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看了王氏一眼,从嘴边露出一抹笑来,她淡淡地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就壮着胆子住下来了。家里的事,免不得也要过问过问,到时候,可别嫌我话多!”

二老爷一边讪笑,一边狠狠地顶了王氏一下,王氏被他这么一顶,终于顶出话来了。“媳妇不懂事,家里的事,还要娘多操心了。”

老太太嗯了一声,并不再说话,众人于是相对无言,过了一会,老太太才吩咐二老爷,“出去叫个人,把三妞接回来,天色都晚了,收拾收拾,都早点歇着吧,别的事,以后再说了。”

二老爷便起身出去叫人,只留婆媳两人默默相对,老太太靠在炕头,居高临下地望着王氏,王氏却只是低着头望着眼前的青砖地,似乎全没注意到老太太的动作,这两婆媳的动作就好似一张怪异的画,虽然姿势凝固,可又有一种险恶气氛充满期间。

“我知道,你心里怨我!”老太太沉默了半晌,才低沉地道。“这我不怪你,我要是你,我也怨。可你的心也实在是偏过头了,这条路,是你自己往绝了走,别怨你女儿,她也是没法!”

话说到这里,王氏的身躯显然一震,可二老爷就在此时又掀帘子进来,使得她原本就要脱口而出的话,又被咽进了肚子里。老太太心中暗叹一声,却也不再逼她。

二老爷看了母亲一眼,又跪下来给母亲磕了个头,这才轻轻握住了王氏的肩膀,将她半扶半拉地提了起来,两夫妻并肩出了院子,看着倒是要比从前亲密得多了。

老太太靠在炕前,望着他们的背影,眼神深沉,不知在凝思着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又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善桐掀帘子进了屋,怯生生地叫了声“祖母……”。

她挨着老人家坐了下来,将头靠在祖母肩上,不知为什么,又有几滴眼泪落了下来。

老太太叹了口气,抚上了孙女儿的脑门,轻轻地揉了揉,她低声道。“你放心,有祖母给你做主,谁都欺负不了你……”

见善桐渐渐平静下来,老人家叹了口气,又道,“你心里那人究竟是谁,现在可以告诉祖母了吧?你不说,祖母怎么给你做主?”

察觉到孙女儿的肩膀顿时一僵,老人家忙又补了一句,“别担心,祖母没有怪你的意思……你还不知道吧,孩子。祖母当年,也是先和你祖父私定了终身。这种事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其实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你不敢和你爹你娘说,还不敢和祖母说?说吧,孩子,现在没什么值得顾虑的了,除非……”

她不禁皱起眉头,语调也森冷了下来。“莫不是他已经定了亲?”

157、情孽

善桐一时语塞,她沉吟了半日,终究还是轻声道。“祖母,其实说这些也没有大用了。这门亲事能不能成,还要看他能不能托人上门提亲。若是能,我自然会请您周全,若是不能……”

就算再情深意重,不能上门提亲也是白搭,老太太眼神微暗,思忖了片刻,才低声道,“他家在朝堂上,和我们没有什么纠纷吧?”

“那倒不曾有。”善桐忙道,“就是……就是门第低了一点……”

其实话说到这里,那人是谁已经昭然若揭。平素里善桐有份常常见到,门第又比小五房要低的男丁,除了桂含沁之外,也就只有已经成亲了的王德宝了。老太太眼中异彩连闪,脱口而出,“是他!上回我问你,你又何必瞒着我”

善桐竟无言以对,只好报以微笑,见老太太目光灼灼看着自己,只好轻声敷衍,“那时候……他不是还没来吗?主意都还没定呢……我,我也不知道他的意思呀……”

这话说得含含糊糊的,意思都能往两头说,但倒是成功地敷衍过了老太太,老人家眼神一闪,便不再追问,只是径自沉吟了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她闭上眼疲惫地道,“这件事,祖母明天再和你说。先把今天的事,向你交待交待吧。”

也没等善桐回话,便一五一十,把自己和二老爷夫妇之间那一番对话告诉了善桐,“我看你爹心里对你也不是没愧,倒是你娘那头……”

她拉长了声音,见善桐面上一片无奈,却依旧平静,便不动声色地续道,“是啊,想来你心里也不是没有成算。你是要比你祖母更知道她得多了,这件事出来……你们母女之间该如何相处下去,你想过没有。”

善桐肩膀一抽,她的声音像是带了细细的抽噎,又像是带了轻声而无意义的低笑,“走到这一步,就不是看我,是看她了……”

她有无数的话想要说,无数的指责和愤怒想要倾吐,无数的伤心想要对祖母倾诉,但话到了口边,却只能化成了一声断断续续的抽泣。在这一刻,即使靠在祖母温暖的怀抱之中,她也依然感到自己无比寒冷,无比孤独。

老太太闭上眼,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低声道,“这门亲事,不好操办啊!三妞,你这是要让祖母落下一辈子的埋怨呢。”

她跳过了王氏这个话题,反而说起了善桐的婚事,小姑娘的脊背顿时就绷得紧了。她却没有马上回答祖母的话茬,而是沉吟了片刻,才略带试探地道,“您这样说,就、就是还有答应的意思了——”

老太太不禁微微一笑:虽然伤心成这个样子,但小姑娘还是灵慧得一点就透,自己才给了一点线索,她就已经琢磨出了自己的全盘态度了。

这门亲事要是搁在以前,有老太太的运作,十成里也许还有五成能成,现在么,虽然老太太接过了善桐的婚事主导权,但也正因为如此,把善桐说给娘家侄孙,多少是透了偏心娘家的嫌疑。更别说含沁各方面条件虽然不错,但配善桐始终还是差了一步……在这种微妙的局面下,老太太要是支持含沁,二老爷和二太太口中,可能就落不下多少好话了。可就是这样,老太太都没有一口回绝,而是态度奥妙地来了这么一句,个中成全之意,至少对善桐来说,已经是昭然若揭了。

虽说眼下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正往上一阵阵地泛着苦味,但她心头依然不禁一松:不管怎么说,至少在预计之中,必然会发生的争吵和央求,是已经少了一场的。不需要花费多少心机,就已经挣得了老人家的同意。

“不答应还能怎么办?”老人家就慢慢地说,“我是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还能看顾你几年?按你娘这副德性,要记恨你一辈子,你怎么办?到了夫家没有娘家撑腰,就是嫁到了亲王、国公府邸里,你的日子能有滋味?更别提你的性子,和我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遂了你的心意,你能开心快活?”

