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还没多久就到了该起身的时候,善桐只觉得身上痒酥酥的,像是有人在不断地挠她,她在睡梦中扭动了起来,埋怨地转了转身子,嘟囔道,“六丑——”

可毕竟人还是渐渐地清醒了过来,为时已晚地想起——她已经嫁为人妇,这个轻薄她的人,也只能是含沁啦。

的确,含沁要比她醒得早些,他已经略有些羞怯,又有些急切地撩拨起了善桐的身子,就着昨夜的余韵,只是动作了几下,就又进来。这一回就要比头一次舒服一些了,善桐也没有发笑,她捂着脸不去看含沁——在这晨光中,似乎一切又有了几分羞人。但含沁就要比昨晚更大胆了,甚至还敢于去触碰她的身子,指尖在她身上游走着,但很快他也失去了节奏,善桐能听见他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她依然还是不大舒服,但……这件事如果能让含沁舒服,那就也不算是太难受了。

小夫妻在床上又折腾了一会,六丑和六州就怯生生地来喊门了,这两个大丫环都红了脸,没想到才掀开床帐,含沁缩得比善桐还快,连声说,“你们先出去,你们先出去!”

善桐在床上笑得都不会动了,挥手把两个大丫鬟赶出去了,又问含沁,“你平时日常总有人服侍着穿衣吃饭的吧?怎么昨天就没有见到人影。”

“我从小自己穿衣,吃饭那就更别说了。”含沁跳下床,一边套衣服一边说。“马上挣生活的人,哪有那么多讲究啊。西安家里下人也不多,在天水,一向是四红姑姑帮着料理家事。西安就是几个小厮亲兵,还有两三个媳妇婆娘,平时给我送饭打水的那还兼做厨娘,现在恐怕还在做早饭吧!”

他一个单身汉,肯定是无拘无束,恐怕在家吃饭的日子都不多。善桐嫁进来之后就不一样了,小家庭成形后,那是肯定要有一套人事班子的。好在善榴也顾虑到这一点,为妹妹准备的陪嫁人口并不少。善桐在床上若有所思嗯了一声,又低头盘算了一会,这才吃力地爬下床,喊两个丫头进来为她擦过了身子换上新衣。含沁就和她交待,“今天是不出门的,拜见过父亲、母亲牌位,就没有别的事了。我正好把账本和你交交底,家里的人事也介绍一番,重点是族里的一些事情,你肯定心里是要有数的。等明天要到元帅府里见过叔叔婶婶,这次婚礼,十八房有些近亲也到了。本来要住在这里,后来叔叔说家里没有主母,你刚过门就要待客,并不大方便,便全都归拢到了元帅府里去,一会我慢慢给你说吧。”

他虽然还是一脸惫懒,因为昨晚折腾了两次,看起来更显得有些没精打采的,但处置起正事,却是条理分明,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一股“尽在掌握”的态度。夫君有主意,做媳妇的心底也就安稳,善桐嗯了一声,又问,“那等回过门,咱们要回天水去吗?”

含沁犹豫了一下,含糊道,“这个再看,我还要问你呢,我常年两头跑的,你是要住在西安,还是想住在天水。不过,这也不急,慢慢再说了。”

一边说着,两人一边梳洗过了,果然厨娘送了早饭进来,因为有两个丫头在,扎煞着双手,在善桐这个女主人跟前显得格外有几分局促,“奴婢不知礼,应当先通报一声再进来的……”

以善桐的天分才情,真是管个几百人的大家大族都够了,这么一个小家庭,人口关系极度简单,就她和含沁两个主子。这对于她来说简直就不算是事,一边忙微笑道,“不必,这都是老规矩,你是不知者无罪。”

又给六州使了个眼色,六州便笑着从袖子里掏了赏封出来。“本来要等拜见了祖宗再发的,今儿你有彩头,先打发一份见面礼吧。”

这就是得双份的意思了,这位胖厨娘立刻高兴起来,真心实意地给善桐磕头,又笑眯了眼夸善桐,“少奶奶和气!”

善桐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待她退下了,才见到含沁靠着桌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她不禁略略脸红了,若无其事地说,“看什么看,没见过我管家呀?”

“你倒是还满有模有样的。”含沁摸着鼻子挑了她一句,两个人就又打起了嘴仗,一边热热闹闹地喝过了油茶,吃了两个麻花,一道去正屋偏厢的一间静室拜见了特地设在那儿的牌位。

十八房的上一代,其实对于含沁来说可能都是完全陌生,两个人要有什么慎终追远的心思,那也太强求了,勉强严肃地拜过了祖宗,便没有长上需要敬茶了。含沁还问善桐要不要睡会,两个人也的确都很困倦,搓着脸倒在床上又睡到午饭时分。起来吃过午饭,含沁才搬出账本来和善桐交账。

“十八房本来自己是没有多少产业的,你也知道,天水一带是西北难得山清水秀水土肥沃的地方,土地走得贵,竟要五六两银子一亩良田,这还是看在我们十八房的面子上。”含沁就和善桐算账,“家里就是一两百顷地,倒还都是中等田地居多。我这几年来也没顾得上再置办,总觉得买地不如做生意,不过就是这些田地,一年除了全家人的嚼谷之外,年成好的时候也还能落下个四五百两的盈余。”

