越描越黑……

老太太和王氏目光相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线绝望,老人家唇边掀起苦笑,才要说话时,善桐已经轻声道。

“孙女儿倒是有个馊主意……”

82、主意

自打从函谷关外头一路颠沛流离地回了杨家村,老七房的温老三就沉默了不少。非但等闲不出门走动,就连十三房海鹏叔的丧事,他都没有出面尽个人情,族人们平时说起来,也都要撇嘴巴的——老七房和小十三房的亲戚关系,在村子里已经算是近的了。

也不是他不想起身,无奈老七房几个男丁这一次出去逃荒,回来的就他一个,一回来还跟着就生了一场大病。紧接着村子里物资开始紧张,老七房的存粮不多,他身子没好,又不能进村兵做活,得到的口粮少了。好大一条汉子,一场病居然延绵了好几个月,才慢慢地好起来。——屋里又没个女人照看,只是赖着嫂子帮着浆洗缝补的,天长日久,难免多了口角。老七房的日子,眼看着就有些凄凉了起来。

这一日起来,温老三就自己掇了一条板凳,在院子里一株柳树下头坐了,袒着胸懒洋洋地拍打着一把蒲扇,等日头上了半空,他嫂子叫他,“去领饭菜了!”他犹自不愿起身,咳嗽了几声,回道,“你自个儿去,要不喊大侄子过去!”

他嫂子能嫁到老七房来,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屋内当下就起了一阵叮当巨响,温老三知道一场唇枪舌剑又在所难免,正要起身出门时,只听得院门外数声笑语,脚步声响时,却是善桐身边带了个小丫鬟推门而入,还颇有些不好意思,“来问三哥讨一碗水喝!”

虽说村子里境况不比往年了,但一碗甜水还是喝得上的,温老三怔了怔,先撩了善桐一眼,才粗着嗓子向屋里嚎了一句,“嫂子!倒水来!大小子领饭去!”

毕竟是混混出身,无赖起来招人头疼,也上不得大台盘,但却也很懂得看人眼色办事。

善桐靠在门边,又瞥了屋外一眼,其实近了中午,众人都在院子里避暑,这一条巷子又冷僻,除了小四房的两个管家看着祖屋,并许家铁卫们中午会过来轮班换宿之外,很少会有人迹。她一路走来一路留心,竟真没几个村人留心,有遇见的问上一句,善桐也只道,“天气闷,到墙边散散心。”

散心散心,绕了一大段路,散到了这里,自然不是无的放矢。善桐正要说话,只听得吱呀一声,一个一身黑的高壮妇人出了屋子,将两个绿豆粗瓷盖碗顿到了院子里的八仙桌上,又翻着白眼看了善桐一眼,却是还没说话,温老三就递过了一个眼神,那妇人气哼哼地一转身就喊起来,“大小子,大小子出来!”

这就是老七房目前唯一的女眷了,丈夫年前跟着弟弟一道出去逃荒,毕竟是没能回来……这一身黑,就是正给丈夫服孝呢。虽说从前没有见过几次,但就年前那惊鸿一瞥来看,这小半年来,她的日子也不好过,显然就憔悴苍老了不少……

看来,虽然和宗房四爷互为表里,但这小半年来老七房的日子也不大好过——几个成年男丁都没有回来,剩下一个大嫂拉扯着底下的弟弟妹妹并儿子女儿,虽然人口还多,但声势显然就弱了。再说这半年来,宗房老四的烦心事也并不少,恐怕一时间还照拂不到老七房头上,或者说,自从老七房声势弱了,他也就不打算再照顾老七房了。

善桐就把茶碗放在手中,徐徐地转动了起来,她很有耐心地沉默了一会,倒是温老三先忍不住了,他响亮地哼了一声,似乎是自言自语,“大中午快要吃饭的时候,特地走到我们老七房来要水喝,要不是姑娘是小五房出身,金尊玉贵,我温老三连看都不配看一眼,我还当这是特地上门来蹭吃蹭喝的穷亲戚呢。”

当年大姐的那两巴掌,显然被温老三记在心里。此时犹自念念不忘,要抬出来做个话柄。善桐却早有准备,她殊无生气,笑眯眯地道,“三哥,这都是几年前的事了?您大人有大量,还记在心里?”

“你三哥心眼子小得很!”温老三还是一脸的无赖相,也不怕和善桐计较多少有失他兄长的身份,一边搔弄肋下皮肉,一边翘着脚,满不在乎地道,“尤其记仇!一个娘们儿敢扇我的耳光,我能不记在心里?”

要是在从前,善桐多半早就在心底气哼哼地骂起来了。可如今她也能渐渐品味到了温老三的刁钻:这是拿准了自己主动上门必有所求,所以拾起从前的话柄,先把记仇的姿态摆出来,一会儿就能够高声大气地和自己谈条件了……

不过,会知道自己是有所求而来,也算是温老三厉害了。按自己这十二岁多一点儿的年纪,就是走进宗房,恐怕都会被当作是游荡过来的。毕竟自己虽然在祖母身边得宠,但非但是个女儿家,而且还是个刚刚长成的小女儿家——

善桐还是笑眯眯的样子,“三哥记性要好,应当也能记得在村墙前头,是谁把您扶进村子里,张罗着给您一碗水喝的吧?救命之恩抵一个巴掌,抵得抵不得?”

