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还是老太太一句话给说破了。

“往后啊,家里就是有事,那也是喜事。”老人家叼着烟锅,在炕边喜滋滋地望着善桐为她卷烟叶子,小丫头为她捶腿儿,语调都是松弛的,“乱了这么些年,现在终于到了摘果子的时候啦。”

的确,随着西北战事逐一结束,论功行赏的好时候也终于到了。虽说二老爷已经被提拔过了,小五房也没有多少亲戚沾着了战争的边。但在乱世中受损严重的宗族,这两年来也多少有了从前那兴旺的影子,库房里的粮食渐渐又丰满起来了不说,几年前要来的监生名额,也将在这一次乡试中发挥作用,各房都把眼神转到了西安,族长就和耆宿们叨咕了几次,预先将杨家在西安的宗族会馆给修缮了一番,就预备着迎候秀才们入住了。

善桐别的倒不关心,第一个关心的就是父亲的职位:仗打完了,二老爷后方总管家的身份自然卸任,那个上不悬空下不接地,连指挥什么都没有定明白的指挥同知,按善桐来看,主要就是为了拔高父亲的身份,让他能够震慑得住那些个路子通天个个桀骜不驯的将军们。现在是肯定要调职的,是走文还是走武,在哪儿安定下来,这就得看父亲自己的手段了,家里人也没有谁能帮得上忙——其实定国侯孙家倒是颇有威望,但大伯母连大房的事,都绝无可能出面回娘家说情,二房的事就更指不上她了。

第二个,那就是桂氏兄弟的封赏了。不论是桂含春还是桂含沁,她都一样悬心。只是对桂二哥,善桐是怕他蹿得太快,身份太高了,自己又高攀不上。对沁表哥嘛,却是恨不得再封得高一些,免得表哥孤身一人,在老家也许又要受族人的挤兑。

这两个悬念,她都没有等多久,就已经揭开了结果——六月下旬,正是秋老虎预备发威的时候,二老爷和桂含沁一道结伴回了杨家村,也带来了最详尽、最权威的官场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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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晋封结果,还是颇为耐人寻味的。”

二老爷在战事完全结束之后,还是第一次以探亲的名义回归老家休假,自然和大太太一样,也有些俗务处理。一家人能坐下来好好说话,已经是当天晚间了,三房和四房在酒席后也都跟着散去了,在座的也就只有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并善桐这个小辈——本来她也没份旁听的,还是老太太一句话,“得让三妞帮我看着火儿”,善桐才能跟在老太太身边,为她递烟袋、捶腿儿。

“平国公那是国公爷,虽然还是二等,但要把这二等再往上抬了,就真的封无可封了。他们家手里还握着兵权,行事也谨慎,一点都没有争封的意思,这一次我们底下人都认为,得封最高的应当还是桂家——桂家这一次,按功是封爵都不过分的。”二老爷看了老太太、大太太一眼,缓缓地就分析了起来,“不过这一次出乎意料,官衔就是抬了半品,从正二品升到了从一品,封爵的事提都没提,看来,一来是因为许家没封,桂家也得跟着被压一压,二来,恐怕京里的贵人,还是猜忌着西北边将的。”

桂家世镇西北,连小四房大老爷不过当了十年江南总督,私底下都有了江南王的诨号,桂家又怎么逃得掉京中人的猜忌?也就是因此,虽然多年来小功不断,京里也时常见赏,但这世袭的官衔是一直都没有动弹过的。二老爷啜了一口茶,又轻声道,“还有一个说法呢,就是桂家这一次拂了山东一位贵人的面子,又不像许家,多年来是旗帜鲜明地站在京里那一位身边,所以这一次论功的时候,那位贵人素来交好的太监,便在皇上跟前说了些不中听的话。”

老太太的面色顿时凝重了几分,就是大太太也没有拿满口的礼仪道德压人,她面上现出了几许深思,却也有些遮不住的不以为然。善桐看在眼里,对大伯母的性格就更多了几分了解:大伯母虽然明白,但却终究还是清高的……

“按我的看法,京中的事,现在十有八九倒还是东宫做主,儿子在前线也曾见到些事情……皇上的病情肯定是重的,重到什么地步,就要看权神医能不能妙手回春了。”二老爷犹豫了片刻,又补了一句,“这样看来,还是东宫要压一压桂家。这固然可以说是东宫想要等到日后继位再来市恩,但恐怕也有一个完全相反的解答,小四房大哥那里给的回信呢,不清不楚,只说桂家应当是无事的。儿子这番继任陕西巡抚,该如何和桂家相处,还要听母亲和大哥的意思。”

一边说,他一边也瞥了妻子一眼,王氏神色凝重,却是一声不出:在这种政治上的博弈中,自从王家倒台,她就不再能给出最新的消息了。如此一来,其实整个小五房的政治走向,最终还是存乎二老爷一心,不论是远在天边的大老爷,还是僻处江南的诸总兵,在这方面都不可能给出很明确的建议。

偏偏丈夫却还是一如既往,和刚进官场一样,遇到什么大事,都想着先问过老太太……也不是王氏看不起婆婆,可一个在乡下住了二十多年,都没有出过远门的老人家,眼光还能不能和从前一样犀利,那也实在是难说的事了。