这份家业,当然在普通人眼里已经是足够优厚的了,但以含沁的出身来说,要就是这点家当,那和老九房家事是没得比的了。毕竟是一二品的元帅,多少年来的望族族长,和江南、京城的人家比起来,是穷了一点,但几十万家当那还是拿得出来的。含沁这个庶子将来分家出去,随随便便就是四五万两家业,肯定少不了他。西北的地和江南比也不算太贵,五六两一亩良田,足足是市价的一半,而就算按市价算,把十八房的地全算成良田,也就是一万多两……

这要是善榴,她的陪嫁就有含沁祖产那么多了。更不要说善桐自己还有那四万两陪嫁……

善桐却倒是更松了口气:本来两个人情况复杂,含沁在亲事中是要稍微弱势一点,要是自己陪嫁再拿足了过来,近五万两的嫁妆,那就更显得妻强夫弱了。含沁不在意,她却觉得不大妥当,如今这样也算门当户对,自己不少,含沁不多,那是再妥当不过了。

正这样想着,含沁便把一本账递给她,“这是西安这个院子常年来支出的银钱,人情帐、家用账都在里面,天水那边还有一本,都是细账。我知道你会看的,有空便多看看。还有一本收入账在天水了,回去再交给你。”

紧接着,又抱了一叠厚厚的账本顿在善桐身侧,轻松自如地道,“这些账不知道你看得懂没有,都是生意里的账册,你看得懂就看看,看不懂就随便翻翻,不着急,这里的账是有专人在管的。”

善桐一下有几分目瞪口呆了,她惊讶地说,“我以为你除了那个粮号就没什么产业了——”

含沁自然地说,“哦,是啊,这就是粮号的账册嘛。刚好我过来办婚事,又到了秋后,他们就把账给送过来了。”

“这一年的账就有这么多,是连细账都送来了?”善桐不禁抬高了声音。“我以为你也就是看看总账就算了——”

“噢。”含沁拍了拍脑门,他望着善桐笑盈盈地说,“我没告诉你?当时虽然只盘了一间,但如今城里的粮号,多少背后都有我的股份,这些账,是我占股份最多的那十多家送来的。”

西安城里的大粮号那当然是有数的,可小粮号比如王德宝那个丰裕粮号那种规模的可就没数了,善桐狐疑地看着含沁,见他胸有成竹似的微微笑着,似乎有几分得意,她便试探地问,“你这股份占得多的,都是哪几间啊——”

听到含沁随口报出了几个名字,善桐一下说不出话来了:这个人嘴上客气,其实按他说的这几间粮号规模,他是几乎已经垄断了半个西安城的粮食生意!

就算她也已经明白了含沁的才具,但这份成绩单,也依然让善桐有了晕厥的冲动。

173、费解

家里的家底也就是这些年攒起来的。”没想到含沁还略带歉意地开了口,“现在手头也没有多少余钱,别看账面上似乎铺得大,但有盈余,也全都用来扩张入股了。我使钱又大,所以现在家里所有也就是五万多两银子,倒都是现银。”

他又从身边翻了个章出来递给善桐,道,“从前家里没人,银钱都是存在宜春票号里的,要用了就盖私章写条子去取,我常年四处乱走,现在又有媳妇了,这章还是你收着好。”

一般说来,家里的经济大权,媳妇往往是沾不到边的。所谓的管家,也就是管着家宅内的支出,要用多少银子,直接往外头账房里支取就是了。真正的家庭收入,还是捏在老爷们手上,善桐也没想到含沁一开始就直接把所有银子都要交到她手上,她倒一下慌起来,缩了手不肯接,“我从来没管过家的,上手就是几万两。我……我怕我管不好!”

含沁便又露出了嘲笑她的神色来,“还以为你胆子大得很——那么一点点大的时候,你就会为买粮的事操心了,那就不是几万两银子的进出了?现在你倒是和我胆小起来?管着!就是都赔了也不怕,你家少爷有本事赚回来!”

一边说,一边便不容置疑地将私章塞到了善桐手里,善桐却是从没见过含沁如此霸气的一面,一时不禁也被镇住了,回心一想,又觉得含沁说得也在理,其实这章放在谁手里也都是一样的,自己难道做什么吩咐就不用和含沁商量了?含沁要给,她没有不收的道理,便也就把章收了,一边叮嘱含沁,“虽说如此,可家里的事我还是要一段时间才能上手,你可别想着就万事不管,做个撒手掌柜了。”

含沁耸了耸肩膀,半真半假地道,“一天千头万绪多少事呢,哪能万事不管?我真要万事不管了,你不出三天就能被烦死。家里、族里、城里、京里,多少事情要办,多少人脉要打点……不过,这都是以后再慢慢和你说了。这两本账你也不用着急,有空了再慢慢地看,咱们还在西安住一个月呢。等天凉了再回天水去。”

他又和善桐介绍,“明天到元帅府请安行礼,见到的除了老九房的兄弟们,还有十八房的近亲——”

一边说,一边就逐一将善桐需要重点应酬的人告诉给她知道,无非就是几个堂兄弟,因为十八房自己本身人丁就不旺盛,否则也不可能轮到含沁过继。因此除了老九房的这一大家子之外,其实近亲很少,也就是上回善桐在老九房遇见的那个小堂嫂两口子了,这一次偏巧堂嫂肚子大了,没能移动得了,一家人都没来。含沁便叮嘱善桐回了天水要记得过去问候,“亲戚不多,就都不能断了走动,免得大家疏远了,有事也不能相帮,那就不美了。”

善桐听他说了半天,用词无非都是,“平时和叔叔一家走动得也频密,”“都看叔叔一家的脸色行事”“素日里是很讨好叔叔一家的”,越听越觉得前途叵测,便打断了含沁,问道,“你们族里就没有谁和你叔叔婶婶一家是不和睦的么?你心底也清楚,咱们日后家里来往,还是要和这些人才能来往得起来。”

