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桐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可见从平国公起,直到自己父亲,诸位将军官僚,不是含笑做若无其事状,就是板着脸做深沉状,居然没有一个人动弹,便也竭力不动,板着脸显得一脸木然。不过她戴了一顶帽子,帐篷内火又烧得旺,此时情势紧张,汗珠已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却是不敢抬手去擦了。

封子绣面上却依然是一派平静悠然,他居然还笑了起来,冲着善桐所认定的‘罗春’,以商量的口吻缓缓道,“据说鬼王弟乃是俄罗斯女奴所生,也因此才被兄长找到借口,篡夺汗位。我们大秦的燕云卫虽然不是个个精锐,但也不是吃闲饭的,罗春可汗以本来面目现身,终究是莽撞了一点吧?”

这位白肤汉子目光闪烁,并不说话,只是游目四顾,往周围一看,就叹了口气,懒洋洋地说,“被你诈出来啦。”

他一开腔,善桐顿时肯定再没有假,他就是罗春不错。话中那懒洋洋的兴味口吻,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众人也都知道罗春的意思;封子绣这一番话,当然不足以作为指证罗春的真凭实据,但他话说完了,罗海诸人却不禁都看向罗春,而不是露出好笑神色,就足以证明封子绣所言为真,此人是罗春不假。到了这个时候,罗春要再硬撑下去,就难免要被人看不起了。

“这么大的事,罗兄弟要能耐得住性子,只派手下过来,那才奇怪。”封子绣似乎并不太爱说话,揭穿罗春之后,就只是对许于飞点了点头,许于飞便和气地道,“军情吃紧,繁文缛节就免了吧,罗春兄弟请。”

如此一来,才请动罗海一行人等,在客位逐一落座,又有人抬了一个大圆盘过来,圆盘内已经堆沙成山,以绿草黄泥为点缀,作出了西北一带数省的地形图来。罗海一行人等一看就新奇起来,纷纷以鞑靼语交头接耳,倒是罗春没有参与在内,他距离沙盘最近,随手就拿起了沙盘附近的小旗,挥开士卒,将各色小旗又快又准地插进了各个区域,没有多久就已经插完,拍了拍手道,“我的,我哥哥的,你们的。”

盘内果然以三色小旗标出了一个很清楚的势力范围:在西北这数省间,地块被划分成了三个长条,大秦和罗春的领土,刚好把帖木儿可汗的土地夹在了中间。当然再往北边去,帖木儿可汗还有一大片土地是对罗春成包抄之势,罗春也不怕丢人,在那个方向密密麻麻地插满了黄旗。

众人都一片沉默,桂元帅和平国公好像被点了哑穴,或者只是来做个城隍爷的,均是泥雕木塑一般不肯说话。许于飞左看右看,又抬起头来冲罗春微微一笑,拔起了帖木儿汗国的一根黄色旗帜放到一边,插上了大秦的红旗,亲切道,“现在这王家坝已经是大秦的土地了。”

王家坝地势险要,也算是通往帖木儿汗国的一处要道关口,本来的确是大秦抵御鞑靼的重镇,可惜已经丢失多年,这一次能够夺回,算是不大不小的进展和胜利,不过消息也就传来不到两天,善桐还是在权仲白帐篷里听说的。罗春面上讶色一闪而逝,他又点了点头,无所谓地说。“一城一镇,小事情。”

他又动手把帖木儿汗国的黄色区域旗帜全都拔起,居中分为大致相当的两块,分别插上红旗、蓝旗,“我的,你们的。”

果然是粗人,价钱都讲得这样直率……善桐还没来得及感慨呢,罗春又道,“我还要三千把火铳,两万斤火药,茶砖两万斤、盐砖两万斤、工匠……”

他笑嘻嘻地指了指封子绣,“如果你能跟着我,茶砖和盐砖我都不要了。”

一边说,一边又拔掉了两个城池上的蓝旗,“还有两座城,都给你们。”

就算封子绣绝色倾城,但拿两座城和这么多物资来换,尤其是在罗春现有也不多的情况下,也算是豪举了。善桐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她虽然努力把面皮绷得死紧,但还是禁不住在心底偷偷地一笑:当罗春索要的美色不是她,也不是一个姑娘的时候——好吧,她不大厚道,但还真是挺有意思的。这个人的行事,还真是不同于一般的鞑靼贼寇,处处都有些出人意表,就连好色,也都这样坦荡荡地。

她赶忙又想到了罗春的暴行,在心底努力建立起了对他的防范和冷漠时,却见他一边说,一边又厚脸皮地冲封子绣抛了好几个媚眼,配上那白皙俊秀,很有西域风情的容貌,竟显得十足喜感,一时间只得咬住嘴唇,这才吞下了笑声。

封子绣似乎也没有被罗春触怒,他微微一笑,也站起身来,将罗春插进的两色旗帜又拔掉了,插进了大量红旗,连原本罗春自己的黄旗区域,都被拔掉了小半。眼看着千里江山一片红时,罗海众人都微微有些色变,罗春却依然很是泰然,他欣赏地望着封子绣,似乎正在脑中想象着一些见不得人的场面,眼神竟显得十分眷恋纵宠。

善桐这下是彻底无语了,她虽然也想过罗春的性子,但显然想不到,他居然会如此——如此多情。

可等封子绣缓下了动作,让这一片红的沙盘展现在众人之前时,罗春的反应却也又让大家都吓了一跳。他居然就这样站起来,俯下身一下把北边的黄旗全都扫走,只留下了孤零零的几根,这才直起身来,好整以暇地道,“你们要做大,我也就往大了做,黄土高原,全让给你们也没有关系。不过北边的地,我全要了。除此之外,我还要一个女人,没她,什么买卖都别做了。”

封子绣一扬眉,皎然气质中,似乎有一把长剑陡然出鞘,寒光四射,露出无限锋锐,他冷冷地道,“女人绝无问题,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但地却不能这么分。”

110、矛盾

就算善桐一向不是个自作多情的人,也不禁要为封子绣这句话惊得呼吸顿停,心中一下就想到了自己:辨认罗春,固然是要紧事,但自己已经认过一次了,似乎并非一定需要她再过来一次……

好在罗春的话接得也很快,几乎是立刻地就打消了善桐的疑虑,他面露狐疑,又追问了一句。“我要的可是正儿八经的公主,你们要是以为可以拿宗室罪女来糊弄过去,那这买卖可就不用再谈了。”

没等封子绣回话,他又加了一句,“现在还没嫁的,就两个了吧?大的那个年纪正合适,小的还是奶娃娃,来了我也送回去。她——你也准备好了?”