“巡抚是个好位置。”老太太沉吟了半晌,才抬起头来,她神色淡然,轻吐了一口烟圈,又看了善桐一眼,“按咱们的出身,其实你是不该巡抚陕西的。二小子,你娘没读过书,可这人心呢,上到天子下到走卒,也其实都差不了多少。天子心术会深一点,但也绝非不可捉摸。没管你出身陕西理当避嫌这一茬,坚持要把你认命为陕西巡抚,要不是盖印的人老糊涂了,我看,上头是指望着咱们杨家在陕西也能立得起来,咱们是走文的,和武将又不一样,一时的兴旺发达算不了什么……恐怕这一次压了桂家的官,还是东宫的意思,对桂家他是又用又防,还是想分一分桂家在西北的威势啊。”

这道理并不深刻,二老爷也品出了味道来,倒是善桐听得一阵心惊肉跳,顿时就有些担心。她咬着下唇,不期然就倾了身子,听二老爷续道,“娘,东宫是这样想不错,可咱们是天子臣,现在又还不是东宫的家臣……”

他暗示得也很明白了:在夺嫡之争中,曾经二老爷官位还没到那个层次,一直也就没有站队,而现在到了站队的时候了,该怎么站,这就不是二老爷可以一个人决定的大事了。

老太太顿时低眉敛目,一尊佛一样吧嗒了半天水烟嘴,才撩了大太太一眼,“孙氏你怎么看?”

“媳妇就只管后院的事儿。”大太太一句话就推得一干二净,“前院的事,媳妇是没这个资格说话的。”

她又看了二老爷一眼,似乎多少有些欣羡,又多少有些看不上眼,到底还是淡淡地道,“就是老爷让我给家里带句话……读书人,齐家治国,这四个字得记在心里……”

二老爷的眉头一下就舒展开了,就是老太太都不禁失笑,“这个老大,调皮!一句话还得绕着弯子说——海清你自己的意思呢?”

二老爷犹豫了一下,他字斟句酌地道。“我看,跟着小四房大哥走是没错的,他们小四房既然已经一只脚迈上了东宫的船,那咱们也就跟着上。不过,和桂家的关系,不远不近也就够了,没必要闹得太僵。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要是酿成了仇,日后几十年内纷争不断,族里就难办事了。”

老太太面上就现出了满意神色,她嘿然道,“也对,你现在这个从二品算是落到了实处,虽然头上还有个总督婆婆,下有个难缠的布政使小姑,但有咱们族里的人脉,这个巡抚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落空的。桂家说起来也就是正二品,差个一级而已,咱们也犯不着热热乎乎地和他们起腻。这个身份,已经不合适了……就先看看风色,也许风向变了,也许你职位变了……都是难说的事。不过,这样一来,善桃和善桐的婚事,那就得从外头找了,要不然那就得低嫁——嗐,现在偏偏消息又不灵通——再等等看吧,按咱们家现在的形势,姑娘要肯低嫁,多得是人家来求,要高嫁么,也不是那么好找了……倒是善檀,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孙氏也好、王氏也罢,都可以相看起来了,善檀这门亲事,我看着还是找个咱们省里的望族,最好是根基深厚的读书人家……”

话锋一转,就从朝廷的争斗说到了家里儿女们的婚事,众人非但没有不耐,反而更认真了:在这个时代,一门婚事,往往就是两家结盟的标志,尤其是善檀这样的承重孙,善桃、善桐这样的嫡女,他们的婚事不但关系着孩子们自己的终身,也关系到了长辈们的政治利益。

善桐看大人们已经说得起劲,便寻了个话缝,自己退出了堂屋:她已经没有伺候祖母抽烟的闲心了,小姑娘满心的沮丧,几乎要冒出泡来——她就不明白了,怎么要结一门可心的亲事就这么难?怪道都说私定终身是最不体面的事,看现在,好容易自己家身份上升,和桂二哥的婚事似乎有望了,可这么一转,家里不想和桂家走得太近,议亲的事就更别提了。这么说来,自己难免还是要嫁到规矩又大,心眼又多的京城去……

她想也不想,便往院外走去,也不顾时辰已经晚了,竟是就想着要找含沁去吐吐苦水,出出主意。走到院门口,一推门见门上了栅,这才怏怏地回了自己的厢房内,犹自出了一夜的神,梦里反反复复,不是桂含春的笑脸,就是祖母威严的面孔,搅得小姑娘起来时候,脸上已经就挂起了两团青黑。一边和祖母一道用饭,一边就心不在焉地思忖着,一会儿怎么能避开大伯母和二姐,同含沁说说私话。

不想才吃过早饭,祖母又和提早到来的二老爷商议起了含沁的亲事,“这孩子孤苦,我看他们家也不着急给他说亲……他桂家十八房的身份,和老九房又不一样了,我寻思着,小二房的善婷人品不错,你对含沁人品也是了解的,海清你看,这门亲事合适不合适?”

126、破相

二老爷显然一怔,他看了善桐一眼,见善桐也竖起了耳朵,桃花眼滴溜溜地转着,便握着拳头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娘,这是他叔叔考虑的事儿,再说,当着妞妞儿呢……”

善桐也低低地附和了一声,似乎很赞同父亲的看法。“就是,人家亲叔叔都不急——”

老太太却不在意地道,“好啦,这男女间的事儿,妞妞也大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结两姓之好嘛……你看着素日里老九房和含沁到底走得近不近?虽然含沁对着我们是不肯说老九房坏话的,但我看他的脸色,和他生父就算关系还是不错的,但和他婶母恐怕——”

含沁这几年来,和小五房走动频密,说起来小五房内真是谁不喜欢,就是二老爷,显然也对这个便宜表外甥另眼相看。对老太太这个问题,他答得相当迅速,看得出来,也是上过心的。

“这么和您说吧,含沁在军营里和我这个表舅说说笑笑的时候,嘴里也都是夸老九房照拂他的,不过他这一年多以来大大小小也立了些功劳,积功是应该往上走个一级半级的,因为他有世袭的官职,起点也高,我们是都当他能做个小将军……不过结果出来了,金银赏赐没少他的,官位却是动都没动。”这话出来,老太太的眉头顿时就聚拢了,她干吧嗒了几下烟嘴儿,低沉着声音道,“我想也是……桂家老二、老三呢?”

