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转头,又见到父亲负着手,在小院另一边伫立,他并未曾留意到善桐,而是注视着窗内的景象,神色虽深沉,但善桐也还能够看得出来,这深沉中的一份欣慰。

她一把捂住嘴巴,不知为什么,竟有了一股极强烈的作呕冲动。只好乘着无人留意到她,溜出了院子,一溜烟地奔回了小五房祖屋自己的厢房内,一把就关上了门,回身靠着痰盒,喘了几口气,便原原本本地将一胃酸水全交代了出来。

132、回归

二姨娘被送走的事,当然没能在小五房内再激起任何一点波澜。非但村中没有出现一点闲言碎语,就连十三房这样的邻居,也就是隐约听说了一点风声。

“也该杀杀那一位的威风了。”善喜谈起二姨娘,语气里就满是不以为然,“一个姨娘而已,不是奴才那也是奴才,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少了那个事儿精,你们家就安稳得多了,你娘也能少操点心。”

就是当时多操的那一份心,恐怕也是母亲心甘情愿的吧。

善桐就含蓄地微笑起来,就算是对着善喜,她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而是扯开了话题。“眼看着夏天都要过了,你这件衣服怎么还没绣好呀?”

“就是知道我绣得慢,所以这可不是提前大半年就做起了冬衣?”善喜很快也就转了话题,和善桐闲话。“再说,家里事情也多,平时得了闲还要和娘一道打算盘做帐。娘本来还要让我去庄子、铺子里走走的,不知怎么回事,这几个月也没听提了,要不然,更没空做活了。”

随着年岁长大,以及大伯母的回归,善桐如今能够度时在村子里散散心,到村边的亭子里坐一坐,都是因为老太太的纵宠了。善桃就算生活在西北这样宽松的环境里,也还是坚持了京城闺秀的作风,几乎是不出二门。听到善喜能够出门到自己的田庄、铺子里巡视,她不禁好一阵羡慕。“还是你好,现在麦子刚打下来,再过几天,天气一凉,那秋高气爽的,骑着马出去走走,岂不是美事?再说,你们家的铺子都在西安,能够进城走走也挺不错呀。你还没去过西安吧?”

“打小到大就没有出过远门。”善喜也憧憬地道,“就是也慌呢,虽说就是一百多里路,但从前爹还在生的时候,娘也很少出门的。我们两个女眷一出门,出了事可不就是抓瞎了?娘也就愁这个。”

“庄子上不敢说,顶多从我们家借个管家陪着。”善桐随口道,“进了西安你慌什么,肯定住在我们那儿啊,难不成还忽然见外了起来?让祖母知道,又要顶你的脑门儿了。”

善喜自小出入小五房,也算是老太太看大的闺女,虽然肯定比不上嫡亲孙女,但也颇得老太太的喜爱。她人又机灵,时常送些手抄的佛经给老太太诵念,有时候半个多月不上门,见了老太太,还要挨她的脑崩儿。小姑娘一听就笑了,“谁和你们见外了。就是……”

她顿了顿,面上掠过一线惆怅,似乎有千言万语在口边要诉说出来,可打了个转,却又被咽了回去。“就是咱们家人口少,很多事的确也不方便安排。”

“人口少,可不就指望你快生几个来开枝散叶?”善桐心底不禁也有些感慨:几年过去,小伙伴们大了,也都有了各自的心事了。很多时候也不是不想倾述,只是或者有些心事还是停留在心底最为安全。

她就笑嘻嘻地逗了善喜一句,“亲事说定了没有?十里八乡的老少爷们,怕是都等着登你们家的门呢!你可要仔细留神,擦亮了眼睛来挑啦。”

善喜眼波流转,正欲说话时,又侧耳听了听院落外头的动静,过了一会才道,“唉,我娘说,我年纪还小,并不着急……”

善桐耳朵倒没她那么灵敏,细听了一番,才隐约听到了两个妇人对话的声音,她噢了一声。“我四婶又来了,这几个月她倒是经常过来陪你娘说话。”

两个小姑娘又闲话了一番家常,善桐便要回家用饭了,善喜也跳下床道,“嘿嘿,给伯祖母请个安去,免得她又抱怨我懒。”便和善桐一道手牵着手,两人一起出了院子,进了小五房堂屋,老太太和善喜闲话了几句,忽然屋外来人道,“他伯母,你们家四孙子还没回来?我们中午在驿站打尖的时候还和他遇见了,要不是咱们东西多,还能和他一道进村。”

说了几句话,又放下了一个麻袋,笑道,“这是田里新打上来的麦子,您尝尝甜不甜,要甜我们这还有呢,尽管来拿。”

这一年半年以来,小五房天天都有人送这送那的,众人都已经惯了。老太太见来人家境一般,忙道,“大侄子有心了!”

便吩咐张姑姑,“上回从西安买的那一蒲包口蘑……”

就和那人你来我往地客气了起来,来人磨蹭了半日,才道出来意:家里有喜事,一时凑不开手,是来借钱的。

长辈们在这边说话,那边善桐的心思却早就飘远了。她和善喜打了半天的眼色,有了个话缝,便双双告辞溜出了屋子,在自己小院子里急得团团乱转。“中午都打尖儿了,眼下怎么还没到家,他要是骑马,半下午就能到了不是?”

善喜就看着善桐笑,“都到了这附近了,还能丢了?你就安心等着吧,今晚是必定到家的!”

话虽如此,可善桐却还是坐立不安,又是兴奋又是期待,又怀了一丝隐隐的担心,和一点不该有又难免会有的期待:要是哥哥的病情遇到转机,要是针灸居然奏效,哥哥真的可以痊愈……

她虽然不能出门,但却不断打发六丑、六州两个丫鬟到村口去打探消息,到了晚饭时分,老太太那边送了客也问起了榆哥的下落,连王氏等人都到祖屋来请安了,六丑才急匆匆跑回来,喘着气笑道,“老太太、太太、姑娘,四少爷进村口啦!”