这可是金枝玉叶,皇上的女儿!也是罗春可以这样任意谈论的?他的态度几乎已经不是把公主们当作一般的女儿家,甚至已经是当作最低贱的奴婢来看待了。好像公主们的婚嫁,是封子绣可以一言决定的一样——

善桐不禁轻轻倒抽了一口冷气,她想要去看父亲的表情,但二老爷眼前的坐姿,使得自己完全背向了女儿。而几个将军们的神色却依然沉重,并没有一个人出言驳斥罗春的无礼……

“哈布日兄弟。”封子绣微微一笑,他依然保持着锐利的态度,双眼就好像磨砺过无数次的长剑,此时此刻,他的美貌都要为气势让道,虽然语气依然保持了轻柔,但谁都看得出来,这轻柔已经经过压抑,而深藏在柔和背后的,是几乎无穷无尽的魄力与能量。善桐自忖一辈子也不是没有见过能人,但她未曾见过这样一个发光体,她甚至讶异罗春为什么没有被封子绣的光芒震慑住,还露出了满不在乎的神色,听封子绣续道。“虽然你是个聪明人,但大秦也不全都是傻子。你心向大秦,想要求娶公主,重演松赞干布、文成公主的美谈,我们也愿意成全。福安公主乃是惠妃所出,今年刚满十三,还未曾许亲,她温婉大方,美貌过人,是个一等一的好姑娘。出京的时候,皇上还亲口叮嘱过我,到了草原上要记得为她寻找一个相配的夫郎——”

话说到这份上,除非封子绣可以把谎说得这么真诚,那么他说的应该就是真话了。当然,就算他是虚张声势,一旦两边定下盟约,大秦也就没有了反悔的余地,否则边地再起烽烟,那是眼看得见的事。

罗春似乎也为封子绣的爽快而震惊,他多少带了掂量地看了封子绣一眼,一时并不答话,而是摩挲着人中,若有所思地逐一扫过了帐篷内的诸多大秦人士。善桐也不禁跟着他的眼光看去,却见众人面上虽然神色各异,但却全都不脱深沉二字,面对这忽然的婚约,居然没有一个人有一点情绪上的抵触。

罗春又沉思了片刻,忽然作出欢容,哈哈笑道,“好哇,大家都是爽快人。福安公主,听名字我就喜欢,又是你们大秦大皇子的亲妹妹,将来我往关内做买卖,少不得要请大舅哥多照顾了!等公主嫁来了,我让她做我的哈屯!”

“哈布日兄弟已经有两位哈屯了。”封子绣却分毫不让,“福安公主金枝玉叶身份尊贵,理当位居正室。哈布日兄弟,你说是不是呢?”

罗春瞳仁一缩,他又看了平国公一眼,面上多了一丝讶异,这讶异来得很轻很快,也收敛得相当迅速,要不是善桐全神贯注地观察局势,没准就要漏掉了。他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地说,“这就得看她带来的嫁妆了——我的大夫人,是吐蕃王的公主,带来了一万工匠,与五千最虔诚的僧兵。二夫人更妙,带了一整个部落来投奔我,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姑娘家的日子,就看她的嫁妆。这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紧接着,他与封子绣就展开了一场拳拳到肉的较量,围绕着福安公主的嫁妆,在战胜帖木儿之后,西域地区的势力划分,以及大秦为此将要付给罗春的价钱,甚至精细到了一千石粮食,都要拿出来讨价还价。封子绣一反潇洒作风,连一座山头都和罗春争得相持不下,众人并罗海一群人,不过是这一场争斗的观众罢了,竟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

等到深夜,这场谈判才算是告了一个段落,当然最终的结果远远还没出来,善桐觉得以这样的精细度,恐怕罗春至少要在军营里住上十天半个月的了。要不是天寒地冻,他能不能带着大批精锐这样离开牧场,还是难说的事呢。

不过,这也是罗春本人在急,大秦这边相对就没有那么着急要谈出一个结果了。待得把罗春送走,泥雕木塑一样的两位老帅终于动了,就在帐篷内,又摒出了闲杂人等关着也不知开了多久的小会。总之善桐先行回去休息之后,等到第二天早上吃过了早饭,才见到二老爷进了帐篷。

一夜没睡,他显得很是疲惫,面容似乎又苍老了几分。看起来同在京城时,那个风度翩翩的翰林老爷,几乎判若两人,简直是个又黑又瘦的西北老汉。坐在床边先喘了几口气,才吩咐善桐,“给我倒杯茶来。”

善桐、善榆并杨四爷都早预备好了,一个倒茶端点心,一个拾掇被窝,一个要了热水来,亲自跪在地上服侍父亲洗过手脚,二老爷用过点心,又翻身上床去睡,竟是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公事为重,他又把话说得很死,榆哥就算是再自作主张,也不可能欺骗权仲白,非得要开颅——这根本也是骗不了的事儿,因此心情闷闷不乐,只是蹲在沙盘边上,拿树枝一串又一串地划着各色奥妙的图形。善桐恐怕等二老爷醒来,父子两个人又要争吵,便给杨四爷使了眼色,杨四爷难得机灵,便带善榆出去凿冰钓鱼了。善桐恐怕父亲起来要水要吃的,便自己守在床边,也拿些针线来做,渐渐地做得入了神,也不知过了多久,抬起头时,才发觉父亲已经睁开了眼,正望着自己微笑。

“爹,”她忙站起身来张罗,“怎么这多会就起来了?再睡会吧,今儿应该没有多少公事吧?喝茶不,吃点心不?用官房不?”