“老二含春是升了将军,不过那是真刀真枪拼回来的,不比许家世子爷那个惊天的大功,里头水深着呢。”二老爷嘴角微微一撇,却是点到即止。“老三恩封的是正六品的小百户,现在不过刚刚积功升到千户,升是升得快了,但起点不高,也就和含沁平起平坐。”

母子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一句话不言而喻:恐怕在老三升做将军之前,含沁的官职都不会再往上动弹了。

“这孩子也真是心宽。”老太太不禁又吧嗒了几下烟嘴儿,“就是比他再大了几十岁的人,被这样压着,难免都要露出点心事来呢。可我看他还是笑嘻嘻的,一点都不像是有怨气的样子。老二啊,这几年来家里顶事的人少,很多事都是他走动着帮着办了的,这么小的孩子,对咱们家的事是二话没说,凡是开了口就当自己的事来办。咱们可不能和他外道了,马家人都死绝,没人照顾,老九房看着又有压他的意思……像他这样,一门亲事说得好不好,对将来关系颇大的。咱们给说一门,倒胜似他听他婶婶的安排,去娶些不三不四的姑娘。”

屋里没有外人,老太太这话说得是极贴心的,二老爷也颔首道,“娘说得是,含沁这孩子孤苦,别看滑滑溜溜的,其实心底实诚得很。对咱们是掏心挖肺的好,咱们也不能亏待了他去。就是这小二房,门第是不是低了点儿?善婷这丫头儿子是没见过,也说不出子午寅卯来。倒是老三房、十六房,诗书传家,家里也出过官宦的……”

“含沁这门亲事,往高了说容易受女方的气,他没爹没娘,将来过了门,行止要是荒唐一些,连个节制的人都没有。呢又最计较这个。”老太太一边说,一边就叹了口气,“再说,他虽然官职高,可家底不厚实。说个你四弟媳那样的人家呢,体面是体面了,可两夫妻手头都不宽裕,坐困愁城那怎么行?我就想着小二房门第不高,嫁给含沁算是高攀,自然没底气挑三拣四的。他们家为人也厚道,家境又殷实,善婷虽然有些快嘴,但也是个良善没心机的好姑娘,小女儿受宠嫁妆肯定加厚——”

正说着,大太太并善桃掀帘子进了里屋,没有多久,余下一家人也都接连进来。倒是王氏和善梧、善樱到得最晚,善桐不禁就吃惊地扫了母亲一眼:母亲虽然搬到村口了,但几乎从未迟到。总是比三爷夫妇来得早些。

这一眼扫过去,小姑娘的眼睛就敛了敛——虽然王氏面上了无痕迹,还是和寻常一样含着亲切的笑意,但只看她眼底微微的阴霾,同眉间细小的纹路,以及萦绕在周身的一缕阴沉,善桐已经发觉母亲心绪并不高昂。

再联系到父亲一大早就进了老太太院子里……半是猜测半是直觉,善桐几乎已经可以肯定,昨晚父母之间一定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正这样想着,外头张姑姑进来通传了一声,话音刚落,含沁便自己掀开帘子,笑嘻嘻地进了屋子给老太太行礼,“姑婆,您昨晚还睡得好?”

一屋子人除了刚回来没多久的大房,如今是谁都没把含沁当作外人了。老太太先笑着白了含沁一眼,“贫嘴吧你就。”四老爷便道,“沁哥,坐这,昨晚喊你进我院里吃宵夜,你又不来!”

就是萧氏,平时最严苛的一个人,这一阵心情又不好的,也都露出笑容来,“就是,亏得我还预备了糟鸡爪,知道你好这口呢。”

含沁摸了摸脑袋,还是一脸没睡醒的迷糊相,“赶了好几天的路,本来还惦记着来着,谁知道吃过饭洗过澡,一倒在床上就昏过去了,直到今早鸡鸣了才苏醒过来。累得四表舅、表舅母久等啦。”

众人都笑道,“也就是你调皮捣蛋,睡觉就睡觉,非得说昏迷。”

于是又说了几句琐事,大太太先起身道,“娘,我带着姑娘们下去绣花了。”

不由分说,便站起身来将三个女儿家带出了屋子。善桐心中大急,又不好当着众人向含沁使眼色,只好闷闷地随着大伯母出去了,又关在大房的院子里,绣了一上午的花。

好在吃午饭的时候,她终于有了和含沁抛眼色的时候了:老太太和善桐是单独吃饭的,老太太又要安静,也怕费事儿,便不让媳妇们过来伺候。眼下含沁来了,自然也是跟着老太太吃小厨房。不过食不言寝不语,到底也没能说几句话,老少三口人便安顿下来,对坐着安静吃饭。善桐吃了几口,见老太太安稳垂目,挑拣着眼前的鱼肉,便冲含沁使了几个眼色,桃花眼都要眨得抽筋了。含沁笑嘻嘻的,只当作没看到,善桐又不好怎样,只好闷闷地忍了下来。

这一顿饭她吃得就特别仔细,偏巧老太太今儿茹素胃口不好,用了半碗饭,就道声慢用,进佛堂去数珠子了。她背影才进了后房,善桐这边就给含沁打眼色,含沁却似乎还是没有看到,慢条斯理地埋首用饭,要不是偶然一抬头,迷糊眼一闪一闪地,显然是闪着戏谑的光彩,善桐恐怕都会把他的假正经当了真。

眼看着张姑姑就要进来收拾碗筷了,善桐气得一筷子头就敲在含沁手背上,含沁吃痛一缩手,也翻转筷子要来敲她,两人闹了两三个回合,善桐翻了个白眼,她有意地放下筷子,眼望着天棚,作出生气的语气低声道,“死沁哥,不理你了!我才不告诉你祖母要给你说亲的事呢!”