见善桐唇边渐渐露出一个真挚的笑来,一晚上的愁苦,似乎都被这甜蜜的一笑给冲得淡了,老太太话锋一转,又问。

“可你要想好了……含沁这孩子怎么样,我心底是有数的,但这么一过门,别的不说,你娘先吃了你这么大一个亏,你又放着卫家不嫁,嫁给含沁……就是她嘴上不说,心里多生气,那是不用提的了。现在还好,十几二十年之后,要有什么磕磕碰碰,要指望娘家人出面给你撑腰,我看是难。这是一,二来,含沁自己不提,但你也看得出来,桂家老九房对他这个庶子,是面甜心苦。当年虽然不知怎么一回事,把他操作进了十八房承嗣,但这几年来的处处限制,你是看得到的。桂大少爷娶的是那么一个姑娘,二少爷要能娶到小四房的女儿,那倒好了,这门亲事要没成呢,他说的人家未必会比咱们家还强。桂太太看你,就未必有那么顺眼了。她是桂家宗妇,又是含沁婶母,含沁处处要看她脸色过活,别看你没有亲婆婆,就是因为你没有亲婆婆,这才容易受气。更别说含沁手头虽活钱不少,但底蕴怎及得上一般的官宦人家……这些事,你都想好了?你还是愿意嫁他?”

她便勉力又提振起精神,锐利地观察着善桐的面色,见善桐平静逾恒,心底一根弦终于渐渐地松了下来:看起来,这孩子是已经详细地考虑过了。

“祖母……”果然,善桐的回答虽然柔软,但话意依然是坚定的。“人生在世,谁不是摸着石头过河。十年后三十年后的事,谁知道呢?今天就是说一个千好万好、十全十美的夫婿,谁知道十年后,党争、倾轧……家里又会是什么样子?说得难听点,要是北戎打进来了,前一刻才坐拥千金,下一刻就没了人头的事,咱们也不是没有见过。有些事其实本身赌性就重,与其去迷信那些个家世、门第、公婆……我倒更愿意信他本人。我是和他过一辈子,也不是和他家的门第,他家的诰命。再说,桂太太厉害是厉害,毕竟不是正经婆婆,我也不是吃素的,她不欺负我也就罢了,她要欺负我,我也不是不能和她斗一斗的。”

她却到底还是回避了王氏态度这个问题,不过仅仅是这一番答案,已经足以让老人家满意,老太太欣慰地叹了一口气。“看来,你是真的长大了。”

她略带不舍地一笑,又轻轻地抚了抚善桐细嫩的脸颊,望着自己因为年岁成长,而不可避免地深沉下来的肤色,被善桐白皙脸颊衬得越发苍老灰败,老人家又重复了一遍,“好啊,我们三妞妞终于长大了,雏鸟也到了离巢的时候喽……”

她语调一转,又低声道,“祖母最后再教你一件事,这个道理,你要牢牢地记在心里。这世上害你最深的人,往往是你最亲近的人,可等你到了最难堪的时候,把你从泥里拉起来的,也只能是你最亲近的人。亲人就是这样,有过纷争,有过矛盾,闹翻了决裂了,看似没有回头路了,其实到最后也都不可能真的断了关系。你的血脉里流的是你爹你娘的血,这是一辈子斩不断的血脉。这件事,你娘有不对,祖母心里知道,祖母明白你的苦处。可你娘走偏了,你不能走偏。你不要觉得难堪了就自暴自弃,日子再难堪你也得过下去,你和你娘之间也是一样,再难以面对,你也要面对。怎么说她是你娘,你别和她争谁对谁错,一家人分不出对错,也永远没个对错。这件事出来,你娘是肯定会责怪你的,你不要和她起冲突……你别争这一时的意气——”

她见善桐面上掠过了一丝不以为然,便缓了语气,询问地盯着孙女儿。善桐也没有瞒着祖母的意思,她别开眼,低声道,“得理不饶人,我不和她争,她就又更以为什么都是我的错,她自己一点错都没有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善桐的顾虑也绝非没有道理。老太太想了想,只觉得头又疼了起来,她无奈地挥了挥手。“你只管记着我的话,和你爹你娘,你的回话不能太硬,他们做得不好,要毁了父女、母女情分是他们的事,可你不能让人挑出不对来。孝道孝道,你担不起这个不孝的名声——”

她缓了一口气,又说,“还有就是梧哥的事,这件事你要死死捂住,决不能对梧哥露出一点端倪……那个叫大椿的丫头现在人在哪里?”

善桐肩头顿时一颤,她低沉地道,“已经成亲了,现在是庄子上的一个管事媳妇。”

她又抬起头满是祈求地道,“祖母——她也是奉命行事——”

老太太面露沉吟,并不说话,过了半天才道,“这件事我来安排,不至于出人命的!但也不能再留着她一家人了!”

她又露出苦笑,不知不觉,轻轻地握住了孙女的手。“说给含沁也好!这孩子为人我看得清楚,他不会亏待你的。现在祖母手头也没有多少银子了,有个几千两,那是为后事预备的……事到临头,居然没有多少体己留给你……唉,就凭官中那些陪嫁,你嫁进高门也是受气。可含沁既然有心说你,他又跑去京城做什么?”