这句话其实是直刺桂太太的人品,含沁却没有否认,他神色一暗,低声说,“婶婶看你是肯定不会好的,但她自重身份,会不会为难你,那还是两说的事……就算要为难你,我们也不可能和那些个不亲近老九房的人家往来。一来这样的人家,几乎没有有出息的,顶多就是做个生意而已,但生意也不会做得太大,大家大族就是这样,跟红顶白。老九房这么多年来一直得意,又是宗房。和你们杨家还不一样,军队里要有出息必须抱团,是不可能有人家和宗房别苗头的。就算有,我是老九房出身,我去和这些人勾搭,那别人看我们就忘恩负义了,所以这条路肯定是走不通的。”

这分析倒是在情在理,善桐点了点头,见含沁面有愧色,似乎是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露出弱势,很对不起自己,心下也自悔自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便忙道,“不要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说得倒是不错,她要自重身份,就是要为难我,面子上也不可能做得太过。到时候要实在不行,我们回天水去,离她远远的……我就不信她还能追到天水来踩我——我们就不和她争,不争是争!”

桂太太毕竟是把面子功夫做得太好了,这些年来就算有踩含沁,那也是面甜心苦,对外来说是不露一点痕迹。就是为了小夫妻自己的名声,他们也都得露出感激老九房的样子来,要是实在招架不住,也就只有躲回老家去了。这就好像梧哥对王氏——梧哥还有一点筹码可以拿捏王氏呢,含沁都过继出去的人了,还有什么事是可以拿捏桂太太的?

“不过,家里几个兄弟倒都觉得这门亲事不错。”含沁又小心翼翼地看了善桐一眼,轻声道,“如果她做得太过分了,应该是也会出面的。你就看在兄弟的情面上,就算受了气,也不要和婶婶计较就是了。”

这还是小两口成亲之后,第一次提到桂含春。虽然含沁说得婉转,但善桐何等灵慧?她微微一震,一时间忽然又有些不敢和含沁对视了。——这来自过去的一段情,毕竟是不可能不在小两口之间造成阴影的。毕竟虽说桂含春也不是没有可议之处,但含沁和善桐的行为,倒也不是放到哪儿都占着理。

“你过去京城,就是为了和二哥说这事儿吧?”善桐想了想,还是索性把话说破。她抬起眼大胆地盯着含沁,轻声道,“二哥他是怎么说的?他——他回西安了吗?”

“人是已经回来了。”她大方,含沁也没有跟着扭捏,回答得很爽快,只是面上又露出了那熟悉的、惫懒的面具,让善桐分不清他的心情,他也没有探索善桐的表情,而是就事论事地说。“但没来接亲,他毕竟破了相,不吉利嘛……昨晚还帮我挡了酒来着。当时在京城,我和他说了,二哥倒不大吃惊的。只说了几句话……等你们见了面,你自己再问他说了什么吧。”

善桐蓦地一惊,反射性就斥道,“你说什么呀,我都是你媳妇了,还和他见面说话吗?那——那——”

“这一面是要见的。”含沁淡淡地说,“也是要给彼此一个交待嘛。你难道还怕我随意吃醋吗?你看我是那样的人?”

他这么坦白,善桐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她嗫嚅着想要推托,又寻不出借口,只好怯生生地看着含沁,含沁倒是被她逗笑了,摸了摸她的鬓发,低声道,“你别怕,二哥人那么好,不会怪你的,他也的确没有怪你。你就好好地和他说声对不住,自己心底也好受些是不是?”

别看含沁年纪不大,但什么事都拿的准弦儿,善桐只觉得自己跟着他的安排走,就再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了。她点了点头,又不自觉叹息道,“可惜了,要是二哥在京城说了亲事,我、我还没这么害怕见他……”

想到自己当年在小四房的祖屋里隐约窥见了许凤佳对杨棋的牵念,又也是在那里真正同桂含春熟识起来,却又还是在那里,和含沁牵出了这一辈子的缘分。一时间不禁感慨万分,握住含沁的手,想说什么,又觉得思潮翻涌,实在是说不出来,半天了才说。“其实许家那边,虽然是续弦,但我知道世子爷,他从小就对杨棋另眼相看。她过门是吃不了什么苦头的……那时候我还想呢,以他们俩身份的差别,就算世子爷有心又如何?终究是没缘分的。就好像我和你,我从没想过……说不定二哥的良缘,也就来自最最想不到的地方呢,这都是说不清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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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俩口说了半天的话,彼此也都觉得疲惫,早早就歇下了,含沁也不曾毛手毛脚。善桐倒是松了一口气——她虽然觉得那种事似乎是夫妻间的必要,但也的确有几分隐隐的惧怕。第二天早上起来,善桐便着意打扮了,和含沁一起一大早去了桂家。

这个元帅府,她是多次到访,其实并不陌生,不过这一次进门来,身份已经有所不同,这条路自然是走得有许多感慨。到得进了堂屋时,果然见到一屋子满满当当都是人,桂家三兄弟甚至都没捞着坐的地方,要在父母身后侍立,桂元帅和桂太太一左一右高踞上位,两边雁字排开,坐的想来都是桂家各房的长辈。见到小两口进来了,倒是桂太太先笑道,“哎呀呀,这可不是一对金童玉女?——来得也早!还不快来收见面礼了。”

众人顿时就笑成了一团,都道,“宗太太幽默!”倒是和往日里的众星捧月没有什么不同。善桐多少有些吃惊,没想到桂太太这么热情,但看了桂元帅一眼,又扫了扫周遭众人,便也释然:要是桂太太连这点城府都没有,那也就不配做这个桂家的宗房太太了。

含沁早就露出了一脸的喜气来,仿佛和桂太太之间极为亲昵随意,他笑着扯了善桐一下,一边在早备好的蒲团上跪了下来,一边道,“侄子就是等不及要见面礼呢,这才一大早就拉着媳妇过来了。”

一边说,一边和善桐恭恭敬敬地行下礼去,口称,“见过叔叔、婶婶。”

含沁又补了一句,“我父母早去,多亏了叔叔婶婶多年来的照顾。”一边说,一边多磕了两个头。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着说,“真是又懂事,又知礼!”

