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善桐回话,她又已经兴奋地站起身来,来回踱了几步,才扭过头狠狠地顶了顶善桐的额角。“我真是恨不得能把你打死!你这个傻姑娘!你是真正被桂含沁给算到了骨子里你知道不知道!还好!还好知道得还算早!你——你们是怎么说的?他怎么许你的?我是纳了闷了我!你这么个聪慧的姑娘家你怎么就信了他的话呢!”

她又一跺脚,“还是不应该让你在村子里过日子,我就知道,你这个年纪的姑娘,长年累月常常见到的也就是一个他了!可我哪想得到……我真是哪里想得到这一茬!你——你们是什么时候约了终身的!他没有轻薄你吧!”

这一下,善桐恍然大悟了。她心底一下就涌上了一股极为酸涩的热流:母亲果然是把所有罪名都推到了含沁头上……所以对自己才又回复了亲昵的态度。是啊,如果自己是被含沁的甜言蜜语蒙骗,如果自己也是含沁阴谋之下的受害者,那么她要是能打醒自己,母女之间终究是有回转余地的。母亲不就又得回了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自己不就又成了母亲最贴心的小棉袄吗?

这样看来,四婶把这事儿告诉了母亲,倒是给了母亲一个下台的机会,一个她渴求已久的出口。毕竟,自己就是向祖母告了状,其实终究也没有妨碍到她什么。钱还是借给了娘家,二姨娘也还是被踩在脚底下,梧哥依然对她死心塌地。老太太的家私也都快分完了,二房一家独得了四万两……二房的私房嫁妆,也还是在她自己手上捏着。和回西北时相比,母亲想办的什么事没有办成?如今自己的亲事老太太是接过去了,榆哥的亲事,听祖母口风,也一定会为他物色一个本人喜欢的绝色少女。母亲和祖母的关系就是疏离了,也不过是回到原点,将来跟着父亲在任上,天高皇帝远,婆婆喜欢不喜欢,有什么要紧!

其实母亲其实受到最大的伤害,还就是面子上下不来吧。一向以为是最贴心的小女儿,和她都闹到这个份上了……可事实俱在,她就是要放下脸子来修好,母女间也终究是存在心结。这不是随意一个姿态就能化解得开的,善桐也没想过这件事能轻易就撕扯出一个结果来,而这一切,反而因为四婶的搬弄是非,忽然间有了那么一个缺口——

老太太的意思,是把这门亲事推到她身上去,让善桐从头到尾都保持一个不知情的姿态,免得和母亲再起了冲突。她摆出要提携娘家亲戚,看好含沁前程的姿态来,父亲那边,也就跟着摆出认为含沁前程大好,值得投资的姿态。两母子这么一联手做主,以母亲现在的地位,多半也就只能认了。这么做虽然有蒙骗母亲的嫌疑,但的确可以回避更激烈的争吵:善桐几乎已经可以想象得出来,要是自己向母亲挑开了一切,母女间会有一场怎么样天翻地覆的争吵……

当然,现在随着四婶的搬弄是非,这一条路是走不通了。母亲肯定已经明白了自己对这门亲事是持赞同态度的。于是她做了另一个解读:‘自己从头到尾都受到了含沁的怂恿和蒙蔽。就是个头脑发热的怀春少女,被谁骗了几句,就一门心思要嫁进桂家了。’自己只要顺水推舟,再往前深推一步,用上父亲启发自己的借口,‘事到如今,不才之事已成,就是不嫁入桂家都不行了。’那么母亲还能怎么办呢?也就只有速速把自己嫁进桂家,几乎是不可能再有别的意见了。一个已经失贞的少女,不尽快嫁到情郎身边,嫁进谁家那都是只有被沉塘的份……

是的,这是个非常龌龊,非常蹩脚的借口,但毕竟也是个借口,它毕竟能够回避自己和母亲之间必将到来的第二场争吵,能回避母亲所必须面对的第二次难堪。而善桐望着王氏热切的表情,她忽然间觉得要出口的话语有千般沉重,她闭了闭眼,站起身来轻轻地往后退了一步,又再跪了下来,她低声而肯定地说。“一码归一码,娘,沁表哥和我是彼此有意,可就算是没有他,我也不会应下卫家这门亲事的。我从小就不喜欢卫麒山,就是出家做姑子我也不愿意嫁他,您别迁怒表哥,这事还真不是他的错……”

王氏面上那说不上是喜悦还是愤怒的兴奋之色,一下就冻住了,她似乎未曾想到善桐竟会给她这样一个回答,未曾想到这忤逆之事真出于善桐的脑袋,她像是一下被抽离了脊骨,忽然间连站都站不住了,跌坐在炕边,望着豆一样的灯火,出了半日的神,甚至连善桐跪在那冰冷的地下都没有留意。她再没有——也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愿——看向女儿,而是茫茫然地又托住了腮,望着灯花并不说话。直到灯花结住了又猛地一爆,才忽然回过神来,喃喃道。

“那你……”

“我是真的喜欢他。”善桐静静地说。“我想要嫁给他,我从前不懂事,没有明白,所幸明白得还不算晚,有没有卫家的亲事也罢,我……我这辈子是离不开他了。”

她忽然有些哽咽,忽然间觉得浑身发软,疲惫到了十二万分,她想要扑进母亲怀里大哭一场,想要央求母亲别再令彼此为难,可她却还是咬着牙苦苦地支撑着自己的脊背,望着王氏以她所有的坚定说。“我已经长大了,娘,我从小有主意,我知道私定终身是我的不对,可这毕竟是我的下半辈子。含沁聪慧机变,对我一片深情,祖母应了,爹也应了,这一次祖母带您回来,就是要把您支开,让爹在西安城从容操办定亲的事……您,您也就应了吧,我求您了娘,咱们家再禁不起折腾了,您就顺了我这一回吧!”

她再说不下去了,只得扑在青砖地上,茫然地给王氏磕了几个头,可王氏却是木无反应,连呼吸声似乎都已经断绝。善桐心下一提,又忙抬起头来看时,却见母亲已经背过了身子捂住了脸,半扑在炕桌上,双肩无声地剧烈颤动着,显然是已经流下了眼泪。

就算早知道免不得伤心,免不得痛苦,可在这一刻,善桐所体会到的愧疚、的疼痛,甚至超过了上一回她走进祖母卧室时的心绪。她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是被谁一把紧紧攫住了,正往外拧着血,她再也顾不得了,膝行了几步扑到王氏膝盖上,就好像从前的梧哥一样,甚至已经不知所措,连该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自己这是连着瞒了母亲两次……是的,就是第二次她也是刚才知情,但在母亲看来,自己这就是接连瞒了她两次。她难道还不够熟悉母亲吗?她难道不知道母亲现在会是怎么样的心情?天下最惨的事就是骨肉相残,就是母子相负,而事到如今,善桐已经不知道究竟是谁捉弄出了这一个纠缠的死结,让两个人都伤成这样,都如此鲜血淋漓。

“我知道您不信。”她哽咽着说,“我、我没想着瞒您,要不然刚才我也就不说实话了,祖母和爹想要瞒着您操办,也,也是为家里好。他们是怕、怕……”

“怕什么!”王氏放下手来,她已是满面的泪痕,这个素来将心底的情绪藏得极为妥帖的贵妇人,还是第一次露出了这样难堪的狼狈,她甚至连脸都涨红了,就像是个哭肿了眼睛的村妇,就差没有捶胸顿足、撕衣毁物……可她毕竟还是颤抖着搂住了善桐,她第一次小声嚎啕了起来。“你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就这么不省心……我是真不想再管你,我真不想再管你了呀!”