含沁顿时住了筷子,抬起一边眉毛来,善桐便得意起来,手托着腮也不肯说话,大有“你求我我才说”的样子。不过眼看着张姑姑从厨房里出来,她又着急起来,收拾着碗筷就站起身来,笑道,“表哥,我也吃饱了,吃完还得去寻善喜说话呢,你慢慢吃!”

一边说,一边回身就溜出了堂屋。回自己屋里倒是先小睡了片刻,等院子里人都散尽了,才背着双手,随意地逛出了院子。偶然遇见了几个人,都道,“回娘那里有事。”

等出了院子,她就闲庭信步似的往祠堂方向踱了过去,因天气暑热,家家户户都关门午休,大路上是一个人没有,善桐居然未曾被谁撞见,就一路溜达着逛到了山边。果然远远地就看到含沁伏在桌上,似乎在写写画画着什么,她便招呼了他一声,自个儿踱进亭子里,好奇地道,“表哥也在这儿?好巧,你都在画些什么呀。”

“还不就是瞎划拉。”含沁也煞有介事地张开手来,由得善桐去看,桌上果然一片光滑。善桐噗嗤一笑,也再装不下去,她便坐在含沁对过,“等很久了?”

“还成,也没多久。”含沁支着下颚,一只手在身上拍来拍去,不知怎么就拍出了一根漂亮的黄玉毛笔,拍到善桐跟前,道,“人家送我的,我一个粗人,字都不认得半个,更别提写字了。留着也是糟蹋,你拿着使吧。”

含沁这些年凡是过来,凡是和善桐在亭子里见面,都有小玩意儿给她。善桐早都惯了,待要不收,毕竟是小玩意儿,也不值得几个钱,拂了含沁的心意,反而更觉得生分。便拿过笔来看了看,笑道,“好呀,那我可就收着了。你又是上哪淘换出的好东西?是谁给你的呀?”

含沁便卷起袖子,兴致勃勃地道,“可不是有人又上门求我办事了,嗐,反正还是牵线搭桥疏通门路的事情,我看他也占着理儿……”

便略略将两户人家打分产官司,占理些的那个将门路托到了自己跟前的事,备细给善桐交待了清楚。善桐听得也入了神,便一时忘记了要和含沁说的正事,反道,“你从战场回来才多久,就干这样的事,那些人也算是灵活了,居然还抓得住你。”

两人又说了些琐事,善桐将大太太回来后自己陡然间受到的拘束向含沁一通诉苦,只觉得有无限的话想和含沁诉说,半日才勉强想起来道,“对啦,我爹说……”

她一时犹豫,不知道该怎样说明自己一家选择的政治立场,但含沁是何等人也?看善桐眼眉,便道,“是二表舅品味到了这个陕西巡抚各种的深意了吧……不过,你终究年纪还小,前头还有个姐姐呢,等你姐姐说出去了,怕是这件事也就迎刃而解,为难不了多久的——我叔父现在已经拿定主意,全族人都要上了东宫那艘船了,既然如此,这个陕西巡抚的位置也坐不了多久,只怕还是要换人的,就是不换人,走得近些也不犯忌讳了。正好,二哥现在刚受了些小伤,也不适合提起亲事——你们总算还是有缘的,两边一错,又恰好都拖过了这段时间,便好说亲事了。”

说句实在话,虽然当时桂二哥说起来,这条提亲之路还算走得是有板有眼的。但在那之后,眼看着就是几年没见桂含春人影,他又迟迟不能上门提亲,虽然说有战事的拖累,但眼下战事都结束几个月了,善桐心底不免也是惴惴不安,盼着含沁过来,也是希望能得到一个准信:不论含春说服母亲没有,总不能老这样无止尽地拖下去吧?现在是还有个善桃挡在前面,要没了善桃呢?有时候亲事定下来也就是几天的事,她一个女儿家,哪有说话的余地?这件事也不是她不想去争,而是除非桂家有提亲的意思,她根本连争都没法去争,否则一句话就能把她问倒:“要是人家对你有意思,怎么不上门提亲?”

再说,和政坛上的事比,女儿家的心思算得了什么,现在桂家要来提亲了,反而不是好事。老太太这边一回绝,两人就算是完了。因此桂含沁这样一说,她虽然稍稍松了一口气,一颗心却还是被吊在半空中。上不上下不下的,依旧没个着落。

善桐就出了片刻的神,才猛然抬头问,“对了,桂二哥受了什么伤?不要紧吧他?”

含沁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低声道,“要紧不要紧,还得你来看的。他才卸下盔甲没有多久,刚到家里,你们的事还没来得及和我婶婶说呢。现在都没提这事,就是治伤……等伤好了,你若不在西安,他会到村子里来给你看一眼的。”

本来听说是小伤,善桐也不在意,桂含春刀头舐血的人,这几年来也不是没有负伤。但听了含沁这番话,她是越听越上心,到末了不禁就瞪大了双眼,声音也带了颤,“他、他这是怎么啦——”

含沁扫了善桐一眼,嘴唇翕动了几下,竟似乎是不情不愿地,他轻声道,“战场上仓促间没能寻到良医,错过了最好的几天,如今看来,是难免要破相了……”

善桐心头顿时一个咯噔,她忙就道,“不要紧,他不必担心,我、我不在乎!”