“那是你三叔、四叔的恩,和你姐姐什么关系?”温老三似乎是拿定主意要和善桐胡搅蛮缠到底了。他一翻白眼,毫不客气地盯住善桐,似笑非笑,“难道你一个孩子,能做得了你们小五房一家的主?”

这个话缝倒是抛得好,这些市井无赖,果然都惯在言谈机变上下工夫……他果然也看透了自己的来意,到底也还是试探了自己一句。

善桐一下就又安心多了:最怕是温老三一无所求,连谈都没得谈。虽说这可能性终究不大,但她不是神仙,钻不进温老三心里,也不能把温老三的心思给拿得有十分稳。如今他既然也会反过来试探自己,足见他到底还是有所求的。

的确,一个宁愿乞讨回村里,也不肯在函谷关下卖身为奴的人,不论有多少缺点,终究还是有一点风骨,一点野心在的。

一时间就想到自己献策时,抬出来说服祖母同母亲的那几句话,“他有所求,求的无非是功名利禄,之所以向宗房四爷求,也不过是因为只有宗房四爷愿意搭理他们。我们家如今虽然艰难些,家里男丁少,又因为粮食多,颇有些招人眼红的意思。但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只要一经依附,看得见的好处,就有个现成的机会——”

“当然能做主了。”善桐就很把温老三的问话当真,啜了一口那还带着铁锈味的茶水,认真地道,“如今我们家人口就这么几个。四叔呢,是个老实人,三叔又心痛柳妹去世……最近精神也不大好。两个哥哥一心读书,我不做主,难道还轮到我娘、我祖母特特地出一趟门,到三哥这里来讨水喝?”

避重就轻之余,到底还是点出了小五房内的现状。同温老三猜测得也差不了多少,三爷心痛爱女身亡,也正卧病,四爷口舌笨拙,两个男孩,一个嫡出的脑筋不好,一个庶出的似乎和家里人若即若离。家里坐镇大局的老太君出动呢,动静又太大了……也就只有这个三姑娘牙尖嘴利人小鬼大,可以代表小五房出来办事了。

温老三毫不遮掩地上下打量了善桐一会,掂量着小姑娘的底细。见善桐还是那一脸笑眯眯莫测高深的样子,不知怎么,他反而有点坐不住了: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这位娇小姐的胆子可着实不小,就敢和马贼谈交易拔枪相对,有胆子又有脑子,并非一般只知道唯唯诺诺,连一点成算都没有的平庸女眷。

她会上门来,必定也是有所图的。而老七房眼下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连隔夜粮都没有,自己还有什么能被她看上?

他自然开始了紧张的思索,不知不觉,就坐正了身子,露出了慎重来。

善桐也又吞下了满腔的话,又自喝了几口水,思量着工夫已经做足了,这才关切地一扫院子,问温老三,“三哥看着要比回来的时候更瘦了——没能进村兵,到底吃食上还是吃了亏!”

她的态度自然中带了惋惜,却并没有特别的优越感。倒很招人的好感,让人知道她并不是随意说出来砢碜老七房的。温老三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接着话茬就抱怨,“可不是?如今有村兵的人家,吃食上能比别人便宜好些呢!俺思量着俺也好了,也是条汉子,也能杀得了人!奈何管事的兵爷说人口够多了,就不让俺进去。”

村兵虽然主体都是杨家村人,但管事的却是十一铁卫,当日许凤佳留下他们时已经有言在先,村里一旦有事,必须听从铁卫指挥。即使有宗房四爷作为后盾,善温想要半路插上一脚,也的确有些难度。

这个话茬子倒是开得好,善桐默不做声,只是面带同情,听善温抱怨了一大套,才轻声道,“现在为了粮食,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了!人还真是少不得这口饭啊……我们还不是一样,就因为家中平日里殷实一些,似乎还能有些余粮,三哥您是不知道,那些人都编排出什么话来了!什么瘟疫呀!过人啊,这样的话也是能随便说的?”

她见善温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笑来,心中更落实了三分:这件事十有八九是宗房老四在背后作耗,那是跑不了的。

“村人们虽然眼红大户,但毕竟我们也不是最有钱的,不说别的,做粮油生意的外九房也好,宗房最亲昵的老二房也罢。这一两年间都有减员,也都肯定是有余粮的,为什么不编排他们,要编排我们呢?”善桐其实自己的思路也是一边分析一边更清晰,当时她说到这里,祖母已经情不自禁地往下接了一句,“还不是因为我们在村子里有仇人!”

别人不知道,但宗房老四是一定清楚自己被放逐的命运的。不管想不想翻盘,还是只出于报复心理,运用巧合散布谣言,杀人不见血地阴小五房一把,他为什么不做?不说别的,就是眼下自己明明几乎可以肯定他是背后的推手,可又哪来的真凭实据?就比如说眼前的温老三吧,很有可能这个谣言就是他兴出来的,否则他笑成这样耐人寻味,笑成这样心知肚明做什么?但自己要是一问,他双肩一耸一推二六五——小五房还能拿他怎么办?