善桐也就能听清楚这两句话了,她自己都哭得不成样子了,更别说王氏自己是哭得连话都说不清,她甚至都打起了嗝儿,为场面添了些滑稽。两母女相拥而泣,好半天彼此才渐渐都冷静了下来。却还是王氏先推了推女儿,她翻出了一张手绢递给善桐,哑声道,“擦擦吧!脸上的脂粉都成什么样子了!”

待得善桐擦过了脸,王氏将女儿从地上拉了起来,让她在炕桌对面坐了,自己也揩过了面上的泪痕,这才低声而怨恨地道,“我是真的不想再管你了!你长大了、有主意了,你以为你就能背着娘、背着大人做主了!”

这句话,似乎终于是泄出了她心头的怨愤,王氏又叹了口气,她的态度柔软了下来,“是,卫家的事,娘有不是,过去了的事就不谈了。可这终身大事,我就是再不想管我也得管!”

她又有些动感情了,眼底再含起了泪,她摸索着握住了善桐的脸颊,深深地望着女儿的双眼,诚恳地道。“我是你娘啊,孩子!我是全心全意盼着你好的!你年纪小不懂事,你不知道人心险恶!桂含沁再好,那也不是你的良配,更别提他根本就不是任何一个姑娘家的良配了。你听我说,孩子,你不能嫁给他!你祖母和你爹都怀着私心呢,要不然,那就是猪油蒙了心犯了糊涂了!他们怎么能让你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给自己定了终身!你爹在仕途上这样努力,你娘在家这样苦心经营着嫁妆,你以为是为了我们两老自己吗?还不都是为了你们小辈!这件事你不能自己做主,你知道什么!你,你告诉娘……你和他,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吧!”

在这一刻,善桐只觉得自己双颊发热,浑身像是被塞进了煤炉里似的,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情绪过于激动,还是因为她实在是过分疲倦,过分心力交瘁了。她真想简简单单地说一声是,其实她也的确不知道究竟这一句话出口是幸事还是不幸事。她不是没有瞒过人,多瞒一次有什么打紧?反正母亲无论如何也不会喜欢含沁,更不喜欢一点又会如何?她一瞬间忽然理解了母亲对于责怪含沁的热情了:这个出口,实在是太近也太好走,太诱人了。

可她毕竟是杨善桐,她最终还是挺直了脊背,挣开了母亲的掌握,她鼓起了最后一点力气,望着母亲平稳地说。“不,娘,我已经长大了,我已经足够懂事了,我和沁表哥清清白白的,什么事都没做,连手都没握。我就是想要嫁给他,娘,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再受人的左右。”

165、成长

王氏的面孔一下就笼罩在了一片空白里,她动弹了一下,似乎是本能地想要抓住女儿的手,但善桐又往后退了一退,她这回避的肢体语言,似乎终于让王氏肯定了一点:这一次,善桐决心已定,要动摇她的决定,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一回事了。

“这么说。”她迅速地调整了自己的姿态,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努力想要端出一派就事论事的冷静态度。

善桐毕竟是太了解她的母亲了,她已经能够预料得到王氏即将脱口而出的质问,可她不得不给王氏出口的机会,而她母亲的言辞也的确要比父亲、祖母的疑虑要尖锐得多,她几乎是咄咄逼人地对善桐开了口。“你自然是想过十八房的优劣的,你以为我说他不是良配,就因为他个性浅薄轻浮?孩子,你看看我和你祖母之间闹成什么样子了!婆媳就是天生的冤家,你难道还不知道这个道理?你以为十八房没有主母,你就没有婆婆了?桂太太就是你的婆婆,这些年来她对含沁是面甜心苦,你这样的金凤凰嫁进十八房,她能不暴跳如雷?我要是她,眼睛一眨就有十二三个办法来为难你。单单是一个私下托人提亲,没有禀告长上,就有多少文章可做?消息一传开,桂含沁是忘恩负义,不顾他出身的本家。你以为我们家的名声会很好听?有欠考虑,那都是轻的了。桂太太要是稍微恶毒一点,就你们的亲戚关系做点文章,你还没过门,在桂家都已经要抬不起头来了!”

善桐静静地点了点头,听着母亲又说了些的确难以化解的阴招,可她依然保持了镇定的姿态,这终于把王氏惹得有几分焦躁了,她中止了自己的分析,恼怒地道,“你也给个答话吧!就光靠我在这儿说着,我是说给一头牛听,它也叫两声啊!”

这话出来,倒是把善桐逗得露出笑意,两母女对视一眼,她这才发现母亲也被自己的说话逗得唇角带了笑影子,室内凝重的气氛终于稍稍缓解,两人虽然没有笑出声来,但王氏的脸绷得也没有那么紧了。

“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善桐就笑着说,“就是您现在想的什么也都瞒不过我。娘,我是您的女儿,您是什么都没有瞒着我,您已经把我教出来了。我知道您,您把嫁进十八房的难处夸大了,好处就往小了说,而把听您的安排嫁人,这事的好处夸大了,难处就往小了说……”

见王氏面上掠过了一丝怒火和难堪,她连忙又修正了自己的用词,哪管已经一阵一阵有几分头晕了,却还是依然不肯错过这难得的和母亲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机会。“其实您我心里都明白,这话也还是您和我说的,天下又哪有挑不出毛病的人家呢?日子也都是自己过出来的。”

她顿了顿,又道,“进十八房也好,进卫家也罢,就是嫁进了天家,也会有烦心事儿。我没觉得嫁进桂家十八房的日子,就会特别难过些。”

“那是你还小,你不懂事!”王氏忍不住打断了女儿。“你在这么大的家里长大,从小到大家里办事办得容易!什么事都是三亲六戚帮着办,你不知道这孤儿的苦。你看含沁那么年纪小小就要掺杂进那么肮脏的事儿里——”

她多少有些不自然地一顿,才又自己揭破了这话提起的隐痛,“是,我知道我也催着你去讨好你祖母,但这终究是两回事儿,一家人再算计又能算计到哪儿去——”

见善桐面上神色微变,王氏的话是彻底卡了壳儿了,她默然半天,才低声又自嘲地笑了。“看来,我还真不是什么好榜样……”

