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桐一颗心顿时落到了肚里,她打从心眼里叹出了一口气来,也掏出帕子,往梧哥手里塞,一边觉得自己实在虚伪,一边也细声细气地说,“二姨娘是二姨娘,三哥是三哥,长辈们的事儿,咱们就别管了……”

作好作歹,梧哥才收了眼泪,但欢快的气氛,也随之荡然无存,二老爷读了几句徐霞客,便也失去兴致,打发梧哥,“回去好生读书,把你的书也理一理。等到了西安,就不能这么轻省了,非得悬梁刺股不可。这一科虽然不说中个举人,但也不能在蒙试里就落了马。”

等梧哥出了屋子,就也嘱咐善桐,“你在家里要好生服侍祖母,什么事,多听长辈们的话。得了闲,多和你二姐、大伯母亲近亲近,都是名门出身,规矩上再错不了的淑女。你什么都好,就是野了点儿,将来出门子之后要也这样,终究是难免吃亏。”

见善桐俏生生立在当地,虽然面上还有些不知所措,但桃花眼内雾气弥漫,很有了些捉摸不透的韵味,在心底不禁又叹了口气,便伸出手来,拍了拍女儿的脸颊,低声道,“好啦,别担心,我和你娘没什么事儿……家里的事就是这样,琐琐碎碎的,有些口角也是常事,过一阵就好了。”

提到王氏,语气不免又冷了几分,看来对王氏的做法,二老爷是真的有了几分齿冷。

姑且不论对错,善桐几乎立刻又为母亲担心起来:到了西安,那就要和大舅舅一家常来常往了,让父亲带着气过去,言行举止之间要是泄露出来,母亲就等于是在娘家人跟前丢了面子。

她难道还不懂母亲吗?一生最是要强,本来娘家倒了,就已经够落魄的了,要再不得丈夫的喜爱和尊重,岂不是要和大舅舅一家牛衣对泣起来?

但父亲总算还没有把一切说破的意思,也不能说是不体谅母亲了。休妻一词,多半只是气话,自己要把什么都挑明了,反而容易再度激起父亲的性子……

“您们是为了什么拌嘴儿,我还不懂呢。”善桐就握住了父亲的手,眼神一闪一闪,望着二老爷为母亲求情起来。“但娘的确是太不容易了,战乱时候,家里什么事都指着她……”

“嗐,这些我还不懂吗。”二老爷不禁露出冷笑。“要不是因为这样——”

他勉强又捺下了话头,只是见善桐面露不解,又不得不略露玄机,“你娘补贴你大舅舅一家,补贴得过分了……”

才一出口,又觉得失言,只好补救了一句,“这件事你自己知道就好,万不能往外去说,更不能对祖母提起,知道了?”

善桐听话地点了点头,她乖巧地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谁对谁错,我不知道。可您就多让着娘些嘛……娘一辈子命苦,眼下还巴望着大哥能够被权先生治好……”

她不用做作,已经流露出了哽咽,“一想到大哥回来的时候娘要有多失望,我就……”

二老爷顿时就怔住了,他望着善桐,眼中复杂之色闪过,却又被浓浓的怜爱迅速取代,立刻伸手揽过女儿,低声哄她,“乖三妞,咱不哭,不掉金豆豆了。啊?没事儿,没事儿,都会过去的,咱们眼光放长远,放长远些……”

这个对家人永远十足严厉的中年人,在怀中小女儿细细的颤抖中,似乎也终于不禁流露出了一丝软弱,他将额头搁在了善桐头顶心内,蹭着女儿纤细的发丝,声音也有了一丝模糊,“你放心,爹什么事儿都能安排好。你哥哥就治不好又怎么样?一世富贵无忧,难道不好?一辈子就你们六个孩子,哪一个爹都不亏待……”

善桐抽搐着肩头,不知为什么,她虽然很有泪意,但眼眶却干涩得很,只是空洞地酸着,却并无一点湿润。

想到善梧方才面上的痛苦,想到二姨娘,想到母亲,想到大姨娘想到善樱,甚至想到了那大伯房内素未谋面,便已经被下了绝育药汤的通房……无数的面孔在她心头打着旋儿,又快又急地绞着漩涡,漩涡底心有一句话慢慢地浮了起来。

善桐想,家规真是一点都没有错,以后我的夫君,除非我自己没法生育,不然,我也决不让他纳妾。

她又闭上眼睛,将面孔往父亲肩上,埋得更深了些。

129、发作

夫妻之间毕竟没有隔夜的仇,有了善梧一心一意为王氏背书,善桐又口口声声抬出榆哥来为王氏求情,又过了两天,二老爷和王氏双双带了儿女们来请安的时候,王氏眉宇之间就见了笑模样儿,话也多了,一场风波,就这样消弭于无形。

二老爷已经足足有两三年没有片刻休息了,这一次调任陕西巡抚,赴任期是给得很长的,多少也有体恤大臣,让二老爷好生休息一番的意思。更重要也有前任擦擦屁股,将场面敷衍得好看一点的用意。二老爷自然是心领神会,索性就在杨家村内安稳居住,每日里早上给老太太请安都是一丝不苟,“宦海沉浮,一转眼近二十年没有侍奉过母亲起居饮食了。”

老太太也不是不开心的,小五房本来就已经够显赫的了,如今二老爷又升任了陕西巡抚,虽说这个巡抚,上有刁婆婆下有恶媳妇,与其说是一方父母,倒不如说是单单为了牵制桂家捧出来的菩萨,但至少品级放在这里,强龙不压地头蛇,不论是在村子里还是在村子外,小五房的面子显然又大了几分。

