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善桐就在一边坐着,四太太是肯定不会吝于说几句王氏的坏话的,她看了善桐一眼,勉强地笑了,“您还嫌二嫂的事儿不够多啊?这光是自己家孩子的亲事就折腾不清了,檀哥、榕哥、柏哥,还有……”

见四婶看了自己一眼,善桐心中一动,倒也佩服起了四婶打探消息的本事:牛家拒婚的事,母亲怕是压根就没和家里挑明了,也不知道四婶到底是哪来的消息,不过看她吞吞吐吐的,只怕也还没拿准了。

“说的也是。”老太太就跟着念叨起了牛家的回信。“这信送出去也有一段日子了,成不成好歹给句话啊,她们不回话,我们也不好随便说别的人家,还好榆哥还小,要是檀哥,眼看着就耽误了。”

这句话其实正中善桐的心事,要是从前,她多半又要郁郁不乐一阵了,此时虽然心中事情也多,但笃笃定定,什么事都有了个详尽的安排。小姑娘就算再三遮掩,到底态度中还是流露出一股从前未曾有的安详,萧氏看了她一眼,笑道,“咦,我看老太太生日也是好事,这几天三妞脸色就好多了,可不像前一阵子那样失魂落魄、郁郁寡欢啦。——怎么,是你的沁表哥又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还是你娘从西安给你写了信回来?”

人这一辈子将精力花在哪里,真是看得出来的。听她口气,竟似乎是连善桐不中意卫家这门亲事,都已经打探得了消息……要不是那晚和母亲对话时,院子里都是多少年的老人了。善桐真恨不得一个个把二房的下人蓐上一遍,免得萧氏这么话中有话地敲打自己。她见祖母果然露出注意神色,心中一时大急,忙又安慰了自己几句:不要紧,就是到了最坏的地步,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含沁不是早都有了定计,每一步都已经准备了对策。自己只需要跟着办就是了,什么大事都办下来了,可不能患得患失,搞得发挥失常,第一步就露出了马脚。

“噢。”她若无其事地说。“前阵子家里事情多,可不是心思就沉了?再加上天气冷,善喜那边又不方便过去,在家呆着多无聊呀,又不能老出门串门子……毕竟大伯母说得是正理呢,咱们家什么身份,可不能和一般的村妇一样,成天就知道这家走走那家坐坐,东家长西家短的。”

这话连弹萧氏两个软肋,就算萧氏本来城府深沉,亦不禁要微微色变,更何况善桐素日里对她倒一向是尊敬有加,从来都很少当面打她的脸。萧氏一时哪里吃得消这么两句话,当下就闹了个大红脸,见老太太眯着眼似听非听的,心里更加没有意思,搭讪着又坐了一会,便告辞出去了。老人家这才睁开眼来,指着善桐故作恼怒,“对你四婶也太不留情面了,该打。”

“她要不编排我的亲事,我也不这么说她。”善桐翻了个白眼,嘟嘟囔囔地道。“人家正心烦呢,好容易过去了一会儿,还来招我……”

因为家里事多,儿女们也都在议亲,老太太还当卫家这门亲事,因为善桐本人不愿,也就搁置住了。听善桐这么一说,倒是想起来问,“那你娘到底是怎么个意思?还是看好卫家?他家这门亲事有这么好?”

“说起来倒也不算太差。”善桐还是说了句公道话。“婆婆人也和气,虽然轻浮了些,对名利透着热心,但也不是势利小人。说得明白点,牛家那个琦玉姑娘,从前卫太太对她好,那还是因为用得到她,现在对她好,可还有什么用呢?但我看琦玉在他们家住得还是挺安耽的……卫麒山怎么说也算是个武林高手,青年才俊吧。就是我实在和他犯相!再说,善桃姐还没说亲呢,凭什么就要我先说亲呀。要说,把他说给善桃姐去。”

见小姑娘一提到卫麒山,那气鼓鼓的样子实在不像是装的,老太太不禁就微微一笑:“行,那你就挺着,等你娘死了心了,你和我说,我再和你大伯母提一提,要是她也看着好,咱们就真把善桃给说过去。”

提到说善桃,其实无非是善桐无心一句打趣推托,两家亲事,说简单有时候也简单,说复杂,有时候方方面面还都得考虑清楚。卫家的做派连二房都看不上,大太太肯定就更看不上了,老太太老了老了,倒很有几分乱点鸳鸯谱的劲儿。她摇了摇头,没跟着凑合。“那您可还得问大伯母的意思了……”

算算日子,含沁也走了有七八天了。想来那封信应该已经在去京城的路上,善桐便格外将心底的烦恼多露出了几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把额头靠到老太太肩上,望着屋角只是不说话,半天才道。“祖母,我想……我想再去西安城一次,住上几天,好不好呀?”

老太太是真的挺有几分不舍的,孙女儿眼看着就要出门子了,还是能带在身边多几天,就多几天。她嗯了一声,“怎么着,才回来又要过去,你不是说看不上卫家吗?可这么一过去,你娘那边说几句好话,架不住这么一相看,要是挑不出毛病来,再说些卫家的好话,稀里糊涂定下了亲事,回头可别怨祖母不出头为你说话啊。”

国丧三个月,眼看着就要过去两个月了,出了国丧就进了腊月十八,一家人连二老爷都要回村子里过年,王氏就是再喜欢这门亲事,也架不住老太太站在善桐这边,要是能够争取到二老爷,一家三巨头里两个都不喜欢卫家,王氏又不是吃了秤砣,这件事自然也就这么过去了……老人家不知道前因后果,会这么安排,也是她惯常的作风,讲究节奏,不急不缓,动静虽不大,一切却都在掌握之中。

但善桐就不这样看了,以母亲对榆哥的偏爱,这一次恐怕还真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其实她都不知道自己再去一次西安还有什么意义,要不是含沁一力主张,要不是她也始终还怀抱了一丝希望……

她就轻轻地叹了口气,略带愁闷地找了个借口,“我就是怕娘自说自话,自己和卫家把话给说满了。这天寒地冻的,来回送信又慢又费事儿,索性我自己跑一趟,再和娘说说。卫家这门亲,杀了我我都不嫁。”