说完了,又觉得自己接得太快,恐怕听起来不大诚恳,就又补了一句,“再说,二哥本来也生得不大英俊,我又不是看上他的脸——”

话说到一半,更觉得不合适了,忙又吞了回去,尴尬地和含沁对视着,试图以自己的表情来说服含沁,自己是真的不介意桂含春的容貌。

桂含沁看她一眼,又往后一靠,抬手搓了搓脸,不知为何,他的笑容里竟大有疲惫之意,他轻声说。“嗯,我知道三妮的人品,你是不会在意的,反而只会更怜惜他!”

善桐想说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口,望着灼热阳光中这清瘦高挑的少年,她忽然发觉,桂含沁虽然似乎永远慵懒散漫,但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几乎是沾染了一身风尘般,从精神上透出了一股难言的倦意。

她心头一跳,首次想到:祖母的确是体贴含沁的,他真的太需要一个娘子,帮他分担周身这千般事务了。太多时候,桂含沁几乎是无所不能,鬼点子一个接着一个,竟使善桐多少已经遗忘了,他也不过是个身世畸零孤苦的少年而已。

但……

127、冷战

含沁的婚事,终究还是没能激起太大的波澜。老太太私底下打发四老爷探了探含沁的口风,被他一句,“现在连大哥都没成亲,我这边就闹起了婚事,只怕族里要有说话的。”轻轻巧巧就推脱了开去,老人家也只好和儿媳妇感慨,“不是我偏心含沁,这孩子虽然孤苦了些,但却着实会经营。可惜看来善婷是没福了。”

又吩咐儿媳妇们,“有什么合适的女儿家,只管留心,一来现在善檀也到了说亲的时候,一旦中举就可以定亲事了,等中了进士再办婚礼。二来还有他弟弟们同含沁,什么样的家境,我们这儿都能捡出个相配的来,往后几年要没有意外,家里是肯定要办好几场亲事了。”

大太太和二太太自然是最上心的,就是三太太和四太太也都有自己的盘算,还是大太太最直接。“这一回在京里,我娘家族兄弟……”

老太太也听得认真,善桐、善樱等人本来要进来请安的,在窗子外头一听,又悄无声息退回了外屋,几个小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都没有开口,善桐有心想问大太太是否为善桃在京里有相看过,却又做贼心虚不敢开口,便看了看善樱,打趣她,“等哥哥们的婚事都说完了,就把你也嫁出去!”

善樱真个着急起来,“前头还有两个姐姐呢!您还好意思打趣我,只怕是三姐你先出门子吧!”

一边说,两姐妹一边就看向善桃,善桃再严肃,此时也不禁微微面红,她强自镇定,“这都是长辈们的事儿,咱们是用不着过问,也不能过问的,好啦,有空闲,还不如跟我到厢房去大家多刺几针吧。”

一席话说得两姐妹都垂了头,等善桃起了身,善樱才递过来一个怏怏的眼神,好似再说:“和二姐姐说笑,真没意思!”

含沁这次过来,就是在战后过来看看老太太,顺便把西安城里几家商号的信给亲自带到老人家手上的,又住了两天,也就告辞回去,老太太知道他不大不小也算是个忙人。不是官署里有事,就是自己生意有事,家里又无人帮着照管的,也就并不多留。倒是二老爷很过意不去,“这几年来,多亏了含沁来回传信跑腿儿,以后等儿子在西安安顿下来,就用不着老麻烦他了。”

“这也不能长久。”大太太却持相反意见,“前几年战乱时候,家里难免减员。现在外头形势一天好过一天,连村墙都撤了,我看还是和旧例一样,专指一个干练的伙计,平时无事时就在店里、家里帮忙,有事时候,专职来回送信。工钱多开一点,倒是好过在二弟身边挑人出来,免得一调动开去,反而尴尬。”

还是这样光风霁月……就不知道她是怎么发觉有这么个旧例的。王氏眸色微沉,看了嫂子一眼,也想明白了:多半是琢磨从前的日常细账,琢磨出了门道。

老太太扫了二房两夫妻一眼,见二老爷笑而不语,王氏却反常的木然,一句话也不曾多说,心底顿时就叹了口气,她不咸不淡地道,“孙氏说的对,现在外头形势好了,咱们家就得重新立起规矩来啦。尤其是海清,你要去西安上任,后院不能没个人照应,屋里人和孩子们可以留在家里,王氏得跟着你过去的,免得后院无人,又乱起来了。”

王氏微微动弹了一下,她略带感激,同时也带了几分惊异地望了老太太一眼,老太太冲她轻轻点了点头,又一望二老爷,二老爷便勉强地道,“母亲说这样好,那就是这样。”

话里的勉强虽然轻微,但有心人也不是听不出来。

吃过饭,老太太就打发善桐回二房的小院子里坐坐,“你今年送我的绣像虽然手艺还糙了点,但看出来,技艺是有的,也不必每天每夜地绣帕子做衣服了,究竟等你出嫁之后,拈针的时候少着呢。你母亲在家闲坐也是无聊,这几天你多回去陪陪她说话吧,等她去了西安,就不能日日见面了。”

善桐感激地望了祖母一眼,低声道,“您就是考虑得周到……让您费心啦!”

老太太不禁就按了按善桐的肩膀,想要说什么,又觉得善桐毕竟还没有出嫁,犹豫再三,只道,“让你母亲别太操心了,万事有我呢。海清要想闹腾出什么动静来,也得看我答应不答应!”