“好了好了。”二老爷一边坐起身来,一边笑道,“满帐篷都是你叽叽喳喳的声音,想让全营人都知道你是女儿家啊?”

他靠在枕头上,并没有马上起身,而是慈爱地顺了顺善桐的鬓发,道,“和上回见你比,十多天而已,瘦了。”

上回相见,实在是太匆匆了,二老爷又太忙,父女俩几乎没能说什么心里话。而只是这几句话,虽然经年未见,善桐心底对父亲的那股依恋顿时就被唤醒了,她一下扑到父亲怀里,爱娇地道,“人家哪有瘦,冬天穿这么多,爹也能看出来?神了您!”

又怕二老爷还有事做,再三确认了二老爷今天倒是得空,便放下心来,一边思忖,一边将自己到了何家山之后的事,除了同含春、含沁兄弟之间,有几件不能说的之外,余下的都细细说出来给二老爷知道。又解释了一遍自己和母亲在回家路上遇匪的事情。犹豫再三,还是把杨家村曾经面临的险境中,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地方,告诉了二老爷。

在当时,信件往来不但很慢,而且总有丢失之虞。很多事不到当面是不会说出来的,二老爷虽然已经大概知道了杨家村的故事,但就中内幕,还是第一次听闻。自然免不得略加盘问细节,善桐光是说这些事情,就说了快一个时辰,说完了又要权仲白提议开颅的事,与自己目睹他手术过程,心中怀有的疑虑等等。一并更说了榆哥的病根,是小时候那场高烧伏下等等细节。

虽然事情千头万绪,很多并且还互相关联,又有一些潜台词,是不方便言之于口的,但善桐口说手比,居然解释得头头是道,一整个时辰对话下来,小姑娘神采飞扬,爱娇之余又复呢喃轻语,小儿女态实在是惹人怜爱,二老爷随口问了几个问题,她都答得有板有眼。虽然要挑出格外的过人之处,似乎没什么好说的,但听她言谈之间,似乎在家中已经可以管得了事了,就是祖母、母亲也都信任有加。胆大不说,且还心细,虽然最细微处也难免有些天真,但确确实实,这是个长大了的小姑娘了。

自己家的孩子,二老爷自然是越看越爱,他简直听不够女儿的娇声细语,只是以慈爱的——男孩儿们难得一见的眼神,望住了善桐不说话。倒是善桐说得累了,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便道,“家里现在就是这样,一切都好,祖母和娘的身体都很不错。这些爹都在定西听过啦,噢,还有,老七房的温三哥不是也进了军队么,这还是您帮着办的吧?这一次过来,他家里嫂子还托我们问一声平安呢,您看,他在军队里干得如何?祖母的意思,有机会还是要拉他一把。”

“这些事,你就交给爹操心吧。”二老爷摸了摸善桐的脑门,笑着夸奖了一句,“女儿大了,懂得为爹分忧了,好事。不过你最近也够累的了,现在爹既然来了何家山,要过了年才回去,你就好生读书绣花就够了,别的事有爹呢。”

也就是亲爹,才说得出这么大包大揽,又透着心疼的话了。善桐这两年来,世情上见识得很广,在人情冷暖上,体会是很深的,不禁就红了眼圈,靠在二老爷肩头,轻轻地嗯了一声,便不说话了。二老爷摸着她的头顶心,一时也没有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善桐才轻声地,梦呓一样地道,“爹……福安公主的亲事,是真的许了?非”

“这还有假?”二老爷淡淡地道,“我看那个封公子来头很大,从他用鞑靼语说的那几句话来看,应该是燕云卫的人。那是皇上身边的近卫亲兵,公主的亲事,他说了不算,谁说了算?”

“可那毕竟是公主——”善桐不禁轻轻地吸了一口冷气,“就这样拿出来换了,换了……就是那时候,罗春要拿粮食来换我们杨家的姑娘,族长都没有答应呢。”

“族长是族长,皇上是天下之主。你不想想,西边都打了几年仗了?多打一天,多花多少银子,多死多少无辜的边民。不要说是用无数的土地来换,就是罗春只用一座城池来换,有时候都要换给他的。”二老爷并没有驳斥女儿的想法,而是柔和地道。“天家女儿享尽人间富贵,自然也有诸多的不得已。不说别的,就说当时罗春索要的,若是族长家的姑娘,你族长老爷说不定就给了也是难说的。”

善桐细加琢磨,只觉得父亲说得,虽然令人难以接受,但的确又处处在理。只是一想到那素未谋面的福安公主,远在京城,只怕还不知道自己一生已经注定伴在一个烧杀掳掠的强盗头子身边,过着餐风露宿的生活,便又兴起了一丝不忍,一丝——一丝令她有些羞愧的庆幸。

“还好,咱就是个四品人家的女儿。”她就靠在父亲怀里,多少带些后怕地道,“咱们就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爹您说是不是?”

二老爷微微一笑,望着善桐,忽然又道,“你受了这么多苦,可也懂事了不少,这就终于是值得的。现在爹有一件事要交待你,你听话不听话呢?”

善桐自然毫不考虑,大大地点了点头,“爹您就只管吩咐吧!”

虽然口中也不免喊累,但一听说二老爷有话吩咐,小姑娘的背就弓了起来,一脸的蓄势待发,好像一头刚长成的小老虎,虎虎生气之外,又有一股还带了奶味的娇憨。

二老爷越看越爱,揉了揉她的脑门,便缓缓道,“你大哥这病,治得好,回去尽管就说治好了,想来欣喜之下,家人也不会多问。可要是治不好,回去这病根,你得含糊着说,绝不能让你祖母知道之外,对你娘,你也得瞒着不开口。”

善桐不禁一怔,她望着又黑又瘦,却依然不减慈爱的父亲,忽然间意识到,随着自己的成长,她已经渐渐地靠近了家中被埋藏了许久许久,甚至都已经被她遗忘的根本矛盾:父亲与母亲之间的矛盾。

111、爬升

二老爷见善桐没有马上回答,反而凝着一双满是雾气的桃花眼,似看非看地对着自己出神,心下倒是越发欣慰:孩子是真的大了。

要是善桐一口答应,那么她就终究还是不大了解家中纷争的症结所在,就是看懂了家里的症结,或者是已经开始排解祖母和母亲之间的矛盾,才会对此一语,有这样大的反应,与这样艰难的抉择。

“你以为爹会瞒着你娘,是一心只想着祖母,偏心愚孝?”他和缓地拍了拍身侧,示意善桐又靠到了自己身边,才握住女儿的手,低声道。“孩子,你大了,应当明白世间很多事,不可能有一个明确的是非结果。就好比福安公主的婚事,天下人、朝中人、宫中人,想的怕都不全一样。若你是福安公主,你该怪谁呢?”