孩子大了,真是有了自己的主意。上回自己问她心底是不是有人了,她含含糊糊,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这回对卫家的反弹态度又这样激烈……

老太太想了一想,再相了相善桐,见她虽然近来有些消瘦,眼底也还带着青黑,但毕竟年纪摆在这里,就是在这样昏暗的室内,脸上都似乎有光发出来,容色照人之余,一双桃花眼宁静地垂着,眼底似乎有丝丝缕缕的云雾笼罩,叫人看不清神色,分明透了一丝狡黠,却又纯良得不得了。她不禁就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自己要把得住就好。”她轻声说。“孩子,这一辈子的事,可不能儿戏了。祖母老了,你娘呢又远在西安,你的心事,也就你自己清楚。你就记住一点,家里人再没有不期望你好的,什么事你别瞒着家里……中意谁不中意谁,你可要早些说。”

见善桐微微一颤,显然是明白了自己的深意,她便不再往下敲打,而是若无其事地道,“明天动身也有些急了,后天天色要好,干脆我也带着你四叔四婶一道,咱们一起进西安城去松散两天吧。”

这显然是为怕善桐和王氏之间话没有说拢,王氏还是看好卫家,硬要为女儿做了主。到时候自己又远在村里,善桐连传信都不方便——

善桐眼泪都要出来了,她哽咽着轻轻叫了一声,“祖母……”

又慢慢地将头靠到了老太太肩上,低声道,“我中意谁不中意谁,一定及早告诉您,不让您为我操心……”

话虽如此,可想到要成就这么一门婚事,似乎还是难以不让祖母操心,话到了末尾,最终还是化成了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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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进城可是大事,老人家当天派人进城里递了话,第二天一大早,檀哥、榕哥连柏哥、桂哥四兄弟就带了家人赶回村内,赶了两驾特别加工细作过的马车,又预备了路上用的大小琐屑事物,大太太甚至派来了身边最信重的老妈妈。“说是您难得出门,天气又冷了,要在路上受了寒,那可怎么得了。”

善桐本想自己过去西安,没想到老太太一念之间,反而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倒使她原来的算盘落了空。跟着祖母进了城,和王氏不过是对了几个眼神,一家人便匆匆忙忙地坐下来吃了一顿饭,王氏又和大太太一道忙着安顿老太太安歇。次日起,连着几天都有收到消息的官员家眷上门来拜望老人家,又有些经年的老亲戚、多年的老掌柜等等上门来看老太太,王氏自然是要陪客的,就连相看卫麒山的事一时都未提起,还是善桐主动提出,“琦玉上回就惦记着想看金雕呢,没来得及邀她过来,我就又回去了。这次过来……”

王氏还当女儿经过这一番苦闷,总算思想有所松动,大喜之余,不禁将善桐揽在怀里,轻声细语地道,“还是三妞妞和娘贴心——好好好,明儿就打发人请琦玉上门做客好不好?”

想了想,又觉得毕竟还在说亲,这样安排,并不大妥当,就又转了主意。“或者托你舅舅的名义,让你舅母请琦玉上门做客,倒更好安排……”

她越想越是开心,越想越是心花怒放,竟忍不住在善桐额角难得地印下了一吻,又紧了紧怀抱,“孩子,娘不会讹你的,卫家虽然不是第一等人家,可也真的不差,你过了门就是当家少奶奶,日后的好日子有的是呢。甚至比你大姐的日子都要强些!”

善桐垂下眼,她轻轻地嗯了一声,又微微挣动了一下,低声道,“娘,你……你抱疼我了。”

王氏才一松手,她就迫不及待地从母亲怀里钻了出来。

151、机会

虽然最近王家自己事儿也多,但这倒都是别人在忙了。王大老爷身为朝廷官员,自然不能擅离职守,米氏又是个妇道人家,也无法亲自出面走动,这一次上京为王家奔忙的,却是王大老爷素日里最信重的幕僚,以及从福建老家特地赶上京城的王时。

米氏提起这件事来就要念叨,“本来还想着我们也就回去了,不让他再跟着我东南西北地跑,没想到入了冬还是要北上,又赶得那么急,也不知道这孩子自己知不知道保养,别路上遇了风寒,坐下病来就不好了。”

这担心也未免太泛泛了——善桐留神看来,见大舅母虽然面上神色还宁静,但的确也显著地瘦了,便知道虽然米氏若无其事,但恐怕心中还是记挂着活动的结果。不管怎么说,四万两真金白银可不是小数目,要是事情没成,钱又打了水漂,这笔账要不是赖了不还,就得变卖祖产来清帐了……

她这是特地来巡抚府拜望老太太的,因还是初次见面,虽说国丧期间不好大动干戈,但毕竟还是带了见面礼来。置办得倒也得体,老太太说了几句客气话,又问了王家近况,见两亲家面子已经做足,便笑着让王氏和米氏下去说几句私话,又吩咐善桐,“我年纪大了,精神不好,有什么不到之处,你替我和你舅母赔赔罪。”

有了这句话,善桐就有份陪在舅母身边了,米氏和王氏念叨了几句家里的琐事,都道,“今年路上太不好走了,天气冷不说,各地还都是霜冻,京里消息很久都送不回来,也不知道那边活动得怎么样。”

她这么一说不要紧,倒是牵动了善桐的心事,她抿着唇心不在焉地听着米氏和王氏的对话,心思早就飘得远了,米氏无意间看在眼里,便不禁一笑,和王氏打了个眼色,倒是搂过善桐的肩头,感慨地道,“三妞年纪虽小,本事却大,最好是待到你出嫁的时候,舅舅就能把陪嫁银子凑着还你了……”

“她一个孩子,能有多大能耐?”王氏忙道,“再说了,家里不少她陪嫁,你们尽管别往心里去!”