只是这句话,善桐便已经知道,父母吵架瞒不过老太太,这不说了,就连吵架的理由,只怕老太太心中也都有数——不用说了,十有八.九,肯定还是因为善梧和二姨娘。

#果然,才进了二房的小院子,善桐就和二姨娘打了个照面。

这位红姨娘的装束都一下鲜亮了起来,身上也见了桃红柳绿这样鲜嫩的颜色——自从回了杨家村,二姨娘身上的衣服,是一天比一天更暗沉,从前的颜色衣裳,已经几年没拿出来了,现在乍然上了身,善桐还能隐约闻到零陵香的味道。她不禁抽了抽唇角,天然就对二姨娘大起厌恶。

真是狗肚子盛不了二两香油,爹才一回来,就好像过了大年。把柄还在自己手上握着呢,就这么轻浮欢喜的,是还没受够老太太的气?

只是四年时间过去,就算再看不惯二姨娘,善桐也不再是当时那个沉不住气的三妞妞了,她微微一笑,含蓄地点了点头,问过了二姨娘的好,二姨娘也就亲亲热热地绽出笑来,很有父辈姨娘的样子,“三姑娘好?”

从前见了自己,可是低眉顺眼的,恨不得把头夹到腋下去……

善桐一边笑,一边就掀帘子进了里屋。王氏正在炕头读榆哥来的家信,见到善桐来了,才把这几页卷边的纸给郑重塞进信封里,奇道,“今日不用跟着做女红?怎么倒回来了?”

一边说,一边就让善桐挨着她坐了,又翻了善桐的衣领看了看,嘀咕道,“惦记着给你做两个肚兜来着,又觉得你最近手里在做个鲜亮物事,怕是知道给自己添衣服了,没想到穿的还是这旧的。”

“我那是给祖母做的凉裤,天气热了,晚上掀被子也不妨事……”善桐笑着道,“您就和我打岔吧,今儿是老太太让我回来探您口风的,还让我传话,有什么事她给您做主,由不得爹胡来的——”

王氏也知道这事瞒不过人,她自失地一笑,“就是你爹也知道,这件事闹不到你祖母跟前,才不曾告诉你祖母让她评理呢。不然,你当他肯就这样放过我?”

她坐直了身子,又满不在乎地道,“你也别多管了,我看他有脸把脾气发到什么时候去!有本事,他倒是休了我!”

父母口角,虽然不是常事,但也绝不是大事,善桐直到听到王氏这句话,才知道这一回爹娘可不是稍稍拌嘴而已,她一下就发急了,“这什么话呀,您这样说话,让我们兄妹怎么办……什么事儿闹得这么着急上火的,肯定是爹不好,您和我说,我告诉祖母,让祖母数落他去!”

要不说女儿是贴心小棉袄呢?王氏心底就是再酸楚,面上都不禁笑开了,她望了窗外一眼,终于还是半吐半露地说了实话。“还不是因为那一位闹得太过分了,你爹回来一过问,不分青红皂白,就赖我管教不力,又——”

她掂量地望了女儿一眼,似乎是下了一番决心,才续道,“又挑拨离间,害得善梧和他生母之间过于疏远,没个人伦应有的样子。”

善桐本来为母亲燃起的那满腔委屈,几乎是一下就哑了火,她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武装出了同仇敌忾的语气,愤愤地道,“爹怎么能这样说话!”

心底却叹了一口气,情知这一次,母亲恐怕是没法等到祖母出面为她做主了。

限制善梧,其实也算是老太太和王氏的默契,但善桐心中却能琢磨出两人动机上微妙的差别。但在对二姨娘的态度上,两个长辈就是天差地别了。老太太虽然看不上二姨娘没个奴才的样子,但也没想把她往死里整,更觉得“生了孩子,怎么说也是家里人了”,只要二姨娘能够老老实实的,老太太也不会想要拿她怎么样,更不会赞同善梧彻底疏远生母,和生母离心离德。

但母亲就不一样了,这些年来透过大椿,闹出了多少事情,还不都是为了把二姨娘逼到如今这一步?而这些事情,瞒得过老太太,却很可能瞒不过父亲,就算不是十成十的了解个中委屈,但父亲怎么说都是一家之主,就是直觉,只怕都能直觉出不对来。这要闹到祖母跟前,大家把话说开了,到最后不利的还是母亲……

王氏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她叹了一口气,还是冷静了下来,反过来安慰女儿,“算了,你爹心里也有数,闹不下去的。就看谁挺得住,谁就先低头好了。”

她唇边又逸出了一丝苦笑,“反正到最后十有八.九,还是我认个错……三妞,你可得记着了,女人没有娘家撑腰,在婆家真是头都抬不起来,要是你大舅舅现在还在京里,堂舅舅还是福建布政使,你爹敢这么对我?连休妻的话都吼出来了……”

她说不下去了,就算极力控制,依然不得不俯下身去,肩膀一抽一抽的,落在善桐眼里,就好像一根鞭子,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抽打在她心尖尖上。而在这极致的,源自本能护短的愤怒和怨恨背后,却也不禁有一丝凄然:就算是在这种时候,要说母亲完全占了道理,那……那也是违背了善桐自己的是非观。

“您当年就不该讨她进门!”她终于忍不住,低声埋怨了一句,“现在什么都晚了,这么个大活人,难道还一服药——”

才出口,自己就吓得不寒而栗,王氏更是连眼泪都吓没了,她瞪了善桐一眼,严厉地低叱,“这么丧心病狂灭绝人伦的事,以后不要说讲出口,就是想一想,你都得抽自己的嘴巴子!”