不过话虽如此,也不能让杨善温就以为自己是个傻子,以为小五房是个傻子了。

善桐也抬起头来,对温老三露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她的笑容虽然似乎很灿烂,但眼神却是冰冷的,虽然没有一句话,但潜台词已经昭然若揭:双方都很清楚,这个谣言背后,逃不了的是有人作怪。而小五房能找到老七房头上,也已经足以说明是看透了里头的勾当。

“都是苦命人,在这乱世里是挣扎着活命呢。”善桐笑了笑,就又接了下去。虽然转折之间还是带了生硬,但却也已经是转换得够自如的了,“大家不互相帮着,那怎么行呢?这不是,我就来找三哥帮忙了。”

年纪还小,连圈圈没绕几下,就忍不住要摊牌了。

温老三眼仁一缩,面上露出了几分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慎重,他又站起身来,似乎是要从身高上把善桐压倒,居高立下地靠在柳树边上,瞅了善桐一眼,淡淡地道,“这话我听不懂了,互相帮着?我们老七房现在是什么都拿不出手,得求着人过日子了,能帮得上你们什么忙?”

他没等善桐答话,就又压低了声音,颇有些戏谑地道,“按我们桐妹妹的说法,小五房的日子也难过着呢,能拿得出什么来帮我们?难道这所剩无几的口粮,还要匀我们一份?”

桐妹妹三个字,格外捏得嗓子尖细,令人肉紧。善桐忽然间很想摔他一个耳光,把这人摔得老实一些,但又很快按捺住了这股血气,强笑着道,“怎么没有能帮忙的呢?我们虽然也猜得到,大家多半是为了小五房的一点子粮食,心里犯嘀咕。但毕竟没有挑明,也不能逢人就要自白。就想托三哥说说:虽然小五房库房里也是有过粮食的,甚至在去年还买了一万七八千石的麦子进来,但这份粮食是一石没留,全都私下捐给宗房,填补族库的亏空了……唉,三哥,不瞒您说,这话也不好由我们亲自说出来,不然,这不是在下宗房的脸面吗?”

杨善温这一下是真的惫懒不下去了,他站直了身子,几乎是愕然地端详着善桐的表情,过了半日,才禁不住似的喃喃道,“这可不像是你们老太太的手笔……嘶!小丫头,该不会是你的主意吧!毒!忒毒了!”

善桐也就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来,她也学善温,耐人寻味地沉默。倒是善温显然露出了兴奋,他在当院里来回走了几步,忽然间又踱到善桐身前,压低了声音道,“要买我们,价钱可不能开低了,嘿嘿,三堂妹,能出得了这个主意,你也不愧是个杀伐果断的女中丈夫!什么东西能买得我温老三回心转意,你恐怕也清楚得很吧!”

善桐抬起眉毛来,还没说话,温老三就已经自问自答,将答案给抛了出来。

“十三房过继的事,我知道已经着落在你们老太太身上了,你说,她是看中我们家大小子栓财,还是二小子狗蛋?”

83、过招

这个杨善温,也真是把无赖给做到头了。连自己这边的价钱都不肯听,急吼吼地就端出了自己的条件,这是摆明了趁火打劫,仗着小五房如今家里男丁不多,形势又不大有利,就敢开出这样的条件来。

善桐一丝一毫都不曾犹豫,她不屑地翘起唇角,淡淡地道,“说出话的话,泼出去的水。一年半之前族会上大家说得清楚明白,十三房就是过继谁家的孩子,都不会过继老七房的人。这件事可不是我们不帮忙啊,三哥,族长都发过话呢。”

见温老三面上浮起戾气,她又抢着堵了一句,“到时候,就算孩子过继过去了,出了什么事,大家面子上也都不大好看的。”

在当时的天下,要毒杀一条性命,虽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但有门路却也不难。真正的大户人家,多半总有门路可以重金购得一些杀人不见血的毒药。温老三也不是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面上是再看不出一点痕迹的,又有贵人作为靠山,就算是抬到衙门里去,都不能把事情闹大!

小五房要是铁了心站到十三房这边,先骗得自己卖了力,等事情过去一两年之后,悄无声息地将嗣子弄死……虽说不是小五房老太太的作风,但真要到了那一步,老七房可就真的鸡飞蛋打,落得个一场空了。

温老三就好像一个被戳破了的猪尿泡似的,一下就软了下来,他却还是有办法让善桐难受,也不接善桐的话,只是嗯嗯啊啊似听非听的,摆明了是在敷衍善桐——没有得到合适的价钱,要他为小五房出力辟谣,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善桐却并不着急,她胸有成竹地扫了温老三一眼,又低声道,“不过,村兵这件事,祖母毕竟还是能说得上话的。不说别的,一个队长的位置,还是可以安排出来——三哥就没有想过,等到此间事了之后,该如何谋生吗?你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没个营生可如何是好?不说别的,这一大家子人要吃要喝,家里又没了几个男丁……”

这说的都是无遮无拦的大实话,温老三面上还撑得住,心底却早已经被善桐说得虚了,口中还犹自要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吃了上顿不管下顿的,就眼前这一关村子还未必过得去呢,我管以后!”