不禁心中又有些不快:老太太言明了这份银子是给善桐的陪嫁,甚至送银子过去的时候还派了张姑姑跟在一边,这显然是防着自己没把话说清楚。难不成自己还会贪了善桐这一份人情不成?不过是四万两银子,给女儿也就是给了,再说,什么时候能还回来,那还是两说的事,现在就动心机,未免有枉做小人的嫌疑……

米氏见善桐忙也摆出了不在意的样子,口口声声,“这都是堵家下人的口罢了,舅母您就只管安心吧,家里不少钱使。”心中也不禁一暖,又望了王氏一眼,见王氏也正微笑看着女儿,心中不禁就费了思量:这都是眼见得着的事,一开始口口声声实在是没有钱了,听她意思,似乎就是自己做主,连妹夫的意思都没有问过。三姑娘一来就换了口风,由官中出钱,走了这么一条路子,杨老太太还特地派人跟了来,话里话外,总提着三姑娘……看来妹妹和婆婆之间,虽然这几年关系和缓下来了,但老人家心底还是偏着孙女儿,这是变着法要把钱多给三姑娘留一些儿,连她亲娘都不放心了……

“唉,就盼着万事能够走个顺字了。”她心底就更沉了几分了:欠妹妹妹夫的钱,说出去总还好听一点,这欠外甥女的债不尽快还了,那可就真没脸面了。“听他们说,现在京里消息也是一天变得比一天快,正好含沁前几天动身也要去京城办事,他也乖觉得很,上门来找你哥哥说话,说是‘对京里不熟,还指望着世伯指点’,其实就是问我们要不要帮着探听消息的,这孩子实在是消息灵通又会做人,叫人怎么能不喜欢?可惜就是命差了点儿……要是生在正太太肚子里,我看他的成就,可真不限于此了。”

不要说善桐吃惊,就是王氏都是神色一动,“他要去京城?连他什么时候来了西安我都还不知道呢,这孩子也是的,大家亲戚,来了西安怎么都要过来走动走动。怎么就这么见外?”

米氏笑着看了王氏一眼,“他倒是去了巡抚官署里请了安了的,想是时间紧,就没进你们家的二门,也是,现在他年纪大了,你们内院姑娘又多,怕也不方便走动吧。怎么样,这次你大嫂亲自过来,为善桃可相好了人家?”

就又把话题转到善桃的婚事上,两人天南海北说了一套,王氏度着也该摆饭了,就又带着米氏、善桐到前头去了,于是大家静静吃了一顿饭,也不曾动用戏酒。席间米氏亲自开口,借口自己小生日,要邀大太太、四太太并善桐姐妹们到家中做客。

四老爷和四太太走这一趟西安,本来就是不情不愿,尤其四太太现在看王氏,就好像看个隔世的仇人。眼下宴客,又不能唱戏摆酒,连菜品都不可能丰盛过分,四太太如何有兴致出席?倒是宁愿“这几天怕是都要陪着母亲去上香”,大太太本来无可无不可,被四太太这么提了一句,也就要侍奉老太太,不过老太太却道,“你就跟着过去也好,不必在我身边立规矩,我带萧氏一个,已经太足够了。”

这话说出来,也不知道是厌烦萧氏,还是厌烦大太太,大太太倒无话可说,只好点了头。米氏本来还要邀二老爷的,奈何年关将至,肖总督要往上送各种文书材料,有些和战事有关的开销,除了二老爷谁更精通?连老太太过来,他都未能好生服侍,成日里忙到深夜才回家的,因此王氏便出面略加解释。米氏也只得罢了,约了隔天上门。到了当日早上,王氏又将善桐亲自叫到跟前来,细细相看了一番,还嫌善桐打扮得过于朴素,又开了妆奁,找了一对猫儿眼耳坠来要给善桐戴上,还是善桐借口国丧,这才逃了过去。于是众人次第套车上路,王氏亲自带了女儿坐了一车,一路上犹自极言卫家的好处,善桐只是漫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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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氏这个小生日,前不着边后不靠岸,又恰好是国丧的尾巴,自然办得简单,连大老爷都去了官署,所有客人,只有杨家诸女眷,并卫太太带了琦玉过来,连素日里往来得好的几户中等人家都不曾受邀。杨家因是亲戚,来得已经早了,没想到卫家还来得更早,众人自然互相见礼了一番,卫太太对着善桐虽然还热情,但总算没有了从前近于殷勤的过分欣赏了——或许是因为亲事可成,她也要拿起了准婆婆的威严,不过是握着善桐手略微一拍,便放开了手,转而敷衍善樱几句,她便对米氏笑道,“按理本不该开口的,不过今儿都是女眷,麒山虽然送我过来,又乏人陪他,进来一道吃酒,自然没有这个道理,就这么遣他回去,也对主人过于不敬。就让他进来给世伯母磕个头,也算是全了礼吧?”

难得卫太太这么配合,米氏略微谦让几句,也就笑道,“也罢,那我就拿大了。”

便冲左右略微点了点头,于是下人们自然上前摆出屏风,众位未嫁女眷便逐一进屏风后落座。大太太赞道,“王太太不愧是高门大户,行事真深有法度。倒比当地几户人家要好得多。”

众位太太便互相闲话了几句‘有几户人家也是在西北住得惯了,小门小户不讲究,咱们可不能不讲究,不然到了京城谈起来,岂不是徒惹笑话……’,一边卫麒山已经大步进了内堂,沉声给米氏行礼。“世伯母大寿,小侄给您磕头了。”

善桐说来也有几年没见他了,脑海中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年那个纤瘦文弱,略带病态美的少年时分。此时见面,虽未有惊艳,但却也不能不承认,卫麒山已经长成了一个颇为出众的青年。论长相来说,只怕还要比桂家几兄弟都更为出色,正因为他还是生得白皙清瘦、眉目精致中略带了怏怏病态,众人又明知他是个武林高手,就更显得对比强烈,甚至令他多了一分谜一样的神秘魅力,并且行动之间干净利落,竟赫然是个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了。若非眉宇间到底带了一丝凝重,语气也肃然得并不像是在祝寿,这一次亮相,几乎可说得上是十全十美。

善桐却是心若止水,她左右一看,见就是善桃眼神中也不禁带上了几分欣赏,善樱就更别提了,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卫麒山,唇畔含笑,竟似乎是早潜进了自己的思绪之中。倒是琦玉若有所思,并未特别留意自己的表哥,而是将眼神投向了自己。

两人目光相触,虽还不曾交换过只言片语,却是彼此都有几分会意。善桐心里有数了:琦玉怕是已经听到风声,知道了这门婚事,也意会到了这婚事背后的玄机。唯今尚且还不清楚的,就是小姑娘自己的心意了。

米氏就在屏风外头笑着夸卫麒山,“真是把我们家的孩子都比下去了,卫太太好福气——快起来吧,小生日而已,又何必这么多礼呢?”