不要说王氏,就连二老爷都站起身来,善桐更是坐立不安,虽然极力拿捏着稳重,却还是禁不住一脸恳求地望向了祖母。大太太看在眼里,不禁就道,“三姑娘,仔细举止。把喜悦露在面上,可不是大家闺秀所为。”

善桐也实在是怕了这个大伯母了,她一缩脖子,讪讪然地坐正了身子,王氏看了大太太一眼,便起身笑道,“我这个当娘的可实在是忍不住啦,说来也有一年多没见到榆哥了……”

老太太便抬了抬手,“去吧,几步路的事,想接就接进来呗。”

王氏面上顿时一喜,她转过身迫不及待地走了几步,才回头盯了二老爷一眼,二老爷咳嗽了一声,这才俨然地站起身来,犹自低声道,“这个小畜生,也不知道先打发底下人回来报个消息,现在倒好了,晚饭怎么安排?”

话虽如此,脚下却也走得不慢,同王氏一道并肩出了屋子,转眼就看不见了。屋内二房这几兄妹,人人脸上也都露了笑:榆哥虽然迟钝些,但生得好看,为人又温厚敦实,兄弟姐妹间的感情从来都是不错的。

没有多久,王氏就搂着个高个儿少年进了屋子——这少年虽然面上还沾了一路的风霜,打扮得也朴素老实,身上穿的居然是一件蓝布的大衫,肤色更是要比从前糙黑了不少。但个子高挑、眉清目秀,最重要是有一股勃勃的生气笼罩周身,哪管他似乎心情不大喜悦,但振奋活跃的气息,依然几乎扑人而来:虽然长相没有变化,可一望即知气质变化极大。这小伙子年纪虽轻,但阅历定然已经十分丰富,用通俗的话说,那就是这小伙子虽然年纪轻,但可不是一般娇养在家的温室子弟……这孩子,靠谱。

“祖母。”果然,从前见到祖母,就像是见到吃人野兽一样畏畏缩缩的榆哥,如今却是大大方方地,在王氏满面的笑容,和一屋子人或深或浅的笑意中,他先朗声给老太太问过了安,又跪下身磕过了头,才站起身来道,“这就是大伯母了吧?”

大太太眼中飞快地滑过了一丝讶异,她安坐不动,受了榆哥的礼,才笑道,“是个大小伙子了!看着很干练嘛!”

就算两妯娌之间一向是不远不近的,这句话还是夸到了王氏心坎中,她一下笑逐颜开,就打开了话匣子,“跟着神医塞北漠南的折腾,也不是没有好处,才一年多的工夫,长了这么高!看着也老成多了,像个大人了!”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她没往外说:榆哥已经问了半圈人的好了,口齿清楚,声调虽然还有些缓慢,但却一点都没有结巴……

老太太城府这样深沉的老人家,也不禁带上了微微的笑意,她细致而喜悦地观察着榆哥的一举一动,手中的烟袋熄了火都没有留意,干抽了几口这才发觉,索性就搁下烟袋锅子,叫榆哥坐到自己身边。“这一次回来怎么这样突然,事先也没捎信。要不是同村人遇见,都不知道你要回来!”

“噢。”榆哥挠了挠后脑勺,到底还是带出了一分残存的天真,“神医要回京城去,我们一路快马,到天水他最后给我扎了一针,便分了手。天水那一带家里也没什么亲戚,要找人送信,恐怕信走得还没我们快,这就索性一路自己回来了。”

这么长一串话,说得也是明白清楚……

善桐轻轻咳嗽了一声,踱到母亲身边,往她手里塞了一条帕子,王氏这才知道去拭眼眶。二老爷看了看善桐,两父女也都颇为欣慰——看来一家人分手之后,榆哥的病情又有进展,结巴终于得到根治。

就是善樱、善梧这两个仅存的小辈,面上也都情不自禁,笑容满面。梧哥的笑里更有许多东西,有的他藏住了,有的却没有藏住,所幸全家人注意到他的也没有多少,还是善桐一眼看见,这才轻轻地扯了扯哥哥的衣袖。

当晚自然是小开宴席,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顿洗尘宴,席间榆哥又细说了许多跟着权仲白四处游走的见闻。众人也都听得入神:盖因当时西域和中原隔绝已久,权仲白之前只是在前线几个市镇游走,其实大家也都还熟悉那片地区,可之后说的地点,就是老太太都只是听说了。什么蒲昌海、孔雀河,什么楼兰古道、青海戈壁……善榆其实跟随权仲白也没有太久时间,却走了这许多地方,可见权仲白的行程是有多紧凑了。虽说各种险阻,他多半只是一语带过,但王氏也听得心惊肉跳,面色数变。倒是老太太很高兴,“好,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咱们榆哥走了这么多路,可说是家里学问最高的一个了。就是这学问做的不是一般人的学问,是脚下的学问!”

大太太关心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今年乡试是赶不上了,明年的童生试可千万不能错过了,既然回来了就不要再动弹,休息几天,就该进宗学去读书啦!”

她又略带询问地看了老太太一眼,“是不是家里也请一个老师回来坐馆……”

毕竟是长媳,虽然也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可长媳的风范也是摆在那里的,老太太满意地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先看着王氏,见王氏会意地点了点头,才含糊道,“小地方人才少,好先生也都在各族族学、宗学里,不大好请……他肯定是要跟着爹娘去西安的,到了当地,让你小叔子、弟妹自己安排吧。”

善桐紧接着说了几句闲话,便把话题岔开。她倒是额外看了大伯母一眼,见大伯母也不以为意,心下也自嘲一笑:要能看得出不妥来,大伯母也就不是活规范了……

虽然已经被母亲训练出了敏锐的观察力,和遇事多想三分的深沉,但善桐还是将这点心事推到了一边,吃完晚饭,便和祖母打了个招呼,又一路粘着榆哥回了二房的小院子。自然早有人备下了清水新衣,榆哥梳洗过后,重又出来和大家见过时,二老爷和王氏已经盘问着他随身带着的那个小厮儿,盘问了有半日了。

见榆哥梳洗过后,更加容光焕发,竟大有气宇轩昂的意思,原本那畏畏缩缩的怯懦之感,竟是荡然无存。王氏的眼眶一下又红透了,她什么都顾不得了,禁不住就站起身来,一把将榆哥搂进怀里,哽咽着道,“天可怜见,天可怜见!娘真是恨不得要给权神医立个生祠才好呢!”

