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这解脱之余,也不是没有担心,她自己就是宗妇,哪能不清楚?身为宗妇,要拿捏个晚辈媳妇,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善桐婚后不是住天水就是住西安,其实在西安城都还好些了,母亲再怎么说也是号人物,再不满女儿,也没有和外人一道来欺负她的道理。要是在天水,那边都是桂家人,虽说天高皇帝远,不在桂太太跟前,但族人惯看风头火势的,恐怕她的处境还要再艰难一点……

善榴心念电转,多少思绪在一瞬间都涌上了脑海,她毕竟是多年没在西安打转,对桂太太的脾气也还不大了解,正是犹豫时,善桐定亲的消息已经传了开来。连肖太太都过来埋怨王氏,“这么大的喜事,也不和我们说一声,就是卫家和你们家联姻的事,也都是听别人说起来才知道的,杨太太您这真是见外了。”

又自己咂舌感慨,“三姑娘这么好的女儿家,倒是又要把我们家媳妇给比下去了!您别怪我说话直,我这是怎么都没想到——居然是桂家十八房大少爷抱得美人归了!大少爷有福气!这么高门大族的女儿家——又还是嫡出,可不是轻易就能说回家的。”

桂太太的脸色就更难看了一点,她倨傲地抬起头来,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显而易见,这突如其来的婚讯,已经打乱了她的心绪。对于肖太太那看似奉承,实则刻薄的言语,她是仿若未闻,只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众人畏惧她以往的威风,倒也不敢多附和肖太太,一顿饭大家吃得不尴不尬没滋没味的,才终席,就有人站起来告辞,“家里还有事……”

没有多久,大家就走得七七八八,杨家三人自然也退得着急。善榴回到家里,左想右想都觉得坐不安席,索性又去前院书房找父亲说话。“您看着老九房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在西北的确是一手遮天不错,可那位主母也实在是太跋扈了一点。看今儿这样,恐怕三妞妞过门了是要受委屈的——您这个当爹的,可就这么不闻不问啊?”

善榴是在母亲身边贴身带大的,和二老爷自然也要比别的儿女都熟惯得多,也就只有她敢这样埋怨二老爷了。二老爷从案牍劳形中解脱出来,看着大女儿这样着急上火地为妹妹筹划,心底也不是不暖的,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疲惫地捏了捏鼻心,就逗大女儿。“那你看着该怎么办呢?”

善榴毫不考虑地道,“结了亲那就是一家人了,我知道您心底只怕看不上他私底下同妞妞约定终身,觉得他立心不正。可这也是妞妞儿自己选的,到这个地步,咱们还说什么?他们家婶母不管他,我们得管呀。现在他除了偶然去前线帮着他叔叔跑跑腿,再挂了个五品的世袭空衔,可没个固定的职司。我们娘家人不出力,难道还坐视妞妞儿过去了被人拿捏?您出面给他找个差事,族里人也知道咱们杨家是他的靠山,对妞妞儿就客气了……您这是怎么回事!”

她越说越着急,禁不住跺着脚埋怨父亲,“妞妞儿可也是您亲生的,您就一心只忙公务把您,后院的事您是一点都不管了?”

二老爷倒被她说得有几分好笑。“管、管,爹怎么不管?”

他慢条斯理地擦着火,自己拿起短烟袋锅子抽了一口,罕见地露出了西北老农似的惬意,半闭上眼呼了一口烟气出来,很有几分莫测。“你还是太宠着你妹妹了,唯恐她受一点委屈。你也不想想,含沁今年连二十都没到,就有了五品的功名,就是在军队里,他领了实衔,没桂家老九房做他的靠山,能坐得稳位置?转文职更不要说了,武转文职那肯定是大忌,而且他年纪也还是太轻……要找个合适他的缺,也没那么容易。”

他撩了女儿一眼,见善榴很有几分急切,便又徐徐道。“再说了,都说这小子其精似鬼,我倒要看看,他心里对眼下的形势有数没数。如今桂家老九房自己的婚事没成,按你们说法,他婶母是肯定要继续压他的,要是不靠娘家他该怎么走,能不能护住他媳妇……这都是得试一试才看得出来的。你难道就不想搭一搭他的脉门了?——就是让你妹妹吃一点苦头,又如何了?谁叫她要私定终身?不让她改一改这自作主张的脾气,将来她还不知道要吃多少亏!这件事,你就不要过问了,我心里有数的!”

善榴一时气得恨不得扑上去咬父亲一口,可心底也终究是安了几分:她自己力量有限,帮不得妹妹妹夫,父亲心里有数,那就还不算太糟。只是想到善桐怕是要受几年的委屈,她又预先都心痛起来。左思右想,也只得白了父亲一眼,埋怨道,“我可是就要回去了,眼不见心不烦……您到时候就眼看着女婿女儿受委屈吧您,您就这么铁石心肠?这孩子本来就够委屈的了……”

二老爷又吹了一口烟气,他徐徐地道,“这话就不是这样说了,等你到了爹的年纪,你比爹还能忍得住呢。最是困境见人心,你不就是怕妞妞跟了个居心叵测的女婿么?这么一试,怕是多少也能试出他的真心来。也让他知道咱们家不都是傻子,不知道他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你就等着看好了,这门亲事试出来的可不止他一个。”

他看了女儿一眼,淡淡地道,“你舅舅舅母人都去京里了,人还都没回来。我料着不管事成不成,他们是都要回来收拾西安这边的家事的,等消息传过去了,私底下见面时,你留心看一看,看看他们是怎么个说头,怎么个意思。”

善榴顿时一怔,这才想到善桐本来论陪嫁,是要比所有姐妹都更丰盛。只是这四万两银子的私房,如今还捏在王家大舅爷手中,为他的官事使力呢。

就是事情成了,按舅舅家的家底,一时半会也还没到能还钱的时候,就是知道了又如何?银子花出去了,还能拿回来不成?能还个几千两那都不错了,自己这边也不可能追着到京城去送信……

想到桂太太的态度,桂含沁的差事,善桐的陪嫁。善榴真是恨不得代妹妹嫁过去大展拳脚,把日子过出个雏形来,再把妹妹接过去让她享福。她同父亲对视了一眼,无奈地吐出了一口气,也只能说,“算了算了,这苦也是她自己选的,咱们能帮的都帮了……”