大太太目注卫麒山,也不禁难得地露出笑意,点头道,“卫太太好家教。”

卫太太看的却是屏风后头,见善桐神色静若止水,她眼中也闪过了一丝什么,口中有些漫不经心地回道,“应该的,应该的……”

大家又客气了几句,卫麒山便告辞出去,“还约了兄弟们比试剑术、演练兵法。”

那边卫太太也歉然解释,“他自小和桂家三少爷要好,现在桂家大少爷在前线,二少爷又进京相女婿去了,三少爷嫌家里无人做伴,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和他在一块厮混。偏偏桂太太也当他自己子侄一般的,常说惯了家里两三个男孩儿刀光剑影你来我往的,如今就得含芳一个陪在身边,直是寂寞得很,让他没事就过去,也热闹一些……”

米氏便诧异起来,“桂家二少爷前番进京,我还当是献俘受赏去的,两家一道在西北打了这么多年,结果还是许家少爷最出风头。想来皇上怎么也不可能冷落桂家太多的,我心里还奇怪呢,这出风头的事,怎么都应该是桂家老大出面才对。怎么却是二少爷进京——这么说就对了,这是给谁相女婿去的?”

卫太太又扫了女儿家们一眼,便冲王氏努了努嘴巴,王氏笑道,“应该是给小四房吧,这门亲事,谈起来也有五六年了。不是打仗就是朝局不稳当,耽搁了这么久,他们小四房是步步高升,女儿也越来越值钱,还不知道这门婚事能不能成就呢。他们那房可就只剩一个闺女了,一家有女百家求,现在堂兄又高升了阁老,恐怕桂家也未必能求得回来。”

米氏也道,“前回京城往回送信还说呢,求亲的人是把门槛都要踏破了,不过话说回来,能和桂家比门第、比圣眷、比根基的,全大秦也就是有数的那几家。要不是二少爷破了相,排行也不大好,这门亲事,我看倒是一准能成的。”

还是卫太太对这门亲事知道得最清楚了,她见善桐依然不动声色,心头倒是惬意多了,语气也就和缓下来。“这都是难说的事,那位家里唯独剩下的那个姑娘也是庶女出身,二少爷配她怎么都是绰绰有余的,就看有没有这个缘分了。”

大太太也道,“就是,这嫡庶出身,在门第相当的人家,可是再要紧不过的了。单从出身上来说,二少爷名门嫡系,可不比谁来得差。”

众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入席用饭,卫太太到底还是闹着米氏吃了几杯酒。王氏不说,好在大太太做客时还是很给主人面子的,竟也陪着吃了两杯,四位官太太有了些微酒意,谈起天来就更分外投缘了,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很是热闹。善桐心里有事,吃了几口菜就再咽不下去了。她见琦玉也是捡着碗里的米粒慢慢地用着,便住了筷子,冲她使了个眼色,自己借口先出了花厅。

站在廊下没等多久,果然见得琦玉也出了屋子——只是如此娉娉婷婷徐徐步出廊下,甚至打扮得还特别朴素,头上不过两根银钗,都显得此女花容月貌、容色照人。饶是善桐心中有事,也不禁看得呆了一呆,才冲琦玉招了招手,两个小姑娘立在廊下角落里,头碰着头说私话儿。

先是道过了别情,又问过了别后安好,善桐一边不动声色地说些闲话,一边打量琦玉神色,见琦玉虽然面色温柔,但态度却要比从前更加含蓄,心中多少也有数了。再说几句无关紧要的琐事,便低声问道,“我家向你家提亲的事,你知道了吧?”

琦玉毕竟还没出门,这样说起婚事,已令她羞得面色一阵通红,垂下了头去不看善桐,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善桐看在眼里,心越发往下沉去,她握住琦玉的手,细声说道,“你爹虽然没有答应,但我们家里却还是很中意你,恐怕还要再提……我哥哥对你是一见钟情,他人虽然有些毛病,但为人敦厚温和,很是可靠的……”

顿了顿,又道,“伯父看不上他,那是伯父的意思,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本人觉得我哥哥如何呢?”

琦玉静默了一会,终于歉然道,“善桐,虽然咱们俩要好,可我……我实在是……”

是啊,就是换作自己,若是对榆哥毫不熟悉,单单从外在条件来讲,榆哥除了一个家世、一个长相之外,也没有什么可以见人的地方了。且不说找权神医就诊,还是卫家穿针引线,琦玉对榆哥的病情肯定也有所了解……

纵使如此,善桐依然忍不住一阵强烈的失望,她尽力平静地点了点头,见琦玉望住自己,眼神里满是担心,便又强行打叠出笑容来,“我哥哥人虽然好,没有缘分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别担心,咱们俩的交情,和亲事成不成可没有半分关系。”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我娘可看你很好,一次提亲不成,没准会再提一次,到时候……你心里可要有个数儿。”

琦玉的反应却很轻松,“这我也猜到了。”她低声道,“我还想问问你呢,听姑姑的意思,似乎有意思要提你来着……你……你心里也要有个数儿。”

善桐心中一突,这才明白自己的心事,琦玉多少也看透了几分,就不说自己最深的心事了,只怕对卫麒山的无动于衷,是没有能瞒得过她的眼睛。

“我可不打算答应。”她便翻了个白眼,老实不客气地道,“你表哥人虽然不错,但就是不对我的脾气。这门亲事,我是决不会点头的,我看他也不大中意我,两个人这样凑在一块,能过得好日子吗?”