榆哥倒被她闹得有几分尴尬,他虽未挣脱母亲的怀抱,却也红了脸,嗫嚅道,“娘——”

一家人都欢笑了起来,善樱又缠着榆哥说了好些路途见闻,二老爷才咳嗽了一声,威严地道,“这一番在路上花了多少钱,心里有数没有?可曾随手乱花,或是过分俭省?都交待来我听听。”

大家长开口,一家人顿时也就都不说话了,王氏面上显然有些不以为然,但当着孩子们的面,也不曾落丈夫的面子。倒是榆哥不以为意,掰着手指头就道,“从和爹在何家山分手那天起,身上带的一千多两银票,如今还剩了一半。其中零星打赏……”

竟是一笔笔跟二老爷交待了起来,二老爷听得也很入神,倒是王氏,似听非听的,只是一脸喜悦地望着儿子口若悬河的样子,一心的满意,那是再别说的了。

好容易等榆哥说完了,二老爷闭着眼想了想,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王氏便又迫不及待地问。“怎、怎么样,现在还是一读书就犯恶心吗——”

就算已经被榆哥回归的喜悦给冲刷得飘飘然了,这一问中,依然不禁带了上了少许颤音。

榆哥犹豫了一下,而只是这一犹豫,便令得王氏面色惨变,她却依然不曾移动,只是固执地盯着榆哥,见榆哥低头望向自己的脚面,眼圈一下便又红了。就是善梧、善樱等小辈,也都有落寞之色,倒是二老爷泰然自若,起身道,“读不读书,什么要紧。你跟我到书房来,我有话问你。”

一边说,一边就带着不断回顾的榆哥,出了屋子。

133、无愧

得了榆哥的这句话,屋内的欢快气氛虽不说荡然无存,却也随之减色。善桐给善梧、善樱都使了眼色,两兄妹便不声不响地鱼贯掀帘子出去了,善桐这才坐到母亲身边,柔声道,“娘,您就别再问哥哥科举的事儿了,您看哥哥本来高高兴兴的,这一问,他面上又连一点笑影子都不见了……”

因屋内只剩下亲生女儿,王氏也不曾摆出她那亲切和善的面具,她用手捂着脸,并不曾理会善桐,仿若泥雕木塑一样,在炕桌上支了额头出了半晌的神,肩头才轻轻抽动了起来,善桐站在一边,心下又怎能好受?只得又递过去手中的帕子,按着王氏的肩膀,又劝慰了几句,“事到如今,就不要多想了,能够治好结巴,不说别的,一个秀才的功名是肯定可以到手的。就是荫个监生也好,总之不是白身,让哥哥学个爱好,一辈子太太平平的,倒是比现在再开始发奋读书,三十多岁中进士再开始做官,要强得多了……”

她忽然发觉自己的口径和父亲如出一辙,不禁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苦笑,见王氏犹自并不抬头,便轻声道,“现在家里这个样子,两个亲弟弟不说,就是大堂哥等人,看着也都不是跟红顶白、忘恩负义之辈,就算不能做官又怎么样?这一辈子,哥哥还是可以心想事成,难道还有人敢给他气受?”

知母莫若女,提到梧哥,王氏终于渐渐气平,她抬起头来,又忍不住将善桐搂进怀里,双臂分明带了颤抖,下巴搁在女儿头顶上,与其说是和女儿互相抚慰,倒不如说是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善桐身上,声音还打着颤,带了浓厚的鼻音。“咱三妞说的对……不能做官又怎么样?这一辈子,别人有的,我们榆哥也有,别人没有的,只要我们榆哥想要,他也一样会有……”

这一夜,善桐却并没有陪在母亲身边就寝——没有多久,二老爷就进了堂屋,他沉着脸把善桐打发出了屋子,上房的灯火,是一直亮到了四更时分。

第二天起,不论是老太太还是大太太,就几乎都绝口不提进学的事了,异口同声,都说榆哥长途跋涉,实在辛苦,让他在家好生将养一段时间再说。榆哥于是又成了家里唯一的闲人,每天起来给祖母请过安,不是自己关在屋里演算些不知所云的算学题目,就是在山野间带着族里的小兄弟们闲逛。三老爷带他去宝鸡听了几次戏,见了些文人墨客的朋友,榆哥却似乎都不大喜欢。他虽然已经治好了结巴,但却渐渐地又再寡言少语起来,成日里关着门,也不知在捣鼓着什么。

又过了一个多月,杨家要考科举的一大帮秀才,都汇聚在了一起,由宗房夫子亲自带了往西安过去,二老爷也就随之打点行装,预备动身了:他之所以硬是拖到了这个时候,主要还是因为巡抚的亲戚族人,那按例是应该回避的,等乡试放了榜,便可以同前任巡抚正式交接了。

因梧哥也随着族人一道去了西安,小五房自己又派出几个得力的家人前往西安,迎接檀哥几兄弟,家里一下就冷清了下来。大太太整天忙着和三个妯娌算今年的收支账,又要派管家和佃户们打官司,谈来年的地租等等,大人们都忙得不成。含沁再到村子里拜访的时候,善桐很轻易地就寻到了空子,钻到了村后的小亭子里,和含沁谈天说地,顺便又偏了他一对碧玉笔架。