话虽如此,可到底气势是软得多了,眼神闪闪烁烁的,也不再敢和善桐毫无遮拦地对视。尽管善桐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脸上甚至还始终只是在笑,但不知不觉之间,温老三的态度从戏谑变作了正经,又从正经,变作了如今的示弱。

“三哥不管以后可以。”善桐不禁面露微笑,趁热打铁,“可大侄子们不能不为以后考虑……一旦西北之围解开,大军反扑,必定是需要人手的。你有过在铁卫军爷们手下服役的资历,我们把你推荐给桂家也好,许家也罢,都好开口些。再说——我也就直说了,按三哥的名声,不论是做生意也好,老老实实地买田也罢,都不会有多少人敢和你打交道的。但在军中可就不一样了,哪一个军爷不是刺头呢?”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噎住了话头,由得温老三自己去想。

但凡有一点雄心壮志的男儿,都情愿要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而不是一份不体面的——甚至随时可能被夺走的财富。温老三一心一意谋划小十三房的家产,那是他实在没有办法,老七房的名声太坏了,不会有人愿意和他做买卖,也不会有人愿意做他家的佃户。要洗白名声,就非得有丰厚的家事……

只要有一条别的路走,人究竟是会有向上的心思的,善桐知道自己的这个主意其实馊就馊在这里,她到底还是相信人之初性本善,还是相信温老三会为这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和宗房四爷决裂。

脑海中有无数劝慰诱哄的话语一闪而过,什么“宗房四叔拿您当狗,但我们是把您当亲人看的——”这样肉麻的话语,险些就要从善桐唇间流露,但她又费劲地咽下了滔滔不绝的话语:言多必失,好话一句两句,对于温老三这样浑身长满消息的人来说,够了。余下的利弊得失,他自己自然会衡量清楚,自己的言语,是动摇不了温老三这种人的心志的。

院子里就沉默了下来,温老三连痒痒都顾不得挠了,抱着手靠在柳树边上沉吟不语,脸上罕见地是现出了郑重,神色更是阴晴不定,显然,要迈出这一步同宗房四爷决裂,对于他来说也并非一桩易事。

其实按理来说,宗房老四已经是一艘正在下沉的小船,小五房给的这个机会,就好像是一根搭过来的舢板,温老三却还是不急着下船,可见得宗房老四给予他的甜头能有多丰厚了……

善桐心中一动,忽然间就想到了族库的事。

究竟是谁在弄鬼,致使族库空虚,小五房没有细问,宗房也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从族长的做法来看,把宗房老四拉出来当替罪羊,他是没有一点不舍的。

该不会这件事,由头到尾连族长本人都被瞒在鼓里,自始至终都是宗房老四在背后弄鬼吧?

若是如此,老七房定然是有份帮忙的,这也就把两人紧紧地绑在了一起。要是把宗房四爷逼到了墙角,没准他反咬一口,老七房顿时也就成了众矢之的,很可能会受到极大的牵连……

自己的这个条件,对于老七房来说风险也实在是太大了一点。难怪温老三再三踌躇,即使有军官身份作为筹码,都要权衡再三,不肯马上答应下来。

难怪他要把小十三房过继的事抬出来当筹码……这是想要把小五房和老七房紧紧地捆绑在一起,换一个靠山……却是一拍两响,好毒的算计。

善桐额际不由得现出了一点冷汗,一时间,她竟觉得自己穿得实在是太轻薄了些。虽说早已经知道族内关系错综复杂,恩怨纠葛,虽说都是一家人,但有时提防这一家人,甚至要比提防一般的敌人更盛。但小姑娘实在是没有想到,牵扯到利益这两个字的时候,人心可以变得多么复杂而险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又能变得多么微妙而紧绷……

但这一计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要不然,小五房恐怕是真要和宗房闹得鱼死网破,和族里闹得撕破面子了。不说别的,如今外头这样不太平,离开了有村兵护佑的杨家村,一家老小能到哪里落脚?再说,百年望族,代表的毕竟是无数或明或暗的人脉,整个西北都受到影响的人望……这一份荫庇,是任何一个家族子弟轻易无法失去的!

善桐的眼神沉了下来,心念电转之间,已经下了决定,她猛地一咬牙,轻声细语地说,“三哥的顾虑,我们也不是不清楚……族长伯爷什么都说了,您和宗房四叔的那事儿要是闹出来……”

见温老三神色骤变,竟似乎连须发都要立起来,她顿时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善桐眼仁一缩,非但没有住口,还更压低了声音。“其实,要真的到了那个地步,只要能堵住四叔的嘴,把这件事死死捂住,大家不也就太平了?个中分寸,三哥自然懂得拿捏的……”

这个小姑娘的心也实在是太狠了!

温老三也算是见过世面,手里了断的人命也有几条了,可听到善桐这娇嫩的嗓音,似乎是毫不在意地说着人命关天的大事,依然不禁从心底冒出了一股寒意: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都还没有发身长大,说到灭口的可能,是淡然自若,似乎成竹在胸,连一点惊慌都没有露出来……

该不会是进门之前,就已经谋算好了这全盘的条件,只等着自己往里头跳进来,一步一步地将话套收拢,话赶话地就说到了这里吧?自己自负聪明,其实到底还是上了她的圈套?