去京城,自然是要去找桂含春的。善桐只是没想到含沁走得这样快,连她的消息都不等一等。如今他人在路上,两方已经等于失去联系,小姑娘心里也不由得犯点嘀咕:要是自己这边没有闹好,亲事主导权没回到祖母手里,到时候就是事情办好了,请了大媒上门提亲了,那也是被回绝的份……

她旋即又不禁暗自失笑,暗中提醒自己:含沁家里可就是他一个人做主,一次提亲被拒,他大可提上第二次、第三次。那就没必要一定等自己这里送出消息,他再托人上门提亲了。

“怕是去京城找人的吧。”她便半含半露地说。“他也没说清楚,就说要找个体面些的媒人,不然也不好意思登门。”

“哦?”老太太神色一动。“那你在家里的这番布置,也是他教你的喽?”

善桐猛地一僵,这才明白老人家说了这半天掏心窝子的话,戏肉还就在这一句:毕竟是老人,眼神毒辣,思维缜密,自己都还没想到呢,她就已经把这两件事给联系在一起了。

“就是没有沁表哥。”心知这才是说服老太太最关键的时刻,她一丝犹豫也不曾有,便斩钉截铁地道。“我也一定不会嫁进卫家的……这不仅仅是在毁我了,也是在毁哥哥,毁琦玉,甚至是毁卫麒山。大家都不乐意,到头来有谁会开心?她这样倒行逆施,我管不了,我只能请您来管了。亲事说给谁,那是另一回事,就是和他不成,要说给别的人家,我也决不会嫁进卫家!”

老太太锐目如电,在善桐面上一扫而过,她像是终于放下心来,肩膀一下就松弛了下去,按着善桐手背,感慨万千地道。“好,我信你这番话。孩子,含沁论人才,真是没什么可挑的了。祖母唯独就是不放心,他为人实在是机灵得过分,祖母怕你以后节制不了他啊……过门之后,你可得自己稳住了,别什么事都凭着他的安排行事,手里钱财你要看好——”

她忽然又自失地一笑,“算了,什么钱财,他也不贪你那几千两陪嫁。这门婚事要真能成,他疼你还来不及呢。——这个猴小子,认了他这门亲事不要紧,结果我还倒赔了一个孙女儿出去!真是猴精猴精,以后我看他成就,不会比他几个哥哥差的!”

善桐心知肚明:祖母这是终于对含沁的人品放了心,在这门亲事中,宁愿担着儿子媳妇的埋怨,也要站在自己这边了。

她眼眶顿时又是一阵潮热,情绪涌上来了,便忍不住轻声叫道,“祖母,没有您老人家,我、我可该怎么办……也、也就是您疼我了……”

话尤未已,已是泪盈于睫,纷纷而落。

老太太想到二房家里这个大烂摊子,一时也不禁摇头叹息,她的手又按住了腕间的佛珠,闭上眼喃喃念了几句佛号,又数了几粒发黑的檀木念珠,才悠悠道,“这件事先不要声张,你和含沁也不能再见面了。一切等他请的大媒上门了再说,在此之前,你就跟在我身边绣花读书,这一阵子,少出院子,少见你娘,等你大伯母他们回了村子里,你和你娘爱怎么吵就怎么吵,但大伯母他们在这的时候,可不能轻举妄动,知道了吗?”

这还是照顾到二房的面子,要把事情压得越小越好,善桐心中感激,自然只有点头的份。老太太扫了她一眼,不禁又叹了口气。“真是前辈子造的情孽,你说你要喜欢的不是含沁,是卫家那个小伙子,省了多少麻烦?”

见善桐面露不安愧疚,她心中又是一阵不忍,一边示意善桐扶着自己起身上床,一边道,“不过人这一辈子,也就活这么几件事了。当年我们马家也是教门中人,按例是不和你们汉人通婚的。还不是一阵好闹?一转眼就是五六十年过去了,繁衍出了这么一大家子——你也别想太多,都走到这一步了,就紧跟着往前走吧。”

她不禁又微微冷笑,“你说得也对,人生哪一步不是在赌?就说这四个儿媳妇,两个都没娶好,家里生出了多少事来……”

话说到一半,想到善桐身份,便也住口不说,由得善桐轻手轻脚地为她盖上了被褥,自己闭上眼,便觉得无限疲惫一卷而上,连话都来不及说,便沉入黑甜。

 

158、出继

尽管一天之内,二房局势几乎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这毕竟是二房主场,而不论是老太太还是王氏,都似乎有着无言的默契,第二天一早众人齐聚老太太院子里请安时,二房众人虽然都无精打采的,但神色也都平静安然,看不出多少不妥来。就是四太太,也不过是好奇地看了王氏几眼,便转移重心,问起了柜上的消息。

“今年年景好,生意想来应该也好做的。”四太太倒也想得开,虽然现在看着二房一家子,尤其看着楠哥,面上始终还有几分不好看,但也已经渐渐接受现实,又开始关心起家里的收成了。“柜上伙计们辛苦了一年,也都要轮流放假回老家去看看了吧?听家下人说,今年柜上给的赏钱可大方了。”

家里的生意,两个太太其实也就是略知皮毛,几门赚钱的生意都攥在老人家的手心里,年年直接向老人家奉帐。此时四太太这么问,众人倒都看向了老太太,老太太心下正是腻味呢,要不是多年来城府深沉,几乎要瞪萧氏一眼,饶是勉强忍住了,口中语气也不大好。“辛苦了这么一整年,就是咱们少赚点,肯定也要让伙计们笑着回家过年的。不然,岂不是要被街坊邻居笑话吝啬了。”

萧氏这句话也许倒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忽然被老太太冲了一句,当下就噎得有点喘不上气。大太太看了她一眼,便出言缓颊道,“眼看进了腊月,娘看,什么时候回村子里的好?”