桂元帅还是那笑眯眯的老样子,看着善桐的表情,依然和多年前在何家山营地碰面时一样,略带了微微的戏谑,他给了含沁一柄精雕细作的金匕首。桂太太的礼物也不遑多让的名贵——她给了善桐一对碧玉镯子,一边拍着善桐的肩头道,“从小我看着她就好,怎么样,果然嫁进了我们桂家吧!含沁也是好福气——你可要好好待媳妇,人家嫁你,委屈了呢!”

这话半真半假,以他们婶侄之间和睦的关系来说,似乎只是一句玩笑,可真要细究,又觉得是在暗讽含沁的出身,娶这个媳妇那算是高攀了。善桐只觉得肩头被拍得隐隐作痛,她看了桂太太一眼,冲桂太太宁静地一笑,桂太太倒是一怔,她眼中闪过了一道难解的光,又按了按善桐的肩头,才松开了手。

紧接着就是拜见各房的长辈了,这个反正都是程序上的事,大家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看在含沁和老九房的关系上,也都相当热情。给的见面礼倒都不特别名贵,显见和十八房的关系只是平平而已。见过了长辈们,又见过平辈。桂含欣和慕容氏一马当先,受了含沁的鞠躬礼,善桐的万福礼。又都站起来还了礼,含沁和善桐取来荷包送上,慕容氏还了个香囊,一边握住善桐的手,低声又抱歉地道,“没什么名贵的物事,委屈弟媳了。”

这话在这个场合说出来,就算声音小,那也非常不合适。善桐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回话才好,还是桂太太把慕容氏叫到自己身边去,才缓和开了局面。这边小夫妻又给桂含春行礼。

其实自从进了屋子,善桐就几乎是本能地一眼看到了桂含春,一瞥之间也不敢多看,只觉得他神色虽然宁静,但气质却再没有从前勃勃的英姿与风发的意气,毕竟是多年间放在心底的人,虽然事前想得再好,但一经见面,她还是觉得心底又愧疚又伤感,给桂含春行过礼,鼓足了勇气,才抬起头闪了桂含春一眼,桂含春却表现得很得体,含笑给了含沁一块怀表作为新婚馈赠,又和善桐开玩笑。“这孩子也是我们自小看大的,以后要是他欺负你,你就和你二姐说,你二姐夫转头告诉我,我们帮着你管教他!”

众人便又都道,“说起来的确是!卫家和咱们家就是都没有女孩,不然早该结亲了。”这边善桐心中百味杂陈,轻轻地点了点头,却再不敢看桂含春了。

因为含芳和含沁算是同年,彼此就行拉手礼也就够了。善桐新嫁娘身份,对他浅浅地道了万福,倒没想多,不想桂含芳看她的眼神倒很有几分古怪,他左右看了看人群,见众人都彼此说笑,倒没人注意到他们,便拉过含沁,一边看着善桐,一边和含沁低声说了几句私话,善桐不禁疑云大起,却又限于场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不断对含沁使着眼色询问。

——可也不知桂含芳说了什么,含沁却是一听就走了神,半天都没搭理她。

174、回门

新媳妇第一次上门,那肯定是要具宴相邀的,这时候就显出来没爹娘的好了。善桐虽然是新媳妇,但在老九房却算是半个客人,就算是桂太太也都不好随意让她立规矩,这一席酒,她是入席坐着吃完的。

慕容氏就很羡慕她,“当时我刚进门的时候,第一天拜见过婆婆,就站起来服侍着吃饭,哪有弟妹这么惬意!”

这个出身农家的大少夫人,虽说身边常年跟着两个老嬷嬷,似乎是要教导她的一言一行,使之更符合大家风度,但或许是因为常年也得不到婆婆的青眼,使得她反而一得到机会,就放纵着自己的嘴巴,说些真心真意,但却和场面气氛十分不符合的话出来。——反正她长子长媳,桂太太还能把她怎么样了不成?

善桐倒是有几分提心吊胆的,慕容氏是散了席和她搭腔的,她左右一望,见那两个老嬷嬷不在身边不说,就是桂太太也为同辈的女眷们团团围住,长篇大套地说些子女婚配的事情。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桂含春和桂含芳的名字被一再提起——虽说西北成亲晚,但眼看着含沁都已经成家了,这两个少爷的婚事,自然也就成了家族内关心的焦点。尤其是这些族中主母,哪个没有娘家?善桐自己也是大家大族出身,对这样的景象,自然是心领神会。

“大嫂快别这样说。”她忙道。“含沁和我都还小呢,没有长辈管束扶持,是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的。那还是您强,有婶婶在身边指点,慢慢地将家务上了手,倒是比谁都有底气得多。”

慕容氏撇了撇嘴,面上显然有不以为然之色,但看了桂太太方向一眼,却终究是不成开口。善桐看在眼里,自然也不诧异:按桂太太的性子,嫌弃都露在面上了,婆媳关系能好得了才怪。

她满腔心思,对慕容氏自然要比平时更客气的多,还和慕容氏拉近乎。“我三婶也是你们家出身,说起来,大家都是沾亲带故的。”

“嗯,那是十五房的堂姑了。”慕容氏便绽出笑容来,“他们家可是要比我们家富裕得多了,平时在族里也不怎么来往的。不过现在出了天水,就觉得亲戚就是亲戚,能有个堂姑来往,也比没有的强!”