小姑娘收得都有点不安了,便埋怨含沁。“你又带这么贵重的东西来,不收么,又觉得和你见外了,要收下了,日后家里人问起来,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要你就还我。”含沁举起手来,作势要敲善桐,善桐抱着笔架一闪,不禁露出笑来,可这笑意却也只是一闪,便又收敛了去。含沁看在眼内,便不动声色地道,“干嘛,你爹娘回来了,哥哥也回来了,好容易一家团聚,怎么看你的心事,好像反倒比前段日子更重些。”

善桐心中有许多话想要倾述,她其实并不大在意含沁的身份,她信任沁表哥不会将她的这些私密话泄露出去,就好像她不会泄露出含沁私下的一些烦难一样,但两人能够说话的时间毕竟有限,有些迷惘也不是几句话便能开解的。她叹了口气,只是捡了心头最觉紧要的一件事,向含沁道,“哥哥虽然已经不再结巴,但回到家里,整天无所事事的,在祖母、母亲跟前,好像也过得并不开心。总觉得他脸上的笑越来越少,话也不多……最重要是游手好闲,和朋友们也玩不到一块。要让他学着经营家里的买卖么,娘的陪嫁铺子多半都在京城,家里的这些铺子,我们又不好插手。再说,铺子里的伙计,滑头的不少,哥哥那样敦厚朴实的性格,和他们多接触了,准又吃亏。”

含沁眼神一闪,若有所思,他望了善桐一眼,低声道,“听起来,你们家是有分家的意思了?”

也就是含沁这样心有七窍的玲珑人,才能从一句话里推测出小五房的近况了,善桐也没有瞒他的意思,“嗯,祖母的意思,祖业肯定还是大伯父一家多继承一点。这些年来经营生发的部分,三房平分……为了这件事,四婶不大高兴,话里话外,似乎觉得三叔是庶出嘛……最近三婶都不搭理四婶,唉,反正居家过日子,还不都是这些事。”

她顿了顿,又低声道,“不过,听娘说,祖母手里还是扣了一大笔现钱,是没听着提该怎么分的。四婶因此也不敢闹得太过分,家里怎么说都还是太平的。”

见含沁唇角露出一丝会意的笑容,她又不无自嘲地加了一句,“也就是为了这个,我就不能跟着爹娘去西安啦,以后被大伯母管着,就是你来了村子里,咱们怕是也不能说话了。”

二老爷的这个陕西巡抚,虽然位高,可权却不重,有多少好处能落到他头上,那还是难说的事。二老爷虽然没有明说,但王氏私底下多次叮嘱女儿,要好好服侍祖母,个中用意,自然不必多说。含沁嗯了一声,倒也看不出多少失落,只是若有所思地道,“那以后要居中传话,就不大方便了。”

说到这里,善桐才想起来问桂含春的近况,她忙关心了几句桂含春的伤势,含沁只道,“在治呢,疤痕渐渐地窄了,但要不留痕迹,那是说笑。他问你的好。”

善桐除了说一声,“我很好,也问他的好”之外,其实也没有多少话说了。两个人虽然就隔了百十里地,但这么久没见面,说几句话都要托人居中传话,要长篇大论互诉相思,几乎绝无可能。话也就一次比一次更少,现在善桐就是要问,都不知道还要问什么了:现在又不是提亲事的好时机,反而希望要尽量拖延时间,等到朝局出现转机时,再提起来更好。倒是和含沁之间,话题似乎是永远都说不完的,谈了几句含春,桂含沁便提起了西安城里的一帮子名士,“从前没有来往,但多少也听说过,西安府学里有位先生,算学造诣炉火纯青,和江西的李先生是莫逆之交。我其实一早就想说了,算学虽然只是小道,但也颇能怡情,善榆兄弟又那样痴迷算学,索性就拜个名师正经学起来好了。总算是给他找件事做,别在家里闷出病来就行了。”

才提到善榆的困境没有一刻钟,就想出来一个办法,偏偏又是这样切实,善桐心情一振,顿时直起腰来,迫不及待地道,“我回去就和爹说去,哎呀,竟不知道府学里还有这么一位先生。虽说人就在西安左近,但到底是乡巴佬,比不得沁表哥人头熟。”

含沁揉了揉鼻子,冲善桐扮了个鬼脸,故意凶她,“现在总算开心了吧?嗯?”

他素来跳脱疏懒,虽然年纪长大,但始终似乎缺乏一份稳重,这一声嗯,也嗯得很是轻佻,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从这拉长了、上扬着的尾音中伸出来,作出了一副纨绔的姿态,要去勾善桐的下巴。按着善桐原本的性子,她必定是要笑着和含沁闹回去的,可此时她却被勾起心事,不禁又低沉了下来,摇头难过地道,“不,还是不大开心。”

含沁啧声道,“怎么这样难讨好?年纪越大,脾气也跟着越来越大了!”说着,便又叩了善桐额头一下,见善桐连闪都不闪,他面色渐渐严肃,便坐直了身子,低声道,“究竟怎么了,什么事连我都不能说?”

就因为你是庶子,所以才不能说,因为那是我的亲娘,所以才不能说……善桐望了含沁一眼,见他凤眼熠熠生辉,竟是露出了难得的认真,盯住自己不放,不知为什么,她有几分惊惶起来,眼神闪开了去,竟不敢和含沁对视,只是低着头语焉不详地道,“就觉得人生在世上,实在是难……实在是难得厉害。”

含沁便也不再追问,他若有所思地偏过头去,盘算了一会,便猜,“是为了你三哥的事心烦吧?你放心吧,他心里有数呢,现在就等着考上举人,这才开口把他生母求回来了。姑婆心里有数,什么事都安排得很妥当,你用不着瞎操心。”

这件事瞒不过含沁,善桐是早有心理准备,只是他连老太太的后续安排、梧哥的心理状态都这样清楚,却不禁令善桐大为惊异,她扫了含沁一眼,挑起了一边眉毛,含沁却只是微微一笑,居然伸出手来,摸了摸善桐的脑门,又戏谑地弹了她额头一下,轻声道。“傻三妮,送你一句话吧,‘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别人的事,你管那么多干嘛?你自己还是泥菩萨过江呢,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就过去了,一家人哪有跨不过的坎!”