善桐一时心如刀割,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心软,她到底还是挺住了摇了摇头,她低声说,“我知道您也不容易,您也是不得已。我觉得这件事没必要这么办,可我也没说您是……您是错的,您还不明白吗!你看看咱们家,名门望族,上有祖母这样的老人坐镇,爹也不是什么浪荡子,在仕途上算是进步得快了的。两个姨娘,从根本上来说也不是心机刻毒之辈,兄弟姐妹们就算是有自己的心思,终究也还是不离了大弦儿,就是这样,我看您的日子也没有过得更轻松几分……”

“你以为做别人家的主母,就没有这些事儿了!”王氏再一次打断了善桐。“是,咱们家的日子是过得不比别人强多少。可你以为大家大族里妻妾相争兄弟阋墙的事,真的恶心起人来,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你这是实在还不知道人心险恶!你知道真正高门大户的姑娘,陪嫁的时候手里是捏着有药的……你知道到了那个地步,人命就是你脚底下的草……我从来都没有怨过爹娘把我嫁进杨家,我怨的是我的命!我知道杨家家风正,怎么样出不了人命,你看看小四房,这些年来听他们回来请安的管家,听他们家话里话外的意思,小四房枉死的人命还能少得了吗?为什么婚姻大事要自己做主,就是因为没有爹娘帮你把着关,你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家是会吃人的窟窿,什么样的人家还能磕磕绊绊地把日子过下来!你想过没有,桂含沁和你小四房大爷是何其相似,你以为他们家那个总督太太——阁老太太的日子过得很顺心?老阁老嫡亲的小女儿,嫁到那么个落魄的举子家里,含辛茹苦了大半辈子,眼下就一个孩子还不是亲生的,家里千娇百媚的姨太太都有了十多个了,还有那些个叫不上名字的通房……这还不是因为小四房没个能镇宅的老人家?”

她诚恳地握住了女儿的手,又放软了声音。“三妞,娘不是故意要和你作对!是,想着换亲,是娘钻了牛角尖想左了,娘和你赔不是了成不成?可娘是决不会害你的,你祖母和你爹都有私心,你爹想着仕途,你祖母想着娘家。现在你哥哥亲事不成了,娘也不可能再把你嫁到卫家去,娘还能在你身上图点什么?你要把娘的这句话听进心里去,乘事情还有救,还来得及挽回,你心里要明白——桂含沁他决不是你的良配,你是决不能嫁给他的!”

就是以善桐对母亲的了解来说,这一番话都是如此的真挚,甚至字字句句都滴着新鲜的血:母亲这是把自己的心都剖出来给她看了!她是真的为了她好,她是真的真诚地不希望自己嫁给含沁。甚至不是因为对含沁的偏见,只是因为她对世事的经验,使得她太不看好这一段婚姻。

善桐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发软,就算她真的连这一幕都不是没有预料,不是没有想过,但对她来说,第一次作出一个所有人都不看好的决定,也实在是太艰难了一点。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在此时此刻,甚至连桂含沁都不能站在她的背后。她要对抗的是自己的亲人,而她所能信赖的只有自己的判断,这已经和钱财家世无关,这是她对自己的最深拷问。

我……能为我自己的终生下这么一个决定吗?

我……是不是有可能作出了错误的选择?

在这一刻,或许是因为极度劳累,她眼前甚至影影绰绰地现出了两条路来,这两条路或许同等艰辛,但至少有一条路,她是被所有人祝福着走进去的。而另一条路从起点,就有太多本不该有的沉重负担。正是因为她知道,尽管在祖母、在父亲、在母亲心里,她都不是第一,她也永远都占据不了第一,但他们始终还是希望她能开心、她能快活,他们终究还是会为了她好的……

是的,在这一刻,善桐有了那么一点动摇,没有人能看得穿未来,而人总有从众心理,所有人都说不好,也许的确是有她的道理。她自问:我能不能坚持下去?我能不能相信,我的判断不会有错?桂含沁是不是我终生良配?我会不会走出一条和所有人都不同的路?

而到了这一步,她忽然又冷静下来,忽然间所有挣扎全都烟消云散。善桐轻声说,“……不。”

“我知道您为我好,您希望我嫁进一个小五房这样的人家。”她低声说。“家大业大,背靠了望族,就算有纷争,可家族在对外,始终是一层保护。我知道您指望我过上您这样的日子,或者更好一些,像大姐一样,丈夫疼爱,公婆喜爱,大家族的宗妇,又生育了嫡子、嫡女,就算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楚。就算为了族人不得不暂时委屈自己,就算在公婆跟前难免受气,又要换着手段拿捏丈夫的心。将来到了三十多岁,难免要抬举几个通房,和通房们斗斗,和婆母再斗一斗,和亲人们斗一斗,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斗赢了……”

“我知道我这样出身的姑娘,十有八九都要走的是这条路,我是谁?我有什么特别的?我凭什么出人意料?比我厉害的人难道还没有吗,她们都走了,凭什么我不肯走?”她望着母亲,尽量平稳了呼吸,字字句句轻声明晰地说。“但我不是她们,我就是我,在我心里,我比谁都特别,娘,我不想过您这样的日子,这种日子让我恶心,我想到有朝一日也许我也要那么去对付一个不比我低贱多少的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要去践踏她、踩低她、削弱她、羞辱她……我就恨不得先一头撞死了。我不怪您这么做,我知道您也是不得已,您也要活下去,可我……我不想做这样的人,我要走我自己的路,我要嫁给一个我喜欢也喜欢我的人,我想走一条新路出来。我知道,也许有朝一日我依然会逼不得已要去踩低谁践踏谁,可我到底还是得到了一个机会,也许我用不着这么做呢?但顺着您安排的这一条路,那就不是有朝一日了,我是一定要这样做的……我不想这样做,我不想这么活……您就成全我,让我过过我想过的日子吧!”

这一长串表白,几乎是把王氏给说蒙了,她连气都喘不上来,猛地打了几个磕巴,才断断续续地、恼怒地道,“我、我为了你们这万般的谋划,在你眼底都成了什么了,你以为二姨娘是什么善男信女……你——你——你是要气死我?”

说不通,理解不了,又不能放手,到最后也就只能抬出自己的身份来压制女儿了。

善桐站起身来,她想要说“我没说过您压制二姨娘不对,我没说过您做错,就是我不想这么做”——

只是才一站起来,那股酝酿已久将她冲击得双颊发红头晕眼花的热浪,似乎一下就被激到了顶点,善桐双眼一翻,虽然未曾当场就晕过去,但也已经是软软倒向前方,她最后的记忆,便是母亲那惊讶的脸,而后,世界便一阵黑甜。

#

她知道自己病了。

连续不断的高烧,似乎持续了有一段日子,在她短暂清晰的间隙,有许多张面孔在她跟前晃动,有母亲的、祖母的,甚至有一回她还以为自己见到了父亲,兄弟姐妹们的容颜也时常在眼前晃动,有一些声音,一些模糊的声音,有时柔情,有时高亢,甚至有时本身就是激烈的争吵。迷迷蒙蒙间她已经不能肯定什么是真什么是幻,她仿佛见到了好多不应该在跟前的人,桂太太、卫太太、桂元帅、桂含芳、卫麒山、桂含春、桂含沁、许凤佳、权仲白……那些或多或少和她的生活有过交叉的面孔似乎都活动了起来,在她的梦境中勾勒出了生动又荒谬的图景,前一瞬她还在原野间纵马飞驰,下一刻她又来到了精致的宅院里,心事重重地跟着谁在回廊间穿行。当善桐终于从梦中醒来时,她感到自己无比干渴,她想要坐起来找点水喝,但才一动,就有人按住了她的肩膀。

“你仔细起猛了!”熟悉的声音说,紧接着就有一杯水递到了善桐唇边。善桐一时还以为自己依然在梦里,她一边啜饮着茶水,一边疑虑重重地抬起眼来,低声问。

“姐,你怎么……”

她的思绪也渐渐地醒来了,这话还没问出口就得了答案,她露出苦笑,半路换了口气。“是娘把你找回来的?”