善桐触类旁通,已经明白父亲的意思,她摇了摇头,低声道,“我知道,其实就算祖母待大堂兄和大哥一样——我想祖母心里也不是不看重大哥的,但就算这样……”

“现在再想从前的事,根本已经没有一点用处了。”二老爷淡淡地道,“你祖母难道愿意看见榆哥这个样子?无非是病情来得又急又快,并不是人力可以转移。大秦一年出痘子都要死多少孩子,难道每一个夭折幼童的背后,都有一个人是错的?”

毕竟是老太太的亲儿子,二老爷的立场,在这件事上和善桐倒是有几分相似:虽然小姑娘也可以理解母亲的不甘,但她却并不太怨恨祖母,至少,她也可以体谅到祖母的不容易。

但就算如此,将榆哥的病因瞒着母亲,也不是那么好操作的。就算榆哥、四老爷并含沁都不会多嘴,但病治不好,王氏肯定要细问经过与权仲白所说的病因,如果要瞒住母亲,那就得胡编乱造。这已经不是瞒,是说谎了,而这件事也不可能阳奉阴违。一旦自己在这边答应了爹,回头要又被娘盘问出来的话,父母之间再起争端不说,善桐是两边都落不了好。

“再说,现在纠缠以前的事,也没有太多的用处了。”二老爷却没有注意到善桐的思绪,而是徐徐道,“自从你们提到了权神医的名字,我也多方打听,得知他的确是天下有数的神医,要不是为了皇上的病情,他是不会到西北来的。”

说到这一点,他不禁略带嘲讽地扯了扯唇角,轻声道,“依我看,福安公主的婚事许得这么快,就是因为皇上已经等不及要打通西域,俾可方便权神医行事。你别看他没有官职,其实现在的何家山,谁都可能出事,唯独权神医是一点事情都不能出的。”

见善桐多少有些会意,二老爷又把话题给拉了回来,“权神医都要开颅才能治好,说是针灸只能治标。可以想见天下的名医,也没有谁能根治了。当然,开颅我们是决不会开的,风险太大了,我宁可榆哥就一辈子这个样子平平安安,也不要到老了,白发人来送黑发人……”

二老爷在子女跟前,不论是和气还是生气,都一向给人以胸有成竹、智珠在握之感,善桐从来都未曾想到父亲也有脆弱的一面,可时至今日,在父亲话语中终于听到一丝颤抖的时候,她居然一点都不吃惊,而是大起孝悌之心,一时间恨不得一个心软,就要什么都依了父亲。但她毕竟是历练过的,心思才一动摇,又坚定了起来,插嘴道,“娘肯定也是不赞同针灸的,这我可以保证。除了哥哥自己,谁会同意这么丧心病狂的事……”

言下之意,自然是就算告诉了王氏,二老爷也不会因为否决针灸,和妻子起了龃龉。

“这是自然,”二老爷嗯了一声,却道,“可你想过没有,榆哥的病既然是个病,那就是可以治的。不能治的那是残疾,从前我们也拿不定主意,是残还是病,所以你娘虽然也寻访名医,但始终未曾乱了方寸。现在你想想,要是知道了是病,按她的性子,她能甘心不治么?权神医不能用针灸治,别的神医行不行?江北的神医都找过了,江南的又如何?”

他不愧是王氏多年的结发夫君,对王氏所作推测,连善桐都要点头称是。二老爷续道,“钱不算什么,要是榆哥真能治好,倾家荡产也不算什么。但你大哥是禁不起这样折腾的,你知道不知道?身子经不得,我看他心里也很经不得。万一你母亲左了性子,带上他辗转各地去求那所谓的名医,就算不管你大哥禁得住禁不住吧,万一遇到招摇撞骗之辈,把你大哥折腾坏了,那才是一辈子都要折损在你母亲的好胜心上。事已至此,再遗憾也好,不甘心也罢,你大哥是治不好的了,孩子,你得体恤你大哥一点儿,这件事,咱们不能告诉你娘。”

善桐怔然无语,只觉得心里极是不舒服,可对着父亲,又说不出一个不字来。她不是没有听过别人数落母亲,也不是不知道母亲为人处事不可能面面俱到,但不论如何,她对自己亲生姐弟兄妹的爱护,肯定是发自至诚的。在别的事上瞒着母亲,她没有多少包袱,但在榆哥这件事上,如果要瞒着母亲,不让她知道榆哥的脑疾是一种疾病——虽然治愈希望非常渺茫,但终究还是可以治的——终究接受榆哥是个有残缺的人,尽管父亲说得也有道理,不能治和残缺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但……但善桐就是没法痛痛快快地下个决心,不论是答应也好,拒绝也罢,似乎都要伤害到亲人,只去区别于究竟伤害的是哪一方而已。

“再说你大哥,你也要劝着点儿。”二老爷见善桐不言不语,面上却似乎流露出了认可之色,便又自顾自地道。“我不求他闻达于诸侯,能够平安度过一生,不失为一种福气。进官场有什么意思?你看爹,满身风尘,累得跟个死狗一样,在上官跟前根本就是一条狗,连想办点实事都要上下敷衍。市侩庸俗……不当官那才是福气呢,有檀哥、柏哥相帮,你二哥、三哥扶助,他一辈子太太平平是跑不掉的,这个结巴要是能治好,好事,再捐一个监生在身上,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治不好也不要紧,没打算让他下场去考功名,也不用逼着他读书了,一辈子这样安稳地过,又有什么不好?”