再说,二老爷又深知母亲的心意,这一个多月以来,不是和王氏起居,就是自己住在书房内,偶然进一进大姨娘的屋子,却是绝没有宠幸过二姨娘。老太太这才信了从前二房里传回来的耳语:这位二姨娘因为自己资质愚钝,在老爷跟前都是不大受宠的。

“也不是说就没有受宠过。”老太太就和王嬷嬷闲话。“当时颜色新鲜的时候,恐怕也红了几年,现在儿子都这么大了……嗐,红颜未老恩还先断呢,以色侍人者,能得几时好呀。”

王嬷嬷家里到底是开粮号的,西北饥荒虽然闹得大,但对她这个老太太自然是丝毫影响都没有。几年过去,虽然已经是满头白发,但依然红光满面,透着硬朗。她盘坐在炕上吐了几个烟圈,“毕竟善梧天性聪颖,很有出息,恐怕二太太还是看在儿子的面子上,平时多容让着生母呢。”

老太太就不乐意了,“家里还少了聪明的孩子?怎么说是个庶子,将来有了出息,有他那个生母在,要挑唆着和榆哥作对了,那该怎么办?姐妹们出嫁后毕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又怎么说也是亲兄弟,到时候檀哥就是想插手都不好插手,榆哥岂不是就只能吃亏了?”

王嬷嬷张了张口,本想来上一句,“要是榆哥能够治好,这就都不用说了。”——不过看了老太太一眼,她还是咽下了口中的话语,转而笑道,“清哥才回来呢,这几年也辛苦他了,我看着都不敢认了……和从前出门考功名的时候比,几乎是两个人了!我看这几个月,您就少让他操心了。也让儿子清静清静吧!”

也就只有王嬷嬷这样积年的老人,现在又出去荣养,才能这样和老太太说话了。老太太心里多少有些没滋没味,一掀眉毛,她讪讪地道,“你不懂,眼看着九月就是乡试了,梧哥的确聪明是有一点的,这万一中了举,她还不得更张狂起来?到那时候再收拾她,恐怕海清又要拦着了。也的确,儿子考出举人,那就是大人啦……怎么都得顾着梧哥的体面不是?”

这也的确是大实话,王嬷嬷也没招了。她沉默了半晌,才苦笑道,“我的老小姐诶,家务事还不就是这样,千头万绪的,你有你的苦,我有我的苦。这该怎么整,奴婢还真不知道咋说话了。这里还有一个科举……哎,不好说,不好说。”

老太太就靠回了迎枕上,她颇富深意地瞄了王嬷嬷一眼,但笑不语。

王嬷嬷本来已经跟随儿子常住宝鸡,这次回来,是特地探望她奶儿子二老爷的。虽然老太太也很思念家中老人,硬是在祖屋留她睡了一晚——就和善桐同炕,但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被二老爷和二太太亲自接回了二房的小院子里。和二老爷叙了半天的家常,这才搂着善桐,同二太太关起门来说话。

老太太这一长串抱怨的潜台词,倒是没能瞒得过王嬷嬷,她和二太太寒暄了几句,便一五一十地将老太太的话转述出来,笑着就问二太太,“怎么这几年来,那一位非但没有消消停停的,反而还闹出了极大的动静?”

王氏也颇为无奈,她叹了口气,“其实前几年局势紧,她倒也是安分的,就是多吃多占,私底下也是拿去补贴梧哥。这我都看在眼里,也就不多说她什么了。可老爷回来之后,又很少进她的屋门,也不知她怎么想的,行动反而越发乖张起来,这几天指桑骂槐、借题发挥,高声大气地已经骂了几次。老爷回来是难得的喜事,我也就没怎么说她,不过是派人过去敲打一番,让她别嚷得全院都知道了而已。”

善桐坐在王嬷嬷身边,听得母亲这样一说,不禁也讶异地挑起了一边眉毛,却又很快也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父女之间当时的那一番对话,其实也不是没有深意。父亲和母亲和好,的确在善桐算中:这一番话也许是为母亲求情,毕竟母亲为这个家的确也作出了许多牺牲,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却也不能说不是一个狡猾的提醒。善桐兄妹俩为了家庭和睦,还在父亲的授意下隐瞒了榆哥病情真正的来由呢,这件事要闹出来,母亲又岂能善罢甘休?到时候,她可就真正占着理儿了。

夫妻之间也许就是这样,恩恩怨怨再闹得厉害,也还是有斩不断的联系。不说别的,就是善榴往下这三个嫡出的儿女,都使得父亲不可能轻易和母亲翻脸绝情,到最后父亲会让出一步,也并不值得讶异。

她没想到的是,父亲这一步却让得这么果断,居然就真的不管二姨娘的事了……

是父亲和母亲私底下有了一番较量,两夫妻摊了牌,母亲不许父亲再插足到二姨娘的事里。还是事到如今,二姨娘已经被宠惯挑拨成了一个怪物,连父亲的呵斥都没有办法约束,事态也已经超出了父亲的控制?

可不论如何,这件事她都没有余地去管了,父辈妾室,她也根本就没有身份说话。现如今连祖母都被二姨娘几次三番的僭越惹怒,父亲也已经撒手不管,家里还有谁会站在二姨娘这边呢?

接下来的谈话中,善桐一直保持了沉默。等吃完午饭,她更是没有在母亲身边侍奉,而是进了善樱的院子里,“这几天病好些了没有?”