琦玉噗嗤一声,不禁从眼睛里笑了出来,她瞥了善桐一眼,又低声道,“唉,不瞒你说,我还担心着呢。这要是和姑姑闹得不开心了,总是辜负她多年来对我的照顾,现在……”

现在自己这边没有答应的意思,卫太太自然就不会再热心促成琦玉同榆哥的婚事了,琦玉自然是大松了一口气。这一层善桐也理会得清楚,只是想到王氏,她就没有微笑的心情了,只是遮掩着道,“总之这事也耽搁不了多久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毕竟没娘,有些事你不为自己考虑,谁为你考虑呢……”

琦玉眼底不禁流过了一丝难言的光彩,她咬着唇轻轻地嗯了一声,垂下头去,却不曾回话了。

这一天风平浪静,再无话可说。等回了杨家,善桐梳洗过了换了衣服,主动又去找王氏说话,开门见山,便道,“今儿看了卫麒山……他人好是好——可我就是不喜欢他。”

王氏原本和蔼的笑容,一下就收敛了下去,她烦心地望着女儿,还没开口,善桐就扑通一声跪到了母亲身边,她望着母亲,诚恳地道,“娘,我这辈子没求过您。可这一次我实在是不能不说话了,这是我的下半辈子呀……我问过琦玉了,她……她没瞧上榆哥,都说强扭的瓜不甜,卫麒山也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您又何必强扭出两对来,闹得人不能安生呢?您要是还有一点疼我,就别把我嫁给他,算我求您了行不行?您开开恩,就饶了我这一回吧?”

152、恳求

“她是这么和你说的?”王氏一下就气得站起身来,“她看不上榆哥?她倒有脸看不上榆哥了!除了一张脸,她还有什么!”

这怒火来势汹汹,几乎一瞬就席卷了王氏的理智,这个素来大度随和的中年妇人心中愤懑难平,竟拿起了手边的茶盏要往地下扔去,可一眼看见女儿还跪在地上,她的手又放了下来。“你先起来说话!”

这么一打岔,她就缓过劲来了,平复了一下心情,想到善桐说话,眉头不禁蹙得越来越紧,她亲手将女儿拉到身边坐了下来,又组织了一下语言,这才缓缓地道,“婚姻大事,结两姓之好,是不能由着你的性子乱来的。就好比从前娘的婚事,娘也没见过你爹一眼,就是伯父从京里写信回来,就定了这门亲事,可这又如何呢?你喜欢也得嫁,不喜欢也得嫁,好歹麒山你也是见过的,人品没得挑了吧?家里就是有些不好,那也是小毛病儿,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呢?事到如今,这门亲事是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了,你也行行好,别给娘添烦心事儿了成不成?要不,你和我挑挑麒山的毛病,要能挑得出一点不好,那……那咱们就再商量,行不行?”

就算善桐已经知道母亲的态度恐怕再难更改,亲耳听到她说出这种强词夺理的话来,依然不禁一阵寒心,她却不再感到受伤疼痛,反而有种异样的爽快,听母亲这样一说,张口就来。“他生性残暴,小时候就敢举箭射我,长大了武功大成,随手练功就能把伴当打伤,怎么不见他打伤桂含芳呢?分明是一旦心头有火,就冲底下人撒气。要是过了门有了口角,他要打了我,我该怎么办?难道我还能和他和离不成?过了门就是婆家人了,打死了那死的是我,可不是别人。”

没等王氏回话,她又添了一句,“再说,人家也未必就看得上我,您今儿没看着吗?那是给大舅母拜寿吗?那是奔丧还差不多,一张死人脸,他要是情愿,他至于连个笑影子都没有?过了门他就许打死我了,另娶他喜欢的姑娘也未必!”

王氏都气乐了,“他敢?你什么出身,他卫家什么出身?他敢动你一根寒毛,他爹娘先打死了他!再说,麒山哪有你说得那么不堪。习武之人最重修养,欺凌妇孺的事,要是被他长上知道了,轻则罚打、重则废去武功……这你可就是瞎担心了。”

想到女儿居然有此无谓的担心,她不禁又好笑起来。“再说,谁过日子不是这么磕磕绊绊地过下来的?你现在不喜欢麒山,没准过了门没有两个月,就如胶似漆的,扯都扯不开了。那个牛琦玉也是一样——”

想到琦玉,她嗓门不禁一沉,甚是没有好气。“榆哥哪里不如人了?没准过了门,日子过着过着,就觉出榆哥的内秀来了不是?孩子,婚姻这种事儿,可容不得你任任性性的。麒山各方面条件虽不说无可挑剔,可在西北也没什么可以比得上他的了。”

见善桐神色宁静,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自己的苦口婆心,王氏心中不禁一动,想到今早卫太太的那一眼……她又眯起眼来,不动声色地道。“就是桂家,有那么个婆婆在,有那么个大嫂在,恐怕也不是什么善地。那是次媳,将来的爵位可传不到二少爷头上,辛辛苦苦,可不是帮人做了嫁衣裳?到头来能落得着什么好。麒山那可就不一样了……”

善桐不禁微微一笑,她连和母亲吵闹的兴趣都已经欠奉,听母亲又说了些卫麒山的好,终于不耐烦起来,截断了王氏的话头,轻声问道,“说起来,榆哥人呢?现在回来了没有,今年能回来过年吗?”

王氏不禁一怔,“刚派人送信回来,腊月里应该是可以到家的。”

想到正在外游历的长子,她心头不禁又是一阵酸楚,就搂着女儿,又放轻了声音。“孩子,你哥哥一辈子命苦,一辈子都没求着娘一件事,为了婚事,他第一次向娘开口……是,牛琦玉是没什么过人之处,除了一张脸,家世也不好,财势也不厚。将来梧哥、楠哥随意说一个媳妇儿,都许比她家里强。娘也看不上她,可人这一辈子,不能什么事都不如他的意。连媳妇儿都要娶个不中意的,你哥哥也就太苦了……娘没能把他带在身边,已经是欠了他一辈子了,娘不能再欠他一次……这个心愿,我是无论如何都要成全的。孩子,你也体谅体谅娘,你、你就松松口吧……”

话尤未已,想到榆哥一生崎岖,终于是再忍不住,落下了泪来。

善桐面色木然,她轻轻地推开了母亲,脱身出来,面对一脸泪珠双眼通红的母亲慢慢地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黯然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看来,您是已经打定主意啦。”