善榴俯下身子,她爱怜地抚了抚善桐的额发,低声道,“别说话,你先喝了水再说。”

166、双刃

自从善榴出嫁以来,五六年的时间里,姐妹俩就只是在善榴省亲时短暂地见了一面而已。可不知为什么,再次相见,姐妹俩之间竟毫无生疏之感,虽说家里闹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可善桐也没觉得难以面对姐姐。或许在她心底,姐姐是最能理解她无奈的那个,她挣扎着坐起身来,喝过了一杯的蜜水,才低声道。“你什么都知道了吧?”

要说王氏身边最贴心的小棉袄,其实都还轮不到在祖母身边养到了七八岁的善桐,那还是要数自小一手带大,一身本事尽得王氏真传的善榴。母亲既然写信让大女儿回来,是肯定已经将家里的这点子事原原本本地向她诉过苦的。善桐也的确猜得不多,善榴略作犹豫,便点了点头,她到底还是略带责怪地顶了顶善桐的额角,“你啊你啊!”

却也不禁叹了口气,“娘是做得过分了点,只是你也不该向祖母捅破那桩事儿,你还不明白她们两位长辈的性子?那根本就是八字不合,祖母有主意,娘也有主意……这两个人的主意合不到一块了,以后过起日子来,肯定也还是疙疙瘩瘩的,顺不了的。”

见善桐默然不语,神色间似乎颇为不以为然,善榴又叹了口气,她为妹妹掖了掖被角,用息事宁人的口吻道,“算了,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也不是没有好处,娘这样越走越偏,我总操心会耽误了梧哥,这样也好,这样倒是对大家都好的。”

这样说,大姐对这个主意也是心知肚明了……难怪她虽然常年和二姨娘居住在一起,但对她的事也都是不闻不问的……

时至今日,家里的事善桐是不想管也无心再管了,横竖就像是姐姐说得一样:过去了就过去了。事实如此,二姨娘这一生最好的情况也就是在西北乡村终老,毕竟立场摆在这里,要指望两个王氏的亲生女儿出来揭开往事,那也是把她们想得太高尚了一点。

“我病了多久?”她润了润唇,就和大姐开玩笑,“总有种一觉醒来,世上千年的感觉。怎么才一睁眼你就来了,从甘肃到这里,冬天路又难走……是姐夫陪你来的?”

“你断断续续这么时睡时醒的,高烧有半个多月了。”善榴试了试她的额温,略带担忧地道,“还是爹特地从西安给你搬弄了良医过来,说是你平时思虑得多,亏损了元气。最近心里又大起大落的,再一着了凉,多重病根一发,要不是素日里底子还是厚的,恐怕就要落了病在身上啦。你说你!家里什么事儿能让你这么上心?说句没好没歹的话,展眼就要出嫁的人,你操心那么多干嘛?”

虽说大家小姐,没有几个身上是不带富贵病的,但善桐自小在西北长大,接触的都是健朗硬气的女儿家,被姐姐这么连吓带唬的一说,都不禁变了脸色,抚着胸口犹带余悸地道,“我……我以后再不敢这样了。”

却又还是忍不住问,“那……那亲事……”

善榴白了她一眼,一本正经地道,“亲事还没定!”

见妹妹面色一下又沉下来,心中不禁暗叹一声,却也是感同身受:女大不中留,自己在说亲的时候,城府也就是比妹妹深了一点儿,当时要有个姐姐,只怕自己的表现,要比善桐还更患得患失。

“十成里却也有九成是定了。”善榴便挨着妹妹坐了下来,抚着她的额发轻声道,“娘和祖母、父亲吵得不可开交,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老人家又恼了,说了几句不大中听的话,娘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父亲前些天回了西安,说是等你病好了,这边带个信过去,他就回信给许家。”

这还是在顾虑着自己可能临时改了主意——善桐心知肚明,父亲这依然是在含蓄地表达着自己的顾虑。她吃力地挪动了一下,只觉得头晕目眩,也不敢再胡乱动弹了,只是一把握住了姐姐的手放到胸前,望着姐姐恳切地道,“我……我还是愿意的!这件事再闹下去,我的罪过就更大了,姐你多帮我和娘说几句好话,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吧。”

善榴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又爱怜地理了理善桐的浏海,轻声道,“好,我这就给你传信去,你安心吧。桂含沁又不是什么香饽饽,跑不了你的!”

见妹妹闭上眼逐渐睡去,紧锁的眉头终于放松了几分,她便站起身来为善桐盖好了被子,自己出了里屋——迎面恰好遇见梧哥、榆哥两兄弟联袂而至,善榴不禁就笑,“樱娘和桃娘才刚走没有多久,你们就来了!”

心底却也不是没有微词的:按善桐为人,这些年来和楠哥之间肯定不可能有什么纷争。可她病了这小半个月,不要说榆哥天天往妹妹屋里跑,梧哥不肯去西安读书,怕的就是妹妹万一出事了,家里没个能顶事的男丁来回传话办事,就是隔邻的善喜,两三天也要过来看看她的,丝毫不忌讳过了病气。倒是楠哥,过继出去就真把自己当外人看了,来了两次都是坐坐就走……

这心事也就是一闪即逝,见善梧、善榆面上都有忧色,她便端出了大姐姐的样子柔声道,“刚才醒过来了,这一次是清醒得多啦!喝了一碗水又睡过去,大夫不是说了?能醒过来人就没有大事。你们也别进去了,不然反而吵着她,都自己忙自己的去吧。”

善梧听善榴这么一说,面上登时现出喜色,他还是坚持。“我就在她身边看看,不吵着她。”

榆哥却是给大姐使了一个眼色,拉着她出了屋子,站在回廊一角低声问,“三妞还不知道吧?”

善榴神色间也不禁多了几丝阴霾,她轻声说,“还不知道呢,我也没说什么,你们都别露出端倪来,免得添了她的心事,她病情又重了。”

她顾不得和弟弟多说什么,抬脚又要出去,榆哥却一把拉住了大姐的袖子。

“您是要去母亲院子里吧?”他瓮声瓮气地说,面上掠过了一丝倔强,“我……我和您一同过去!”