话到了结尾,也只能化作了又一声叹息。

不过,桂含沁在婚事上的表现倒也还算得上可靠,他本来就是十八房唯一的嗣子,请谁帮忙婚事,那是他自己的事。就在老九房几乎不闻不问,小五房二太太也根本不曾开口的情况下,两家居然也就把六礼都行过了一遍,一转眼就到了送聘礼的日子。这边卫家也早都送过聘礼来了——倒是没什么可以比较的,西北风俗,陪嫁有厚有薄,聘礼却都是有数的,任谁也不增改。于是一转眼到了六月,老太太又带了一家人来西安办善桃的婚事。等善桃的婚事完了,善榴又带了几个家人媳妇把善桐嫁妆运回村子,一家人紧锣密鼓地忙起了善桐的婚事。

大太太不顾一身的劳累,也没多休息几天,就又回来村子里做主操办:“你们出嫁了的姑娘,没有主办婚事的道理。”王氏却还在城中居住,直到距婚事还有三天的节骨眼上,才和丈夫儿子一道,回了杨家村。

169、添妆

儿女婚嫁毕竟是喜事,尤其善桐摆明车马,就是老太太格外偏心,在身边带着长大的小孙女儿,甚至都舍不得她在西安城内出门,要特特在村子里办喜事。家里人知道的,都明白老太太是怕王氏不上心,各处疏忽,要出了什么不快,落的是一家人的面子,不知道的,都道老太太宠善桐:“怕是恨不得在身边多留几年吧?”

又陆陆续续有些亲朋好友送了压箱礼来,虽然都是嫡女,善桃还算是长房女儿,但因为善桐多年来是看着长大的,送来的添箱礼不论价值厚薄,都透了几分贴心。就是善婷都含着泪水送了一对玉镯过来,私底下埋怨善桐,“早知道你心里有他,我就不和你多说了!现在倒闹得我不好意思见你!”

善桐这近一年来,经历过许多风风雨雨,此时回首前尘,想到去年的往事,真是觉得仿若隔世。因为婚事已成,看善婷倒是没有从前的刺眼,还是多了几分亲近的,“我当时又哪里知道……这还不都是家里人的意思。”

善婷自己也定了一门亲事——年纪大了,就算家里人再想高嫁,没个合适的人家,也实在是摒不住。说的就是西安城内的富户人家,虽说家里没官,可论家事是比小二房不差,说的也是个秀才女婿。两个小姑娘手握着手,倒都觉得有几分不舍了,虽说从前也不见得多亲近,但都有几分出嫁前患得患失的心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没话说手都舍不得放开。还是善婷先问,“你怕不怕?”

她一边问,一边自己不禁打了个寒颤,倒逗得善桐哈哈大笑,笑完了自己想想,也道,“怕,怎么不怕……那边什么样子,虽然家里人都去看过了,也说不错,可毕竟没有自己去看过的,哪能不怕?”

善婷略带羡慕地看了善桐一眼,低声道,“你就好了,好歹是一起长大,两家沾亲带故,也算是知根知底的。我那一个,我就看了几眼,想和他说说话,娘吓得不得了,直说怕婆家嫌我不矜持……他连我都没见过,我看着他倒是还好,就、就怕……”

她声若蚊蚋,垂下头去,千般不安终究是再忍不住,“就怕他不喜欢我……”

其实就是夫婿喜欢,那也还有舅姑长辈,妯娌小姑等五关六将要过,善桐一边想:还好我和沁哥是再熟惯不过的了。一边又有些微微的战栗——大姐唯恐自己不知道桂太太的厉害,一过门就吃亏,私底下是早就千叮咛万嘱咐,恨不得把所有的招都预先给妹妹支好,可她不知道,善桐是要比她更熟悉桂太太得多了,她对情势的估计甚至要比大姐还坏,从前心里只想着,只要和含沁在一起,什么困苦都不怕。可眼下困苦到了眼前,就算她毫无悔意,也不禁是有几分忌惮的。

母亲这小半年来都和她分隔两地,连照面都没打过,姐姐和自己数嫁妆的时候,这提了那提了,连嬷嬷奶奶都送了一支金贵的凤钗过来,就是没提母亲。将来出嫁之后,指望娘家给自己撑腰,那是镜花水月的事了,这一场硬仗该怎么打还得和含沁商量,虽然她不是没信心自己赢不了,可也有心理准备:刚出嫁这几年,日子是好过不到哪里去的……

可看了善婷一眼,她又安耽了下来:比起同善婷这样,两眼一抹黑地嫁到夫家去,她也没什么可以抱怨的了,怎么说,这个夫婿是她自己选的。

“你有哪里不好,他会不喜欢你呀?”她就措辞安慰善婷,“快别多想了,花一样的大姑娘,人家巴不得早日把你给娶回家呢……”

“话可不是这么说。”善婷又担心起来,她咬着下唇执拗地说,“就是千好万好,那也有不喜欢不中意,日子就是过不到一块去的……”

这话又正中了善桐的心事,她出了一回神,才猛地甩了甩头,笑着才要说话,那边六州又来报,“十三房大姑娘来看您了。”

善婷素日里和善喜倒是淡淡的,她不喜欢善喜,善喜也不见得多喜欢她,听善喜来了,她就站起来告辞。又叮嘱善桐,“出嫁了也要常来常往,别生分了。”

又有些酸溜溜的,“我知道你们素日里就要好,可不是到了这时候,她还要来抢我和你说话的这点工夫?”

其实善桐这小半年来虽然在家住着,但她自己养病在先,病好了又要赶制嫁妆,虽说嫁衣是请绣娘做的,但总有些零碎的玩意儿需要她自己赶工。又因为是说亲的身份,不好擅自出门,连善桃出阁她都没去,善喜这边,说亲的媒婆都要踏破门槛了。她倒也很少过来找善桐,两个人虽然就住在隔邻,但也很有了几分生分。今天她要是不来,善桐还真要去派人请她过来了——眼看着过几天就是婚期,到时候老礼这一套那一套的,她可没时间和善喜话别了。

“你知道我忙。”她就快言快语地抢白善喜,“你也不多来看我几次!好没有良心!”

小半年不见,善喜也的确长成大姑娘了,这个看似清秀怯弱的姑娘家面上透出了一股蔷薇色的红晕,就是不害羞看着都像是在害羞,要不是熟悉的人,是很难看出她心底的刚强与倔强的,她挨着善桐坐下了,欲言又止,又摇了摇头,才从身侧掏出了一个小手绢包,送到善桐手上,低声道,“这不还是来了吗?我娘先头送来给你添箱的你看着了?那是我娘给的,我这里私房给你一个东西,你别嫌粗陋。”

善桐拆开看时,见是一个精工细作,用络子穿成了蝙蝠络的玉佩,一眼就看得出来:玉质光润雕工精致,辉煌灿烂的,决不是什么凡品,并且还十分眼熟。她想了想,不禁大惊失色,一把把玉佩塞回善喜手心,“这不是你爹传给你的?你傻啊,送给我这算什么,你还不自己留着!”