老太太一时还没答话,二老爷已经忙着道,“今年难得进城来,就别回去了,天气冷路上难走,回去也是折腾,干脆一家人都在这过年吧!”

“回去还是要回去的。”老太太便沉声道,“就是我年纪大了懒怠走动,孙氏也要回去,近在西安,过年无人回家祭祖,是要落埋怨的……”

她看了楠哥一眼,又道,“你们回去的时候,把楠哥带回去,孙氏你给十三房带句话,就说过了年,这过继的事,可以操办起来了。”

这一句话顿时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四老爷面上掠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随即便望着楠哥微微一笑。萧氏也是一怔,她的脸色有些难看了,但始终也还把得住,没露出怒色窘态。大太太看了看二房两口子,见二老爷面色微带不豫,她便犹豫了一下,才应道,“是,回去就把话带到。”

这件事在小五房长辈之间,倒算不上是什么新闻了。但几个孩子显然都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榆哥本来正垂着眼把玩着腰间一枚莹润的玉佩,被这话惊得一跳,顿时就又是不舍又是震惊地望向了老太太,又去看楠哥。梧哥倒好,快二十岁的小伙子,心事也深沉起来了。虽然明显也受到震动,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叫人看不出他心里的情绪。倒是楠哥身为当事人,似乎根本都没有预料到这一刻,左顾右盼,也不知在找谁的身影,面上也说不出是震惊还是欢喜。待到眼神落到了二老爷身上,那份茫然终于变作了不舍,这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儿郎怔怔地唤了一声爹,眼圈紧接着就红了——不管过继出去,对楠哥前途是好是坏了,但毕竟是等于将他排除出了这个自小长大的大家庭。就是铁石心肠,也都会有所不舍的。

二老爷面上神色也极为复杂,似乎有不舍,也有些释然,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楠哥的肩头,低沉地道,“怕什么,这么大人了。两家又就在隔邻,过继出去了,也和在家时一样往来。就是日后多照顾你十三房的婶母,一并照拂十三房那位大姑娘罢了。无须担心,家里待你还是一样的!”

善楠毕竟也有这么大年纪了,虽然素日里寡言少语,但也不至于一点心机没有,他咽了一口唾沫,眼神扫过几个兄弟姐妹,便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才转向老太太道,“孙儿就是舍不得祖母……”

老太太自然有一番言语勉励,四太太还有些酸溜溜的,笑对王氏道,“素日里你没白疼他,你看看,这承继一房的大好事儿,孩子还舍不得呢!”

话音刚落,老太太和大太太同时白了她一眼。老太太又留善楠说话,这边大太太站起身就招呼几个女儿退了出去,一道进了她的院子里,又打叠出针线来,“现在不做,进了腊月事情多又做不了,正月里禁针,一点功课,不知要做到什么时候去了。”

可今天除了从前最散漫的善桐之外,连善樱都没法静下心来做针线了,她扎了几针,便要去揉揉眼睛,可已经通红粉润的眼眶里,眼泪却是怎么揉都揉不完的,一边揉,泪珠儿就一边落到了鲜艳的绸布上,大太太看在眼里,欲言又止,最后竟叹了口气,掀帘子出了里屋,到外屋打坐去了。

帘子一放下来,善桃和善桐对视一眼,就都搁下了手中的针线。善桐搂住了善樱的肩膀,轻声道,“我知道你舍不得哥哥……”

想到今年年关一别,从此再见,楠哥就是别人家的儿子了。就算兄妹之间情分不变,但始终礼法上他再也不是小五房的人,就算对楠哥本人来说这并不是坏事,善桐依然觉得鼻子有几分酸涩,这句话说到一半,便难以为继。善樱倒越发呜咽了起来,靠在姐姐肩上呜呜地只是哭,就像是一头受了委屈的小羊,都能感觉到多少话堆在口中了,却是怎么都说不出来。

倒是善桃更爽脆些,“都是兄弟,出继出去,有了嫡子名分不说,当门立户就是家长了,没几年就能历练出来。不说考个功名,起码打理家务,一辈子安安稳稳的,有什么不好?”

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善桐一眼,又道,“我知道你怕什么,你怕你哥哥出继了,有了别的妹妹,就不疼你这个同母的亲妹妹了?你这就是瞎担心!该担心的是十三房的善喜才对,自小一起长大,这情分还能浅得了?你在家也没几年了,要我说,你这次就该和我们一道回去,同善喜多亲近亲近,安安她的心才好呢!”

若非回乡已经有近一年时间了,姐妹三人不熟悉不熟悉,始终也是朝夕相处,善桐是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能从善桃口中听到这番话来的——这番话虽说入情入理,但终究是少了几分正大光明。

不过好在,善桃这番话还是正中了善樱心事,她的哭声慢慢地低弱了下来,最终只化为了几声抽噎。小姑娘像是被触动了情肠,一边接帕子擦眼睛,一边看了看两个姐姐,又用帕子捂住眼睛,抽抽噎噎地道,“你们不明白……你们都是太太养的……你们不明白!”