善樱身子骨也的确是孱弱,前几天洗过头,湿着出了屋子,便又闹着感冒发烧的,将养了好些日子才恢复过来。如今虽然还在床上躺着,气色却看着健康多了。两姐妹说了几句话,善桐在炕上坐了,同善樱面对面做了一会针线,就听到远远的又传来了尖锐的呼喝声。

善樱就叹了口气。

“都觉得爹这次回来,她又要闹了。”她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对着善桐抱怨。“就是没想到她居然闹得这么利害——连爹都看不过眼了,前儿晚上把她叫到屋里数落了半个时辰,到后来都吼上了……她也不知道收敛,才安分一天,就又闹上了。”

善桐手里的动作不由得就是一顿,她立刻想到了梧哥昨天早上反常的萎靡,和眼底深深的青黑。

“要不是母亲慈和,到底还是遣人去把父亲请走,还不知道父亲要发作多久呢。”善樱怏怏地说,“最怕她晚上骂人,声线传出老远,我听着都睡得不踏实。”

二姨娘虽然蠢笨愚钝,但总有些市井里的心机,怎么这几年来,就闹成这个样子,让人的怜悯都要变成憎恶了。善桐似乎能琢磨出其中的缘由,又似乎实在是不大明白。她顿了顿,想说什么,最终又只能粗率地道,“长辈间的事,咱们就别管那么多啦。绣花绣花,明儿到了大伯母跟前,你又要挨批了。”

善樱吓得一耸肩膀,再不敢多说什么,两姐妹安安静静地绣了半个时辰的花,那边骂声始终不曾住,好在白日里市声嘈杂,声音落到善桐姐妹耳朵中时,已经听不出意思了,只知道二姨娘是又在打骂小丫鬟子罢了。

又过了一会儿,那边又热闹了起来,远远的只能听到一个男声也加入了战局,喝骂了二姨娘几句,二姨娘却偏不服气,又提高了声调还了嘴儿,两边一来一往,倒闹得更嘈杂了。

善樱就有些忍不住,她鬼鬼祟祟地看了善桐一眼,绵羊一样的表情里又多添了少许胆怯,善桐扫她一眼,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就告诫妹妹。“不许派丫鬟过去,不说让母亲知道,就是大姨娘知道了,都必须要说你的。”

正说着,大姨娘也进了屋子,这个和善樱几乎一模一样,面上都是一团和气的中年妇人,一进屋就摇着头感慨了一句,“真是造孽!”

她显然是听到了善桐的话尾,便也立起了眉毛瞪了善樱一眼,“你是要把事儿招到咱们院子里来?和你很没有关系!安心绣花吧你。”

善樱素来是很尊重生母的,听了大姨娘的话,便也不敢多说什么,低着头只是绣花。倒是善桐看她实在好奇得可怜,等大姨娘出了屋子,便淡淡地道,“今儿梧哥恐怕没有去宗学吧……要是爹过去数落她,她肯定是不敢还嘴的。也就是梧哥过去,两个人才能吵起来了……”

善樱一缩脖子,和大姨娘一模一样,也感慨了一句,“真是造孽!”

屋内便再没人说话了,又过了一会,那边院子里终于静了下来。没多久,王嬷嬷便也进了善樱屋子,她笑眯眯地问了善樱的好,又捋了捋善桐的颈发,看了看两个小姑娘的针线。再坐了一会,便起身道,“走,三妞妞,咱们回去吃点心吧。”

善桐还要去前屋和母亲道别,却被王嬷嬷拉了一把,便知道多半此时二姨娘、梧哥甚至连父亲都在堂屋里,这父辈妾室的问题,她当然不好在场旁听,便只好和王嬷嬷一前一后地出了院子,这才把住了王嬷嬷的胳膊,同她一道在石板路上漫步。

王嬷嬷笑嘻嘻地看着善桐,看了半路,才问她,“怎么了,三妞妞,几年没见,大姑娘了?晚上睡觉都睡得不安稳,眉头皱得紧紧的呢,哪来的这么多心事,说给嬷嬷听听?”

善桐偎在王嬷嬷怀里,张开口想要倾述,却觉得无限的烦恼堵在口边,任何一件都不能轻易说出,半日才怏怏地道,“您就当我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吧……不都说女儿家长大了,心事就多嘛。”

王嬷嬷不禁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两人进了祖屋,她才要说话时,却被善桐拉了拉衣摆——老人家眼神不好使了,得了善桐的提醒,隔着窗子一望,这才看到二老爷、王氏等人,不知什么时候居然都到了祖屋来,正在老太太炕前挨个站着——因老太太自己,也正一脸不快地站在炕前踱步呢。

她不动声色,等走得近了,再一看,便果然看到当屋内跪了两人,虽然低着头看不清面孔,但从打扮发式来看,赫然便是二姨娘同梧哥了。

老人家顾不得同善桐夹缠,她低声吩咐了一句,“三妞,回去老实呆着,这不是你能管的事。”

便自己掀了帘子,从侧门进了堂屋,不言声站到了老太太身边。老太太见到是她,面色倒缓和下来,让道,“你坐!”

王嬷嬷待要不坐时,见二老爷和二太太都上来劝,便也就半推半就在炕边坐了,却不说话,只是多少带了些疑惑地望着老太太没有说话。老太太倒是利索,她看了二姨娘一眼,便缓声对王嬷嬷道,“真是乱了套了,一个奴才,也这样不服管教。你刚从二房过来的,听到动静了没有?”