这位大少奶奶,要说她有心机吧,一举一动似乎也的确谈不上含蓄典雅,说起话来似乎根本就不看场面。但要说她没有心机呢,怎么从前亲事没定的时候,她没提要和杨三太太来往的事,现在亲事定了就要来往起来了?善桐一时倒对这个大嫂多了几分想法。不过按她现在的处境,就算慕容氏前世是一头猪,她也肯定都要交好这个未来的宗妇的。当下又和慕容氏笑道,“这不难呀,我善柏堂哥——就是三婶的独子,现在西安柜上跟着学生意经呢,三婶时不时就到西安来的,要是下回过来我还在城里,这便邀你过来,大家认了亲戚吃个饭,日后也好往来。”

慕容氏看了她一眼,竟有几分欲言又止,可她还没说话,那边两人就被桂太太叫过去了。桂太太拉着善桐的手向众位太太又介绍了一遍她的家世,又笑道,“其实从小就是认识的,还到我这里来骑过马呢,虽然是读书人家的姑娘,但从小养得大气……”

笑眯眯的满口都是好话,竟是让善桐更有了几分惶恐。不过众位太太看她倒都是好的:桂家也难得有出身这么高的闺女进门,且又还有几个前程锦绣未曾婚配的堂兄。于是善桐又应酬了众女眷,等吃过晚饭了,才和含沁会合,两夫妻一起回了十八房的小院。

虽说含沁家业大,但从门脸上是一点都看不出来,他在西安的院子不过是前后两进的小屋子。如今满满当当地挤满了善桐带来的陪嫁,这还住不下,要到附近凭屋居住,含沁一路和善桐商量着如何安顿这些下人,又惦记着吩咐善桐,“以后屋里服侍的还是两个老妈妈最好了。这贴身大丫头我见了就不自在,要她们服侍我洗漱梳头的,我……我不习惯。”

善桐听得直笑,“你这就不懂了,六丑和六州家里人都在府里,管家是最方便的,不比成亲了的妈妈婆子,总有自己的私心……”

小俩口回了屋子,才换下了衣服,她就迫不及待地问含沁,“三少爷都和你说什么了!”

心底却也不禁掠过了一线阴影:总之自己当年还是太年轻了,行事真是过分孟浪,虽然谈不上后悔,但要是没嫁进桂家也好,现在偏偏又是嫁进了桂家,当年往事,还真是挥之难去……

“噢。”含沁也有几分哭笑不得。“这事也实在是太巧了,含芳估计是看上了你隔邻那个十三房的大姑娘……他还问我来着,说应该是你的小姐妹,那天送亲的时候看到她在路边冲你挥手。看装束,也像是殷实人家的姑娘……那天刚好我也看着她了,含芳一说我就想起来是谁。你看这事儿闹得吧——这两个人,也实在是太不般配了。”

善桐不禁哑然,顿了半天才找出回话来,她艰辛地道。“这……老九房那三兄弟,怎么都擅长一见钟情啊?大哥就是,不是说对大嫂也是一眼就惦记上了?这会还来一次?这可就更不合适了啊!”

的确,善喜身份要嫁进桂家,那肯定是高攀不说了,她家中人口凋零,楠哥这个承嗣子唬唬一般门第的姑爷是没问题的,要和桂家对抗就难了点。是典型的夫强妻弱局,再说还有桂太太那么一个厉害的婆婆,这门婚事真是怎么看就怎么不合适。

只是世上要真是因为合适不合适来看婚事的话,也就没有这么多痴男怨女的情事在,坊间话本里,也不写什么后花园私定终生了。善桐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含沁,“那你告诉他了吗?”

见含沁摇头,便知道他是要回来问自己的意思,她心头不禁一甜,想了想,便把头靠到含沁肩上,轻声道,“你就告诉他那是谁就完了。别的事你也不要多管,这件事要是闹到家长跟前,这穿针引线的人肯定是要落埋怨的。我们最好不要掺和进去,你……你就让他去问我二姐夫是最好的。善桃虽然在家呆得不久,但毕竟是隔邻,和善喜也相熟……”

她想了想,又不禁自己笑起来。“这门亲事要能成了,那你婶婶可不是更气得不轻?三个儿子,两个低娶,这末了一个不娶个高门女,将来谁做这个宗妇好啊?善喜虽然有主意,但从小也是娇生惯养的,一般一个小家还好,大家大族的事,她是管不来的。”

含沁欲言又止,又道,“再看吧,当时为了大嫂,家里闹得天翻地覆的,大嫂进门后又是这个样子,婶婶心里是有气的。含芳虽然也是一见钟情,但最后,我是不看好能成的。不能成也好,进了门也是受气……”