却是句句正中善桐心事,小姑娘顾不得去计较额上留有的那灼热余温,捂住额头瞪圆了眼,望着她的便宜表哥,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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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沁这一次过来倒是住得久,他在村子里住了半个来月,等乡试放了榜,便又帮着二房收拾行李,同二老爷夫妻一道带着榆哥、善樱动身去了西安。——虽然年纪小,可老太太嘱咐起他来,却是用的和大人一样的口气,“到了西安,平时多看顾你兄弟些,没事了就上门来住,家里给你备着院子呢。榆哥我就交给你了,拜师也好玩乐也罢,只别让他学坏。”

含沁笑嘻嘻的,理都不理善桐——小姑娘一边给祖母捶腿,一边滴溜溜地转着眼睛,满是疑窦地看着表哥,他响亮地应了一声,“知道啦姑婆,您就安心把事儿都交给我吧,我办事,什么时候出过差错?”

等老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又冲善桐挤眼睛,善桐满腔的郁闷,早已经化为好奇,满腔的好奇,此时又忍不住要化为怒火,险险没有捞起玉槌扔向含沁,她对含沁怒目而视,并不说话。等含沁一行人走了,免不得又去缠着老太太,想要问出个子午寅卯来。

老太太被她缠得不过,便丢给她一句,“你表哥人面广,人又可靠,托他物色了几个嬷嬷而已。”就算是打发过善桐了。小姑娘若有所悟,便也并不再问。

这一回乡试放榜,杨家村中举人者同上届相比,简直有翻倍之多。一面固然是因为前几年兵荒马乱的,耽误了科举,这一回应试者可谓是人才济济。一面多少也和二老爷即将上任陕西巡抚有关,总是大家心照不宣,中了举人的人家,一面大排酒席,一面也都到小五房来说话。小五房内顿时又热闹了起来,善桐等姐妹也不得不出面招待女眷。又要互相客气,听了一耳朵的,“果然教子有方,如今家里老少两代,足足有五个举人了。”

的确,这一回乡试,小五房也算是出了一次风头,家中兄弟有三人都中了举,并且还算得上是名列前茅。榕哥成绩最好,高中了第五名,檀哥紧随其后,得了个二十三名,梧哥虽然成绩在五十名开外,但以他骇人的年轻,也算是令人瞩目。善桐不知道母亲心情如何,但大伯母却着实喜悦,就是善桃,连日里面上也都放着光彩,腰杆子不期然都又直了几分:考中举人,就是会试失意,也总算是有了做官的资格。大房的两个儿子,终身是再不必担忧了。

也就在这样合家欢快的气氛里,二姨娘悄无声息地被送回了杨家村。老太太发话,在二房原来的小院子里,给她拾掇出了一间屋子,安顿她住了进去,善桐连一面也未曾见到自己这位庶母,就再也未曾听说过二姨娘的消息。——虽然就近在咫尺,但自从回了村子,二姨娘便足不出户,不要说给老太太请安,就是有时候善桐回院子里取些东西,她都紧紧反锁了门窗,并不出来相见。

等到入秋的时候,大房母女俩面上的欢容又为戚容取代:京城送来消息,善桃的外祖母月初寿终正寝,已登极乐。于是善檀、善榕两兄弟说亲的事,又暂缓了下来。

134、相看

一转眼就又过了一年,虽然边事初定,但朝中却是腥风血雨,好戏连台,日日都有官员升降迁黜,不论是江南还是漠北,似乎到了这一刻,才都被牵扯进了轰轰烈烈的夺嫡之争中。就算是西北边陲之地,一年来也是事端频频,又因为达延汗虽去,却留下了幼子继承,偏偏鬼王叔罗春又强势崛起,西域内部一直并不太平,边防就没有彻底安宁下来过,内事外事,西北官场,可不就乱成了一锅粥?

就是坐落在西北,名门望族杨家出身的陕西巡抚,这一年多来的日子也并不顺心,虽然这是在杨家自己的地盘上做官,但奈何一边是经营多年枝繁叶茂的桂家,一边是顶头上司,督抚陕甘两地,名正言顺的文臣地方领袖总督大人,两边一旦打起擂台来,就算他是西北地头上的二号人物,照旧还是得吃夹心气,虽说还不至于迁怒于妻儿,但这一年半载下来,竟也多了几丝老态。

“要不是年纪还轻,顶上老大都没退。”这天回来,就和二太太抱怨,“恨不得称病回家休息几年,再出来做官。”

按现在朝中的局势,一旦在节骨眼上退了下去,要想再起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二太太抿了抿嘴,也是大感无奈,只得温言劝慰道,“过了这一段日子也就好了,这不是朝廷里大事频频,咱们地方上自然也不可能太平的。”

顿了顿,也是余悸犹存,“好在哥哥是在前几年就退下来了,阴错阳差,倒是避过了这一遭动荡,要不然,按他的出身,现在恐怕已经……”

王家一向是铁杆的大皇子党,偏偏大皇子鬼迷心窍,从前就憋足了劲儿要和太子作对,西北一战,他是卯足了劲儿要拉大军的后腿,打着临阵换将的主意。二老爷既然是局中人,也不会不知道两党之间的斗争有多惨烈,他也不禁嘘出了一口凉气,慢慢地道,“到了这地步,除了积年的老朋友,真是谁都不敢信,谁都不敢来往啦。”

“要是西北这摊子里,有一个是那边的人,那倒好了。”王氏却没有多少伤春悲秋的心情,她看了大姨娘一眼,又用眼神打发了这一年来新纳的两个如花似玉的通房丫头,待得下人们都退出了院子,才轻声道。“总督府最近见天打发人来,不是这个小姐生日,就是那个少爷又有什么喜事,话里话外,就是邀我上门去做客。我都说我病着呢……江南那边的回音,到底到了没有?”