要不是二姨娘和梧哥闹起来了,王嬷嬷也用不着回避到善樱屋里去,老人家咳嗽了一声,不免又去看奶儿子的脸色,见二老爷给她连连使了两个眼色,便缓了声音劝,“小姐哎,这都是孩子们自己的事儿了……”

老太太这一次却没给王嬷嬷面子,她不满地看了王氏一眼,斩钉截铁地道,“孩子们自己要能管自己的事,我也乐得不说话,可现在孩子们管不了了,我不管,谁管?”

130、利落

善桐当然没有乖乖地在自己屋内等消息。

从前开玩笑偷听,那当然那是直接趴在门帘上头,横竖被老人家发现了也就逗个乐呵,现如今家里事儿闹得大了,她有心要不管,心里又实在过意不去,进了屋打个转,便从屋后侧门绕出来了,由丫鬟们进出倒水的小门进了堂屋里间净房内,果然已经见到张姑姑并两个老太太院子里有脸面的大丫头,在斗室内肃然静立,似乎随时准备依从老太太的命令出面办事。见到善桐进来,张姑姑一扬眉正要开腔,善桐已经沉下脸来摆了摆手,她站在门边,小心翼翼地透过门帘缝隙,看了看屋内的景象。

净房和内室之间,相隔了不过一道软软的门帘,声音当然是拦不住的,张姑姑多半也是考虑到了善桐在老太太心目中的分量,她到底还是没有出声。而是同善桐一起屏息静气,听屋内老太太慢慢地道,“从前都不说你什么了,这一回又是谁亏待你了?大中午的吵吵闹闹,连你亲儿子都受不住了,过去说你两句,你还要打他。”

在二姨娘小院内发生的纠纷,善桐自然还来不及知道。此时听说二姨娘要打梧哥,她也吃了一惊——这已经不是一个精神正常的人该有的行动了,打梧哥,二姨娘哪来的身份?再说了,心尖尖上的儿子,不呵护着反而要打,二姨娘……脑子没毛病吧?

她斗着胆子略略掀起了门帘,看了二姨娘一眼,所幸屋内人多半都背对着善桐,并且气氛严肃,也无人注意得到。只有二姨娘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她狠狠地瞥了屋角一眼,原本颇有几分姿色的端丽面容上,居然流露出狼一样的凶狠。哪管老太太问话,居然也不言不语的,像是不屑于回答,还是二老爷哼了一声,她才低声道,“你们都是商量好了的。”

屋内众人,竟无一人解得二姨娘话里的意思。梧哥动了动身子,他又是厌烦,又是担心地看了二姨娘一眼,想要说话,可又硬生生地咽了下来,只是祈求地望了王氏一眼,王氏叹息了一声,便抢在二姨娘之前向着老太太道,“娘,一个奴才,您犯不着和她计较,回去一定狠狠地数落她。您看,今儿个就算了吧——”

老太太越发有些不快了,她丝毫不曾搭理王氏的求情,而是扫了二老爷一眼,心头也不是没有诧异:到了这一步,王氏还要出来做好人,软得实在是让人吃不消了。可海清由始至终一语不发,却也令人吃惊。

为了榆哥,要笼络住梧哥的心,多容忍二姨娘几次,王氏的心思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就是到了这一步,她一个主母威严都有扫地的嫌疑了,还是这么软,老太太从前多少还是以为,二姨娘还仗着二老爷的宠爱,王氏娘家又倒了。重重顾忌之下,这才无力约束妾室。这一次二老爷回来,她之所以这样借题发挥,还是想要表明自己的态度,给二房正室撑撑腰的。

没想到海清脑子倒也并不糊涂,脸色虽然难看,但从刚才起,就没为这奴才多说一句好话。看来对二姨娘宠幸也实在有限……这奴才也着实是太蠢笨了,没个靠山还这样嚣张,怎么生得出梧哥这么机灵的孩子!

乡试可就近在眼前了……

老太太心中就闪过了这无数个似乎毫不相干的念头,她咳嗽了一声,打断了王氏轻软的求情,而是向着梧哥道,“你站起来。”

当着祖母的面,哪还有梧哥说话的余地?他只得站起身来,低着头退到了父母身侧,见二姨娘一个动弹,似乎要开口说话,心中不由大急,忙瞪着二姨娘的脸,简直要盼望自己的眼神能够烧伤二姨娘的脸颊,烧穿了她的舌头,让她再别吐出蠢话,将场面破坏得更僵。

“这几年来,你们二房一妻二妾始终在我身边侍奉。”老太太也不曾搭理二姨娘,而是向着二老爷道,“什么事,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只是不说罢了。你妻子这几年不容易,又要侍奉我,又要打点家务,西北军情最紧急的时候,族里也不太平,什么事儿,都是我们婆媳商量着办。你在前线鞭长莫及,你大哥又在外地,三弟妹、四弟妹也被我打发出去了。就剩她和三妞妞在身边伺候,两母女都很孝顺,伺候我也是尽心尽力,我虽然性子不柔和,也没有一点能挑剔的地方。”

这是真心话,老太太也说得很平静,她又看了王氏一眼,在心底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南边的大家小姐,习气难改,要是没有二姨娘这个奴才,二房一家哪有这么多的烦心事?