他从前对桂太太是从来都没有一句不是的,如今对着自己人,总算是带出了一两句真心话。善桐想到他从小一个人孤苦伶仃在老家长大,不禁大为怜惜,摸了摸含沁的头,却不再多提伤心事,只是若无其事地道,“该睡了!明天还要回门呢!这可又是一场硬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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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朝回门,那是天经地义必须要行的礼,就是新娘子远嫁到了外地,往往也要找个亲朋好友家,让送嫁的亲友歇下,到了三朝行了礼,送嫁的一行人这才动身回去。之所以把婚礼放在西安来摆,主要也是因为小五房在天水一带没有什么亲戚。当时送嫁的时候是从村子里出去的不假,可到了回门时,满当当一屋子都是人。老太太人虽然没到,但兄弟姐妹们都回了西安,有的是要回来读书的,有的是要回来做生意的,有的是要回来跟着母亲居住说亲的,善桃和善榴也都带着姑爷来了,见到新人进来,都是你推推我我推推你,冲着善桐挤眉弄眼的,显得极为喜庆。倒是二老爷和二太太神色淡然,二老爷看着含沁,更是有几分似笑非笑,王氏就更别说了,见到女儿女婿并肩进门,她的神色显得极为复杂,但在这无数复杂的情绪中,却是谁都能辨别得出来:不论她心中在想些什么,恐怕都没有丝毫喜悦。

善桐也懒得再考虑母亲的想法了,她和含沁先跪下来给二老爷磕了头,二老爷打发了含沁一样见面礼,又给王氏行礼时,王氏却并不说话,只是将脚翘了起来,两人行完礼半天了,她还低头喝茶,只不说话。

首先第一个,人家来行礼的时候翘个二郎腿,本身就极不稳重,第二个装聋作哑……就是对个不听话的庶女,大家大族的,谁会这样明面上落人的面子?王氏这一招,倒是让屋内气氛一下就僵冷了下来。善榴看了隔房堂亲们一眼,脸一下就气得通红,她才要说话时,榆哥已经瓮声瓮气地咳嗽了一声——这却都快不过善桐。

善桐本来心里就有气,见到母亲这样不顾面子,一时间心中真是又气又愧,连看都不敢看含沁一眼,她自己先腾地一下站起来了,见含沁没动,还要伸手去拉。不过榆哥梧哥反应倒快,两兄弟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就上前把含沁拉起来,善榴也忙笑道,“娘这几天都没睡好,难免精神恍惚。——眼看快开席了,大家都进去坐吧!”

一边说,一边赶鸭子似的把一屋子堂兄弟姐妹们都撮弄出了屋子。留下二房一家大小在堂屋里呆着,不论是二老爷还是善桐都是一脸的铁青,倒是含沁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眼珠一转,才开口喊了一声,“岳母——”

却又被善桐喝断了道,“说了她也听不见,你别开口了!”

王氏眼一瞪也要开口,那边二老爷也喝了女儿一声,“好了!你还嫌说得不够多?”

气氛到这里,已经是僵无可僵,就是含沁也不好再开口了:人家摆明了就是看不上你这个女婿,因为他连女儿都不搭理了,这时候他多说一句话就是多错一个字。可不是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因为这场插曲,王氏就没出席中午的席面,虽然善榴、善檀、善梧、善柏等人都竭力活跃气氛,但始终这顿饭也是吃得七零八落的。吃过了饭,善桐就吩咐套车告辞,回家路上越想越是难堪,禁不住就落下泪来。又怕含沁见到心里更加难过,在车里自己擦过了眼睛,可下了车眼圈毕竟还是红的,含沁面上也有几分讪讪然,两夫妻在屋内对坐,却是再没了昨天的轻松。

还是善桐想了想,自己强笑着说,“算了!反正头一年也不回娘家,一年以后的事,一年以后再说了!大不了,我们以后回村子里去。等祖母高寿了,我就当我没有娘家!”

一边说,一边终究不禁气苦,又落下泪来。含沁叹了口气,便把她拥进怀里轻声道,“好啦,你也是个倔脾气……那是你亲娘呢,你刚才自己起来做什么?顶撞长辈总不是好事,你就学学我,脸皮算什么?咱们就跪,跪到什么时候让起来了再起来。岳母就是再生气,能让你跪一天?你可也是她亲女儿……”

善桐越听越气,挣扎着要从含沁怀里出来,含沁却又抱得紧,看着劲瘦的胳膊,就好像是精钢铸成的一样,她是怎么用力都挣不开。只好埋在含沁脖子边上嚷道,“我就是不明白了!是她不讲理还是我不讲理!我错了吗!什么事都要我让着她!她不给我面子,我为什么要给她面子!”

一边说,眼泪一边流得越凶,含沁叹了口气,只好不再说话,和哄孩子一样低声说,“好好好,我们三妮委屈了。”

“她给我委屈也就算了。”善桐是越说越怒。“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你没脸,以后你要怎么和姐夫哥哥们走动。”

一边说,一边呜呜咽咽就哭起来,“谁是她亲生的,我就不是她亲生的,就榆哥才是她亲生的!姑爷第一次上门就给没脸,我就是气性大怎么了,以后看我还搭理她不!”

含沁作好作歹,劝了半个晚上,又拿桂太太出来吓她,“明天元帅府又叫吃饭,你肿着眼过去,是恐怕她不知道你和娘家闹了不开心?”