这一次回来,善榴最大的感慨,就是弟弟几乎是变了一个人,他长大了,似乎也知道了不少世事的艰难,不再是那个一眼看得到底、心思单纯的榆哥了。虽然他同时也没了孩提时的单纯与快乐,但似乎也多了一丝男人该有的担当与责任,尤其是妹妹这一病,似乎更提醒了榆哥作为长子的责任,这些天来随着善桐的病险情迭出,他一天比一天更沉郁、更沉默之余,似乎也要比从前更明白事理了。

她本来想要说不的,但看到榆哥面上的神色,又不禁转了主意:虽说一生有父母照拂,有姐妹兄弟为他打算,榆哥就是坐吃山空挥霍无度,也不会有人说他什么。但谁还能真的照顾他一辈子?自己这个弟弟,也到了该长大的时候了。

“成。”她痛快地说,又叮嘱弟弟,“见了娘你小心说话……自从上次那次大吵,娘就一直阴晴不定的,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会发作。”

善榆眼底闪过了一缕暗淡的光芒,他嗯了一声就不吭声了,跟在姐姐身后出了祖屋,踩着前几天的新雪出了巷子,姐弟俩默默地进了二房的小院子,正好见到望江从堂屋出来——见到善榴,她面带忧色微微摇了摇头,似乎在暗示着什么。但善榴置之不理,她掀起帘子带着善榆直进了里屋,不由分说,便开了里屋紧闭着的窗幔,靠近了炕边柔声说。“娘,您别担心了,妞妞儿今儿个醒了,人没有大事,思维也敏捷……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王氏罕见地没有保持自己整洁的外表,似乎自从小睡起来,她就没有梳头,她的头发有了几丝蓬乱,身上也还披着睡袍,原本正怔怔地抱着一杯茶,望着炕桌上的摆设发呆,听到善榴这几句话,她神色一动,似乎微不可见地有了几分松弛,可下一刻却又挺直了脊背,沉声道。“她都快要不认我这个娘了,她醒来没醒来……关我什么事!”

怪也就怪善桐那一晕实在是晕得不是时候,两母女不知谈到了哪里,把个王氏也说得似乎是心气难平。老太太又心痛孙女儿被母亲逼得当场就晕过去,婆媳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当时就对冲起来。要不是大太太出面缓颊,险些就要撕破脸皮。等到自己回来了,大夫也从西安城被请过来了,甚至连父亲都请假回来镇场,场面才好看了那么一点。可等父亲一走,大夫一说“三姑娘这病,还是因为平时心事太重了”。这句话可就捅了马蜂窝了,母亲觉得善桐“忘恩负义,我这百般盘算有几分是为了我自己?她就敢看不起她亲生的娘!口口声声,我不想走你的老路。我的路怎么了?我有什么对不起人的地方?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也敢看不起我!她还不配走我走的路呢”,祖母又觉得母亲“好好一个姑娘家,从小就让她给折腾得够苦了,在我身边是千恩万宠,什么事要她操心?做母亲的你不知道疼她,你让她变着法子来讨好我!来为她哥哥姐姐筹划!她那时候才多大!做父母的不能以德修身,小辈看了心里是又羞又愧,能没有心事?换亲的事也干得出来,还有脸瞒着我这个老当家的,三妞夹在当中能落不下病根?你是要再烧死一个才甘心不成?”

要不是善桐病情反复,两个长辈吵归吵,轮番看顾却是谁都没有拉下,事情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呢。就是现在,善桐病情才稳固,那边桂含沁不知道怎么回事听到了消息,才回西安的人,当天就飞马进了杨家村,辗转托了老九房上门送了一大包上好的药材。顿时又惹恼了母亲,和祖母再一场吵,吵得连女儿都不看了,直接把自己关在二房小院里,今天早晨都没来请安……

一家人的事就是这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母亲在这件事上之所以这么气急败坏,也是因为如今家里的形势,竟是连一个人都没有站在她这边的缘故。父亲、祖母就不多说了,就连自己一开始也不该贸然劝解母亲:“难道还要闹出个离魂记?妹妹这么喜欢,人品又还不错,嫁了也就嫁了。没有钱没有势怕什么?没钱娘家贴些,没势娘家提拔些,拢共就这么两个亲生的女儿,小女儿您还不宠您宠谁去?”就这么一说,母亲更加生气,现在是连自己的劝都有些听不进去了……

善榴再叹了口气,她正要说话,榆哥已经先开了口。

“娘。”他坐到母亲身边,握住了母亲的手低声说。“三妞不懂事,辜负了您的一片苦心。我这个做儿子的看着心里也难受——”

到这儿还是寻常的和稀泥口气呢,善榴心里还没感慨:弟弟终于是不再结巴,终于是会说些场面话了。——榆哥就紧跟着转了口风,“在我看,桂含沁这个人有什么好?也就是妹妹年少轻狂,才会这样死心塌地了。她现在是失心疯了!什么人挡在她路上,她都能把这个人给扳倒喽,您还看不出来吗?您指望她自己明白过来,那是不成的了,就是寻死觅活,她也得嫁成了桂含沁再说。”

善榴一时不禁愕然,她正要说话时,王氏倒是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松快,她几乎是感激地望着儿子,那憔悴的、蜡黄的脸上露出了狂热的深情,她轻声说,“还是我们榆哥和娘贴心……”

榆哥不顾姐姐的视线,他镇定地续道,“可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您不让她吃点苦头,她是不知道现实险恶的,到时候等她明白过来了,回心转意了,自然也就跟着回头认错。您现在为她这么掏心掏肺的,她也不知道感激!您又何必白花这份心思呢!”

王氏面上又掠过了一线激动:看得出来,榆哥这几句话,字字句句是说到了她心里。她握住儿子的手,推心置腹地道,“孩子,你不懂,你妹妹糊涂,咱们不能糊涂……”

“您为她做得还不够多?”善榆还是一脸怔怔的神色,可语气却是一句比一句更激烈。“您是仁至义尽了,说难听点,她这是自寻死路,您该做的都做了,还能做什么?”

他又垂下头去,面露落寞之色。“就为了她的婚事,您是操了多少心,连檀哥的婚事都快有眉目了。我的媳妇儿……您还没来得及找呢,眼看着就要办桃娘的喜事了,到时候免不得要和牛家照面……”

王氏浑身一震,“可不是!”

她心疼地将榆哥拥进怀里,愧疚地道,“我们榆哥命苦,娘怎么就把你给忘了?是啊,眼看着就要和牛家照面了,娘怎么都得给你说一门最最妥帖的亲事……”

善榴甚至都有了几分目瞪口呆,她一时间都推不出榆哥这一计究竟是好是坏了,只觉得心下五味杂陈,望着榆哥的眼神都有了几分异样。她站起身想要退出屋子,可王氏一眼看到她,又开了腔。

“你帮我给她带一句话!”