善桐和善桃面面相觑,均感无奈,善桐又软语劝慰了几句,见善樱始终没有住泪,只好推善桃,“让大姨娘过来把她接回去,两个人说说私话吧……”

善桃也有几分感伤,她叹了一口气,掀帘子出去了一会,回身进来,又略微纳闷地道。“娘也不知道上哪去了,难道是祖母又喊她过去了?这些天也是,靠了年边,天天都这么多事。”

果然到了下午,大太太、二太太又打发人进来送了些小东西给姑娘们玩耍:却是孙家打发人送节礼来了。又有王家打发人上门邀老太太一道进香等等,善桐连母亲的面都没照上,到了晚饭前就回了老太太院子里,如此几天下来,也就是在晨昏定省时,能和王氏、二老爷共处上短短的时间。

二老爷就不说了,边境忽然告警,有股北戎的残余势力又来滋扰,消息送来,他这个经历过平西之战的老人肯定要在总督身边参赞,眼看着又是深夜回来一大早出去,勉强撑着眼皮给老太太请了两次安,老太太自己倒心疼起儿子了,叫他不必过来请安,倒是宁可多睡一会儿。王氏呢,看着倒是和没事人似的,虽不说有说有笑的,但面色和缓,态度安详,就是少了几句言语,除此之外,也没有多少异状。至少这么几天过去了,善桐也没从大伯母、四婶身上看出什么不对劲来。二房屋内的这场风波,似乎还真就被死死地捂住了。

楠哥、樱娘虽然当天有所失态,但第二天起也就一切如常,大太太和老太太提了一句,老太太还真就欣然同意,安排善樱,“跟着你大伯母一道回去,多陪陪你善喜姐姐。你哥哥以后就又多一个妹妹,以后就更是近一层的亲戚了,善桐和她是极熟悉的,你也和她亲密起来才好。”

转天又夸善桃,“不显山不露水,其实和你娘一样,很有主意,以后出门子了我也放心!”

虽说她谨遵老太太的教诲,平时没事也就是在大伯母院子里绣花,决不出门一步,但怎么着那是在老太太跟前,善桐的消息还能闭塞到哪里去?当天下午她就问老太太,“这么说,和卫家的婚事定下来了?”

“你大伯母是早就看中了麒山!”老太太自己都觉得好笑。“平时相看了那么多人家,不是这个看不中,就是那个看不中。倒是麒山这小伙子,她第一眼就觉得有眼缘。我说了几个顾虑,她都觉得不过小事。本来她还以为卫太太看中的是你呢,我说可没有这事,家里说亲得按序齿,她不就欣然答应了……现在就等卫太太的回信了。据你舅母捎信来说,卫太太当时就很心动,连连说:还以为二姑娘是已经说定人家了……”

这无非也就是个托词,看来卫太太是铁了心要和杨家结亲了。小四房隔得远也高攀不上,能和小五房攀上亲,是自己还是善桃,也许她也并不怎么在乎。善桐点了点头,就是还有几分顾虑,“卫家两面讨好,恐怕作风将会为大伯不喜——”

“这朝堂上的事谁说得清楚。”老太太先敷衍了善桐一句,看小姑娘有几分不解,又出言指点。“还看不出来吗?卫家这么拼了命想和我们结亲,就是不愿意再和牛家眉来眼去了。我们家和许家已经结了亲事了,怎么说那都亲近许太妃几分……许家眼下的红火程度,可不是牛家能比的。牛家不过出了个将军而已,许家呢?许家都几个将军了,还有个天下兵马大元帅呢。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账,卫家也不傻,不是看中了咱们家背后的靠山,他们也犯不着这么热心。”

善桐也不是什么笨人,被老太太这么一点,便是若有所悟。她在老太太身边又安静了下来,只是做了几针针线,又不禁站起身子,略带焦虑地徘徊了几步,望向了窗外。老太太看在眼里,心中一动。“在等什么?”

事到如今,和祖母之间也没有多少事需要隐瞒了,善桐实话实说,“我就是惦记着榆哥……”

是啊,榆哥。

要说这二房母女反目,老太太发威一事究竟伤谁最深,那谁也都看得出来,这个人必定就是榆哥了。他一反这几年间的洒脱快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闷头闷脑寡言少语的状态中,虽不说消瘦憔悴,但看得出来,精气神比刚回家时差了不止一节。善桐倒是有心和哥哥多说几句话,但榆哥平素里住在外院,就是要进内院来,一般也尽量避开祖母,都是往母亲房里去。现在家里闹成这样,他进内院的次数就更是数得出来了,她又谨记祖母的吩咐,不好随意把榆哥叫到院子里来,免得闹出动静惊动了母亲,只怕就又是事。因此虽然心里着急,却又不能做什么,心中牵挂,难免就形诸于外,被祖母发觉了。

提到榆哥,老太太不禁也叹了一口气。“这时候,你多说也是多错。这孩子自己想不明白,谁说话那都白搭。”

她顿了顿,又道,“檀哥、榕哥并柏哥、桂哥几兄弟也都担心得很,私底下都去找过他谈天了。柏哥还要兜他出去玩乐,你大伯母没许。”

话说到这里,善桐不禁拧起眉毛,心又提了起来,她细声问,“那,那梧哥……”

老太太的笑里终究也挂上了几分讽刺,与几分苦涩的无奈。

“梧哥从当晚就搬到榆哥房里去啦。”她轻声说。“长辈的事不多说了,他们兄弟间的感情,倒是不错的!”

善桐一时间竟也不知该如何说答复,连笑都笑不出来,过了半晌,也只有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微笑,低声道,“那、那就好……”

却是连自己都觉得这句话,在苍白无力之余,有多虚张声势。

不过,老太太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再怎么难堪,太阳也还是东升西落。又过了几天出了国丧,送提亲信的信使,便也赶在腊月前到了巡抚府。几乎就是当天,王氏便派人把善桐和善榆一道,叫到了自己院子里。

159、婚讯

这门亲事既然双方都觉得不错,之前也都彼此见过,算是相过了女婿,又有老太太做主点头,大太太就没等大老爷的回信,便已经把亲事定了下来。

“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再说,有娘做主,还能错了弦儿?”难得地还拍了老太太一记马屁,“一心就只有公事,家里儿女的婚事要是问他,那也是一问三不知,就着我们女眷安排。”

卫太太是请了桂家来做大媒的,桂老爷没出面,倒是桂太太很上心,桂家都送了信来提亲,她还罕见地从她的将军府出来,头一次到巡抚府登门拜访。

虽说官阶也就是差了那么一、二品,大家都是一个层次上的人家了。但层次之间也有分别,桂家差了小四房一头,小五房就还差桂家一头。老太太也不敢怠慢,亲自出门把桂太太迎进了中堂。

桂太太也是罕见的客气,不顾自己在西北说一不二的身份,竟是一定要对老太太执晚辈礼。倒闹得老太太有点不安了,“您这也太客气!”