像杨家这样的大家大族,族里怎么斗是一回事,到了官场上,族人间自然天经地义,是要互相抱团,互相帮助进步。平时一些小事,自己有主意也没有什么,可现在牵扯到党派斗争,杨家人的一言一行,就不能不慎之又慎了,就是二老爷位居巡抚高官,也不可能自把自为,什么事,还是要问过江南那位总督大爷的意思,得到他的提点,再相机行事。

二老爷眉宇间顿时浮上了一丝阴霾,他为难地叹了口气,正要说话时,屋外又有人隔着窗子回道,“回老爷太太的话,二姑娘、三姑娘已经在门口下车了。”

因有善桃在,二老爷夫妻都没有怠慢,两个人忙按下了话头,到门口将善桃姐妹接进了屋内。王氏便笑问善桃,“怎么样,上回送回家的衣服,都穿得还合身吧?若不合身,再改就是了。”

这一两年过去,善桃先是守孝,紧接着又遇到官场最混乱、最黑暗的清洗时间,因为鲁王年初造反阴谋败露,龙颜大为震怒,从上到下,几乎是带了大皇子痕迹的官员们,纷纷一撸到底。而以杨家如今的高度,所来往的人家未有牵扯其间的,实在是寥寥无几,就是真个置身事外的,也都没了说亲的心思。二姑娘的婚事硬生生就被耽误了下来,如今都已经十七岁了,尚未说得人家。大太太身为母亲,自然着急,偏偏又要在家中侍奉祖母,只好写信托了王氏,让她带着善桃在城内走动走动,也算是给几户曾有意同杨家结亲的人家相看一番了。

善桃纵使落落大方,听到王氏问起了自己的衣饰打扮,闻弦歌而知雅意,也微微有些窘迫,但却到底还拿得稳回话的调子,“谢二婶惦记着,穿得很合身,就是都太华贵了,实在是破费。”

“这是老太太发话要给你们裁衣裳,哪里有破费两字一说。”王氏倒是异常热情,问过了善桃路上的见闻,便将两个女儿家打发下去休息了,唤得下人进来说话时,又打听得善檀的亲事也依旧没能说定,也有些犯愁,“到底西北还是太偏僻了一些,高门大户比不上京城多,老太太又实在是太挑剔了,这个看不上眼,那个又嫌不好,这是在挑媳妇儿,还是在选秀呢?”

二老爷倒赞成母亲的慎重,“檀哥媳妇,那是咱们家的宗妇,自然要运足眼力去挑。咱们家成亲晚,几个孩子说起来也都还小,你要操心起婚事,倒还不如去操心二妞。她没说了亲事,三妞也不好说亲,眼看着就要耽误下来了。”

善桐今年十五,正是花样年纪,在西北算是正当年的小姑娘,很可以说亲了。这一年多以来,也不是没有太太夫人们话里话外,透出过探问的意思,就是善榴远在京城,都写过几封信来问母亲。王氏对善桃的亲事这么热心,就是因为按族里规矩,说亲得按序齿,耽误了姐姐,妹妹也就只能跟着干等。她不禁叹了口气,“也是没有合适的人选,桂太太口里问过几次妞妞儿的事,但他们家和小四房提过亲事的事。现在小四房也是迟迟没给回话,桂太太几次私底下和我说,也是不无抱怨——这种事女方不给个肯定的回话,他们也不好催的。要是和我们定亲呢,将来两房相见,那就太尴尬了……”

“桂家虽然显赫,但已经和小四房那边说了亲事,成不成咱们也都不好插手了。”二老爷眉头一皱,“要插手,那也要小四房发了话再说。不然这算什么,两家抢婿不成?再说,他们老大都定了亲了,按妞妞现在的出身,给他们家做次媳,也委屈了些。”

二老爷不清楚桂家长媳的底细,有这样一说,倒也不足为奇,王氏有心要解释几句,却也觉得他说得在理,这就又犯难了起来。“大嫂要是有好人家,自己就先说给善桃了。我娘家的亲戚,别说托他们说亲了,沾一点边儿都怕倒霉……京城里没有多少知根知底信得过的大户人家,和我们有过来往。在西北除了桂家,也就是总督府肖家了,可肖家几个儿子,我看了都也就一般,配妞妞,有些委屈了孩子呢。”

两夫妻商议来商议去,都未能商议出个结果来,善桃的婚事,王氏倒还是乐观的。“和她爹官衔相配的人家不少,正好桂太太生日要到了,就是总督太太也都要去的,到时候牵了个话头出来,没准一来二去,亲事也就成了。”

二老爷微微点了点头,又捡起了另一个话题。“外头先生家里有喜事,这你知道了?还有榆哥的那位李先生,听说又要去京城了,今儿个托人给我带话,想把榆哥一道带去,你看怎么样。”

“江先生那边的贺礼已经备下了。”王氏忙道。“檀哥、榕哥、梧哥私底下似乎也都备了礼送去,这我就没过问。”

她顿了顿,似乎很有些不乐意地,又追问了一句,“李先生这一回又要去多久啊?别和上回似的,一走半年,又误了蒙试……”

“要一个秀才功名而已,什么时候不能取?”二老爷反而不着意,“孩子喜欢跟在先生身边走南闯北的,那也是他的福气,总比成天浑浑噩噩关在家里,要好得多……”

两夫妻家长里短,自然有说不完的话,等到晚饭时分,一屋子人都聚齐了,檀哥、榕哥、梧哥这三个举人,去岁应试都名落孙山,三兄弟倒也颇知道上进,本欲在京城留住读书,又因为京中风风雨雨的,谋反一事闹个不休,老太太怕出了差错,索性一道都接回来,就在巡抚府内住下,请了名师回来教导着苦读。再算上善桃三姐妹,如今大房、二房的孩子,除了善榴之外,倒是都在巡抚府内了。加上二老爷夫妻两个并大姨娘等通房,一屋子人声鼎沸,煞是热闹,倒让二老爷心里很是舒畅,他待要说话时,见梧哥和善桐窃窃私语,心中便是一动,等两人唠嗑完了,才笑道,“好啦,都上饭桌吧,有什么话,吃完饭随你们捉对说去,我也不管。”

众人顿时都安静下来,分了男女两桌,却都是鸦雀无声,丝毫不闻杯盘碰撞之音——虽然西安靠近宝鸡,但进了城,不知不觉间也就立起了规矩,巡抚府内的晚饭桌,就没有村里老家那样的热闹了。

用过了晚饭,王氏见善桐一边和善楠说话,一边就要退出屋子。她忙给女儿使了个眼色,等人都散尽了,先搂着善桐,上下掂量了一番,才心疼道,“我看着你瘦了些,果然,身上都没有半两肉!你大伯母又管着你起居了?”