榆哥的这一番表白,似乎成功地给了王氏一个出口,如今她的语气已经心平气和得多了,可却又带上了几分冷冽。

“她看不起我,可以,她不想走我这条低贱的路,那是她志向高洁。”王氏轻声道。“从小到大,她是在长辈们遮风挡雨之下长大的,我为她做了多少,只怕她还不知道吧!我倒要看看,少了我为她护航,她能在那条路上走出多远,她能把那条路走得多顺。好么,她不嫁卫家,她让她哥哥这么难堪,她把她亲娘给卖了,这所有人都还觉得她有理了?除了榆哥,还有谁是真心疼他娘的!你告诉她,我以后就当没她这个女儿,要是受了委屈,她也别回娘家来哭!”

话赶话怎么就说到这里,怎么就到这一步了!善榴一时间真有几分欲哭无泪,她望着母亲和母亲怀中的榆哥,忽然间不知从何处也生出了一股怒火,险些就要回上一句‘这十五六年来,她在您身边几年?在您心里,是十个她都比不上榆哥一个吧’。

可她毕竟不是老太太,也毕竟不是善桐,她是处处得体的杨善榴,在榆哥催促的眼神之中,善榴咽下了一声叹息,她无奈地说,“行,我……我一定把话带到,成不成?”

一边说,她一边快步退出了屋子,却是再无留恋。

167、丢脸

到底年纪小,善桐这一场病虽然来势汹汹,但一旦心病去了,自然也就慢慢地一天比一天见好。王氏在村里没住几天,待得二老爷信送回了村子,便带着榆哥先回了西安,“也该开始给榆哥相看人家了!”

粗粗一算,今年除了已经定下婚事的善桃要赶着成亲之外,还有善檀几兄弟其实也都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因善檀是小五房的宗子,父亲怎么说也是三、四品的大员,官声又一向都好,虽然还只是举人功名,但也有好些西北的大家族写信过来,有说亲的意思了。大太太也要或是托人相看,或是自己亲自见一面再说,又兼要为善桃备嫁,老太太也发话:亲事就在西安城里办更方便。因此才出了正月,本来热热闹闹的小五房一下又冷清了下来,男丁们走得是一个都不剩,倒是善榴带着诸燕生留了下来,在村子里就近照顾妹妹。

有了回信,亲事底定,母亲那边听姐姐的意思,虽然也是伤心难过气得不轻,但至少是发了话不会再闹了,家中诸事也就办得有条不紊。善榴每天来看妹妹,不是说,“又给你送了东西”,就是说,“媒人已经上门请期,想着等檀哥兄弟们都上京赶考了,婚事就办得不热闹,索性把你和桃娘前后脚出嫁,就定了六月婚期,可赶得急了点,你要还不快些好起来,看你的陪嫁怎么预备!”

见妹妹每每若有所思,她心底也不是没有叹息的:真是大姑娘了,再不能被自己随意糊弄过去,只听这婚期安排得这样着急,怕是就已经猜出了端倪……

当着善桐的面,她肯定是不会透露出王氏的冷淡态度的,甚至连王氏的那句话,因为怕刺激到妹妹,都没有细说,只是含含糊糊地嘱咐善桐,“娘气得不得了,见了你难免冷淡,你也不要勉强和她凑近乎,不然两个人闹拧了,还更不好下台。”

私底下免不得也和丈夫抱怨两句,“娘也实在是老了老了,反而老糊涂起来,那天桂家请的媒人上门,她就能把人撂在那儿!要不是大伯母在城里,人还没过门呢,在亲家那儿就要落下不是了。你说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回去。”

又和诸燕生商量,“少不得你委屈点儿,独自先回甘肃去了,不然公务那头你撂下了一个多月,虽然大家看在公公的面子上不和你计较,但我们自己也要知道分寸……”

诸燕生点了点头,又同妻子谋划了半日,过几天善榴去给老太太请安时便道。“燕生反正也是要回兰州去的,我让他取道天水走,亲眼看看十八房的境况,再遣个小厮星夜送信回来……”

又从怀里掏出了两千两银票送到老太太手上,“知道家里最近手头也紧,才给舅舅家送了四万两过去……我和燕生虽说是自己当家做主,但家里的产业还是向江南奉帐,上头又还有祖父母,实在也没有多少结余。本待再多拿些出来的——”

越是到了这种时候,兄弟姐妹间的真情就越发显得可贵了,老人家本来还捧着账本发愁呢,倒是被善榴闹得有点动了情绪。“好孩子,从前看你不好,是祖母没有眼光,你是要比你娘更强得多了!”

回想起没出嫁之前的种种事情,善榴也不禁有几分感慨,她正要把银票送到老人家手上呢,没想到老太太手一缩,又道。“可你这媳妇才过门几年,现在被你妹妹绊住脚不能回去侍奉两老,恐怕家里人口中不说,心里也有意见吧?这一下又拿出两千两来,在姑爷跟前可好做人不好?你不要光顾着心疼你妹妹,含沁这孩子我心里清楚,他那个粮号一年就是多少出息,不贪这点陪嫁的!家里没长上没兄弟,也有没长上没兄弟的好,善桐陪多陪少,那也没人和她去比——”

毕竟是祖母,一样是偏心,母亲这心是真偏到胳肢窝底下了,老太太对住自己,还晓得讲两句贴心话……善榴心中一暖,忙道,“燕生虽说也很少和您们见面,但心里是一直惦记着三妞妞的好的。这门亲事能成,还不是多亏了三妞妞从中穿针引线为之斡旋……”

一时间也不禁感慨,“那么小小的孩子,就那样有主意,也难怪——”

祖孙俩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都跳过了这个话题,善榴又道,“再说,家里的事一向都是我做主的,燕生他从来不管。这一次倒是管了,我说补贴一千两吧,是他主动要多补贴些的。——不过这件事,您也别告诉妹妹了,悄悄地贴补进去我看就很好……”

善榴因为是长孙女,并且当时小五房喜事办得不频密,官中给的陪嫁多不说,二房自己的陪嫁也不少。善桃的陪嫁官中就出得少了,可好在有老太太私房里分出来的那几千两,也能置办出一份体体面面的嫁妆。唯独善桐的嫁妆,就只有官中的这些份额,老太太自己手头私房也就剩个棺材本了,那是留着办丧事的,这份钱给了善桐,她是要落下一辈子的埋怨。二房那边,王氏又不闻不问的,还真就当没有善桐这个闺女了,六月的婚期,眼下都二月头了,她也没想着帮忙置办嫁妆,指望她出钱添妆,恐怕希望渺茫。这时候善榴给的陪嫁,就显出做姐姐的体贴来了:连妹妹都不叫她知道,唯恐知道了母亲的薄情又要伤心,这样悄悄地置办出来,全了妹妹的脸面,贴了妹妹的心情,还落不着姐姐的一句好,不是亲姐姐,舍得这样为妹妹着想?