这位中年妇人还是和从前一样,爽利得有些过分,说话也是不看场合的。

“要是搁在从前呀,”她一边落座一边就说,“按我这个爱摆架子的臭脾气,没准也就和您叙个拉手礼,可现在就不一样了。两家多年来交情深,已经算是半个亲戚,一向也当亲戚来往走动着的,也许日后就成了真亲戚。那我可不能和亲戚显摆架子了,回头让老爷知道了,一准要放下脸来说我呢,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因为桂太太算是贵客,家里内眷能来的也都到了,听到这话,老太太还没有怎样,善桐眼神一闪,就琢磨出里头的味道来了。

按日程算,桂二哥应该才刚到京不久,恐怕才给小四房相看过。怎么看桂太太的亲事,和小四房的婚事,已经竟似乎是十拿九稳了?

她有了一瞬间的不解,旋又暗笑自己犯傻:恐怕这相看也就是走个过场而已。以小四房的身份地位,这些年来桂太太竟没有看过杨棋,就知道这门亲事,小四房始终是占据了绝对的主动。成与不成,桂家说了也是不算的。

也许是因为事过境迁,现在再得到这个消息,对善桐的心情只有轻微的影响。她反而更能以客观的态度来对待整桩婚事,甚至也不是没有些微窃喜:桂二哥从一开始就没有给过她明确的承诺,表示这门亲事一定不能成就。他应该也的确是尽力去努力过了,如今这样也好,两边都有了归宿,也就无从谈起谁对不起谁了。

不过,想到去了京城就再没有音信传来的含沁,小姑娘的心不知不觉又抽紧了:他到京城去,究竟是请谁做他的靠山呢?她不敢小看含沁的关系网,当年在西北前线,她就见识过了含沁的人缘。可现在二房的身份地位也不低了……要能镇得住二房的媒人,那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接触到的。她更不知道他成功地找到了桂二哥没有,是否将两人情变的事告诉给了桂二哥,或者是他一路上走得顺不顺,有没有个贴心的小厮照料食水。怎么说含沁年纪终究还轻,万一在旅途中生起病来,乏人照料,那可怎么是好?

这乱糟糟的思绪,倒是被桂太太一句话给勾了起来,或许是因为可以担心的事,难以面对的事实在是太多太杂了,小姑娘便转而担心起了含沁的饮食起居。她面上是一派心不在焉不错,可却是平静到了极点的心不在焉,桂太太扫了她一眼,见她几乎无动于衷,心底倒是有些纳罕,正好老太太笑问,“我们也听说,您家的二小子上京城去,是给海东家相女婿去的,怎么,这是有好消息了?”

桂太太也就收敛了心神,半含半露地道,“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也不是我们家慎重,就是您也知道,含春什么都好,就是那张脸是个心病。我想着,咱们自己要做得妥妥当当的,不能半瞒半哄的,把孩子娶进门了才让她看到——那不成了骗媳妇进门了?我就一定要把含春打发进京给亲家看看再说,不然孩子过门了,心里不情愿,那再好的亲事不也就毁了?牛不喝水强按头,没这个理。”

她这话倒是无心,没成想句句是正中王氏软肋。她面上顿时染了一层淡淡的红,倒是老太太不过看她一眼,便又转过头去,听桂太太续道。“不过人还没到呢,京里信是到了。听口气,七姑娘慧眼识珠,倒不在乎这个……”

她又似乎略带抱歉地看了善桐一眼,便续道,“不过现在国丧才过呢,您也知道,京里事情多得不得了!焦阁老眼看就要下野了。小四房大太太又还在孝里……索性缓开一步,等明年改元了,他们大太太也出了孝再办,那时候含春也从京里回来,就方便安排了——”

虽然老太太心里有几分纳罕于桂太太交待得这样详细,不过这终究也是好事,她面上的笑就更真诚了几分,“以后就真是亲戚了!他们家七姑娘也在西北呆过,还是小时候见过几次,的确是眉清目秀,娴雅大方……”

大家又说了几句话,桂太太再看了善桃一眼,便冲老太太使了个眼色。善桃蓦地羞红了脸,但所幸她素来大方威严,此时也掌得住,不用别人说话,自己站起身领着妹妹们就出了屋子。善桐紧随其后,前脚才出屋门,后脚就听见桂太太说,“二姑娘我虽然就见过几次,但是贵府的姑娘,那家教就错不了的。麒山也是我自小看大……”

婚姻这种事,也真是缘分,就说善桃的婚事,这都蹉跎多久了,眼睁睁把善桃也耽搁了这么大了。真说成了也就是一转眼的事,三姐妹在大太太院子里坐着,互相瞪着眼,善桐见善樱神色低沉,时不时看善桃一眼,真是生怕善樱又当着善桃的面来一次情绪崩溃。这时候两人名分既定,善樱要流露出什么心思来,一辈子都难见善桃了。她便忙道,“横竖也是无事,就做起针线来吧!”

本来还想问善桃几句,“是不是喜欢卫麒山”云云,但恐怕刺激善樱,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倒是善桃自己做了几针女红,显然神思不属,见善樱低着头做针线,便悄悄按了按善桐的手,低声道,“三妹,你……不怪我横插进一杠子吧?”