不,或者也是临机应变,就着自己的话头往下说……可毕竟事关人命,不是长辈们先定了主意,她敢开这个口?夸下这样的海口?

他运足了眼力,深深地又望了善桐一眼,想要看出些端倪来。可眼前这张秀气的脸上还是一片平静,小姑娘甚至连隐隐的兴奋都不曾有,迷迷蒙蒙的桃花眼微微弯起来,似乎还带了些笑意……

温老三就觉得自己这一次恐怕是真的得把自己背后的那一位给卖了。

自打上门开始,句句话都透着深思熟虑,你来我往说到这里,人家才揭了底牌:非但要让宗房老四背了这个黑锅,还想更进一步直接把人逼死。而小五房一旦下了这个决心,自己不帮手,恐怕就只能陪葬了。

到底宗房行事还是太过鲁莽,把人逼到了墙角,要真刀真枪地来拼手段,连一点情面都不讲了……说起来,借粮的事,许家、桂家领的是小五房的情面,这十一个铁卫,如今隐然是村人的领袖和靠山,可他们是小五房发话才留下来的,自然听的是小五房的话,卖的是小五房的面子。小五房不动声色,看似处处忍让,其实根本从头到尾都做足了工夫,哪怕局面坏到眼前这个地步,也还是占足了主动。不发怒,是人家克己,如今要发怒了,这一怒就是雷霆万钧,要把宗房老四赶出去还不够,自己这边一旦有了不舒服,就要冲着老四的项上人头发作了……自己要是不答应,固然也许能够拖延住小五房反击的脚步,但风险也实在太大了一点,万一他们找到了别的门路,等着自己的又是什么结果?自己可不是宗房老四,还有个爹能看顾着……

他便露出了一缕货真价实的苦笑,反问善桐,“进村兵的事,真能安排?”

善桐顿时松了一口大气,知道自己撑住的这个花花架子,毕竟还是把温老三的眼睛给迷住了。

心中一时又有了些说不出的苦涩:宗房四叔再怎么可恶,那也是一条人命。自己居然说话间就下了这样的决心,以一条性命的存亡作为筹码,来换取局面的翻覆,而这一切来得这样突然,几乎没有留给她一点挣扎准备的时间。

更可畏者,即使话说出口,善桐也并没有一丝触动,在这一刻,她居然心若铁石,甚至颇有几分淡漠。

#

时序很快就进了六月,夏收的日子到了。村子里更忙了起来:今年收成这样不好,除了杨家村还维持着正常的生活秩序,大部分田地都已经抛荒,如今到了夏收的关口,任何一个村人的心都绷紧了。

怕的还不是一般的蟊贼……

前线交战,许家、桂家都是各有胜负,宝鸡身在西安之前,也算是腹地中的腹地了。倒还不至于被北戎破关而入,但前线附近的边民已经饱受滋扰,纷纷承受不住,往回涌入宝鸡一带。他们带来了新鲜的消息——就连往日里聚啸山林的绿林好汉,也都饿了半年多的肚子了。有一大绺胡子也正在定西一带汇聚,虽说畏惧官兵,未必会在当地劫掠,但宝鸡的杨家村、天水的桂家、慕容家,无疑都是他们眼中的肥肉。

借着这股人人自危的势头,村兵再度扩招,温老三也不知道走了什么门路,竟真的混进了村兵中当了个小小的头目。顿时也能吃饱肚子,偶然还可以带上几个馒头回家给侄子们填肚子。

老七房的日子稍微滋润了一丁点儿,可别人家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村子里陆陆续续又有数个老弱撒了手,一半是饿死,一半是病死,满村里开始担心的是族库里到底还有多少粮食——都说小五房其实也没有多少粮了,他们的存粮,已经全为宗房补了族库的空缺。

这谣言传得是有鼻子有眼,连时间都丝丝入扣对得上的,传了数日便沸沸扬扬的,一时间和瘟疫疑云真是并驾齐驱。——宗房的反应就要比瘟疫之说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要来得迅捷得多了,不到两天就召集村里耆宿开了一个小会,会上着重就说了两点:第一,这族库空虚一说,纯属子虚乌有,第二,小五房一条巷子去了两个人,那不过是没有扛过这艰难的年候,瘟疫、缺粮这样惑乱人心的谣言,再有听说传话的,直接就撵出去不准再进村里居住。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也难于防川,可在这非常时刻,小五房和宗房一旦联手,几乎就是握住了村兵和粮食两大命脉,要赶走一两个出头椽子,赶走也就赶走了。族人们顿时噤声,又过了十多天,因夏收实在是忙碌,已经进入晒场的最后阶段,村子里的闲话倒也就淡了下来。似乎这一场风波,还未闹到最差的地步,也不用出人命,就已经可以平息。

温老三却似乎不这样想,六月底一天,太阳都快落山时,他便神色阴沉地登了小五房的院门。

84、风雨

小五房和老七房虽然暗地里联手了一次,但这件事并不太正大光明,也就是那天善桐乘着中午人少,自己又是个孩子,轻轻巧巧地往老七房院子里走了一次。之后两边行事,多半都出于无声的默契,温老三这样面色凝重登门而来,倒是让家里人都吃了一惊。榆哥和梧哥正好刚下学回来吃饭,一听他来,两个孩子就直冲出去,王氏哭笑不得,连着几声将两个儿子喊回了身边,榆哥犹道,“娘——娘,他就是来找麻烦的!”