善喜摇了摇头,她忽然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善桐还没来得及拉呢,她又站住了脚,哑声道,“明儿你出嫁,我是不能来送嫁的了。我从小独生,你就像是我姐妹一样,也就是这东西代我心意了……”

和别人善桐还客气,和她,善桐是一点都不讲礼貌了,她一把拉住了善喜的肩膀,把她拉到炕上坐好了审善喜,“你怎么回事!明儿你不来送嫁你做什么?出什么事了,你仔细说呀!”

善喜抬眼看了看善桐,又垂下眼帘,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忽然烦躁地道。“是哥哥——说是……说是你和桂家少爷是私定终身,大不体面,怕我……怕我和你太亲近,学坏了你。这半年来都不许我过来看你……”

她的哥哥,当然就是出身小五房的善楠了。善桐是怎么都没想到她会得到这个答案,她一下懵了,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了,以善喜处境,这件事她是不可能和哥哥回嘴的……她也不会和哥哥回嘴,她还要指着哥哥照顾她娘为她操办婚事呢……

她努力地镇定了一下,咽下了满嘴的苦涩,轻声道,“这,我不怪你!楠哥说得对,我这可不是规矩女儿家该做的事,你别学我。”

她又一把把玉佩塞回了善喜手里,低声说,“可这东西你还是不能给我,这是你爹留给你的,我不能要。你放心,我知道你心里和我好就够了,我不怪你!等出嫁了你要是还能看得上我,你再给我写信吧。”

见善喜咬着唇,泪花在眼圈里打转,她又反过来催善喜,“快回去吧!你这次过来,恐怕楠哥还不知道?他要问起来,你就说是给老太太请安来的……”

善喜几番欲言又止,却还是被善桐推出了屋子,两人隔着窗子对视了一眼,善桐挤出笑容来,对她挥了挥手。见善喜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屋子,她又反过身来坐下,一时间只觉得五味杂陈,半天才苦涩地一笑:这半年来不闻窗外事,只是埋头绣嫁妆,真是对人情冷暖,都有几分疏忽了。

因为她一向是跟着老太太住堂屋偏厢,把这里充做闺房,到底是有几分不庄重。祖屋里又住满了人家,腾谁都不好,因此善桐的嫁妆是在二房小院里陈列着的,她也要到那处出阁,等到了下午,老太太便张罗着把善桐挪过去居住,又派了张姑姑来和她做伴。等晚上王氏、二老爷回来,一家人见面吃了饭,善榴也亲身陪着妹妹回来要和她一道睡。善桐心知这是担心自己和母亲又起冲突——母女俩已经很久没有居住在一个屋檐底下了,她不禁有几分好笑,就推姐姐,“去和姐夫睡一道吧!为了我的事,你耽搁了小半年!还不去审审他,可有没有背着你乱来。”

诸燕生也就是今天才陪着岳父岳母一道过来,饭桌上不敢放肆,都看了善榴几眼,小夫妻年轻恩爱,不彼此想念那是说假的。善榴盘旋了一会儿,见善桐神态安然,便也就妥协了,“眼看就要出嫁,你可悠着点,别又闹出事来,那就不好收场了。”

善桐自然是满口答应——她也的确是不敢再闹出什么风波了。就算心底还有些说不清的冲动,使得她想要见母亲一面,但为了不使姐姐的苦心白费,她的确安安稳稳地在屋里呆到了初更,因临近婚事,家里琐事也多,张姑姑身为大管家,又被大太太叫到祖屋去了。善桐有几分蠢蠢欲动,但想到母亲连月来的表现,又有些心灰意冷,在屋内坐立不安,来回走了几步,只听得屋门口一声轻响,她还当是母亲,猛地回过头去时,却见一个憔悴而清瘦,打扮得甚至有几分寒酸的中年妇人站在门口,正握着门帘,有几分惘然地望着她。

要不是她的轮廓还没变,一打眼善桐真有几分认不出来她了,二姨娘在这几年来实在是老得不成样子了,要说五六年前,她还是个娇俏的少妇,那么现在她看起来几乎都赶得上大太太了。鬓边不要说银星点点,甚至已经有了一片斑白。

善桐惊得站起身来,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望住二姨娘茫然无语,两人对视了一会,二姨娘才哑声道。

“听说三姑娘明天就要出嫁了。”

善桐失措地嗯了一声,慢慢又在炕边坐下了,二姨娘就像是一个丑陋的伤口,又令她有几分害怕,又令她挪不开目光,有几分病态地着迷,她似乎被一种情绪给镇住了,竟失去了往常的从容和沉稳,她怔怔地看着二姨娘走近屋内,这一次,她顺服而有礼地跪在了炕边,看得出来,这动作是经过精心调.教的,从动作的幅度来看,更像是西北高门之间的礼仪,倒没了京城味儿。

“我没什么能给三姑娘添妆的。”二姨娘说。“也没这个身份,只能给三姑娘磕个头了。”

她便恭谨地叩下头去,善桐吓得一时都呆了,等她磕到了第二个,才跳开来说,“你!你何必这个样子!”

二姨娘便止住了动作,她的呼吸声似乎一时也粗重了起来,有一种几乎是痛苦的坚忍,从她声音底下露了出来,她的语调轻得几乎像是自言自语,她说。

“在这个家里,也就是三姑娘把我当个人看了。”

善桐一时间不禁哑然。

想到那么多年来她和二姨娘之间本来不该发生的斗争,想到她背着母亲私底下压制二姨娘,和她过的那招招式式,忽然间她觉得很有几分讽刺:她从来都不喜欢二姨娘,甚至是力主限制、打压住这个不省心的妾室,就是现在,她想的也是维持着二姨娘被彻底压制的局面。可就是这个样子,对二姨娘来说,她也是这个家里硕果仅存,还拿她当个人看的成员了。

她嗫嚅了一下,才轻声说,“姨娘以后,可要知道小心了吧!”