他对几个儿子,素来都很严厉。虽然没有明说,但望子成龙的压力,似乎已经不言而喻,沉沉地压在了每一个男丁肩头。善桐从小接触到的,都是母亲和姨娘们满口的读书进步,考取功名光耀门楣等话语,此时听到父亲说起来,竟是已经为榆哥规划了一条轻松可期的道路,一眼就能望到人生尽头。只要榆哥自己不是个败家子儿,富足一生竟是丝毫没有问题。这和母亲口中挂着的“二房弱,大房强,你祖母又偏心”,祖母偶然提到的“嫡弱庶强”,。几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思路,可两种思路似乎也都有道理……

见父亲已经不再说话,而是目注自己,显然是在等待自己的答复。善桐终于忍耐不住了,她嗫嚅出了心底第一个念头,“爹你这些话,应该直接同娘说,和我说,我……我……”

二老爷眼底的失望之色,一闪即逝。他叹了口气,似乎是自言自语,“你娘要是能听进去,就不是你娘了。”

随即又振奋起精神,居然按捺下了这个话题,而是打听起了王大老爷一家人的近况,“你舅舅在西安住得还惯?”

父女俩毕竟多时不见,虽然善桐在和父亲的一番对话之后,已经显著地多了心事,但还是禁不住和父亲喁喁细语,依恋了老半天,直到午饭时分,二老爷才起身洗漱过了,等善榆、四老爷回来,一家人便团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饭。

经过一上午的休息,二老爷虽然还有些虚弱,但精神头儿却很足,他吃了几口饭,便安排道。“年后的大动作,如今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我会在这里住到开年过了十五,待什么都定下来了,再回定西去。到时候看榆哥的情况,要是权神医说你不用针灸了,你们就全跟着我回去。要是还得跟在神医身边,那就让妞妞儿、四弟跟着我回去,榆哥你是大小子了,也不用别人跟在身边照顾。”

这个安排,显然是中了榆哥下怀,他虽然对父亲还有不满,但也低着头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这才自顾自地大口扒起了饭。

二老爷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责怪他的粗鲁,而是又对善桐道,“你在家收拾收拾包袱,爹的帐篷在另外一处地方,咱们到了下午就搬过去。吃过饭,四弟和榆哥跟着我,咱们去权神医那里拜访拜访,只可惜动身仓促,未能备礼。善桐记得回去和你母亲说,备一份厚礼送到良国公府上去,也算是全过了礼节了。”

毕竟是当家人,随口发话,已经把军中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吃过午饭,善桐在帐中忙里忙外,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了,又请门口站岗的两位亲兵帮着,把铺盖也打起来。一家人到晚间已经住进了二老爷位于后营更里端的大帐篷。以二老爷品级,还有三四个杂役帮着打水端菜,清扫卫生。除了善桐自己起居要自己打理之外,榆哥等人都觉得住得舒服多了。

往后几日,榆哥便每日里去权仲白的帐篷里针灸,二老爷早出晚归,有开不完的大会小会。善桐则足不出户,深恐自己一旦随意乱走,万一遇到了罗春再生出事来,日后就真的不要做人了。她虽然住在军营里,但对外间的消息,知道得反而不多。就是四老爷回来,口中也都很少带出罗春等人的消息,似乎现在全军只知道有远方使者过来,却并不明白这群人的身份。

因为眼看着就进了腊月,家中人却都没有新衣,善桐索性派杂役往附近的市集跑了一趟,买了一匹布来,预备给眼前三个男丁都做一双新袜子。

从前她不喜欢女红,就是因为自己不做,底下人自然会做,就是做得再好,也不过是个绣娘的身份。如今倒觉得能够给亲人们做点衣物,心中的熨帖,已经抵得过辛苦,因此积极刻苦之余,也就无心外出走动。关了几天,居然也不觉得气闷,就连榆哥要拉她去权仲白的帐篷里玩耍,善桐都道,“你针灸的时候是要脱衣服的,我又不能看,多不方便?”

二老爷毕竟是父亲身份,他不许榆哥开颅,榆哥就是闹出花儿来都没有大用。再说这孩子性子也实在不是能闹出事的,因此虽然郁郁不乐了几天,但这两天神色似乎也平常得多了,不再老耷拉着个长脸。并且因为二老爷把他当个大人看待,进出之间不许四老爷和善桐相跟,每日里都让他独自在两顶帐篷之间往还,也不禁止他在一些禁令较为松弛的营地里打转闲晃,榆哥有时候居然也能露出笑脸来了。他劝了妹妹几句,“老闷着,万一闷出病来怎么办?帐篷里这么暖,你每天也要出来走走,碰一碰寒气!”

“在神医身边待久了,说话都像是医生。”善桐忍不住就笑起来,搂住榆哥的脖子甜甜地道。“大哥,你看你,已经根本就不结巴了。一天比一天更好!”

榆哥一惊喜,说话倒又磕巴了起来。“真、真的?”

“嗯!”就算榆哥的病情有太多的心结和痛苦,沉重到几乎没有人能够承担起来,但他的结巴一天天见好,毕竟很值得开心。善桐掰着手指就算给哥哥听。“你看,你昨儿和我说了一百多句话里,我算了有七八十句都没打磕巴。今天就更好了,到现在,十句里才有一句是磕巴的。咱也不贪心,就这样也能下场考试了。有了功名在身,咱们比谁差啊?开颅?开什么脑袋呀,就这样就满好的了!哥哥你说是不是?”

榆哥眼底闪过了一线阴沉,他望了妹妹一眼,微微一抿唇,又紧了紧怀抱,才道,“嗯,我妹妹说的对,哥、哥哥听你的话。”

善桐却没有看到哥哥的眼神,按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能穿过哥哥的肩膀,看到帐篷口。——随着帘子被撩动起来,她也正想从哥哥怀抱里挣脱出来,可下一秒,她的眼睛就惊喜地瞪大了。

“沁表哥!”善桐欢叫起来,一下推开了善榆,蝴蝶一样轻盈而快速地飞到了含沁身侧,绕着他打转。“你回来了——还是囫囫囵囵地回来了!”