三老爷和四老爷就要从容得多了:他们到底也影影绰绰地听说了老太太和老七房之间的那点勾当,两人得了母亲的眼色,便鱼贯出了屋,站在院子里略带戒备地瞟着温老三,又抬高了声音道,“三侄子,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是来找谁有事?”

杨善温瞥了院外一眼,见这一条巷子几家都有人远远地站在门外指指点点,他心知肚明,这话是说给这些人听的,自然不会往心里去,随意应付了几句,就拉着四老爷,“心里有事,找你喝酒!”

如今连口粮都要没了,还有谁舍得酿酒?四老爷一脸的无奈,和温老三拉拉扯扯了好一会儿,到底是跟着他去到了村兵们巡逻时惯常休息的大祠堂内,和温老三喝了一肚子的清茶,又唠了半晚上的嗑,回来就进堂屋向老太太汇报,“他心里还是不稳当得很,口口声声,要快些将老四给赶出村子里,不然,怕老四死到临头,反咬他一口。”

老太太还没有换上寝服,盘着腿坐在窗前,善桐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她打着扇子,王氏在一边陪侍:这祖孙三代是谁都没有休息,硬生生地把四老爷等回来了。只从炕桌上的针线就能看出来,一整个晚上,二太太和三姑娘都陪在老太太左右,同她说话解闷。

这一两年以来,二嫂和母亲真是越走越近了,从撕破脸走到面和心不和,眼下看起来,竟似乎是一团和气连最后一点心结都已经消弭。更别说三姑娘是出落得越来越刚强,越来越有主意,也越来越得老太太的喜爱和信重……四老爷脑中思绪一闪即逝,见老太太还望着自己,忙又补充了几句自己的见解,“他也不肯多说什么,反反复复就是这几句话,说是自己也要自保,不能不为老七房考虑……儿子琢磨着他的意思,还是想催我们快些发话,或者推波助澜,不让事情就这么平息下去。”

老太太扫了善桐一眼,不期然就叹了口气。

这个四小子,没有功名也好,就凭他这个性子,到了官场上,还不定怎么被人坑呢……

“他也有他的难处。”她习惯性地想要去摸水烟筒——手指一动又想起来,手头的青条只剩几包了,抽完了可再不知道往哪去淘换了。便又将这股子烟瘾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才慢慢地道,“三妞,你怎么看?”

这件事从头到尾,几乎都是善桐一手操办,若不是她到底是个女儿家,没有和善温这个二十啷当岁的大小伙子把酒言欢的道理。善温来找人喝酒的时候,她都恨不得自告奋勇出去和他周旋。如今听了四老爷这几句话,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她微微一抿唇,略带不屑地道,“他这是已经把底牌给自己揭出来了嘛。这件事面上是完了,私底下可还没完呢,族人们一下从议论我们小五房,变作了议论他们宗房的族库。这和瘟疫又不一样,本来也有七八分就是实情,究竟是真相不巧泄露出来了呢,还是背后有人捣鬼,宗房能不查个水落石出?温老三真是上不得台盘,我要是他,现在死扛也扛住了,索性就和老四决裂,等到这一波饥荒过去了,咱们能拉扯他的地方多了去了,才几天啊,就顶不住了,往我们身上一推了事。”

四老爷眨巴着眼,一时竟还没能明白过来,只觉得善桐虽然说的都是货真价实的西北土话,但一句话串在一起就成了天书,偏偏除了自己之外,母亲也好,二嫂也罢,都露出会意神色。他又琢磨了一会儿,才模模糊糊地明白了过来,“善温那个王八羔子,是特地上门来找我们说话,把关系挑开的?”

老太太略带欣慰地扫了儿子一眼,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四老爷倒还不算糊涂到了十分。

其实说起来,宗房老四和小五房之间也没有太大的仇怨。无非是因为十三房的过继,两边过了一招,老太太虽然看不上他的行事,但小五房财雄势大,宗房根基深厚,说起来也算是相当的对手。两边虽然有了不快,但宗房四爷想要算计小五房,还没有那样的胆子。却不想老太太一旦不做,要做就要做绝,先后力劝族长退位,把位置交到宗子手上,家里人是到现在才回过味来,一旦宗子继位,兄弟们分家出去单过,四爷海明不再顶着宗房的名头,不论是对付他也好,还是防着他也罢,都要比从前更容易得多了。

至于饥荒开始之后,捏着粮食要把四爷挑出来做替罪羊,的确是有几分冤枉了他。但其实用意还是在于培养小五房的民望人心,杨海明不过是这一番谋算的牺牲者罢了。在小五房,你不仁我不义,少了宗房后盾,杨海明能奈小五房何?但在四爷海明本身来看,自己却是连番走了霉运,自然是巴不得饥荒过后,这族库的事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是能陪些好话,自己便不用做这个替罪羊了。至于如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么就是求小五房松松手,要么,就是直接利用局势把小五房给……