听到了这话,善桐终于肯定,二房的小风暴并未流传出来。至少大伯母是毫无头绪的,不然二姐也不至于问出这一句话来。她忙摇了摇头,“长幼有序嘛!再说,卫——”

她本来想直呼其名的,可想到卫麒山如今身份,就又终究是捉狭地改了口。“二姐夫性格直爽,小时候我和他就很合不来,这门亲事要成就了才是孽缘呢!我看他和二姐就配得很,配得很!”

善桃不禁又面红起来,她细细地审视了善桐几眼,直到似乎肯定了善桐情真意切,才红着脸啐道,“什么配得很,你就打趣我吧!”

等过了一会,又不禁声若蚊蚋,追问,“却是哪……哪里配……”

平心而论,卫麒山虽然人才不错,但他性情暴戾武艺高强,处处说一不二的作风,的确是令善桐心生反感的,善桃人又随了母亲,虽然没那么不苟言笑,但大面上也是板板正正的,这两个人该怎么把日子过到一块,善桐是真不知道。不过她看善桃在屏风后看卫麒山的那一次,似乎对卫麒山印象颇佳,便也不好扫二姐的兴致,只得绞尽脑汁,含糊地道,“就是觉得配呗……二姐夫顽童般的性格,就是要你管着才好呢……”

正这样说着,前头似乎已经散了,老太太打发人来接善桃过去说话,那边望江也进了院子。“二太太请三姑娘回屋说话。”

这还是事发后王氏第一次要求见善桐,小姑娘的心一下就跳到了嗓子眼里,她竟求助一般地扫了姐妹们一眼,见善桃、善樱都是一脸自然,这才又不禁在心中自嘲:这是你亲娘,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你?

饶是如此,可当她随着望江一道进了院子,隔远望见了王氏屋中那套熟悉的陈设时,善桐依然是心若擂鼓,尽管她已经修炼出了一身得体的涵养功夫,但却也不禁是揪住了腰侧的手绢好一阵扭动。连望江都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她瞥了善桐一眼,放慢了脚步,从唇缝中轻声道,“三姑娘,听我一句劝,进去了您就什么也别说,就只是认错……太太最近可煎熬得很呢,成晚成晚睡不着觉,您要是再顶她,顶出事了,那可就闹大啦……”

一边说,她一边给善桐打起了帘子,善桐有心要再抓住她问几句王氏的心情,但却又知道望江不方便多说什么,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望江,自己磨蹭着进了屋子。

王氏已经在堂屋里坐着等她了,见她进来,便率先起身进了里屋。善桐只觉得脚有千斤之重,她是真的疲于再面对一场必然会到来的指责和争吵,可却又不能不去面对。恍惚间想到了祖母的谆谆叮嘱,苦笑中也只能跟进了里屋。坐也不愿意坐,站也不愿意站得太近,眼睛左看右看,就是不想和王氏正面撞上,王氏居然也不曾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

就在这诡异和凝重的气氛中,母女俩透过窗户,望着榆哥穿过院子进了里屋,王氏这才动弹了一下,她转过头来,轻声吩咐善桐。“坐!”

见善桐犹豫了一下,却没有上炕,而是在八仙桌边上找了个位置,这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不禁露出一个微微的冷笑,她便不再搭理善桐,而是冲着刚进门的榆哥道,“你也坐。”

这一番母子三人相聚,就没有前回相聚时的欣然了,榆哥看了善桐一眼,又望了望母亲,他面上闪过了一抹激烈的痛苦,端凝着眉眼在善桐身边落座——居然也没有选择母亲身边的位置。

一辈子也就是亲生这么三个孩子了……

王氏禁不住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疲倦地搓了搓脸,又啜了一口茶,这才轻声道。“刚才……老太太和你们大伯母都发话了,你们二姐和卫家的婚事,应该就是已经定下来了。”

两兄妹不禁交换了一个眼色,善桐不说不动,榆哥也是一脸漠不关心,他轻轻地哼了一声,就算是听过了这个消息。

“牛姑娘的事……”王氏又添了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榆哥便打断了她。

“人家不愿意,亲事就算了!”他瓮声瓮气地说,似乎想要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惜当着王氏和善桐大小两个人精,这份做作却还是破绽百出:尽管表态坚决,但看榆哥眼角眉梢,就知道牛琦玉回绝了这门亲事,对他的打击并不在小。

王氏禁不住也流露出了几许心疼,她深情地望着儿子,半晌,才轻轻地道,“嗯,人家不愿意就算了,卫太太问了我来着,我也说算了。”

在这一刻,她的面具似乎破裂了一瞬,随着这股纯粹的深爱、愧疚而流露出来的,还有极度的疲惫、绝望和无措,可也就是那么一瞬间的破碎,王氏便已经又回复了那极度自制的态度。她看了善桐一眼,又别过头去,望着窗外字斟句酌、艰辛无比地道,“这件事,是……是娘错了。以后咱们就再别提起来了,过去了就都过去了,成不成?”

以王氏深藏骨中的傲气,善桐是万万没有想到她能这么简单就让了步,她想过母亲大发雷霆,扬言不认她这个女儿,也想过母亲奇招迭出,挑唆父亲和祖母翻脸,这些最坏的情况,她都一一做了打算,做了准备,可她是真的没有想到,母亲的这一步,让得这么轻松,让得……如此的沉痛。

就算母亲极力遮掩,但知母莫若女,王氏在那张平静面具下的疲惫,她又哪里看不出来?想到以母亲的心气,如今竟然要这样轻声细语地和自己说话——到了这一刻,善桐忽然间又觉得心痛如绞。甚至连明确了自己即将被母亲当作一枚筹码交换出去的那一刻,她都未曾感到这么滚烫的痛楚。小姑娘再也忍不住,一下便又投入了善榆怀里,眼泪泉涌而出,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善榆看了看怀中的妹妹,又看了看托腮望向窗外不肯回头,肩头却不住轻颤的母亲,他眼底涌出了极为深沉、极为刻骨的痛苦,但这痛苦似乎又是极为茫然的,他似乎一下脆弱得连善桐的重量都无法承受,但这脆弱也仅仅就是一瞬,他便又直起了肩膀,语气肯定地道。“好了,这难道是什么大事吗?过去了就过去了,一家人的日子,还不是照样过!三妞不要哭了,母亲也别忍着,彼此陪个罪,就揭过这一张了!”