“至于她对待庶子庶女,姨娘奴婢,这几年我们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公平贤惠,大度大方,梧哥、榆哥、樱娘三个,都可以作证。”老太太说到这里,便目注梧哥。梧哥势必不能不出头说话,而他的话也的确发自真心。

“娘待我们一向亲密无间、一视同仁,同嫡出的兄姐没有任何分别。”他本来还想再多说几句,可又顾虑着二姨娘的情绪,便只是简单说了几句。王氏不禁注目于他微微一笑,又摆了摆手,也不使梧哥多说。二姨娘动弹了一下,她垂下头去,似乎也品味出了梧哥话中货真价实真心真意的崇敬与亲近,虽然未曾说话,可肩膀却细细地颤抖起来。

老太太看在眼里,不禁不屑一笑,她又对二老爷续道。“就是大姨娘,也素来本分老实,得了闲只是在家做些针线女红,或是帮着主母安排家务,和主母之间也是和和气气的,令人看了就舒心、省心。唯有你眼前的这一位,仗着自己生了个出息的儿子,成日里就是上蹿下跳的给家里添事,我倒要问问你,你眼睛是怎么长的?杨氏规范你读过没有,纳妾开脸,是你能做的事吗?”

居然调转了风头,向二老爷发动了进攻……

二老爷阴沉着脸,他扫了王氏一眼,调转过身顿时就跪了下来,屋内呼啦啦就跪了一片人,就连王嬷嬷都站起了身子,她心疼地道,“小姐,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王氏势必不能不出头说话了,“是媳妇不对,没有认真研习家规,不知道家里的规矩,自打有了身孕,便给大姨娘开了脸……”

“我没有问你!”老太太轻喝了一声,盯准了二老爷不放。“你媳妇没读过,你没有读过?你说说看你怎么就能纳了人家——”

“娘——”二老爷再忍不住,他面上浮现了和榆哥几乎是如出一辙的倔强,连语气都几乎是一样瓮声瓮气,“就不说京里,族内的大户人家,谁没有个把通房丫头,就是咱们家,那也还有三哥呢……”

老太太顿时神色大变,一口气就噎在了胸口,吞吞不下吐吐不出,一时抚着胸口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二老爷吓得连连打自己的嘴巴,“儿子不孝,儿子不孝!”王氏一跃而起,一群人顿时就围到老太太跟前,乱了半日,老太太方才缓过劲来,气得面色大变,坐在炕边怔怔地出了半日神,才慢慢地说。

“你三哥的生母虽然早逝,但当年待你们何等慈爱,对我又何等恭敬,这你都忘了?地下跪着这个货色,一个屠户女,张狂跋扈,连主母都不看在眼里,敢和主子们顶嘴……拿她和你去世的姨娘比,你有这个脸?”

二老爷就是还有一点为二姨娘说话的心思,此时自然也都要收敛起来了,他一下又跪了下来,“儿子不是这个意思……二姨娘轻浮下贱,我也是多次敲打,奈何看在梧哥的面子上,不忍过分责罚,这才惯出了她的性子,您放心,回头我就责罚她,一定教会她什么叫做规矩!”

二姨娘双肩巨颤,她抬起头来望着二老爷,又看了看梧哥,从善桐的角度,都隐约能窥见她面上的绝望和双唇隐约的颤抖,可善梧在这个场合,不过是一个孙辈,又能说得上什么话呢?他连王氏都不再敢看,只是冷冷地瞥了二姨娘一眼,微微地摇了摇头,便不再说话了。

老太太看在眼里,不禁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她摆了摆手,抬高了声调,“去把孙氏、慕容氏、萧氏都请过来……萧氏房里那个通房,也给她带上。”

这一次,连王嬷嬷都嘀咕了,“小姐,这兄弟屋里的事,扯上别房……”

“这些年来我不提,家规真是逐渐废弛。”老太太冷冷地道,“纳妾我是管不了了,今儿我就立一条新家规吧,过了四十岁,可以抬举通房,可决不能断了绝育的汤药……凡是有一点不安份的,即刻远远转卖出去!做人家的奴婢也好,去盐井矿山干活也罢,总之不准留在跟前碍我的眼!”

虽然她只字不提二姨娘,但二姨娘已经吓得浑身瘫软,这一下她是真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就是善桐也不由拧起了眉头,只是张姑姑掀帘子出去,她不再能在帘后偷窥,只得提心吊胆地在净房里听着动静。

不多时,果然三个太太都到了堂屋内——没一个没有收到风声,连一丝讶异都不曾有,老太太稍微交待了事情始末,一问大太太,“老大媳妇以后是要接过管家棒子的,这样的货色该怎么处置,你说说你的意思。”

按说小叔子的家务事,大太太是不好开口的,可她的性子善桐也不是不明白……

“这妾进门的时候,是写的纳妾文书呀,还是奴婢文书?”果然,大太太张口就来了这么一句。“是纳妾文书,就休回娘家去,是奴婢文书,就转卖回京去,或者二弟妹心慈就放出去也好,我们家地小,可容不得这心大的奴才。”

王氏还没答话,善桐顿时又听到了扑通一声,她再忍不住,躲到帘后又再小心地看进了屋内,果然见得善梧已经跪在二姨娘身边,他低沉地唤了一声,“祖母!”

却再难以为继。

还有什么好说的?二姨娘这几年来的嚣张,老太太又不是没看在眼里。王氏也不是没有管过,她就是要自寻死路,到如今秋后算账了,难道还有任何冤情可诉?