二姨娘便抬起头来,从浏海底下看了她一眼,她的脸笼罩在油灯长长的阴影中,唯有这双眼是亮的,像是深山中的野兽,竟透了一股择人而噬的凶猛气息。善桐有一瞬间愣怔,而这双眼也就亮了这么一瞬间,便又熄灭了下去,她又垂下头去,恭敬地说,“三姑娘教诲得是。”

善桐目送她退出屋子,只觉得打从心底往上冒着寒气,忽然间,她再坐不住了,好像被什么人戳着后脊背似的,善桐猛地掀开帘子冲进夜色里,她熟门熟路地穿出院子,进了母亲居住的正院堂屋,不管不顾地掀起帘子进了里屋。本来还以为能遇见父亲还有榆哥,没想到一抬眼,便看见王氏在炕上略带讶异地转过身来,看向了自己。

母女两人自从善桐那一病之后,几乎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一家人齐心合力,把两个一碰就有可能炸开的火药桶分得远远的,一个在西安一个在村里,王氏对善桐的婚事不管不问的,一心只给榆哥相媳妇,善桐也是忙,两人间的那些龃龉似乎随着时间,也慢慢地被埋到了心里,可现在双目一对,善桐就又能感觉到从前那又绝望又愤懑又伤心又无奈的情绪再席卷而上,她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在心底提醒自己:不管怎么说,自己已经是要出嫁的人了,母亲就是再反对,又能拿她怎么办呢?她已经是个成人了,没有谁能干涉她的决定,她终于可以自己为自己做主了。

可这么一想,善桐又觉得有几分不舍了:明天就要出嫁,下次要再见到母亲,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难道两个人就要一辈子这样无言下去?都过了半年了,母亲再怎么样也能消消气,接受现实了吧。

“我……”她张开口,话又堵到了喉咙里,只是试探性地望着母亲。而王氏的神色却是她捉摸不透的,二太太轻轻地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她抬起头来,略带不屑地轻声说。

“我就知道你是要来找我的……”

善桐尚未来得及欣喜,王氏已经续道。“你没少惦记着你那四万两陪嫁吧?当时是你自己上赶着要借,我可一句话都没有多说。也别说我赖了你……”

她就拉开了手边的一个小抽屉,抽出了一沓银票丢到善桐跟前,微微露出一个冷笑来,“喏,拿去。”

口气竟同唤一头狗‘嗟、来食’一般轻蔑……

善桐一时间竟有几分好笑,她往前走了几步,将这叠银票捏在手里,静静地望着母亲,等到王氏被她的视线所吸引,转过目光也望向她时,才轻轻地说。

“四万两我都不在乎,你以为我贪这点钱!”

话说到尽时,她竟猛地把这叠昂贵的纸张往上一抛,撒出了一场小小的钱雨,而在漫天纷飞的纸片,与王氏尖锐的抽气声中,杨善桐回过身,她再无留恋,不顾而去。

170、婚礼

等到了善桐办喜事那天早上,来贺喜并吃喜酒的乡亲父老一大早就把小五房的巷口都堵得水泄不通了,善榴、善桃、善樱三姐妹并善婷等几个同族里年纪相当的族姐妹一大早就进了善桐屋里,同喜娘一道将她打扮起来,又不许善桐吃东西,只给她一个煮鸡蛋吃,连水都只准喝几口——这是因为桂家新房在西安城里,花轿要赶早出门,紧赶慢赶的,才能一路吹吹打打送到西安城里,行黄昏时分的婚礼。因此天还没亮善桐就被人拎着耳朵提溜了起来梳洗打扮,可算是受足了罪。

不过好在这是大喜的日子,任谁都不能口出恶言,一家人就算再互相看不惯也罢,面上也都是要露出笑容的。王氏更是一大早就到了女儿屋里,笑盈盈地帮着喜娘打扮新娘子,大太太、老太太等人也都抽空来过了,三太太得闲,自愿过来帮忙,她口中是絮叨个不停的,念着善柏在铺子里的事情,倒也遮掩过了场面上的冷清和怪异。又有众姐妹帮腔,善桐都来不及伤感,就已经打扮停当,披上了一袭精致的嫁袍。

凡是办亲事,娘家这边是肯定要有人送嫁的。这一回大家商议定了,过去的是诸燕生和卫麒山这两个姐夫,还有檀哥、榆哥两个娘家兄弟并善桃、善榴两个姐姐——这还是因为没有大嫂,不然肯定是两夫妻送嫁的。余下的小辈也不可能闲着,一大早全家出动,连三个老爷在内,全都到前厅、祠堂去招呼客人——因为客人实在太多,席面不摆在祠堂里,哪家都坐不下。虽然是善桐的婚事,但善桐反而不是全家的重心,到得上花轿的时候,还硬生生耽搁了一会,老太太才脱身出来送孙女儿拜祖宗上轿。

前头鞭炮声响,时不时响起宾客们的哄堂大笑。西北办喜事讲求的就是一个热闹,小五房素来人缘好,是族内有名的显赫严正之家,今日婚事,有的亲戚是赶了几天的路,带了一家老小来吃喜酒添热闹的。欢笑声简直可以传出几里,善桐等人首当其冲,被吵得连话都听不清了,她又起得早,又没吃饱,就是不娇柔,现在都显得娇柔起来了,顶着似乎有十几斤重的首饰又是下跪又是起身的,这边转过头来,直到见到花轿都在院子里了,一家亲戚全在身侧,才一下醒悟过来:到了上轿发嫁的时辰了。

她一下有了几分茫然,几分畏惧,眼神从姐妹们身上一扫而过,却没寻到母亲——善桐心中又有了几分凄然,她扫过了四婶、三婶,又看了看大伯母,眼神最终还是凝在了老太太身上,她的声音有点发抖了,要说的话全都堵在了嗓子眼里。还是老太太没有掌住,眼圈先红了,众人忙都劝,“大喜的日子呢!可别这么着!”