桂含沁一身铁甲上虽然还有斑斑血迹,但的确人是极精神的。这个一身劲装的少年,也显示出了从未有过的英武干练,虽然年纪还并不大,眉宇间犹有一丝青涩,但只要不开口,也满够唬人的了——可他一开口又透了底了,那股子懒洋洋的无赖气质,是一点儿都没变。

“瞧你说的,手脚要不囫囵,我还回得来吗?”桂含沁顶了善桐眉心一下,哈哈大笑道,“还不快来见过本将军——从今儿起,我也是真千户啦!”

有世袭千户衔,也领千户的饷,但手底没有千户的兵,一般都被叫做假千户。大秦开国日久,世袭子弟中很多都只是领个衔,真要他上战场,他第一个和你玩命。所以真假千户之间区别很大,假千户除了钱粮外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必从小兵做起,一旦有功,变成真千户要比别人容易很多。比如桂含沁,不过上了一次战场,就实打实地成了千户小将军,善桐和善榆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的眼睛都瞪得大无可大。善榆又是欣羡,又微微有些妒忌地问了一句,“含沁,你——你立功啦?”

可这问句,却被善桐爆发出的欢叫声给淹没得彻彻底底,她真觉得这是十多天来第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欢呼之余,竟忍不住上前抱了抱桂含沁的脖子,叫道,“沁表哥——真是——真是再好也不过啦!”

112、无招

虽说善桐只是忘形了一刻,自己便也回过神来,忙不迭地退了一步,但她这一抱,还是把桂含沁抱了个大红脸,把榆哥抱得暗自皱眉。好在桂含沁脸皮是厚的,面红也不过一瞬,就若无其事地叩了善桐脑门一下,笑嘻嘻地道,“三妮,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三少爷了?这得回是我,要换了个人,看你不羞死了!”

“我这不是为表哥您高兴么?”善桐也就把一丝羞涩藏了起来,她故意作出不在乎的样子,大剌剌地道,“再说,平时老觉得你就是我的亲哥,一时就忘记了,也是有的嘛!”

好在没有外人看见,几个少男少女嘻嘻哈哈一阵,榆哥便迫不及待地问,“怎么忽然间就升做了实权千户——你、你现在的衔头,都赶得上你二哥了吧!”

含沁略带讶异地看了榆哥一眼,笑道,“咦,善榆,你说话竟都不打磕巴了!怎么,权神医真有那么神呀?”

一句话说得善桐抿着嘴笑,善榆自然也止不住有些欣喜——究竟能规避风险,谁想在脑袋上凿个大洞?针灸几次,结巴就能改善,如果抛开根治的希望来说,其实已经令人喜出望外了。

“权神医的确是神得可以!一点儿都不疼,就扎针就够了,还说要是能配合用药,见效会更快更好。可惜有好些药材,咱们大秦这边多年都没听人提了。据说是要到天山一带才能采到,就等着这边打通了商路,他要过去采药呢。”善榆这一长串话,居然是又快又急,一口气顺下来的。含沁唇边顿时跃上了一抹真心的笑意,他才要说话时,善榆忽然一拍脑门,叫道,“哎哟,差一点就误了时辰了!”

权仲白虽不说是忙得分身无术,但的确也不可能一天内随时都能招待榆哥,事实上随着大人物们逐渐聚集过来,很多军官身上的旧伤老病,都需要他妙手回春。因此榆哥是定了一天过去两次,有时辰在的,刚才劝善桐跟他一起过去,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和含沁这一寒暄,一时间倒是把针灸的事给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急匆匆地望了沙漏一眼,便起身道,“三妞你招待含沁,我先过去了!”

也真不把含沁当外人,不过是对他点了点头,便十万火急地冲出了帐篷。善桐想要叮嘱一句路上小心都没能赶得及,只好和含沁大眼瞪小眼,却是谁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两个人也不知道谁先开始,竟都笑了起来。善桐便让含沁到内间待客用的小帐篷里坐了,又吩咐杂役烧了水,自己亲自泡了茶倒过来,正好看见含沁手里拿着自己的针线在看,便红了脸道,“我做得不好,表哥你别看了。”

含沁便作势要把袜子收到怀里,道,“谁说不好的?我看着好的很,刚好我缺一双袜子,我可拿走了啊!”

这是善桐给榆哥做的袜子,两个人身量相近,其实混着穿也没什么不妥。善桐虽然心中感到略微尴尬,但还是大方地道,“不嫌弃我做得不好,就只管拿去,和我表哥还客气什么?”

含沁笑了笑,却没有把袜子收起来,只是撂在一边,又喝了一杯茶,才问善桐,“怎么样,我才回来没有多久,营里的事知道得也不多,最近家里可出了什么事没有?”

善桐便指手画脚地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含沁,甚至还包括了罗春一行人的行踪。桂含沁自然也听得很入神,只是听到桂含春带善桐出去辨认罗春时,面上不禁一动,笑眯眯地看了善桐一眼,却没有说话。

善桐已经挺不好意思的了,但她和桂含春之间的一点委屈,其实从头到尾就只有含沁见证,有些事如果善榴就在身边,那还好说,可偏偏善榴跟着诸燕生还在京城呢,除了含沁,她实在也不知道该告诉谁去了。因此虽然含沁大有取笑她的意思,善桐把一应事情都说完了,还是支支吾吾地道,“别的都没什么了,就是桂二哥和我聊了几句天……”

含沁顿时捧起了下巴,兴味盎然地望住善桐,却还是没有说话。这一下可就把善桐勾起来了,这时候哪怕含沁要说了一句,她都非得害羞起来,心事话恐怕就藏着不肯说了。就是因为他虽然也表示出了兴趣,但却一句话都没有多说,才给善桐勇气,让她断断续续地将同桂含春之间的那一番对话,择要说给了含沁听,一边说,面上一边就是止不住的晕红。

到了这时候,含沁就一点都看不出调皮捣蛋了,他叠着手,认认真真、正正经经地望着善桐的眼睛,听着她说完了和桂含春之间定下的那不是约定的约定,眼中神光闪烁,似乎已经露出了深思,过了一会,又掂量地看了善桐一眼,才低声道,“怎么,这件事你会告诉我,心底只怕是还存有疑虑吧?”