“也没有。”善桐含含糊糊地道,“反正大伯母家教严厉,也不是就对着我折腾,柏哥、桂哥被管得更惨……”

大太太是嫡长媳,要管教侄子侄女,连王氏都不好多话的。她虽然满心不舍,却也只得道,“你大伯母就是这个性子,唉,你得了闲就多和老太太在一块呆着,别老招你大伯母数落你。”

善桐心底其实颇为愧疚——她之所以日渐消瘦,倒不是因为大伯母一板一眼的家教,只是这心事如今还不到和母亲明说的时候,因此对王氏的关怀,只能报以一个虚弱的微笑,便又扯开了话题问,“看爹这次又多了几根白发……”

两母女把上回别后,村子里和西安城内的琐事互相一说,夜也就深了,善桐还要回屋去睡,王氏直接就把她给留下了,“干脆你以后凡来,都跟着我睡得了。”

从前母女两人也不是没有在一床歇息过,可等父亲回来,善桐就得回自己房间,或是去姐姐那里。如今这样直接歇在母亲房里,背后的潜台词是什么,小姑娘多少也品味得出来,她眉宇一凝,随口便问,“两个新提拔的大丫头,都还听您的话吧?”

“就是想闹什么风波出来,也得看看她们有没有这个底气。”王氏不禁微微冷笑,也就想起来问善桐,“善梧刚才和你嘀嘀咕咕的,是不是又在问他生母?”

说起来,自从善梧考上举人,在村里也就是过年时候住了几天,因为二姨娘身份尴尬,他事情又多,似乎能够探望生母的机会也并没有多少。善桐眼神微微一沉,她含糊地道,“就是问了,我也不知道呀,她平时连屋门都不开。我在老太太跟前打转呢,虽然住在一个村子里,但一年下来,还见不着一次。”

“你知不知道是一回事,他问不问,那又是另一回事了。”王氏似笑非笑地说,见女儿只是傻笑,便不禁顶了顶她的额头,笑道,“过几天就是桂太太生日了,你也留神打扮起来,不要压过你姐姐太多了……等善桃一说出门子,恐怕你也就要说亲啦。桂太太、肖太太,还有牛太太不知来不来的……你都留心揣度一番她们的为人。这说人家,不但是要看夫婿,也得看婆婆的。”

一边说,一边不禁叹息道,“其实卫太太的为人,我看着就好,要不是她丈夫门第到底低了些,麒山个性又凶,和你还犯相。不然,你们倒是极好的一门亲事,如今看来,倒是只能让给大房了。”

提到亲事,善桐又多了几分心烦,只是这一年多来,她被紧紧地束缚在村中,连含沁都没能见到几次,因此竟也惯了这难以使劲的无力感,竟也就将心事放到了一边,也不应王氏的话,反而惦记起了从前结识的小伙伴,“不知道琦玉妹妹现在如何,说了人家没有!今年选秀,她入选了么。”

王氏这还真不知道了,她微微一怔,便笑道,“好啦,到了那天见到卫太太,你自己问吧!”

却不想还没到桂太太的寿日呢,卫太太不知从哪里收到消息,才过了两天,就派人送了信来,要亲自过来拜访,“看看三妞妞。”

135、相亲

卫太太自从善桐小时候就对她特别喜爱,两家人心中都是有数的,人家这样热情,巡抚府势必不能将她的好意拒之门外,王氏虽然自豪,可也很有几分哭笑不得:“一家有女百家求,善桐也到了被人来求的时候啦。”

私底下六丑就打探了好些消息,偷偷地告诉善桐,“光是这两年来,写信过来提过亲事的人家就有十数家,有的老爷太太嫌家境不好,或是太偏远了,或是家风太乱。有的呢看着好,可朝廷里不太平,这边才觉得或许能成,都还没递回信呢,那边消息传来,不是升就是贬……多半都是贬了。”

善桐面色有些发白,咬着唇只是不说话,六丑看在眼里,便砌词安慰她,“这种事一向也是先要问过您的意思的,您不点头那哪能行?太太那么疼您,不会不顾着您的心愿的。”

王氏对别人如何是一回事,对自己亲生这三个儿女,却肯定是关怀得无微不至的。把善桐留在祖母身边,虽然善桐自己都没有抱怨,但王氏几次提起来,都觉得过意不去,“你大姐跟在我身边一直到了出嫁,你呢倒好,从小就在祖母身边长大,祖母固然疼你,可毕竟是赶不上娘的……唉,到底你的命是要苦些。”

这几年来家里手头就算再紧,给善桐置办首饰也是毫不手软——在婚事这样的大事上,明知道善桐素来也很有主见,她又怎么会不听听小姑娘自己的意思呢?