一边说,一边也不禁自失地连连摇头,张了几次嘴巴,都没能说出话来,到了末了,也只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打开抽屉,拿了榆哥的信出来一封封地看,竟似乎是失去了任何一点说话的兴趣。

善桐转了转眼珠子,她下了地悄悄地溜出了屋子,便往二老爷的书房刺溜了过去。

自从孩子们出嫁的出嫁,出门的出门,现在的二房住宿情况已经没那么紧张了,非但两个姨娘带着善樱,有了自己的院子,就连二老爷都有一个单独的小院子做他的书房,由得他招待他的那些个清客幕僚。善桐踱过去的时候,隔着窗子就听到他的笑声,她探头一看,却见是二老爷、三老爷两兄弟带了善梧,似乎正在谈诗做赋的,善梧跟前还摆了几本书一页纸,又好像在考察善梧的学问。

“还是挺有悟性。”三老爷听起来就高高兴兴的,“我看今年很可以下场去试试看,考不中也不要紧,就是熟悉一下气氛,就是三年后再中,那也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举人,不用着急……”

二老爷的语气就要矜持多了,“三弟你太偏爱他了,杂学上他才华是够了,八股就要生涩得多,到了省城,难免要寻名师指点,好好苦读个三年,功名上才有进步的希望。”

又惦记起了善檀、善榕兄弟,“也不知道在京城的那一批孩子进益如何,要是读得不好,不如一块回陕西来攻读,这一两年内,都可以下场试试了。”

“我们家那个善柏,读不读也都是沾个边罢了,真要中举,那可不知道是走哪门子的运气。”三老爷却似乎很看得开,“在京城有大嫂娘家人照顾,多教他一些规矩,那就不算白去一次。倒是善檀、善榕和梧哥,看来是很有希望,咱们杨家全族都没有出过‘一门三进士’,眼看着这一代倒是大有希望。二哥,梧哥可是个好苗子,万不能耽误了——”

他就冲善梧摆了摆手,一边和二老爷踱出屋子来,口中还低声道。“二嫂待梧哥,倒也真是没话说,就是娘那里,恐怕还有些疙疙瘩瘩的,可怎么说那都是她的孙子。改明儿您还是好好和娘说说,也该让梧哥正经拜个名师,练起八股来了。”

正说话时,两人也都先后看到了门外托腮坐着的善桐,二老爷、三老爷都吃了一惊,三老爷便笑道,“三妞,你没事不做针线,跑这来干嘛?是想你爹了?”

善桐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她一面也认可三叔的话,一面却也不禁一阵阵地心酸不平:全家的孩子都惦记过了,就没惦记着孤身在外跟着权仲白四处行走的榆哥……

“我……我想爹了。”她便摆出了爱娇的样子,站起身靠到二老爷怀里,抬着头望住父亲,眼神一闪一闪。“爹眼看就要走了,我又不能跟去西安……”

二老爷捻须一笑,居然未曾呵斥女儿的爱娇,只是搂着她的肩膀,大有怡然自得之意。三老爷看在眼底,想到逝去的女儿善柳,一时间倒是大觉刺痛,他匆匆一笑,便寻了个借口先行离去。二老爷便揽了善桐进屋,又让她,“你写一张字来我看看。”

128、决心

善桐心里有事,但当着善梧的面,不好表露出来。因为二老爷这几年来难得考察她的功课,也不禁有一丝忐忑,反倒是善梧借着给她磨墨的当口,悄悄地捏了捏善桐的手心,冲她微微一笑,多少令得善桐松弛下来了,才将笔递到善桐手中,在她耳边道,“别怕,写得当心些,别又忽大忽小的,别的都挺好。”

善桐的字这些年来也未曾特别练过,二老爷曾经为她寻访了些碑帖回来,后来又跟着善梧并从前善喜家的塾师零星学了些笔锋笔意之类的东西,她好在自己没事的时候也喜欢临几个大字,就是未曾经过严格的规范练习,字写出来好看是好看了,难免随心所欲地,写到哪里,激动时字就大了,仓促时字就草了。善梧说她几次,究竟因为她也不考科举,便不曾多加苛责。

此时得了哥哥的鼓励,小姑娘心里倒也渐渐安宁下来,她吸了一口气,见案头有一本欧阳文忠公的《集古录》,这是她无聊时曾经从书房借阅过的,便随意默写了一段出来,给父亲看时,二老爷虽然眉头微皱,却终究也点了点头。

“西北一场大战,真是耽误了。”他淡淡地道,“要是都在京城,和你哥哥们一起上课,没准我们善桐也是个小才女呢……”

善桐看了父亲一眼,大胆地道,“才女不才女的,其实都是虚的嘛,过日子最要紧还是实在。能把家当好就行啦。”

果然是母亲身边调教出来的女儿家,对于京城里那些精致的讲究,并没有多大兴趣。虽然生得漂亮,但一开口就是朴素的西北腔调,踏踏实实的也没什么不好。二老爷抚了抚善桐的额发,想了想,也觉得其实在西北长大,没什么不好,选秀那样虚无缥缈的事,索性就不要去想,也省得善桐活泼调皮的性子,进了宫也是受气。

再说,还有西域那边那一段无妄之灾呢,将来要是被有心人叨登出来,不大不小是个话柄……

“说得是。”他难得温和地道,“还是三妞朴实刚健,看来,你祖母没白疼你。”

便命善梧和善桐挨着他坐了,还惦记着。“樱娘今天不得闲?”