“还不是桂太太……”善桐也一点都没有和含沁客气的意思,“我总觉得这件事说起来似乎简单,但还未必能成。现在看着没有什么,到了以后我回村子里了,你们在西安,消息往来不方便……”

这是一点都不能露白的事,又充满了不可知的变数,善桐有这样的顾虑,也是人之常情。含沁淡淡地嗯了一声,又轻声道,“万一事情不成,你想过该怎么办么?”

这一问,就一针见血,戳破了善桐最不安的心事。

什么事都是先算胜再算败,唯有预备出了最坏情况的对策,这件事才算是彻底地定了路子,才能谈得上随机应变,毕竟随机应变,变的也是手段而不是思路。可在这件事上,善桐依然没有下定决心,若是婚事不成,自己又该如何。

轰轰烈烈破门而出,和桂二哥私奔到天涯海角去,她觉得是不能的。第一个不说自己能不能这样伤了爹娘、祖母的心,又带累了底下的妹妹,就说桂含春,善桐觉得他就不是这样抛下一切一走了之的人。再说,他有他的雄心和事业,而这是离不开桂家的。

所以……所以怕是也只有指向另一个结果了,而这结果是她所不愿去想,不愿接受的。只要一想起来,就会让她心底再蒙上一层阴霾,而善桐的心事其实一点不少,作为一个过年才满十三的小姑娘,她是够心事重重的了。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自己还能笑得出来,已经挺没心没肺。

“我……我……”她嗫嚅了片刻,却答不上话来。

“你没有想好,”含沁帮她把话补完了,却是语调平稳,半点都听不出他的情绪,“那就按我的话办,三妮你说怎么样?”

要说这世上有谁不会害她,其实含沁并不是位居前列的人选。按他为了往上爬,可以说是有些不择手段的性子,善桐其实也可能是他的一个筹码。可不知为什么,她是从未怀疑过含沁只是在利用她拉近自己和桂家老九房之间的关系,她觉得含沁之所以会这样帮她,固然不能说没有功利上的考虑,但最要紧,还是为了——就是为了帮她而已。几乎是毫不考虑地,她点了点头,“我当然听表哥的。”

“你是个大姑娘了。”含沁似乎已经有了一条清晰明确的思路,他的手指在桌上划来划去,速度很快,似乎在描摹着一条善桐看不懂的轨迹。“这一次从何家山回去之后,你得稍微注意避嫌,尤其是二哥,明面上,你绝不能再和他见面了。”

虽然西北民风开放,也不是没有私定终身的事。但善桐是大家族出身,她不能不考虑到自己的闺誉。年纪还小的时候在外行走,那是形势所迫,必须帮在这家里,这是一回事。可等到局势缓和下来,她渐渐长大的时候,还和桂含春这个无亲无故的外男频繁接触,婚事就算成了,万一传出去也将非常难听。这句话虽然令善桐沮丧,但她也能明白是为了她好,她便沉重地点了点头,无言地表达了自己的认可。

“含芳、麒山这些没亲戚关系的男孩子,也都要尽量回避。见了面最好别再说话,总之我们自己做得要到位,要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含沁一边沉思一边说,“等你满了十四岁,那真是个大姑娘,就更要注意起来。我叔叔婶婶本人其实是不大看重这个,可架不住有心人的挑剔。”

“按你这么说,我其实连你都不能见了呀,现在就我们两个人,像什么样子!”善桐忍不住就逗了含沁一句,含沁白了她一眼,没有好气,把袜子扔回给她,“正要说你呢!比如我和王时,那是你的亲戚,这样见面,别人也是说不出什么的。你不是还说你把我看做你亲哥么?这倒不必回避了,但你细节上也要留神,你是大姑娘啦,没事就搂搂抱抱的,像什么样子?还有你的针线,也不能随便送人了。刚才我那是试你!”

他板起脸来,善桐顿时就没了气势,只好低头听训。含沁又谋划了一阵,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过了一会,才似乎想出了办法,一边漫不经心地划拉着桌子,一边道,“战事结束之后,我和二哥肯定都是要回西安住的。可能还有一些边事,要来来往往,但大本营是西安不会有错。我当然要经常过来探望姑婆,既然知道了你们的事,帮着带带话,那是义不容辞。做得小心一点,想必也不会被人发觉,你再经常到西安城你舅舅家里住几天,时常到桂太太身边让她看看,有二哥背后使劲,婚事十有八九,还是可以成的。就是不成,谁也不知道有这一段故事,耽误不了你说别的好人家。我看这件事就这么办吧?这是最妥当的。”

善桐会把事情告诉含沁,其实多少也打了这样的主意,含沁这么识趣,安排得比她能想到的都要更妥善,她自然只有点头称是的份。又有些不好意思,“我总是麻烦表哥。”

“你给表哥说个表嫂,不就把人情都还完了?”含沁半真半假地道,“记得啊,我可要高门之女,名门嫡出,家财万贯,貌若天仙——”

善桐一开始还有些当真,瞪大了眼才要说话时,又被含沁逗得大笑起来。两个人便又谈些琐事,善桐这才知道含沁是来找二老爷说话的,只是二老爷又去开会了,他便过来等待。

“还是下回出巡的事,这一次我升了官,可能自己要领一支兵了,粮草的事我还是没弄明白,心里就不大踏实。”含沁絮絮叨叨地和善桐说了几句话,善桐也听得入神。因见帐篷内外静悄悄的,二老爷、四老爷和善榆短时间内都不能回来,她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低声问含沁。

“你这一回就算是立功,我听见人那样说起来,功劳分一分也没有这么大,怎么忽然间就升了真千户?那许凤佳呢?岂不是要做大将军了?”