于是在震天的鞭炮声中,老太太翕动着嘴唇也不知说了什么,便催着善桐转过身去,由二老爷嘱咐了几句,便在一再回顾之间被这么迷迷糊糊地送上了榆哥的脊背,榆哥背着她走了几步,便把她送进了轿门。喜娘跟着钻进来往她手里塞了些吉祥物事,叮嘱了什么善桐也没有听清。只听得外头喧嚣连声,不知是谁大声高叫了一句,“姑爷进门了!”就好似一道惊雷划破了云雾,她的世界本来都有些晕晕乎乎的了,现在一下又清醒了过来。她想要看一眼含沁,便将满手的东西兜到了裙里,自己掀开了盖头,掀开轿帘子一角,悄悄地往外看去。

有送嫁的,就有陪娶的亲朋好友,第一个闯进善桐眼帘的还不是别人,是一个眉眼和许凤佳很有几分相似的青年,她怔了怔才想起来:平国公这个大媒肯定是不会亲临西安的,但他儿子四少爷还在城里,想来就是他陪着含沁过来接媳妇了。紧接着就又是个看着和桂家兄弟有几分肖似的青年,估计是桂家族内的兄弟,再次是桂含芳、桂含欣,最终才是含沁进来,他倒还和善桐记忆中一样,没有什么变化。除了好像又长高了一点之外,那股子手长脚长,猢狲一样的机灵劲儿,与抹不去的惫懒劲儿夹杂在一起所组成的独特气质,却是再精神的武官服色都抹不去的。

善桐忽然间想到了沐猴而冠这个词,不知为什么,她心中的好些阴霾竟似乎随着这么一眼消散了不少。想到一会儿见面自己可以拿这四个字笑话含沁,她就又没那么害怕了——这个人实在是太削瘦了,虽然身材也不是不劲道,但穿着这似乎有些不大合身的新郎官服饰,看起来还真有几分古怪——也可能是因为含沁素日里总是穿着圆领胡服,这正儿八经的五品武官服色,看起来的确是不大出彩。

她还要再看时,喜娘在轿外咳嗽了一声,善桐便吓了一跳,继续盘腿坐好,小心地笼着身上堆满了的宝瓶等物,瞪着前方的轿帘子发呆。这回她不介意自己被饿着、渴着了——一直到进新房之前,她都是不能下地的。

屋外显然也有仪式要行,善桐隐约听见了二老爷和老太太的声气,还有含沁、母亲、姐姐的说话声,随着一阵又一阵的喝彩和欢呼声,又是一连串鞭炮声在耳边炸响,倒是把她吓了一跳,紧接着轿身微动,善桐再忍不住,又偷偷地掀起了帘子一角,便看见外头景物移动:这是已经起了轿了。

这个二房的小院子,其实善桐总也没有居住几年,可现在看来,一草一木又显得那样的熟悉和可贵,曾经和兄弟姐妹们在这里进进出出的快乐回忆似乎在眼前一闪又过去了,有些甜苦夹杂的记忆又涌上心头,她痴痴地望着门廊、大门在这一线天地中逐一闪现,没有多久,花轿便已经出了大门,迎面而来的是无数张热情而童稚的笑脸:这是乡亲们送嫁来了。

鞭炮声中,花轿又出了巷口,在这一大片空地里站了更多的看客,有的在笑,有的却是一脸漠然,就在这几十张脸里,善桐忽然瞧见了善喜——她正站在人群后头,傍着一个小院的院门望着花轿,就这么擦肩而过的工夫,两个人的眼神竟是碰了个正着,善桐忙露出笑来,也不知道善喜见着了没有,花轿便又向前走去。过了桥便又换了马车,一样是围了帷幕,不许生人撞见,檀哥亲自把善桐从花轿上背进马车,一边走还一边笑道,“小时候我背你,就说要背你上花轿来着,今天你上花轿是榆哥背的,上马车倒是我来背啦。”

兄妹两个自小一起长大,情感自然不凡,善桐倒是被他说得双眼微红,还好上了马车有善榴善桃陪着开解,善桃更吓唬她,“仔细哭花了妆,遭人笑话。”

这个危险是实实在在的,善桐就不敢再哭了,又问善桃,“你婚后也没捎信回来,在卫家日子还好过吗?”

新媳妇第一年,一般是不回娘家的,也很忌讳经常和娘家通信。姐妹们是有几个月没得到善桃的消息了,这一次她也是在婚前一天才匆匆回来,大家都顾着忙婚事,大太太肯定是和女儿私话过了,但两姐妹倒是第一次有机会和善桃说话。她们也都是识看眼色的聪明人,只看善桃面带保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善榴先说,“怎么,是姑爷不贴心?”

“倒也不是不贴心。”善桃稳了稳,才无奈地道,“是够上进的了,新婚才第三天就去榆林一带办事,回来了又忙得不得了,每天清早出去,大晚上才回来,现在都谈不上多熟,话也说不上几句。除此之外,倒没什么不好的,婆婆也和气,公公比姑爷还忙,根本打不上照面。后院倒是清静的,有几个美貌丫鬟,看着也不像是通房,姑爷连正眼都不看。还有个表姑娘,平时没事根本不出来……”

她看了善桐一眼,又说,“说是过几个月进京,少不得还要人送,我想不是他弟弟就是姑爷了,要是摊到姑爷身上,那一来一回,又不知道要多久了。”

善桃这情况放在一般人身上,也不能说是非常闹心。男人始终不是长在闺房里的草,有职司在身肯定就忙,见不到人那也是不得已的事。就是杨家村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新婚第二天丈夫就出门办事,一去五六年,做新媳妇的还不是只有守着?一般姑娘在后院,还是和婆婆打交道得多,只要卫太太看善桃好,那她的日子始终都是好过的。善榴先说,“这有什么,过几个月姑爷就有空了,你也殷勤一点,姑爷在家的时候,打发人多送点好吃的好玩的,体贴一些……姑爷就知道待你好了。”

到底是新媳妇,善桃面上现出了一点红晕,她低声说,“嗯,我娘也这么说,说她成亲第二个月,爹就去任上了,她在西北服侍祖母一服侍就是一年多……哎,话是这么说,可也还是你最省心了。家里又没有婆婆,姑爷手里又有产业,人又清闲!”