老太太不免又是一番感慨,家里的这连番风波,似乎也使得老人家多添了几分憔悴,她的态度要比从前柔软多了,握住善榴的手都舍不得放,又彼此感慨了一番,才看似不经意地问善榴。“含沁上次过来,为了避嫌也没往家里走动……可我看姑爷那晚没回家里,是和他一道去宝鸡了吧?”

真是什么事都没瞒得过这个不动声色的老人家!

善榴才一怔,就想起了外九房的海和叔——她一下明白过来了,便不好意思地道。“我知道我们小辈这胡闹,您是看不上眼的……是我们两个离乡多年,上次见到含沁的时候他还小呢!这一回来怎么就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这没相一相他的人品,我是不放心把妹妹交到他手上的。这男女有别呢,我在外九房见了他一面,限于场合也看不出什么来,只觉得行动倒是挺乖觉的。和姑爷一商量,就打发他们俩喝一盅去——这酒桌上是最见人品的不是?让您见笑了!”

没想到老太太是一点都没有责怪她不知分寸的意思,反而握住善榴的手,现出了几分急切,“那你们看着他——这个人如何呢!”

“听姑爷说起来,倒是很喜欢他!”善榴忙说,“就说这小伙子虽然面上油了一点,但私底下掏心掏肺地说起话来,什么事都有主意,看着也的确是个老道的人……应该是委屈不了三妞的。”

见老人家显然松了一口气,善榴的心也提起来了:虽然母亲坚决不肯,但父亲和祖母都持赞同态度——这父亲也就罢了,祖母可是个最有主意的老人家,自己也就觉得含沁自然是可靠的了,至少,是得到了祖母的首肯。可看祖母的态度,居然也透了吃不准……

“嘿嘿。”老人家见孙女儿投来了疑问的眼神,也不禁微微露出苦笑,“这孩子,看不透啊!连我都有些吃不准,他究竟是忠是奸。一个人能厉害成这样,也算是胎里带来的根了,他也实在是能折腾……罢了,这条路就是你妹妹自己选的,头破血流她也要走,做家里人的还能说什么?只盼着她生了双慧眼,看得比我们都准,不至于所托非人吧!”

人生就是这样,任何一种选择,只要事关终生,在什么时候都是一场豪赌。善榴出嫁多年,已经见识过不少风雨世事,已经觉得妹妹非常幸运。她点了点头,便也不提此事,只是和祖母商量。“反正是六月成亲,我就厚着脸皮多住几个月了,把妹妹送出门了再走。我看,指望娘置办嫁妆,那是……大伯母又忙不过来,您要是觉得我办事还牢靠,就把这事儿交给我了,也免得您还费心——”

老人家其实也就是等着孙女儿这一句话,当下又和善榴商量了几句细节,两人又携手去偏厢看善桐,善桐本来昏睡了十多天,脸都瘦干了,现在一点点养回了精气神儿,却依旧赶不上从前那青春洋溢的样子,闲着没事就在炕上昏睡,等两个长辈进来了,才直起身子,笑着和祖母、大姐说了几句话。得知大姐不日要到西安给自己置办嫁妆,她神色分明一怔,便又露出苦笑:很多事就是这样,不需要只言片语,只看安排,聪明人也就能把内情给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事已至此,善榴安抚了善桐几句,私底下也就劝她,“按娘的性子,起码要一年两年才能消气,你别和她较劲斗气,出嫁了就是天南海北,你肯定是跟着含沁走的……你就多想想含沁,别想家里的事儿了!万事有我呢!”

见妹妹听到自己提起含沁,不禁展颜一笑,本来略显干枯的眸子顿时盈起了丝丝水汽,叫整张脸一下就生动妩媚起来。善榴想到自己出嫁前那段辰光,也实在是感慨万千,摸着妹妹的额发,不禁又低声道,“你心里只别忘了这一刻就行了,咱们姐妹有幸,都嫁到了中意的人家,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的。到夫家和姑爷有了什么争执,你想想这一刻,也要把日子给往好了过。”

又和妹妹说了好些诸家的内事,善桐也给姐姐出了几个主意,一时疲倦起来,便靠在姐姐肩上睡了过去,善榴抚着她长长的辫子,望着她苍白的侧脸,咬着牙想了想,又从随身带的细软里数出了五百两碎银票,第二日一大早,便由家人套车送去了西安的巡抚府。

她这一次过来是要给善桐置办嫁妆的,少不得要和大太太商量着一道采买才最划算,王氏只是不管不问,因为榆哥就在善榴到的第二天感了风寒,她也无心出门,亲身到榆哥院子里照看儿子。善榴倒也免去敷衍母亲的苦差事,和大太太一道见了好些长辈,二老爷又拨空出来,叫善榴到书房去,私底下塞给她二千两。“你祖母给我带了信,你也真是胡闹,出嫁了,又管着家里的钱,就不能再这样补贴娘家。五百两就算你给你妹妹添妆了,剩下一千五百两你拿回去。”

又不禁自己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么多年做官,现在手里也就只有这点活钱。还想着为你妹妹多陪一点儿,看来她是没你这个福分了。——你听你爹的话,姑爷面上不计较,心里有数的,帮一点是帮,帮多了那就是扶了。我们家还没到这份上,要你这个出嫁的女儿来扶!嫁妆开销的账目你要拿给我看的,不许私底下补贴你妹妹!”

这话里字字句句,也不知道有意无意村的都是王氏,善榴这个做女儿的可不是两头为难?只好轻轻地叹了口气,并不往下追问,回头自己想了想,依旧只是把次回拿出的五百两收了回去,余下的银票贴身藏好,预备等善桐出嫁前为她压箱。

如此忙了十数日,已经是找好工匠,开始打家具了。她毕竟还是诸家的宗妇,诸家在西安城的三亲六戚也要度时应酬一番,偏巧肖太太又巧立名目,下帖子请诸位贵太太吃酒,杨家女眷们自然都要给她这个面子。善榴和大太太那是一身是事,也不得不盛装出席,一家人尽管私底下几乎并不说话,到了面上也还是言笑晏晏的。王氏才从儿子院子里出来,也是两眼一抹黑,全不知道肖太太怎么又生出事来宴客。大家一路走一路说,看到卫太太来了,她就忙招手过来,大家互相打了招呼——大太太和卫太太虽然是亲家,但倒是王氏和卫太太更熟,就压低了声音和卫太太打听,“怎么回事,忽然又要请客,这回还连喜事都没提,份子钱都免了……”

卫太太倒很有几分尴尬,看了看杨家人,便轻声说。“她是心里高兴呢,说是请大家,还不如说就专为了请桂太太——您还没听说?桂家和您们小四房说的那门亲事,本来不都要成了?城里是风声都传出来了……可又黄了!说是总督府嫁到平国公府的那个闺女命薄,才生了对大胖儿子没有几天,月子里就没了。京城人的老例子,姐姐去了,妹妹过去续弦也是常有的事。这不就把亲事给搅黄了?说是等世子爷出了丧就定亲,是过门带孩子去的……桂家这一次,可实在是落了脸子啦……”