这才把善桐劝住,好在此后半个月,桂太太天天叫小夫妻过府,虽说她本人一团和气,善桐亦不得不留心应酬,时日久了,也就把这天的事淡了。一心纳闷桂太太的心思了:忽然间对她这么亲切,这可和她素日里我行我素的作风不符。

175、回家

就算桂太太对她的亲切,实在是令善桐有几分毛骨悚然,但人家宗妇没出招,她自然也只能静观其变。新婚这头半个月,她除了在元帅府应酬桂太太之外,其余时间就多半在家里翻看账本,掌握十八房的经济脉络。

含沁在新婚头一天里说的“我真要万事不管了,你不出三天就能被烦死”,倒的确不是虚言,这几天来含沁自己的事情就够多的了,一开始还经常要从柜上赶到元帅府和她会合,吃一顿饭把她送回家里,就又匆匆出去见人。到后来善桐索性让他不要过老九房去,反正男女有别,就是他在,也不可能在女眷这边打滚,她依然要一个人应付桂太太等人。再说,桂元帅同桂家兄弟也都各有各忙,含沁天天必到,倒是显得他游手好闲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专吃老九房的便宜呢。

不过就是这样,含沁也尽量回家来和她一道用晚饭,有时候和她说起来,天天见的都是形形色色的人物,有城里专做粮食生意的那几户人家,有从前王大老爷留下的那些同僚,遇见了就一道拉去吃饭,也有些惯常来往的武将——西安城里积年的商户、筹措军粮的买办人家……人面广、人脉多的男人,肯定是要花费不少心机在社交上的,现在有了娘子,含沁要回来吃晚饭了,白天就更忙得不可开交,尤其是他前半年在西安时间不多,多半都在集中精神筹办婚事了,现在就肯定要把之前的工夫补上。就是善桐也要跟着他记:某某的夫人是谁家的亲戚,平素里有什么喜好,有什么忌讳。谁谁谁的媳妇又有什么事情求上门过,应了没有,找谁帮她办的,又收了什么好处……

有些事情,从前没有媳妇,含沁就得一个人靠脑子记,现在有了媳妇了,就可以搞太太社交。善桐也是一点都没有歇着,一大早起来去桂太太那边应酬过了,回来就看账本记笔记,到晚上和含沁吃过晚饭,小夫妻也不是情话绵绵,含沁坐下来扳着手指和善桐说十八房的人情往来,帐面上的那些除外,还有这些年别人欠的人情,他欠别人的人情云云。如此到了深夜赶忙睡下,偶然亲热片刻,因第二天要早起的,也不敢需索过分。善桐虽然还是觉得这种事没有什么乐趣可言,但含沁倒是发掘出不少心得,很是自得其乐,又老主动来撩善桐,千方百计,想要使她快乐。

为什么说女儿家出嫁了,心思就偏了夫家?这么亲密的事,就是善桐自己都未曾对自己做过,就算两个人从前不熟悉的,坦诚相见之后都要熟悉起来。更别说这门亲事是两个人使尽心思争取回来的。就用含沁安慰她的话来说,“要是你嫁了我,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的,岂不是要被人笑话死了?千求万求求回来的婚事,就得把每一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的。不开心的事,没法挽回的事,咱们就不要去想!”

嫁一个这么通透的丈夫,倒也真是善桐的幸运了。她也就笑着自我安慰,“好在是没有婆婆,在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看看大嫂,在婶婶跟前还不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婶婶一个眼色,就要起身执壶劝酒,连顿饭都不能安心吃。”

因她有意结交,也或许是慕容氏真的需要一个朋友,两人倒是熟稔得不慢。如今慕容氏背了人也和善桐说几句自己的烦难,反正不外乎是婆婆难伺候,丈夫常年在外,相聚日短,一直也都没有孩子云云。

再这么一想,善桐也就不觉得含沁没有军队里的差事,是什么憾事了。像桂家三兄弟,从老大含欣起,每年在边防常规坐镇都要半年,一旦有什么小动静,那就是整年整年回不来西安。做少奶奶的也不好跟到前线去——不便起居不说,也没有这个规矩。桂太太当年就算在前线有自己的院子,那也是偶然过去小住一番而已,还是因为桂元帅实在是太久没回西安了——据说最久的一次,是足足三年都没有进过家门……

大家大族,自己房里的爷们不在,家里也不缺男丁。可含沁就不一样了,他要一走,十八房就只剩下善桐一个人。就算是挣回了天大的富贵又如何?她一个人孤零零的闺房独处,倒是比没出嫁还要更冷清。因此本来她还打算设法求父亲也好,求大舅舅也罢,甚至就是想办法求桂元帅,为含沁也寻一份职司回来,免得遭王氏的白眼。但如今反正和娘家关系也疏远了,善桐多少就有些破罐子破摔:反正也不是游手好闲,也不是非得要挤进系统里,才算是有了个终身,按含沁的家产,小夫妻就是带上几个娃吃一辈子,恐怕也都是吃不完的。

是的,虽然十八房眼下现银不多,“也就是四五万两”,并且也不是可以轻易动用的,含沁已经和善桐略作交待,他还是想要伺机添股,不是多入股几家,就是把如今这几房粮号握得更紧一点,现在这几年西北边事不断,做粮食生意那是绝对稳赚不赔。就算以他的身世和官职,要入股那也得真金白银地拿出现钱来。但毕竟在过去几年的经营中,这个令善桐很有几分刮目相看的少年郎,已经为十八房置办下了一份不小的家业。——当时他起家还是靠的小五房来买粮的机遇,这边一进一出,虽说卖的不是最高的价钱,但倒手也有十多万的利润。那时候战事吃紧,西北凋敝。多的是粮号撑不下去的,几间大粮号背后的老西儿,又被狠狠地拉出来不是斩首就是入狱,桂太太亲自拍的板。到末了却还是便宜了含沁,他或者是低价赎买,或者是和山西那边几间实力雄厚,到底没被东宫彻底整倒,还是苟延残喘下来的大家族合作入股,在西北战事最吃紧的那几年,把这十几万两全花了个精光,这就以远低于市价的价钱,谈下了这许多商号的股份。现如今面上那间粮号一年四五千的出息,用来填补十八房一年的花销那肯定是足够的了——其实就是含沁一年能吃喝多少?这四五千银子,大部分还是四处送了人情。他们人口稀少,红白喜事就少,可各亲朋好友有事是不能不随份子的,还有老九房两位长辈的生日礼物,得了闲孝敬小五房老太太、耿总兵并太太……这人情虽说是因为含沁本人会做人,但这么些年下来,没有真金白银铺出去,他也拓不开这么广的人脉摊子。