她向着善桐这句话,看起来倒真是真心真意:不管世俗眼光如何,女儿家心底对婚事,都是有自己的一杆秤的。嫁入天家风光了吗?在女儿家心里,恐怕还不如嫁给隔村的张大牛呢。

三姐妹打开了话匣子,你一句我一句,小声说得很是投机,善桐过了一会还困了,靠在姐姐肩膀上小心翼翼地打了个盹儿,又被善榴一把推醒,“我看看我看看……好歹没歪了冠!这要歪了,我可不知道该怎么梳紧。”

她就又不敢再睡了,昏昏沉沉地点着头,在一片烈日酷晒之下走了半天,终于进了西安城,于是又由榆哥背了换了花轿,在吹吹打打之中,她也不敢再看窗外的景色了,本来松弛下来的心情又渐渐地紧张起来,花轿走了半天,终于是落了地,在一片鞭炮声中,有人轻轻地踢了踢轿门,力道不重,仿佛像是在叩门,如此踢了三次,喜娘便大声笑道,“新娘请回踢。”

善桐忽然间想踢得用力一点,吓含沁一跳,又怕别人说嘴,只好也不轻不重地还了三脚。紧接着有人开了轿门扶她出去,善桐是只能看得见红帕下头的立身之地——却也是一片红毯,这深深浅浅的红色闹得她头晕目眩的,忽然间不知哪里又飞来了一支箭,在众人欢笑声中正中她腹部,虽然包了棉花,但力道却还是略重,错非喜娘扶住,她几乎摔倒——她又赶忙记下来,预备一会和含沁算账。

紧接着就是跨火盆、跨马鞍等等,又有一连串折腾人的俗礼,跟着便进了堂屋冲牌位行礼,行完了又冲叔父婶母行礼,再和含沁对着行礼,她只管着起身下拜,因很是亢奋,又有些犯晕,这么着终于等来了一句“送入洞房”,于是又有一大群人簇拥着他们进了洞房,还有人笑道,“含沁,今晚我们是要听墙根的!”

西北风俗野,众人都不以为意,均大笑起来,善桐倒是顿时悬了心——这时候就要靠娘家人解围了。却是卫麒山先开口斥道,“好你个耿老二,你仗着你成亲了就闹,没想你弟弟下个月也要成亲的?耿老三你还不锤你哥?”

哄笑声中,便有一根秤杆伸进来,轻轻上挑,掀开了善桐的盖头,善桐一下羞红了脸,无数心思似乎全都飞不见了,她含着笑意慢慢地抬起头来,只觉得四周似乎忽然静了下来,她一点点看见了含沁的胸口、含沁的脖颈,以及——以及一张涂红了双颊的丑角脸儿!

这一下事出突然,她吓得大叫一声,往后就是一仰,于是周围又再暴起了震天的笑声,就连诸燕生、卫麒山似乎都笑得岔了气,就连含沁搡开了忽然凑到身前,将面具挡住了新郎官面容的那个大小伙子之后,也都笑得合不拢嘴,他回身喊了一嗓子,“耿老二你这小子!”这才回头笑嘻嘻地道,“怎么样,没有吓着吧?”

善桐惊魂未定,自己想了想,也不禁捂着脸笑起来,于是在笑声中,喜娘端了交杯酒过来,两人又吃了些吉祥物事。娘家人就赶人了,连含沁都被赶出去,“新郎官还不敬酒去!”

这边把人赶出去了,善榴和善桃便忙着收拾善桐换了衣服,洗了个澡,又重新上了薄妆。善桐一天水米没进,饿得头晕眼花,正央求姐姐,“让我吃点东西。”那边六丑又报,“姑爷回来了!”

【卷四:燕燕于归,纵是惊风密雨,情浓便不悔】

171、洞房

新婚夜,新娘子是肯定都有几分紧张和羞涩的,不过等含沁进了屋,善桐还是没有忍住,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指着含沁问,“你怎么搞的!邋邋遢遢,一身是酒!”

或许是因为她实在是太熟悉含沁了,这个瘦高个子在她眼里是如此的亲切、自然,甚至就好像是榆哥、檀哥一样,一眼就觉得是自家人,对于一般的新嫁娘,“眼前人虽陌生,却是一生良人。”这种又忐忑又羞涩的心情,善桐自然是体会不到的,这份良缘是她和含沁两人苦苦求来的,之前淡淡的紧张,在看到含沁那熟悉的表情之后,便一下又消散了开去。倒是惹得喜娘多看了她几眼,才笑着上前说,“新郎新妇喝酒吃菜!”

这就不是她多事了,每一道菜都是有吉祥意头的,夫妻换饮交杯酒,更是必须的一道程序,除此外还有结发等诸多烦琐习俗,这搞搞那搞搞,等喜娘终于满意含笑退出屋子,夜已经过了三更,善桐侧耳细听,隐约还能听到前院的喧哗欢笑声,她不禁好奇地问,“这都是谁在前院陪酒哇?”

“还不是那一群兄弟。”含沁冲两个陪嫁大丫环摆了摆手,自己解开外裳,他像是有了酒了,眼神晶亮,双颊也泛了红,可解扣子的手却还是极稳定。善桐看他脱了衣服,自己便红了脸,冲六丑和六州摆了摆手,两个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有几分羞涩,便静静地要退出屋子,等到了门口,又被含沁叫住了。“要去哪里?”

六州、六丑面面相觑,不禁都有些惊惶,虽说和含沁都是熟悉的,但毕竟身份有差,陪嫁丫头初到贵地,难免有几分束手束脚,还是六州掌得住,问含沁,“姑爷有什么吩咐?”

含沁扮了个鬼脸,扫了善桐一眼,不动声色地说,“一晚上都光顾着灌酒了,菜也没吃几口,给我下一碗面来吧。”

春宵一刻值千金呢,这个新郎官倒好,却要吃面的。六丑和六州面面相觑,正要说话时,善桐已是赶着叫道,“我也要我也要。”

便在床上向含沁抱怨,“太阳没起来我就起来了,现在月亮都要下去了,我还什么都没吃呢,连水都不让我多喝一口!”

含沁揉着脸叹了口气,“你当我清闲啊?你还不用骑马,我在马上呆了一天,腰简直都要断了。”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都笑了起来,善桐才要说话时,含沁又竖起一根手指放到唇边,悄悄地嘘了一声,又指了指窗外,她这才想起来刚才耿老二是号召人来听壁脚的。一时间顿时烧红了脸:虽说西北民风大胆,但这群军爷也实在太野了,含沁怎么说是五品功名在身,这样的人家,他们也好意思带了人来听墙角的?

见她有了几分不好意思,含沁挪开手,也偷偷地笑了,他似乎永远都睁不开的迷糊眼眯起来,就像是两弯月牙儿,还带了几分天真。善桐还没说话,他已经直起身子,抬高了声音,若无其事地道,“怎么两个丫头都不见了!这夜壶摆在哪儿也不说一声,你瞧见了没有?”

善桐的确一天没吃东西,脑子也有几分糊涂了,握着嘴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她忍着笑想要和含沁一搭一唱,却又怕声音发了抖。含沁自管自地拿起一壶酒,吱呀一声推开了窗门,又故意带了醉态地嘟囔,“算啦,就先从窗户里——”

一边说,一边抖手就是一道酒线浇了下去,院中顿时想起了一阵压抑的、低低的惊呼,紧接着便是低沉的笑噱声、衣衫拂动声和仓皇的脚步声,那耿老二还叫了一声,“含沁你这小子!明儿哥哥和你算账!”