二老爷已经在大太太身下落座,善桐瞥了父亲一眼,见父亲眼仁黑嗔嗔的,却是一语不发,而母亲却是一脸无奈,她徐徐起身,也在二姨娘身边跪了下去,轻声细语地道,“娘,怎么说这是二房家事,虽说二姨娘轻浮跋扈,但媳妇也有管教不周的罪名。再说,二姨娘好说还是留下了梧哥这滴血脉,也不算是无功于家中,她要是不懂规矩,咱们就教她规矩。休弃出门,似乎是不必了吧?”

慕容氏和萧氏面上都是一片漠然,两个人争先恐后,不是盯着自己的脚尖就是看着手指头,似乎对眼前的好戏半点都没有兴趣。大太太面上闪过一线不以为然,却也不曾再多说什么。老太太犹豫了片刻,她又站起身来,踱到二姨娘跟前,沉声道,“你抬起头来。”

二姨娘已经抖得和筛糠子一样了,她似乎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也有面临着被转卖、被休弃的一天,方才那虚张声势、略带疯癫的恨意,着了老太太这冷冰冰的几句话,已经不知去向何处。老太太等了等,她才慢慢地梗起了脖子,将脸抬了起来,颤声道,“老、老太太,奴、奴婢自知有罪,可,可这一辈子也就梧哥这一个儿子……我……我的亲儿子呀……”

话说到背后,连呜咽声中似乎都带了血。梧哥身形一阵颤动,却终究也没有抬起头来,还是王氏软着声音道,“娘,您消消气,什么事,咱们慢慢说……”

老太太转过身去,猛地就将桌上的茶碗给摔到了地上,清脆的碎裂声,顿时将众人都吓得一缩。

“慢慢说?慢慢说几年了,你慢慢说!几年了你都教不好一个奴才!”

她的怒火似乎一下就腾升了起来,“卖!这必须得卖了!不卖就休回去!我们杨家地小,容不得这么大的菩萨!”

大太太第一个起身,“娘您留心别气着了……”

又闹腾了半日,老太太的口气才缓了下来,她低下头用了一盏茶,才拿下巴点了点张姑姑。“派两个人给她收拾了行李,套了车,今天就送走!免得在我跟前也是碍眼!”

这话说得不清不楚,连去哪里都没有说,梧哥肩膀一颤,抬起头正要说话,却得了嫡母一个严厉眼色,顿时不敢再开口了。二姨娘倒是要嚎来着,一张口就被张姑姑上前一巴掌捂了回去,紧接着便被两个健壮的仆妇,从屋内直拖了出去,就这样一路磕碰着出了院子,竟不知是拖去了哪个方向。

老太太目注这三人背影出了屋子,她惬意地叹了一口长气,竟又换了笑脸,“好啦,大家难得人齐,都说说看,下半年亲朋好友间还有什么喜事是要上门吃酒的,不说别的,就是下个月宗房办满月酒,那是他们的宗孙……也是大事,老大媳妇是肯定要去的,王氏你去不去?”

四个媳妇都不敢怠慢,顿时你一言我一语,接了老太太的话头,屋内一下就又热闹了起来,连二老爷脸上,都迅速带上了捧场的笑。

131、心计

到底是心里有事,虽然没有多久,老太太连小辈们都叫到了身边,但二房诸人始终不能全情取悦老太太。梧哥不必说了,面色如土,低下头只是咬着唇发呆,就是王氏和二老爷,都时不时互相交换一个眼色。一家人之中也就只有二老爷一个,因为城府深些,尚且还能言笑如常。

善桐从屋外进来,又要装着没事人一样,又不敢胡乱说话,甚至还要顾着善樱,不使她天真无邪,破坏了气氛,着实也如坐针毡,她得了空便去看梧哥的脸色,还是王氏看了她一眼,小姑娘才醒悟到自己到底是着了痕迹,便也不敢再看,在祖母身边坐着,又听她安排了一番家中诸事。大太太便若无其事地道,“今儿收到了京中来信,正想请问母亲,檀哥几兄弟已经动身回西北了,是让他们直接在西安安顿下来,还是先回家探望您老。二弟眼看着也要去西安赴任了,您几年没去西安,可要进城走走?”

这的确是小五房的大事,众人都有自己的意见,慕容氏和萧氏不说了,就是王氏都道,“住肯定是就跟着我们住最方便的,今年凉快,娘要不要进城走走,也到家里各分号巡视一番?”

热热闹闹说了半天,老太太还是懒怠动弹,“孩子们考完了试再回家来住好了,等放了榜,要檀哥已经中举,那也就可以开始相看人家了。这一向让你们帮着物色人选,都看好了没有?别到时候,好姑娘都被人家给挑走了!”

“老太太您就放心吧,等檀哥中了举,可不是只有我们挑人,没有人家挑我们的了?好姑娘多得是,出息的儿郎们可就不多啦。”萧氏忙凑了个趣,“就不知道咱们家是看门第,还是看孩子本人的人品了。我娘家有个侄女,爹娘出身是低了些,她爹是个秀才……”

老太太和大太太都听得很认真,王氏却有几分不置可否:她和大太太都是名门望族出身,当时小五房家里还没有出官呢,如今一个从二品一个正三品,虽然比不上帝国最顶层的那个圈子,但小五房也的确算是高门了。这第三代的长媳,当然是要说个高门大户的闺女儿,才能压得住阵脚。这件事,大太太是不会假手于人的。

她又不禁把眼神调向了窗外,依然没见二姨娘的动静,心下忍不住就犯起了嘀咕:老太太显然是早有准备,二姨娘恐怕现在都上了路了,就不知道这到底是要送去哪儿,是底下的庄子里呢,还是相熟的庙里……

一时众人说完了话,三老爷、四老爷也从外头进来,又说些夏收卖粮的家事,老太太便让张姑姑,“去取账本来,乘着家里四房都在,也就少个老大在外做官,这没有办法……咱们把家里这些年来的进出也向你们交交底。”

大太太立刻站起身来,“娘这是什么话,难道您当的家,咱们还能有二话不成?”