善桐小声说,“她跟着大伯母学刺绣呢,前几天又病了,功课拉下太多,就不好和我一样脱空跑出来啦。”

“那就算了。”二老爷一缩脖子,罕见地露出了些打趣,“要接她过来,转头大嫂知道了,难免又要数落我纵宠你们。”

他清了清嗓子,又回复了正经的严父样子,拿出一本杂记来翻开了,指着道,“前回和你们说到哪里了?那还是在京城吧?《徐霞客游记》说到第几卷来着?”

没等善桐、善梧回答,又自言自语地道,“嗯,是说到了柳州卷。”

虽然时隔多年,但居然连页数都还记得分毫不差似的,翻了几页,便续道,“如今你们都大了,妞妞儿也能自己看书啦。就和你草草把柳州卷说完了,余下的你自己看吧。”

善桐想到在京城家中,往往晚饭过后,二老爷便手持一本杂书,将自己搂在怀里,除了早早就寝的善樱之外,余下的兄姐们都环坐膝下,听父亲一边读书,一边绘声绘色地说着书中故事的场面,心头陡然就是一酸,她还和小时候一样,把脸埋到了二老爷怀里,不依地道,“我就要听爹说嘛!自己看书,有什么好玩?”

二老爷呵呵一笑,一时也不禁感慨,“老了老了,再过些年,就要你们读给爹听了。你看这才几年,你大姐连外孙都生了,三妞出门子也就是一转眼的事。还有榆哥、楠哥、梧哥你们三个,中了进士娶了媳妇……想听爹读书都没那份闲心啦!”

善桐身子却是一僵,进士这两个字,就像是一根肉刺,才刚被母亲掘动,二老爷无心一触,就让她痛彻心扉。

她的不对,自然为两个男丁注意到了,善桐在父亲温和的询问眼神中,有意无意,也就泄露了少许心事。“爹您提到大哥……唉,我想他了!”

梧哥面上顿时也蒙上了一层关切,他注视着父亲,诚恳地问,“大哥上回来信,已经有两三个月了,爹有没有收到那位权先生的消息?不知道大哥的病情恢复得如何了?”

兄友弟恭,的确让二老爷甚为欣慰,他按了按梧哥的肩头,语带玄机,“好,你心里能惦记着你大哥,这就是好的。内宅妇人们,守着井口大的天地,心胸狭窄,也是在所难免的事。咱们不能和她们计较,却也不能跟着她们去学……你只一心好好读书就是了,内宅的事,再别多管。”

这话一出,两个孩子顿时都红透了脸。善梧一心的羞耻,满得都要滴出来了,他看了善桐一眼,见善桐多少有些茫然,心底更觉无地自容,竟是离座起身双膝落地,含着热泪说了一句,“爹,二姨娘不懂事,这些年来里里外外,给娘添了不少麻烦。娘一人支撑家里,大不容易,父母之间的事,做儿子的本来不应置喙,但……”

他说不下去了,只是连连磕头,泣不成声地道,“儿子可以作证,母亲素来严正大度,对二姨娘素来优容。请爹严加管教姨娘,不使她、她、她再丢了咱们家门的脸面……”

善桐赶快站起身来,她几乎不忍再看下去,恨不得能夺门而出:再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她更看不过眼了。怎么说二姨娘都是梧哥的生母,梧哥是要被逼到什么地步,才不得不说出这一番话来。

忽然间,她也不再有底气把自己已经准备好的一席话托出,而是忐忑不安地看向了父亲,指望从二老爷面上看出些蛛丝马迹,但心底却不是不绝望的:自己都看出母亲的手段了,父亲和母亲结缡十余载,又是个心机深沉的官场能吏,他能看不出母亲在背后玩弄的手段?简直笑话。

而以父亲的性子,如今眼见了这纲常倒悬的一幕,怒火自然难免,善桐更恐惧的还是他一气之下,索性挑明了母亲玩弄的心机。如此一来,梧哥和王氏之间虽不说水火不容,但要回到从前那水乳交融的一幕,那也是万万不能了。

忽然间,她觉得母亲的计策实在是蠢到了极点,甚至没有一点可取之处。

然而望着满面痛苦的梧哥,她又有了一丝惘然:时至今日,二姨娘和梧哥之间已经划下了一条深深的鸿沟,随着梧哥知书达礼,渐渐成为一个君子,他和二姨娘之间的鸿沟也将越来越深。二姨娘根本就不明白,她越是想要和儿子亲近,想要争取自己应有的地位,就越是背道而驰……

一个巴掌拍不响,一场戏也始终至少要有两个角色才能唱起来。她已经不能明白这件事究竟应该归咎于谁,是二姨娘的愚蠢和狂妄,还是母亲的细密心思,又或者是父亲对二姨娘或许曾有过的姑息与纵容——

但这些都可以之后再想,现在她最担心的依然还是那点,究竟父亲是否会真正和母亲撕破脸皮,戳穿母亲的计策呢?

善桐心底又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苗:其实这件事也根本没有任何证据,大椿和母亲之间的那点联系,纯属心照。就是父亲要说,也拿不出让梧哥心服的证据,恐怕梧哥也未必相信,就是闹到了祖母跟前,都不是不能翻案的。

她便小心翼翼地望了父亲一眼,果然见到二老爷一脸五味杂陈,愤怒、无奈、感伤、矛盾、后悔……无数的情绪都拥挤在了一起,使得她也不能完全分辨。

只是到底,终究,二老爷还是上前一步,他扶起了善梧,低声道,“我说什么来着?内宅妇人的事情,你就不要多管了!知道你母亲的辛苦,日后有出息了,就多孝敬孝敬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