一边说,一边只听得脚步声纷杂,竟是有七八个人原来都静悄悄地在洞房外头等着听墙根呢。善桐想到自己刚才幸好没有说话,也是十分后怕,含沁转过身来把酒壶一放,窗子一关,这才嘿嘿地笑道,“行啦,这回可以放心吃面了,不然以后传出去,小俩口洞房花烛夜,不是握手诉衷情,而是头碰头吃面,要被人笑话一辈子的。”

善桐就笑话含沁,“还不是你贪吃!”

说话间,六丑已经提着一个食盒进了屋子,端出两碗汤面来,并一盘清酱肉佐餐,善桐是真的饿极了,也顾不得仪态,夹起一筷子面条着急上火地吹了吹,便送入口中咀嚼起来。含沁就从容得多了,他托着下巴,对六丑挥了挥手,又添了一块肉进善桐碗里,等善桐都快吃完了,才动了几筷子自己碗中的面条,又喝了两口汤,也就搁到了一边。又掏出手帕来给善桐擦嘴,摸了摸她的额头,取笑道,“稀里哗啦的,吃得和小猪崽一样。”

善桐抹了抹嘴,回了他一句,“很稀奇?你第一次瞧我吃东西?”说着又舔了舔唇,四处翻找,“上回你给我带的玫瑰露早喝完了,要有,调一杯米浆就好了。”

她之前还没觉得什么,但现在吃饱了肚子,忽然间就有点晕晕乎乎的——想来是之前喝的那一口交杯酒,已经上了头了。和含沁就更不会客气了,两个人纯然就是之前私底下相处时的口气,只是从前含沁给东西,善桐还是有几分不好意思的,玫瑰露送来就喝,不送也就不问,现在是自己人了,她心态转换倒是快的,索要起来一点都不手软。见含沁摊了摊手,示意房中无货,还沮丧地说,“就知道人家好这一口,你从京城回来,也不跟着带点。”

“要有带回来,早就托姐夫给你送来了。”含沁理直气壮地道,“也不动动脑子,还等什么天上的玫瑰露呢。在京城忙得脚打屁股蛋,又是一路快马回来的,买的两坛都丢在亲戚家了,下回写信再托人带吧。”

善桐对他吐了吐舌头,见含沁以鬼脸回敬,又禁不住咭咭咯咯地笑起来,或许是因为喝了酒,她的举动要比平时更大胆得多,犹豫了一下,便捉住含沁的手握在手心里,又问,“你在京城都忙什么?这小半年,我光在家绣花了!外头的事什么都不知道,你一件一件说给我听好不好?”

两个人虽然从小亲密,但含沁行动非常守礼,除了偶然叩她脑门一下之外,两个人虽然定了情,可却是连手都没牵过。上回在亭子里,善桐要掏手绢给含沁擦眼泪,手指尖碰到了含沁的手掌,都把他吓了一跳。现在也不例外,这个素日里大胆机智调皮活泼,似乎什么事都逃不过掌握的少年忽然一下就红了脸,倒是要比善桐更局促得多。他闪了善桐一眼,慢慢地又抽出手来,将这灼热的手掌贴上了善桐细嫩的脸颊,轻声道,“傻丫头……洞房夜,不是做这件事的。”

这句话把善桐也说得脸红了,她毕竟是个女儿家,虽说姐姐也和她说了些男女间的事,可事到临头了,却肯定还是有些害怕。刚才调戏含沁的时候她是大胆了,可现在含沁调戏她了,她又忽然间想要挣脱开含沁,只是含沁的手又像是摸到了她的心上,抚得小姑娘动都动不得了,只是紧张地眨着眼,等着含沁下一步的举动。

可等了半天,含沁都也只是抚住了她的脸颊而已,善桐本来渐渐地都闭上眼了,现在只好又睁开眼,有几分纳闷甚至是有几分生气地望着含沁,她清了清嗓子,不自在地道,“干嘛呀……就看着我,难道我脸上有花呀!”

含沁忽然噗嗤一声笑起来,屋内本有几分迷离的气氛,一下又被他给笑得干干净净了,他抽回手站起身,在屋内转了一圈,随意地拿起这个东西看看,又拿起那个东西看看,笑道,“好哇,都是我给你的东西,这些年来你也收藏得挺好的。这个青花笔洗,看着就簇新簇新的,你是舍不得用,还是平时就不大写字?”

善桐这才想起来,新婚夫妇互赠礼物,也是西北风俗,她忙站起身,到床边小柜里翻出了一把钥匙,开了柜子,在一柜子簇新的衣饰中翻找了起来,一边和含沁打嘴仗,“我又不是你,成天到晚在外头跑,字都写得歪歪扭扭的,我平时可经常练字呢。”

说着,便寻出了她特地打好的一个小包袱,回身送到含沁手里,得意地道,“这些年你送我那么多东西,想要送你点什么,你又说姑娘家不好私相授受……”

她忽然间想到含沁就是用这个借口,避免她和桂含春之间直接传递任何消息、物件,话声不禁一顿,才续道,“现在总不算是私相授受了吧?这些年你送我的东西,我一总全还你的情!”

含沁微微一怔,他吃惊地扫了善桐一眼,像是没想到她居然做了一整包的礼物,紧接着便把手里一块玉坠子塞到了善桐手里,接过了善桐的包袱,三两下就拆了开来——却是拆出了足足有上百双袜子!

“都是松江布做的。”善桐便表功道,“还有些里头絮了棉,是给你冬天穿的。从今往后,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再不愁没人给你做袜子啦。”

这布袜子怎么值钱?拿一两银子出去买,轻易能买上几百双,可再也不会有一双袜子同自家女眷做得那样精细、那样舒适了。这袜子用的是松江细布,却不是华而不实的白绫,上头齐齐整整绣的吉祥花样有精致也有粗疏,就算是男人也能轻易分辨出来,这是在几年时间内断断续续做得的。所以手艺才有精粗之分,含沁捧着包袱,竟是呆在了当地,他垂着头,让脸藏在了一片阴影之中,过了一会,才清了清嗓子,声调犹有几分古怪,“嗯……那我还得谢谢你啦!”

他又活泼起来,和善桐抬杠,“这一屋子都是我给你的东西,你还好意思拿一包袜子,就算是和我还了情!”