二老爷也忙说,“娘,这账您心底有数就行了,咱们都听您的,还交什么底啊!”

“我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老太太却很淡然,“哪天说撒手也就是一转眼的事。家里的事,迟早要慢慢移交到你们手上,现在说清楚了,将来你们分家,大家心里也有数。别和族里别人家一样,亲兄弟之间你猜疑我我猜疑你的,大家闹得分崩离析。祖宗们在地下都羞得翻身呢。”

三房、四房固然也客气了几句,但终究还是没能抵抗得住这赤裸裸的诱惑——按当时的做法,老太太一咽气,接过管家棒子的那肯定就是大房,只要一拿过库房钥匙,这家产倒还是跑不掉的,可浮财怎么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样的大事,当然没有孩子们旁听的份儿,老太太就吩咐善桃,“带着弟弟妹妹们,出去玩儿吧。梧哥也跟上,最近你一心读书,倒是少和姐妹们说话了。”

善桃也是个认死理的,话里带到了善梧,她就真的把善梧也安排了起来,“我们每天也都要练字的,都说四弟字写得好,不如指点我们姐妹一番。”

居然是真的一点都没有收到堂屋的风声……

梧哥虽然魂不守舍,但渐渐地也回过神来,应付了善桃几句,便安顿姐妹三人各自练字,自己站到了窗前,望着外头出神。善桐看着他的背影,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只好低下头去,慢慢地临着碑帖上的楷书,时不时抬起头来看看梧哥,只觉得梧哥连背影都丝毫未曾动弹,居然就这样一动不动,站到了天黑时分,才被二老爷带出了大门。

今儿个王氏就没有同二老爷一道回去,她留下来侍奉老太太晚饭,“也偏着母亲吃一口吧。”

个中用意,也算是不言自明。老太太当着善桐的面,对她都没有好脸色,用了几口饭,就搁下筷子。“二姨娘闹到今天这样,你也难辞其咎。”

王氏赶快站起来,一脸的顺从驯善,听老太太发作。“你是二房主母,名正言顺八抬大轿抬进来的正妻。二姨娘算什么东西?一个妾而已,说得难听点,有个纳妾文书又怎么样?你说一声卖,那也就卖出去了!远在西北,她娘家能知道什么?就是知道了,难道她娘家还有天大的胆子,敢和你打官司?”

见王氏张口欲言,老太太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一语道破。

“你无非就是因为看在梧哥聪明颖悟的份上,害怕管教得厉害,伤了孩子的心,可闹到今天这个地步,最没脸面的还不是梧哥自己?好端端的孩子,正是青春洋溢的时候,和个小老头一样没有一点锐气,这么一闹,连举人考得上考不上,我看都难说得很……其实梧哥不梧哥的,也都是借口而已。”

善桐一直低眉顺眼地数着饭粒,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她心中实在是乱到了极点,又好像极度惊骇过后,心情反而空白起来,又似乎是悲喜难言,又似乎是无悲无喜。可老太太这一句话,就让她的心一下吊到了高处,她发觉自己还是会紧张的:不管母亲如何,她总不希望老太太勘破她的心机,又再次失宠于婆婆。这一次,父亲未必会站在她这一边,到时候母亲的日子,可就更难过了……

王氏都要抬起一边眉毛来,她却显得要比女儿更沉稳得多了,亲切和气的面上就现出了丝丝缕缕的疑惑,听老太太续道。

“你不用和我装模作样的,这些年来我冷眼看着,心里也不是不明白。对这个二姨娘,你也是被她折腾得烦了、怕了,横竖梧哥懂事,你又不想惹事,平时闹起来,你能忍就忍一步,也就息事宁人了不是?”

原来还是和从前一样,是嫌母亲太软弱……

善桐一下又松弛了下来,她似听非听,自己闷头数着饭粒,等老太太唠叨完了,便起身退出屋子,把里屋留给了婆媳两个。不想过了一会儿,王氏又把她叫进屋内,搂过善桐,低声向老太太道,“娘,梧哥现在心里肯定是不好受的,三妞平时和他很说得上话——”

老太太爽快地放了人,“也好,今儿让她回去吧,你们娘俩恐怕也还有别的话要说的。”

她颇有深意地看了王氏一眼,微微一笑,又慈爱地拍了拍善桐,叮嘱道,“晚上别多吃了西瓜,那都是井里泡着的,透心凉呢,再贪吃,你又拉肚子了。”

善桐浑浑噩噩地点了点头,她随着母亲一道出了祖屋,连满天繁星都没心思去看,只是数着自己的脚步,顺着前方灯笼透出的光,盯着那长而摇曳的影子,一路无语。

王氏的话虽然也不多,但她显然要比女儿更亢奋得多。进了堂屋,问过二老爷带善梧在书斋内说话,她不禁略略扬了扬眉,便看了望江一眼。

望江神色不变,在王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王氏的眉头就又舒展了开来,她带着女儿在里屋落了座,自己沉思着用了一口凉茶,这才回过神来,见女儿望着自己,便轻声道,“怎么?”