善桐推测瘟疫谣言背后有他推波助澜,倒也不算是无的放矢。虽说温老三坚持不肯吐口承认,但他态度闪烁暧昧,越发是令小五房诸人都信实了此事温老三绝对有份。而小五房反击招数一出,局势翻覆过来,被逼到墙角的还是四爷本人……他自然要千方百计查明真相,弄清楚究竟是谁说走了嘴而已,还是有人在背后蓄意对付自己,对付宗房。会者不难,要顺藤摸瓜查到温老三身上,对他却不算什么难事。温老三既然会上门来找四老爷喝茶,而四老爷也真的跟他去了,已经用实际行动向四爷表明,老七房背后的主使者,的确是小五房无疑。

两三次含含糊糊隔山打牛的过招,都是各自隔了几层,其实时至今日,善桐都没有和这位四叔打过几次照面。但如今众人心里也都清楚明白:和宗房四爷之间的这点过节,已经结结实实地上升到了仇怨。彼此之间虽不说不死不休,但小五房也得防着他狗急跳墙,又撺掇着宗房利用如今这特殊的形势,来为难小五房了。

善桐再一寻思,不由得就蹙起眉头,多少带了几分自责,“还是我没有把话说头,杨善温是下九流的小混混,官场里的事未必清楚……早知道,还是要点明爹同桂老帅、许国公的关系。”

“他顶不得多久的。”老太太淡淡地道,“你还是看差了一层,温老三会把咱们给揭出来,不但是受不住宗房那边的压力,其实也是为了自保……宗房要把事情推到老四身上,老四呢?就不能也找个替罪羊?你也知道你的主意是个馊主意,可馊主意既然当真去办了,也办好了,这结果再苦涩,也得捏着鼻子往下咽不是?”

见善桐犹自怏怏的,就又多提点了一句,“别以为世上就你一个聪明人,什么事都能由着你的安排来办,就你一个人能把所有人都算进来了……两房过招,犹如两军对垒。你聪明,人家也聪明,见招拆招快着呢,能赢个九成,就已经是大胜了。这一次就算让宗房知道是我们小五房在背后安排,也没什么不好的,不然,还以为我们都是傻子,只能任其揉捏。”

她唇边现出一个冷笑,这一刻竟是老谋深算威风十足。“不说整件事摊开来说,我们小五房是事事占理,就说如今整个村子的防务都握在许家兵爷手上,他们就得掂量着来。我们容他让他,是敬他,不是怕他。真要干起来,谁输谁赢,还难说得很!”

老将镇宅,善桐心中冒起的三分心虚,顿时烟消云散。她敬佩地望着祖母,这才知道原来祖母是早已经看到了这种种可能,心中竟是智珠在握——又扫了母亲一眼,这才羞涩地道,“三妞不懂事,瞎担心了。祖母您罚妞妞儿吧——”

童言童语说到一半,又想起来问,“那咱们……以不变应万变?”

——面上仅剩的一点童真,瞬间已被正色取代,好似她的童稚娇憨一样,渐渐的终于已经只剩一个背影。

#

村子里暗潮汹涌,水面下一连串过招是又快又狠,你有鸳鸯腿我有绝命镖。虽然宗房和小五房之间的矛盾,被温老三的来访直接挑到了台面上,令两家人之间仅余一层薄薄的和气,但这些族中密事,外人根本无由得知。也就是小十六房老太太并外九房、老二房的几个当家人,心里或者影影绰绰地有点数儿。族人们更多的精力,还是放在了夏收上。

“神佛保佑,真是没有下雨!”十六房老太太就来找小五房老太太唠嗑,一边说,一边喜动颜色。“听村外头路过的人说,粮食已经进了西北了,若是真的,咱们村子可是又熬过了一场大劫了!真是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自从过了年,所谓粮食进西北的说法,三五天总有一个,大家从欣喜祈盼听到麻木,如今善桐听在耳中,几乎只想冷笑,却也不禁有几分企望——这已经拖得够久了,再拖下去,北戎入关,事态一发不可收拾,甚至要动摇国本。朝堂上那些个尸位素餐死有余辜的大臣们,还有那个心思莫测的九五之尊,总算该以天下为念,也要缓解了西北的危局吧?

虽说这想法无疑是极自私的,但善桐肯定地知道,按照杨家村的人脉地位,一旦西北有了粮食,至少一族人是没有饿死危险的。悲天悯人的情怀也许她曾经有,但时日过去,随着她渐渐成长,善桐也逐渐明白:很多时候只有自己能够衣食无忧,才有伤春悲秋,为天下事忧愁激愤的心情。

“这一回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说的。”老太太也和孙女儿一样,对朝廷几乎不抱希望。“就是前线的事,也是一天一个消息……唉,从前只觉得故土难离,在西北经营了几辈子了,穷苦些也罢,始终是难舍一村的亲戚,如今倒是更愿意住到城里去,好说消息也灵通些。”

十六房老太太不禁也跟着叹了口气,“还是村子里好,背靠着大山,真没饭吃了,还能到山里去。城里饿死人来更是一片一片的——”

她瞟了小五房祖孙一眼,又不无顾忌、不无猜疑地望了望善桐,一下压低了声音,把话题又转到了另一个方向。“听您的意思,这事儿过去以后,是不想在村子里住了?”