王氏闭了闭眼,又再睁开眼来,略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善桐,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善桐这样漠然的神色。忽然间,她觉得自己再也看不透善桐心中的打算,非但连她的心事话儿,她再不能听到一分一毫,甚至就连她究竟是怎么个倾向,被自己说动了没有,都成了个难解的谜团。曾经是最贴心的小棉袄,如今已经离得她很远很远,就连看到母亲的泪水,都已经无法令得她心软了……

她忽然又有些惊慌起来,不及细想,便许诺道。“娘不会亏待你的,三妞,那四万两银子,娘全都给你当你的陪嫁。光是这份家事,咱们家的小辈里还有谁比得上——”

话出了口,见善桐面上掠过一线不屑,王氏这才想起来:善桐要是在乎那四万两银子,就不会这么配合老太太的安排,主动将银子借给王家了。

她难得地感到了一丝尴尬,闭上嘴也不好再说什么,两母女彼此对视,居然谁都是欲语无言。王氏见女儿大有告退的意思,心头更加慌乱,便随手抓了一件事来和女儿商量,“你爹怎么说都不肯把楠哥过继出去,我看这件事还是挺难办的——你四婶最近没少在你祖母跟前说我们二房的坏话吧?”

善桐微微一怔,要往后挪动的脚步,就又退回了原处。

“四婶还不就是老样子。”她轻描淡写地道。“她肯说,老太太还未必肯听呢。要不然,也不会把他们一道带出来了,这摆明了就是不想让四婶私底下去逼海鹏婶嘛。您要不肯为这件事说话,恐怕祖母心里会有意见的。”

“这事还得让老太太自己和你父亲去说了。”王氏也不禁叹了口气,她多少有些试探的意思,又吩咐女儿,“你得了闲,还是多解释解释我的难处。别让老太太以为我不听话……你父亲这也是看重自己的血脉,不愿意让楠哥管别人叫爹。”

只看母亲的表情,就知道她对楠哥出继的事,也的确很不热心。善桐转了转眼珠子,便答应了下来。“一定尽力措辞。”

两母女到了这个地步,与其说是母女谈心,倒不如说是上下级开会,说完了事情,便相对无言。善桐起身道,“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回去了……一会祖母上香回来,还要到跟前伺候着呢。”

王氏要再留她,却偏偏无话可说,只好讪讪地又摆出了母亲的威严,“回去好好想想,孩子,娘不会坑你的!”

善桐打从心底微微一笑,她嗯了一声,转过身掀帘子出去,又和大姨娘打了个招呼,便径自回了自己的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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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老爷的这个巡抚,出乎所有人意料,因为朝中局势变迁,小四房大爷又获高升,原本谁都不意味会久坐的位置,他反而坐得比谁都久,目下看来,上头也还没有动他的意思。这一段时间来,家里的日子就顺得多了。王氏虽然没有修缮房屋重新翻修,但还是为老太太院子准备了一套不错的家具陈设。善桐这次过来,因为祖母多年未曾出门,她便和老太太住在一块,也方便服侍照顾。今儿老太太带着萧氏出门上香去了,院中冷落无人,她因中午心事重重没吃多少,此时难免腹中饥饿,才吩咐六丑“去厨房端些点心过来”,那边六州就过来报,“大姨娘在外头呢,问姑娘得空不得。”

她语气里带了诧异——大姨娘素来安分随时,除了爱好针线之外,也就是打点楠哥、樱娘的起居了,平时连一句话轻易都不多说的。和善桐更是毫无来往,忽然间亲身上门,连善桐都很吃惊,把手里一块糖又搁回了罐子里。“快请进来说话。”

就这么一会工夫,她心下思量一番,多少也有点底了,等大姨娘进了门,她站起身来问了姨娘好,便把大姨娘让到窗边坐下,两人双眼一碰,大姨娘面上多少带着的试探,便渐渐随着她脸上的微笑而笃定了下来。她低下头似乎整理了一下情绪,便轻声细语地道,“这一次上门来,是想求求三姑娘的情的。”

就算大姨娘只是半个主子,但毕竟也是长辈,善桐不敢怠慢,忙笑道,“姨娘太客气了,有什么话,直说不妨——我冒昧猜测,想必,是为了过继的事来的吧?”

除了这件事,大姨娘还有为什么事找善桐?这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一下就瘫软了下来,她满是忧心地叹了一口气,一把捏住了善桐的手,有些忘形地道,“三姑娘,按理这也不是我该说的话,我不过一个奴才,主子的事,我不能插嘴……”

一边说,一边竟大有离座跪下的意思,善桐吓得忙站起身来,架住了大姨娘,满口子“#您先坐下说话”,这才将大姨娘好歹安顿下来。“那您的意思,究竟是……”

“老爷是不希望楠哥过继的。”大姨娘轻声细语地道。“太太也是无可无不可,这毕竟是第三代的事,老太太就是打算得再好,再慈悲心肠,也很难越过老爷太太径自做主。可楠哥的天分,您也不是没有看在眼里,这孩子天性驽钝,再怎么努力去拼,恐怕到老能考个举人,也就到头了。要稍微差一点儿,恐怕也就是秀才功名而已。既然这样,嫡庶身份,那差得可就大了。往外出继,怎么说那是个嫡子身份……您尽管笑话我,可我毕竟是楠哥的生母,为了这个更好的出身,我真是——”

她说不下去了,眼角竟闪动起了点点泪花,“背地里我也求过老爷了,老爷意思,还是怕家里人传得难听,说我们侵占十三房的家产。可只要咱们问心无愧,做得也无可挑剔,外头的传言终究是会平息的。您看桂家,不也过继了一个庶子出去?含沁少爷这些年来在公卿大夫之间周旋,又有谁敢小看他了?要是在桂家,到现在恐怕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庶子……”

善桐和大姨娘接触不多,可却熟知她是个绵软没主意的性子,不然也不会被母亲一再提拔。可此时大姨娘这么层层分说,竟是有条有理,态度又无懈可击,软得让人心生同情。她虽然也觉得大姨娘说得有理,但心头也不禁一动:一个没读过几天书,平时怯怯懦懦,只懂得打点针线的姨娘,为了自己儿子的事情,走投无路,要来求小辈说话,情绪必定是绝望激动的,说起话来还能这么有条有理、论据充足,看来,大姨娘能够在母亲身边服侍多年,也真不是简单人物。她这么希望楠哥能够出继,肯定是看出来了:留在家里虽然出身高,可无非是为母亲多留一股牵制梧哥的力量,以母亲性格,虽然也会尽力拉拔楠哥,但只看琦玉出身,就知道将来楠哥媳妇肯定不能说得太好。家产分不到多少,自己挣不到出身,连媳妇都不能娶个得用的,在家做个庶子,论好处,那是不及出继多矣。

“那您的意思,是让我怎么帮忙呢?”她心中又是一动,却先不提自己的想法,而是不动声色地道,“是让我求祖母去,还是让我为您在母亲跟前多说几句话?”