这个人似乎已经习惯掩饰他的心思和情绪,就算有触动,也都不肯露在面上,善桐环视屋内一圈,忽然又有了那一天在小山坡亭中那顿悟式的念头:她的生活已经一点一滴被含沁给占得满了,他送的物事,大大小小林林总总,名贵的救过她的命,美味的进了她肚子,贴心的时常为她赏玩,廉价的也能逗得她一笑。他是用了这几乎快十年的时间,一点点地、硬生生地把杨善桐变成了一个和从前不一样的人,或许她没能察觉,只是因为她从来都没有想过,除了自己的家人之外,这世上还有谁能对她有如斯的影响,如斯的用心。

其实就是家人,又有谁能比得过他的用心,他的情意呢?

现如今,她也是他的家人了。在这变幻不定的世道,在这飘萍一样的命运中,她就像是一叶轻舟,茫然地打着旋儿,她有过别的浮念,也曾私底下倾慕过别的少年郎,有些只是一闪而过的心思,有些能占据她几晚上的遐思,却又最终被时间冲得淡去,有一个人就像是云端的美人,虽然好,可却隔得太远,现实就像是一阵大风,吹散了她曾以为可能牢固,可能成真的初心。而在这命运的激流之中,在所有人都无奈地随波逐流的时候,唯有含沁总是在逆流而上,他捕获了她,就像是猎人洒下米粒,诱使一只鸟儿走进笸箩,只是这米粒是他自己的真情,而这一段路,她是用了整整七年,才最终走到了终点,走到了他的怀里。

他有那么多选择,也有那么多不得已,他随时随地都可以放开手去选另一个对他没有害处的女儿家,他不必把自己放到这么尴尬的境地里,在妻族的冷眼,父族的隐怒中寻找一个出口。桂含沁明明白白,就只是为了她。

而她是有多幸运?在这世间万万千千对夫妻中,在她所认识的所有姐妹朋友里,还有谁能和她一样肯定,她的夫君真真正正,是深爱着她。

“含沁。”她轻声说,忽然间再没觉得羞赧,她说。“你说的对,我拿什么都还不了你的情,你是用这七年,把我换了过来,现在,我是你的人了。”

她能瞧见含沁眼睛红了,就像是定情那天,他也忍不住流了一点眼泪,他上前几步,紧紧地拥住了善桐,在她耳边低声说。“傻三妮,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我早就是你的人了!”

172、圆房

他们的第一次自然是有几分疼痛的——善榴特别交待过善桐,就算痛也得忍着,语气又十分严厉,倒是让善桐有几分担心。她没想到的是含沁也生涩得一塌糊涂,甚至比她还要紧张,她就又反而不紧张了,搂住含沁的肩头给他鼓劲儿,“别、别怕……我——我不疼!”

她不禁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你还没找准地方呢!”

含沁悬在她上方,自己也有几分要笑,他索性趴在善桐身上略施休息,呼吸热热地吹拂着善桐的耳朵,吹得她又脸红了,“今天都这么晚了!明天一大早还好多事儿,要不然,我们以后……”

“那可不行。”善桐虽然也有几分心动,但还是要比含沁更狠得下心,她咬着下唇说,“姐姐讲,有些眼睛毒辣的老妈妈,是能看出来……行房了没有的。要是头天没有行房,第二天被人打趣呢。当时姐夫就是,心疼她生了一场小病,人还弱,又折腾了一天了,结果……”

察觉到含沁的手指已经不老实地伸进了她身体里,她一下又有了几分紧张。是的,两个人尽管已经如此熟悉——可这种事始终还是太私密了,连她自己、都没有碰过自己的这个地方……

善桐就略带不舒服地扭动了起来,含沁却没和刚才一样抽出长指,他的喘息声也浓重了起来,抵着善桐身体的那部分硬得让善桐有几分说不出的慌乱。她垂下眼躲闪着含沁的眼神,恨不得整个人都钻进他怀里去,又觉得含沁衣衫不整的样子很是羞人,而自己挣扎扭动得越剧烈,他的呼吸声就跟着越重——

“你别动啦。”含沁果然要求,他转了转眼珠子,又在善桐耳边说,“大姐还说了什么?大姐夫当晚怜惜了她,那之后呢?后来被人看出来了?”

“嗯……”善桐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开了,她吃吃地笑起来,“说是被大姐夫的养娘看出来的,背地里还数落了大姐夫一顿,大姐知道了——啊——”

她尖锐地倒抽了一口气,弓起身子皱紧了眉头,承受着这撕裂一样的疼痛,一开始反射性就想要把含沁给推出去,可想到了姐姐的嘱咐,“越是快点,就越容易过去。”善桐一咬牙,见含沁面色也不大好看,似乎很有几分痛楚,她非但没有把含沁推开,反而本能地锁住了含沁的腰,往里收紧使劲,将含沁纳入了自己的身体中……一直到他的腹部密密实实地压在了善桐的身上,两个人这才都松了一口气,大口大口地喘息了起来。

这种事果然和姐姐说的一样,一开始真是一点都不舒服。善桐忍着几乎要将她劈晕过去的剧痛,忍耐着那被分开的感觉,她甚至不觉得姐姐说的下一句‘不过日后也就渐渐地觉得好了’,有一天可能会成真。就是看含沁的表情,她也没觉得男人做这事有什么快乐的地方,却又觉得和含沁之间的距离似乎被这件事给的确拉近了一些——他现在在她身体里了,他的呼吸甚至都能传递到她的身体里,经由那混合了剧痛和濡湿的眩晕,一路传到了善桐心里。

“你……”含沁的话出口,又化作了喘息,他看着也不大舒服,却要比善桐更主动一些,已经开始缓缓往外撤,善桐觉得身体的一部分都要跟着被扯出去了。她挪动着身子,切切地说,“你、你不要动……”

两个人就又尴尴尬尬地静在了那里,含沁也要求善桐,“你也别动,我——我也疼!”

不知为什么,这话让善桐极为好笑,她再忍不住,又轻轻地笑了起来,感觉着含沁在她体内渐渐软了下去,这一回他出来得就轻松了,一边抽身,一边还白了善桐一眼,“你再笑!”

一边说,一边忍不住跟着善桐一道笑起来,他搂住善桐翻了个身,又揉了揉眼睛,含糊地道,“睡吧,明早再起来梳洗。也没几个时辰了!”

善桐其实精神早就透支,她虽然还有一点不好意思,但人困起来要命,迷迷糊糊也就跟着含沁合了眼,居然一夜无梦,睡得极为安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