一边说,一边拿起善桐的手,强着她去搭王氏的肩膀,可善桐的手指才触到了王氏的肌肤,这两母女就好像都除了电一样,彼此都风一样抽回了手去——却也都被惊得收了泪,只能带着仓皇,面面相觑,竟是谁都没有开腔。

160、大媒

就像是榆哥所说一样,一家人的日子还是照样得过,尤其是北边局势渐渐又有些吃紧,还在边陲前线驻守的军队,和鬼王叔的队伍打了几次遭遇战,结果还竟各有胜负,虽然没有丢了城镇,但民间颇有议论,有些较为悲观的边民,都觉得下一场大战将临。一时间为了稳定民心,也为了镇住局面,将改元这关键一年平稳度过,就是进了腊月,二老爷也没有封印,和桂将军并肖总督天天关在一道,不是开会,就是找人开会。

进了腊月,大太太带着善桃等人先回了村中,因为老太太本人并不回去,而是要在城里过年,过了腊月初八,孩子们又都不必读书了,因此除了善楠之外,其余孙辈也都有机会跟着回去村里,一来祭祖,二来也是和父母多相处一番,三来也是为过继的事撑撑场面,别显得小五房人丁冷清,免得十三房心里也有嘀咕。只有善榆善梧两兄弟并善桐留在西安城内,合着二老爷夫妻并老太太,府内一共就是六个主子而已,别的不说,就是这一大早请安,都从一屋子人挤也挤不下的场面,变作了众人零零落落,爱坐哪儿就坐哪儿。

因为西北局势渐渐有转为紧张的意思,卫家着急想赶在年后把亲事给办了,免得卫麒山耽搁了上战场的机会,又或者是议定了婚期,反而被兵事耽误。正好善桃过年就是十七岁了,在西北也算是大龄姑娘。大太太回乡也还有为善桃清点陪嫁的意思,没几天就捎信过来:嫁妆所需女红,这些年来她和善桃凭着一点一滴的时间见缝插针,慢慢地已经全都做出来了,家中需要置办的无非就是家具等物。至于首饰体己,善桃得到祖母馈赠的那一千两银子,正好用来置办这个,要是不追求标新立异,也足够凑上一盒不错的妆奁了。

大房的经济情况,老太太心里是有数的。善桃平时手上身上无非就是那么几样东西,还有些是善桐送的,老太太赏的,大太太给的几乎没有多少。因为眼下是大房的婚事,二房、四房都刚刚受过敲打,怕是不敢说话,三房又素来不在乎公中钱财。老人家大笔一挥,官中出了七千两为善桃置办嫁妆,“那个卫太太,看着也不是个眼里没钱的人,咱们犯不着因为嫁妆受人的褒贬。卫家小子还有弟弟,善桃这个长嫂,必须得撑得起门面来。”

比起老太太言明归给善桐的四万两体己,这七千两算得了什么?就是再翻一倍,官中给了善桃,就没有不给善桐的道理,因此二房自然没有声音——也的确不敢有什么声音了。倒是大太太写信过来:来年还要说善檀、善榕的婚事,接连三桩婚事都是大房的子女,官中虽然底蕴厚实,但折腾了这三场,紧接着又有柏哥、榆哥、梧哥、桂哥并善桐善樱到了婚嫁的年纪,这些银子开支出去,即使以官中多年来的积累,也难免元气大伤。善桃的嫁妆,似乎应该稍微从简。

老太太看了,也没说什么,派人把信送到了二老爷书房里,第二天一大早二老爷就送账本来了。“这些年没住在一块,家里的账就没奉上来,现在母亲来了,正好进了腊月交账,母亲可千万别嫌麻烦——”

善桐正在老太太身边坐着,一眼看见父亲手中捧着的,除了家里日常开销的公帐之外,似乎还有母亲堂屋内日常翻阅的一本红皮账册,她不禁看了母亲一眼,又望向祖母,欲言又止,咬住唇又垂下了头去。

老太太拿过账本来,漫不经心地翻阅了几页,倒是一时没搭理二老爷。她拿了几本,都是看了看前头就放下了,看到王氏那本红皮账册时,才翻开一页,眉头就是一跳,她饶有兴致地坐正了身子,一页页往下看去。二老爷和王氏对视了一眼,王氏面色苍白,神色静若止水,却也没有只言片语。倒是善榆不知就里,几次想要说话,又为梧哥用眼神止住。

就在这诡异而僵冷的气氛中,善桐终于再忍不住,轻声唤了一句‘祖母’。她又是着急,又是难受,又是心虚地望向了祖母,老人家抬头看了她一眼,才漫不经心地一笑,将账册摔到炕桌上,轻蔑地道,“这是王氏的陪嫁铺子,我虽然好事,也没有婆婆管媳妇私房小账的道理。想来,是你们拿错了,好生收着吧,别和公账混在一起。”

二老爷看了善桐一眼,自从事发以来,这似乎还是他第一次正眼打量女儿,神色也首次有所触动,他才要说话时,屋外忽然又来了人气喘吁吁地道,“老爷,许将军送帖子上门,问老爷在不在府中,他才从前线回来,想要上门来和老爷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