大姨娘眼睛顿时一亮,“就是想求您在两头都为楠哥多说几句好话。”

她又略略犹豫了一下,才加了一句,“不过,太太这头,我也还能说上几句的,就是老太太,看到姨娘就立立眼珠子的,我可实在是不敢开腔。还要请三姑娘多美言几句,好歹别让老太太打消了主意……”

看来,还是希望自己在祖母跟前为榆哥说话……大姨娘是已经放弃了从母亲这头入手了。

如果她实在并不憨傻——也是跟着母亲一道从娘家过门的,不会不清楚母亲的手段。这些年来冷眼旁观,怕是也已经看穿了母亲的布局,知道母亲还是倾向于留楠哥在二房房内以牵制梧哥……

“就算出继,情分还是不变的。您说的对,出继对楠哥来说只有更好。”她干脆地说。“要是祖母有改主意的意思,我肯定会为您多说几句话的。不过……”

善桐便放低了声音,“我也有件事想请您帮忙——说是帮我的忙,倒不如说也是帮楠哥的忙,这件事要是能成,楠哥出继的事,几乎铁板钉钉……就看您帮不帮了。”

大姨娘一下怔住了,这个素来温和得像一头绵羊的妇人,连连给了善桐几个深思熟虑的打量神色,竟罕见地露出了少许锋芒,见善桐微笑以对,竟似乎胸有成竹,她又沉吟片刻,这才断然道,“三姑娘请尽管吩咐。”

为了自己儿子,这头绵羊在这一刻,竟似乎也有了一股难言的霸气。

153、开弓

老太太这天从寺里回来时,不但精神头好,就连心情都不错,罕见地露出了笑脸不说,还把众人都叫到屋内,连男孙一起,一个个发了护身符。“这是特地在佛前供了几个时辰的,灵不灵带着也是安心。”

连二老爷又要在官署里用晚饭,都没能破坏老太太的兴致,老人家似乎已经打定主意在西安多住几日,因此便一反前几天连声追问二老爷去向的作风,而是和大太太、二太太说了些今日做客的事儿,得知桂含春已经进京去了给小四房相女婿了,她便扫了善桐一眼,见善桐若无其事,心头不禁又纳闷了几分:从小到大,这孩子见过的男丁虽不少,但可能成就婚事的也就那么几个。除非她是打定主意一辈子守贞不嫁,否则总有蛛丝马迹可以琢磨。不是从小认识,素来亲昵的含沁,就是应当是曾经在卫麒山的箭下为她解围的桂含春了。怎么说,曾有一度小五房是看上了桂二少的,那时候孩子也懂事了,心里有惦记,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可这看着也不像呀,眼看着都进京去给小四房相女婿了。甭管成不成,就是不成了,也不能转过头来就提小五房,要不然小五房可成什么了?人家庶女都看不上,自己反倒赶着嫁个嫡女过去。将来在族里说起来,还当两房门第差了多远,小五房这么没有心气劲儿……就不说这些,现在提到他的亲事,善桐怎都要露出一点端倪,或是着急或是伤心,毕竟就算桂二少对她也有意思,这上门相女婿,说话算数的人可不是桂二少自己,得看小四房大爷大太太的意思……但看着孙女儿的样子,却俨然还是智珠在握,淡定得不得了——这就还不是桂二少了。那会是谁呢?总不会桂三少,或者是她表哥王时,又或者是权家的神医吧?

老人家这边纳闷了一会,便又提起精神来,和王氏说了上天水送信的事,“也不知道你们三弟妹身体怎么样了,这一次回娘家,要是能将养好了,还是回来过年,要是还犯咳嗽,在娘家多住一段日子也没什么。你也托人问问,他们想接善柏过去一道过年呢,还是就让善柏留在这儿了。”

一边说,一边注目善柏,善柏嬉皮笑脸,上来就撒娇。“我才不去天水,过了年,您老不是开恩,许我进铺子里学着做买卖吗?这一去天水,回来您又改了主意,隔了百十里地的,我可找不到人算账去。”

老太太面上就露出笑来,她摸了摸善柏的脑门,嗔怪地道,“你啊!要是读不了书也就算了!偏偏这浑身安了机关消息,就只是无心读书!再吵祖母,祖母就把你卖到军营里去,让你跟着你温三叔学武去!”

还真别说,介绍善温进军营服务,可是老太太如今的一件得意事儿。西北的连年大战,固然造成杨家村饥荒,使得老七房男丁损伤极多,一下就弱了声势,又穷又赖。但也成就了温老三的一番功名,他在战争中作战勇敢,又有二老爷这尊大神在背后坐镇,上司焉敢贪功?更巧合是在最后一场大战中,被编进了许世子麾下做了他的亲兵——其实说巧合也不是巧合,多少都带了些派系色彩,许杨两家本是亲戚,军中最重背景,许家吃肉,温老三也分了汤来。如今积功已经升为百户,大小是个官老爷了。现在虽然还在前线巡逻驻守,但已经把家安到西安,把嫂子、侄子带到了西安安置下来,前几天他嫂子还来拜望老太太,说着正给温老三物色亲事,到时候还要请老太太帮着掌眼呢。杨家一族当年在借粮中所涌现的那数个文武监生,如今论成就倒是都不如他。

说到善温,四老爷就活跃起来,和善柏开玩笑。“要不是你四叔年纪大了,也真想就学起武来,上战场去!从前在何家山的时候,你温三叔得了闲就来找我说话吃酒,看着可一点都不像是会奋勇杀敌的样子,哪想得到他也有今天!”