军中分功,那是有一定规矩的。譬如说桂含沁和许凤佳、许于升三个人出去。因为许于升官衔最高,又是主将,那么有了赏赐他是要先领去五分,而剩下的五分里,许凤佳二分,桂含沁一分,众人一分,真正立功的那位小卒也就是独得一分而已。功劳也大抵如此,总之底下人的好处是永远都比不上上头那一位的,许于升去世之后,许凤佳因为身份官衔都高,好处就得他拿得最多,而含沁的提拔已属于非分,许凤佳的赏赐就更别提了,再一联想到桂含芳说出来的许家密事,整件事不期然就透了蹊跷。

“他哥哥去世了,他反而升官,没有这样的道理。平国公按下了他的赏赐,倒是把功劳都归到我身上了。”含沁揉了揉鼻子,满不在乎地说。“其实我就是运气,眼看着大战将至,他是肯定要上去抢功的。升我,不过是先堵堵别人的嘴巴。我就是运气好,赶着了。”

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但善桐始终还是情不自禁地惦记着许三少爷的死。她目注含沁,一时间忽然又想到了他在粮荒时期盘下的那间粮号。

虽然说含沁的不容易,善桐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有些事始终会超出她的底线,许三少爷如何,她觉得自己管不着。但善桐赫然发现,其实自己也不如自己想得那样正义。

其实这几天下来,她已经想明白了,归根究底,她之所以会对父亲的要求感到很不舒服,还是因为他没有作出明确承诺,会限制二姨娘的嚣张,并且保证榆哥的绝对继承权。前景被描绘得很好,但如何实现父亲是一句话都没有提。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该有所疑问,也许是因为他……

她不想再想下去,只是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新发现上——就好像父亲回避了二姨娘这个不稳定因素一样,她还是不自觉地回避了也许能影响自己和含沁友情的这一问。

当时粮商们囤积居奇,不顾百姓生死只为牟利的时候,含沁……又在做什么呢?利用西北粮荒,他得到了多少好处呢?

如果不问这个问题,她觉得自己已经根本没脸去指责父亲,反对他的要求。可问了这个问题,如果答案不能让自己满意,难道她真要和含沁——和沁表哥决裂吗?就不说对婚事的影响,善桐就只是不能接受此点,不能接受她恐怕从此要和桂含沁形同陌路。

忽然间,她发觉自己是真的把桂含沁视作亲人。

回过神时,她发觉含沁也正看着自己,面上神色居然有几分莫测,显然是已经发觉了她的情绪不对。

“想知道什么,你就问呗。”见她回过神来,含沁已经开口道,“瞒着别人,还能瞒着你吗?傻三妮。”

他又叩了善桐脑门一下,令得善桐瞬间吃惊不小,回过神来时,才想起来含沁指的恐怕是许于升的死,而不是她心中的另一个疑问。

她又闪了含沁一眼,见含沁已经收敛了那深沉的表情,又回到了一贯的无赖,笑嘻嘻地托着下巴看着自己,心潮涌动之余,那句话不听使唤,已经脱口而出。

“沁哥,你……我就问你一句,许三少爷的事里,你违背过你的良心吗?”

113、开诚

含沁似乎对善桐的这一问早有准备,他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从小煤炉上提起黄铜水壶,为茶壶内续了新水,才坐下来笑着望向善桐,好像善桐问的不是一个关乎含沁本人人格,牵扯到官宦人家隐秘的耸动问题,而是“今天天气哈哈哈”一般简单清爽,甚至并不值得为此动一根眉毛。

善桐情不自禁,已经瞪起眼来望着含沁,含沁还递给她一个疑问的眼色,才慢条斯理地道,“我还以为你要问什么天大的事呢,好比皇上的病情,东宫的计策……傻三妮,表哥的事,你有什么不能问的?不必这么当真!”

“我什么都问,你也什么都告诉我?”善桐多少有些将信将疑。

含沁转了转眼珠子,身体略微前倾,看进了善桐眼底,他认真地道,“可以告诉你的,我会告诉你,不能告诉你的,我也会直接说不能,咱俩谁跟谁啊,犯得着还要猜来猜去的吗?”

说实话,随着自己渐渐长大,善桐几乎是被迫习惯了凡事都带点弯弯绕绕,并不说破的社交方式,尤其是含沁身世崎岖,身份尴尬,身边总有很多事是不方便明言的,按理来说更应该要小心一些,免得无意间就触犯了哪个雷区,但含沁这番话说得这样真诚,一点客气的意思都没有。善桐心下也不禁一暖,暗想:沁表哥身世畸零,和几个哥哥之间,毕竟还夹着一个桂太太,恐怕也不可能随心所欲地说话谈心。我拿他当自己人,他也是真的拿我当了自己人。

她便也笑起来,真个把什么说话分寸,抛到了九霄云外去,望着含沁问道,“那你就告诉我,这一回出去巡逻,你做了违背良心的事了吗?”

“只好告诉你做了一点点,做了什么,却不能告诉你。”含沁答得竟是如此爽快实诚,倒让善桐怔然,她心中已经开始描摹着可能的事情经过,不提防含沁又道,“反正,小公爷是欠了我一个大人情。这也不是一个真千户的位置能还得掉的,我差不多是算救了他的命吧。”

善桐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对含沁所说的“违背了一点点良心”,多少也有了些体悟。很多事,一旦体察到了对手的意图,自己这边自然只能先下手为强,当然从事情本身来说,是可以诛行的。但究其本心来说,却未必不是被逼无奈。这种事不能以简单的黑白来论对错,又牵扯到许家的密事,含沁不告诉自己,的确是很得体的。

“那,去年粮荒的时候,你……做了违背良心的事吗?”她便也痛快地放弃了这个话题,而是问出了缠绵心中良久的真正症结。“争权夺利的事,都是愿赌服输,其实也没什么,可你要是……要是挣人命钱,那、那还是——”

桂含沁噗嗤一笑,又叩了善桐脑门一下,“好哇,多久的事了现在才问,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堪,你连问都不敢问出口?”

善桐虽然被打,但心里却是极喜悦的,她一下轻松起来,望着含沁道,“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