“爹不会和梧哥胡言乱语吧。”善桐沉声问道,“您就没虑着这一层?”

这话问得玄妙,更是超出了王氏的预计,她微微一笑,冲望江摆了摆手,待得屋内只余母女二人时,才低声道,“放心吧,你爹不是那样的人,家和万事兴,有些事就是说破了又如何?走到这一步,也不是他们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了。”

的确,祖母也实在是太配合了,不……甚至说祖母今儿的一顿大发作,看着是突如其来的暴怒,其实是透着深思熟虑,每一步都是有备而来。甚至包括了问计于大伯母、包括了当众数落母亲……她一个快入土的老人家唱个白脸,又有什么关系?梧哥一个庶孙,能把她怎么样?除非家里男丁都死绝了,才轮得到他出头呢,就是这样,他也担不得忤逆不孝这个罪名。母亲这是在一家人的见证中,众目睽睽之下,大唱了一把红脸,从今往后,梧哥只要有一点忤逆、一点私心,落到家里亲戚眼中,那就是一头活生生的白眼狼。嫡母待你掏心挖肺,你待嫡母忘恩负义?这样不忠不孝之辈,就是到了金銮殿前,都有人敢啐他的。就算梧哥知道了真相,那又如何?道理、恩义、舆论,这三道绳子已经把他捆得不能再紧,日后这一生中,他心里就是再苦,待母亲也好,姐妹们也罢,甚至是榆哥、楠哥,都不可能有任何不妥当了。母债子偿,尚未长成,他身上就已经背负了一重原罪……

连自己都能想明白,父亲又如何不能品味到这个道理?事到如今,是说破了更无用,倒不如不说破了。只怕此时多半还是温言抚慰梧哥,却是不会有一句不妥当的话的。

“再说。”王氏又笑微微地轻声道,“你爹身边伺候着的那几个丫鬟,也都是我们的人,进进出出端茶倒水的,总能听到一点动静。你爹正数落梧哥呢,数落他怎么不约束好二姨娘……也是,从前在京城的时候,他也是弹压过二姨娘的。谁知道这人的性子居然至此,是谁都改不了她的暴脾气了。就盼着这一次她能学会规矩二字,从此安分一些儿吧。”

她心情越好,口中的南音就越重,此时且笑且言,竟大有江南水乡儿女吴侬软语的风范。善桐曾经很羡慕母亲这轻描淡写的优雅风流,但这时候她不再羡慕了,她非但并不羡慕,不知为什么,还想站起身来走得远远的,离开这烦心的一切。可王氏却并没有注意到女儿的不对,她似乎正处在极度的喜悦和自满中,连语气都带了一丝飘飘然。

“娘的用意,只怕你也猜出了一点儿了。”她轻声细语地说。“闺女,这些年来娘教了你这么多处事的道理,现在就再教给你一句话。人活世上一辈子,免不得起起落落的,什么事都在算中,那就不是人,是妖怪了。失算是有的,天灾是有的,咱们就是水里的浮萍,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有些事你得让它过去,别再留恋不舍,可有些事你又得抓在手心里,攥得牢牢的。”

她又略带天真地笑了起来,笑容中还有些娇媚未曾消逝,同正长成的女儿颇有几分相似。王氏说,“体面和你手心里的实惠比,就又算不了什么了。你看看娘,四年前回来的时候,咱们多凄凉落魄,娘家倒了,不得婆婆的喜欢,亲儿子是傻子,聪明的那个庶子,生母又和你不贴心……”

如果说从前和女儿倾述的时候,她语调里始终还带了凄苦,但此时此刻,这份凄苦,已经全面为成就感,为她的胜利所带来的喜悦而取代了,“你看看现在?祖母把你疼到了心坎里,就是榆哥,其实也是放在心尖上的,说到分家,口气也是一碗水端平,没有偏心大房的意思。榆哥怎么说结巴是治好的,邀天之幸,要能把傻病治愈了,一转眼就又是个俊才……梧哥和咱们心贴着心,他能说出咱们什么不好?他不能,他一句不好都说不出来——孩子,你记住,别人能看出来的心机、算计,那就不叫心机和算计了。别人觉得你心思深沉算无遗策,那你就还不够深沉。真正的心机,其实也用不着花巧,一条最简单的计策,你用上七年、八年,那才叫心机,才叫算计。”

她的声音很低,近乎耳语,在善桐耳边推心置腹地响着。“你看,娘早就和你说过,天无绝人之路,没有路,我抢别人的路来走,也要走一条路出来。以后咱们家就又太平了,没人能给你脸子瞧,孩子,你受的委屈娘都记在心里呢。娘让她给你没脸,也有让她练练你的意思。看着她得意,我心里真想笑,她就尽管得意吧,越得意越好……”

屋外忽然传来了望江低低的声音,“太太,梧哥出老爷书房了,正往堂屋来呢!”

王氏一下就精神起来,她坐直了身子,再冲善桐微微一笑,才调整出了一脸尴尬的同情。“出去吧,你哥哥今儿够没脸的了,你再在一边呆着,他越发没有容身之地了。”

善桐就抬起头来,慢慢地退出了屋子。正好和梧哥擦身而过,两兄妹都没顾得上搭理对方。她一步一步走到院子里,隔着窗子望进了屋内,正好就看到梧哥双膝落地,把脸埋到了王氏怀里,肩膀迅速就抽动了起来。王氏弯下腰去,慈爱地抚着梧哥的臂膀,在他耳边轻声说起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