这话出来,杨家几位女眷都是面面相觑,善榴心底一下就放松下来:那位七姑娘就是再好,也是庶女出身,和善桐之间相处起来,肯定是疙疙瘩瘩的。现在这门亲事没成,也算是好事了,至少善桐过门后能放松一些,地位不至于立刻就尴尬起来。

王氏面上不动声色,和卫太太又敷衍了几句,那边一声桂太太来了,众位女眷全都唿地转过头去。善榴却看了母亲一眼,见母亲面上有些忧色,她心中一动,便扯了扯母亲的袖子做询问状。王氏一时不察,顺口就低声道。“按她那个性子,说个一品总督家上在太太名下的女儿回来,没准对桂含沁媳妇还好些,现在……”

话才出口,便觉出了失言,她瞪了女儿一眼,猛地闭上了嘴,又回过头去,同众人一道,望向了桂太太的方向。

168、堪忧

都是场面上的人,就算大家心知肚明,一向在西北一言九鼎,有土皇帝之势的桂家这一次算是栽了跟头了,但桂太太的出场还是同往常一样,就算是做客,也带了不容分说的霸气。她甚至还要比往常更开朗几分,等肖太太迎出来了,几步上前就握住了肖太太的手,朗声笑道,“肖太太!您真是好客殷勤,这是又出了什么喜事了?往年这时候可不见你下帖子,是贵公子定了亲,还是闺女说了婆家呀?”

这是摆明了在揶揄肖太太为了下她的面子,不惜大肆花销来摆席宴客。只是这么轻轻一句话,桂太太就大有反客为主,下了肖太太面子的意思:这亲事不成也是常有的事,肖太太这么做,倒是有几分幼稚了。也更显得平时被桂太太压制到了什么地步,这么一点小事,都要费尽了心思来庆祝。

肖太太却也不是省油的灯,她笑盈盈地摆了摆手,“要说喜事也不是没有……家里几个小子年纪都到了,大小子刚说了一门亲事。其实年前就提起来了,因为还没定,也就不敢声张……眼下亲事定了,我心里高兴,可不就按捺不住,要和大家一道吃吃酒,夸夸我这还没过门的媳妇了?”

毕竟是总督太太,这么点面子是要给的,众太太都道,“这是哪家的闺女这么有福分?”

又说,“谁家能嫁进您们家,可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您这还要夸媳妇——真是个会疼人的婆婆。”

这种客气话,肯定没有办法,是必须要伤到桂太太的:亲事没定就露出风声,说起来也的确是桂家做事不够谨慎了。就算以桂太太的城府,一时间面色也有些发白了,但她毕竟还挺得住,眼波一转望了杨家众女眷在人群边上站着,便搭讪着走到孙氏身边,和善榴见了礼,那边卫太太也招呼过了。桂太太就笑着问孙氏,“嫁妆置办好了没有?你们这两亲家凑在一起,别是商量着新房该怎么布置吧。”

都是太太、奶奶了,对男女之事就没有姑娘家那么避讳,在场的太太们也都要个下台阶,听桂太太提起来杨家、卫家的婚事,也就不问肖家了,而是怀着特别的热情关心起善桃和卫麒山来。“也真是郎才女貌!”

“二姑娘今儿没跟着出来?我没眼福,几次都没看到二姑娘,都说是个极温柔极大方的姑娘家……”

肖太太也不为己甚,因又有宾客到了,便出去招呼着,众人一边说笑,一边渐次入席。那边桂太太和孙氏、王氏闲谈了一番,便想起来问,“说起来,三姑娘怎么不见?我可还想她了!说起来也是从小就喜欢,可就是去年年前见了那么一两面——说出去二姑娘,你们也要忙着说三姑娘了吧?”

杨家几个女人齐齐都是一怔,善榴旋即恍然大悟,心底也不是不感慨的:会托许家说媒。可见桂含沁防这个婶母防到了什么地步,只是这件事他到底还是办得没那么妥当了。这媒人都来请期了,婚事肯定是板上钉钉的事,桂太太就算再想从中作梗,还能作梗到什么地步?婚事一定他就该和桂太太明说才对……

就是孙氏都难得有几分尴尬,她看了王氏一眼,又和善榴商量着对了个眼色。善榴心中也就雪亮了:这个大伯母虽然是活规范,可心里却比谁都清楚,不但看懂了桂含沁那大媒后的意思,连二房母女间的矛盾,都没能瞒得过她。

王氏眼神连闪,正要开口说话时,倒是卫太太略带诧异地开了腔。

“含沁这是没告诉您呢?”她扫了杨家女眷几人一眼,倒有了一丝别样的兴奋。“三姑娘这朵娇花倒还是落到了你们桂家呢!想必是您忙着安排家里的事,没和他打过照面呢吧——”

话说到一半,她也觉得有几分不对劲了,望了桂太太一眼,又看了看王氏和善榴,一时竟为难地咬住了下唇,不知何以为继。孙氏瞪了她一眼,又向着桂太太自然地一笑,俨然道。“恐怕是这孩子一向南来北往的,有许久没到西安了。信又耽搁在路上了吧!也才定下没有多久,不到一个月的事。孩子她祖母心疼含沁孤苦,这不就把素来最疼宠的这个孙女儿偏了自家侄孙?要这么说,两家也算是亲上加亲了!”

不管老九房和十八房的关系有多密切,只要含沁还是十八房的嗣子,他的亲戚关系就得从十八房长上来论。有了这层亲戚关系,那就好说话了——就是对卫家也算是有个交待,卫麒山再好,奈何老太太偏心自家人。大太太素来少言寡语的,这一席话倒是显出了身份,将场面多少缓了一缓。就连卫太太都好过得多了,连声就说起了别的事,“上回老太太过西安来,我是没有能上门拜访……”

就生拉硬扯地把话题给拉开了,善榴仗着年小德薄,一时还无人上来搭讪,便运足了眼力留神打量桂太太,见这个中年贵妇眼神闪烁,牙关紧咬,甚至还能看出面上一条青筋正突突地跳,不知为什么,心中竟有几分快意:闻弦歌而知雅意,桂太太话里的意思是瞒不过她的。这边才被小四房蹬了,那边就打起小五房的主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两家门第差了多少,小五房是上赶着要捡小四房的破烂呢。就算有这个意思,少说也要一年半载,等风声淡了以后再慢慢地提。这边才被肖太太下了面子,那边马上就问三妞,她还以为桂二少是什么香饽饽不成,人人还抢着要呢?含沁怎么说都还没破相,和桂家老大是比不了,可也有个世袭功名,诸家、许家、杨家三家拉拔着,没几年还能比桂二少差了?从前二老爷还说得上是桂元帅的下属,现如今善榴的三亲六戚,虽说有些官位还不到那份上,但也没有谁是要看桂家的脸色。她这份快意,自然也有了丝丝解脱——要是父亲还是桂家属下,现如今也就只能按捺着恶心去伺候桂太太了,这种天下第一的做派,还真是叫人从心底犯恶心——伺候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