众人都不禁唏嘘感慨一番,大太太兴致还好,难得地还说了几句笑话,唯独王氏却看着有几分恍惚,话也不多。老太太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又打发善桐,“在信里现添一笔,把柏哥要学做买卖的事和你三叔三婶说一声,也问问他们的意思。”

善桐果然应了一声,就要去寻笔墨。善檀便笑道,“哟,三妞妞现在字也写得好了,能给祖母代笔了?”一边又对善榕介绍,“别看三妞妞年纪小,可从小跟在祖母身边,在家说话可比我们管用,等以后回了村里,你要是想着小厨房的私房菜吃,就只管私底下求她去。”

善榕自小在外,长到这么大都没在村子里住过几天,真要回去了自然是稀客,难道老太太还能委屈了孙子?大太太皱起眉头,轻责道,“胡言乱语!”老太太却是朗笑连声,指着善檀道,“你就知道挑唆你弟弟出丑。”

其实心底却是一片柔和:善檀这是知道善榕和弟妹们都不熟悉,变着法子穿针引线……大房这两兄弟,虽然自小就不在一块,且善檀圆融,善榕方正,但两兄弟却是亲密无间,略无不和。倒是要比二房这一团糟的局面,让人省心得多了。

想到二房,不禁又扫了善楠、善梧两兄弟一眼。在自己跟前,这两兄弟从来都很沉默,连带着樱娘也都寡言少语,一团畏惧……

老人家心中一软,再想到榆哥,不禁就道,“如今小一辈也就少了榆哥,不然,真是大团圆了!”

正这么说着,外头忽然热闹起来,不知谁出去看了,又回来笑道,“老太太真是才拜过佛的人,可不是心想事成,惦记什么来什么?咱们家四少爷这刚到家了!”

王氏一下就回过神来,又惊又喜地站起身,“怎么到得这么早!不是说要进了腊月才进门吗?”

她又一扫善桐,见善桐自从进屋以来,神色首次有了变化,心中便是一凛,一边思量,一边已经笑着对老太太请示道,“他才回来,必定是一身尘土,媳妇先出去收拾收拾他,再进来陪您说话。”

老太太挥了挥手,“也别耽搁久了——说起来,我也大半年没见他!”

到底是在身边带大的,虽然榆哥看到祖母,仿佛老鼠见了猫,但要说老太太不惦记他,那也是没有的事。王氏倒也顾不上计较陈年往事了,她喜悦地应了一声,顿时快步退出屋子。四太太看在眼里,也感慨道,“二嫂一辈子也就把心思花在榆哥身上了,榆哥一回来,整个人都活了!”

当着楠哥、梧哥的面这样说,这还是在给二太太下绊子。老太太一皱眉,没有搭理这个话茬,而是把楠哥叫到身边坐下,和气地问他,“我听说你先生最近还夸你了来着……”

没有多久,榆哥就一脸兴奋地进了屋子,意态飞扬地给老太太请安,就连当着最畏惧的祖母,他都还是容光焕发、意兴湍飞的,竟似乎连一路远来的风尘都没能遮掩掉这满身的青春光华。“许久没见祖母了,给祖母请安!”又文质彬彬、礼仪周到地给大太太、四老爷、四太太行过礼了,再和善檀、善榕等兄弟点了点头,这才在下首落座。

老太太都看得呆了:这还是那个满脸怯懦,说话都打磕巴的榆哥?她又是惊异、又是深思地看了二太太一眼,却是不及细想,先露出笑来,和气地问榆哥,“这一路都去了哪儿啊?”

榆哥显然正在亢奋的劲头上,才坐下来就和善桐挤眉弄眼的,得了祖母这一问,这可来劲了,指手画脚口若悬河,哪还有一点磕巴?竟是舌灿莲花,先从西安出发一路上说起,各种见闻趣事,叫他说得跌宕起伏,极有意兴,连路上遇到的一只鸟都能说出来历。老太太第一个就听住了,还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来,嗯嗯连声,很是捧场,众人自然也都不好分心,于是一屋子人坐着看老祖母哄孙子开心,好在榆哥也的确说得精彩,几个没怎么出过远门的女眷都听得入神,一路说到了晚饭时分,大太太也说起从安徽进京的事来,这一顿饭大家倒是吃得热闹,吃过了饭,老太太又留榆哥陪她说话,善檀、善桐身为她最宠爱的小辈,自然是打横相陪。还是善檀找了话缝,小心翼翼地道,“四弟才回来不多久呢,一路劳累,您也让他早些回去歇着——”

老太太没理会大孙子的话茬,她似乎还陶醉在榆哥这难得一见的机敏聪睿之中,倒是榆哥听说,便住了话头看向祖母,老人家这才自失地一笑,“去吧去吧,回去好生歇着!”

又打发善檀,“你明儿还读书呢,也歇着去吧。”

等两个男孙散了,却又留下善桐,“你哥哥看着是一日好似一日了,如今看着,哪还有半点病根……你娘就甘心让他这么蹉跎下去,不拾起书本来,再考个功名?”

善桐先不过一阵黯然,可见祖母神色之中隐隐蕴含的祈盼,再一深想,却不禁大为忧急,所幸想到含沁连最坏情况都预先作出了安排,这才勉强安下心来。她轻声细语,“祖母,哥哥就是情绪特别高兴的时候,能这么着一会儿,到了平时,其实还是和从前差不了多少……”

她心知肚明:这是因为榆哥情绪激动时,血流加快,似乎脑中血块影响就不那么大了。尤其经过针灸,似乎血块影响本身也有减弱,因此他平时说话不再结巴之余,一旦兴奋起来,机敏处的确是不输给一般聪明人的。只是一旦情绪过去了,再让他读些四书五经的,他就又要恶心呕吐,犯起结巴。

只是个中原委,却不能对祖母细说,老人家对榆哥近况也的确不大熟悉,乍然间见到这样的榆哥,喜出望外之余,会有更高的期望,也是人之常情……

老太太怔了半日,她的情绪显著地冷淡了下来,却也有几分恍然大悟,“我说这孩子怎么忽然和变了个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