老太太一怔,倒没有回话,只是含含糊糊地嗯哼了一两声。十六房老太太见有话缝,又道,“说起来也的确是,按您的身份,不论是进西安城,还是去安徽、去甘肃,都是说得过去的。就是我们,也都想着进城里去住呢。”

为什么要进城?无非是觉得在村子里住没有太大的意思。为什么觉得村子里没意思?还不是因为宗房不能令人信服。

小五房之所以一再委曲求全,就是害怕出现这样的情况,一族人心散了,四散起来也就是几年的事。在这世道,有个强大旺盛的宗族笼罩,要比单枪匹马闯世界强得多了。小五房一房还好,如今这个高度已经很难用得上宗房的势了,可还有那几百个才具平庸的族人,是要背靠着宝鸡杨这一株大树谋生的。

老太太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吐个准信儿,只是漫不经心地道,“去不去的,都是后话了,还得看村子里的情形怎么样了。要是宝鸡这一块再这样不太平,倒是宁可住到西安去,也省点心了。”

十六房老太太顿时就道,“哎哟喂,可算是把您的真心话给骗出来了——老嫂子,您听我一句话,叶落归根,都这么大把年纪了,在家颐养天年多好呢?亲戚们走动着,老妯娌们唠嗑着……可不是比在西安冷冷清清的强多了?”

她又带了几分推心置腹地道,“不说别的,就是宗房,眼看着过了这一段,老爷子就要退下来了。海林和我说了几次,说是自己年纪轻,遇到事情还要请教你呀、老二房大爷这样的长者呢。什么事也得您看着,才办得公道,才让人放心哇……”

影影绰绰,就露出了十六房的态度:对于族库的事,是已经收到风声了。这一次过来,固然是受到宗房的委托,表明态度,维护一下宗房和小五房的关系,不至于在艰难关头,村子里自己闹起来。另一方面也是表明了,十六房在这一次不见血的斗争中,还是站在小五房这边的,对于宗房颇有几分不以为然。

老太太扫了善桐一眼,见善桐露出会意神色,不禁就叹了口气。

真是将种天生,鼠虎不同。四个儿子带着老三,从小到大教养上是没有一点分别,四个人就是四个样子。就是檀哥,也是跟着自己长起来的,唯恐他没了心眼,日后在族里要受到欺负。这些弯弯绕绕,自己是把话说得不能再透了。檀哥怎么样?似听非听,一心读书,一心讲求他的光风霁月。三妞呢?都没怎么教她,自己就明白过来了,不时还附送惊喜。就不知道小十六房老妯娌的这一番话,孩子品出了几层意思。

她正要打一打太极拳,把话题给糊弄过去时,屋外忽然又起了一阵骚动。似乎有人惊惶地从远处喊叫了起来,声音一路蔓延过来,还带了锅碗瓢盆撞击地面的脆响。两个老太太都变了脸色,善桐更是早直起身子要往外瞧——正是惊疑不定时,却见王氏疾步进了屋子,面色罕见地带了几丝惊恐,连声音都有微微的颤抖。

她说,“娘,婶子——是胡子们来了!”

善桐脑际嗡地一声,顿时就想起了那蒙面人的话。

果然今年春夏,他们真的瞄准了杨家村!

85、叫价

这么大的消息,自然是瞬间就轰动了全村,村人有往村墙前看热闹去的——国人天性,也不知道这热闹到底有甚好看。也有收拾细软将新下场的麦子密实藏起的,也有怕得不知所措,抖抖索索只知道在家中等消息的。不多时连宗学都散了,张看亲自去把榆哥、梧哥接了回来,一家人都在堂屋内坐着,四老爷自告奋勇出去打探消息,不多时白了脸回来,道,“是胡子,两百多个……远远看过去,手里有端着火铳的,也有什么都没拿的,还没过河,在河对岸隐隐约约是落了营了。”

像这样走老了江湖的胡子,当然不会贸然暴露自己的宿营地,老太太不禁一皱眉,四老爷很快就给出了答案:“军爷们那里是有千里眼的。在村墙上头看过去,什么都没能瞒过千里眼……也还好,两百多人,也就是这么多了!”

的确,两百多人虽然都是精锐之辈,但杨家村也不是吃素的,第一当时火铳的威力其实并不太大,炸膛一事时有发生,威吓平民,火铳是够了,可对于杨家村巡逻了这快一年,颇为经过事情的村兵来说,火铳的威慑力其实有限。第二,论补给,杨家村里刚下的麦子,一时半会是不会缺粮的,不比胡子们都是亡命之徒,这一次过来,口粮可能没有带足。第三,有这十一个铁卫率领,村兵三百多人,其实从人数上还是占了优,算上战力上的差距,双方可说得上是势均力敌。也是因为如此,村子里才没有跟着大乱起来,不过到底是有好些年老体弱的族人受了惊,一时间满村也是闹得沸沸扬扬。

小五房众人也都没有闲着,老太太派人到马厩里去看着,将小五房剩下的两匹马严密地保护起来,又往个人身上都放了些银子,逐个叮嘱道,“要是村子乱了,你们往定西跑!到定西去找海清,倒是要比回西安活路更大……老三、老四是去过定西,知道路的,到时候带着孩子,不要管我们,只管跑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