善桐扇了扇睫毛,倒没有搭理六丑的话头,而是站起身道,“我胸口闷得很,出去走走——”

门才一打开,隔着窗子望见善桃在对面东厢里低头做着针线,她又废然坐到炕边,摆了摆手,意兴阑珊地道,“算啦,大伯母说的对,女儿家也不能太野了,成天到晚想着出门逛,可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该有的念头。”

或者是因为一天比一天更大,现在她不论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已经算是成人。这两年间,善桐每一天都要比从前更感觉到规矩两个字对自己的束缚,曾经她倒也习惯了规行矩步的生活,只是在西北乡下礼教相对松弛的地方生活了几年,又赶上了乱世事急从权,小姑娘却几乎是被自由给宠得坏了,等到大伯母回了村子,才过起了正宗的官宦小姐生活。——而随着年岁的长大,不要说和桂含春这样的外男见面了,就是含沁私底下要和她说点话,在大伯母的照管下,那都是难之又难。而人心也就是这样,从前生活在平民圈子里的时候,善桐从未想过自己和桂含春互相之间的好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说句老实话,西北私定终身的男男女女多了去了,还少她一个?

可现在,随着一年多来拘谨的生活,她也渐渐地明白了:自己并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而二品人家的小姐,不要说和别人私定终身了,就是同外男说两句话,那都极不体面呢。

她本能地觉得这想法极为不近人情,可又无法具体地描绘出究竟不近人情在什么地方。心中只是模模糊糊地倔强想着:我也没有做错,连姐姐那样规矩的姑娘家,都是凭着自己的心意选择了姐夫,轮到我头上,我就错了?

可,毕竟不论是为了自己考虑,还是为了姐妹们考虑,私底下再见桂含春的事,是想都不能再想了。长年累月不能见面,只能互通几句简短的消息,才是让善桐心绪渐渐低沉下来,最主要的原因。

只是长辈们的反对,她并不害怕惊惶,两家怎么说都是门当户对,只要能把自己的婚事再拖一段时间,小四房那边彻底回绝了桂家,两人婚事,是指日可待。但她……她的心就好像被谁吊了起来一样,随着音信的生疏,脑海中桂含春形象渐渐的淡薄,善桐总不禁怀想:他心里还有我吗?这都几年没见面了,他还喜欢我吗?我、我……我还喜欢他吗?

要说喜欢,的确她也依旧惦记着桂含春,可感情已经不如数年前那样炽烈而真诚,终究是有些疏淡了。善桐又觉得这也的确是人之常情,却也又觉得自己比不上故事里说的那些个贞节烈女。才几年没见,她怎么就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心了?

这份心事,也就只能和含沁说了,可沁表哥居然也是个男人,今年说来也都十六七岁了,两人也不能和小时候那样,说见面就见面……

正是心事重重时候,外边王氏又叫她出去见客,原来是小二房主母带着善婷,也正好进城走亲戚。因亲戚家中屋舍狭小,便和老太太打了招呼,到巡抚府来落脚。

像这样接待族人,不要说是小住,就是常住都是常有的事。小二房和小五房之间不说交情深厚,但也总算没撕破过脸皮。王氏就显得很客气,还特地让善桐挪去和善樱一道住,把屋子让给善婷起居。小二房的刘太太就笑道,“何必这么麻烦!善婷和我睡一床就得了。”

又道,“改明儿吃过寿筵就回去了,一两个晚上的事,也不用多麻烦。”

王氏看了善婷一眼,见她手里笼了个金镯子,看成色倒是全新的,做工也细致得很,恐怕价格不菲,心中自然有数,面上便笑道,“何必这么慌张,难得进城一趟,好歹多住两天嘛!过几天就是桂家老九房太太的生日了,和我们一道吃寿酒去,也赶个热闹!”

刘氏几番客气,到底还是答应了下来。王氏又叫过善桃来,让她带着善婷同妹妹们一道刺绣写字。

善桃素来是光风霁月,从来不去评论他人举止的,倒是善樱眼睛一眨一眨的,似乎若有所悟,到了晚上非得拉善桐去她屋里,和善桐咬耳朵。“恐怕也是来给善婷姐相看人家的吧?顺着杆子往上爬,真是讨人厌!”

按善樱的身份,也就只有她会这么在意了……也难怪这个绵羊一样驯善的妹妹,第一次这么急切地露出了对同龄姐妹的厌恶。

善桐毫不在意,“人家又不和你抢,西安城里人家多了,你怕什么?难道三品、四品的人家,还会看上她吗?”

善樱这才放下心来,她靠在姐姐肩头上,似乎有些尴尬,便喃喃找补了一句,“我也不是怕她和我抢,就是……就是看不上她!我看姐姐也是一样,对谁都挺和气的,就是不给她好脸色看……”

如今小五房正当红,小二房自然频频示好,善桐想一想,自己和善婷见面时,话的确也从来不多,但仔细一想,其实善婷为人活泼大胆,虽然有时轻浮了些,但略无城府,好似一条看得见底的消息,这几年来年纪渐长,更是显得眉清目秀,从谈吐到外表,都没有什么特别令人讨厌的地方。但……她甚至只是一想到善婷而已,心里就是一阵膈应,想来想去,也只能是因为,“谁叫当时她对姐夫眉来眼去地来着?人家又不喜欢她!规规矩矩的姑娘家……”

抱怨到了一半,善桐又自嘲地一笑,她不说话了——在这件事上,她可没有多少底气去嘲善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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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哟,这一屋子四个姑娘,真是如花似玉的,叫我看了哪一个心里都喜欢!”

卫太太还是老样子,热情健谈,满口都是甜言蜜语,偏偏又夸得真诚,一见面第一句话就夸得众人面上都浮起笑来。她一边落座,一边就同王氏感慨,“我自己是没有女儿,偏偏又爱女儿,娘家那个外甥女,也是当作眼珠子一样疼的。还是妹妹有福气,被这一屋子的眼珠子包围,要是我,每天饭都多吃几口。”

“牛大姐这就客气了,我们家这四个女儿,就是全磊在一起,我看和琦玉也比不了。”王氏一边笑,一边随口就问,“小姑娘现在还在老家?善桐昨儿才到,知道您今天过来,紧着就问了琦玉呢。几年前看就出脱得超逸得很,现在长大了,只怕更是漂亮得不得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