善桐看从前的支出帐时,就指着一条对含沁笑,“这个青花瓷笔洗要一百多两银子呢,你是娶了我了,要是娶了别人,给媳妇看账本的时候,你这要怎么解释?”

含沁哈哈大笑,“不娶你就没那么早成亲了,到时候要是她问起来,这不是写了吗?那是孝敬姑婆的。和你有什么关系?就是在你屋子里看到了,那也是你仗着老人家疼你,拿了她的体己。”

小夫妻说说笑笑之余,善桐也就算出了十八房一年的开支:含人情带吃用,就算添了自己这么一群陪嫁,一年五千两银子那是怎么都够用的了。按含沁的收入来说,自然是绰绰有余。就是不动用储蓄,那也足够用了,并不需要自己的陪嫁来贴补家用。

本来给姑娘家的陪嫁,那是为了让她在婆家买个胭脂水粉,也不至于看人脸色。像杨家这样的大宅门,每个太太一个月就是按月例领银子花销,大太太没有陪嫁,只得一个月十两月例。大房母女头上手上就很少有光鲜亮丽的首饰。毕竟官中就算也为女眷们置办首饰,却也终究是走个形式而已,这种体己开销,多半都是从太太奶奶自己的陪嫁里出的。也所以讲究人家,有的是把女儿一辈子的吃用都给陪过来了,为的就是即使婆婆刻薄,女儿也无须为金钱所苦。

善桐的嫁妆多半是到了家具、首饰和人口上,给她带过来的体己银子,也就是姐姐假托父亲给的那两千两了,甚至连铺子和田地都未曾有,对外的解释是要到了天水再行置办。其实她心里也有数:按官中那点钱,能置办出这么一份嫁妆来,姐姐肯定已经是费了无数心机了。好在如今含沁过门就交了私章,也就没所谓官中嫁妆了,人家话都撂在那里了:“只要你能花,少爷我就能挣。”因此善桐心里倒是多了几分底气,一边也打算着如何约束下人,把天水和西安两边的摊子铺开了,一边也跟着含沁看铺子里的账册,以便至少能够掌握自己占优势股权那几间商号的运营情况,免得将来含沁万一有事外出,自己不顶用,那就反倒成累赘了。

如此忙忙地过了一个月,桂家天水那些亲戚也都在西安住够了,亲戚走过了,新鲜布料首饰买过了,便纷纷启程回天水去,对善桐倒是都很热情,“快回天水走一趟吧,有的是人家要见识十八房的新少奶奶呢。”

毕竟她出身高,十八房和老九房走得又近,私底下的事,这些太太奶奶自然不可能咂摸出滋味。这成月里桂太太对善桐还比对慕容氏更看重,水涨船高,善桐虽然是新媳妇,但得到的尊重却不比谁差,她也自然都打叠精神,一一应酬过了将众亲戚送走。桂太太对她也依然亲热,三不五时,还是接她过府说话,善桐也没有办法了:她不能不给人以自己架子太大的印象,因此再次便不用人接,自己一两天内,也到老九房去坐坐。

这一天正好是桂含芳的生日,家里众人也还都在,只有桂含春去武威轮值,因含芳年纪小,又是小生日,老九房便不曾声张,只是喊了含沁两夫妻过来吃饭。善桐亦早听含沁提过,他早为桂含芳物色了一把锋锐的宝剑作为礼物,善桐送给了一本新制的行军布阵图,无非都是题中应有之义。

这还是她自从出嫁后第一次和男眷们一起坐下来吃饭,善桐难免有几分紧张——她别人倒是不怕,就是有点怵桂元帅,见桂含芳时不时若有所思地看看含沁又看看她,心底也是好气又好笑:这小子,只怕是还惦记着善喜呢吧……

桂元帅倒没有露出异色,他始终还是一团和气,就是对子侄辈也没有大家长所特有的威严,可就是含沁在他跟前也都显得老实了几分。慕容氏和善桐就更别说了,倒是桂太太容光焕发,频频举杯,又说,“今年家里添丁进口,我心里高兴!”

她夸了善桐几句,把善桐夸得浑身毛发直竖,又向着含沁笑道,“小子,娶了这么个能干的媳妇,现在可享福了吧?从前在西安的时候,成天四处野,也不到家里来吃饭,不是这个朋友叫,就是那个朋友邀,现在有了媳妇,听她说起来,你倒是天天回家!”

含沁也笑道,“这可不是?家里人口少,要我不回去,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怎么吃饭?所以中午她时不时过来请安,也是偏了婶婶这里的热闹嘛。”

当着桂元帅并桂家兄弟的面,这两个人倒是和乐融融,你一句我一句的,绝看不出来私底下关系有多尴尬,善桐亦不得不跟着微笑配戏。她心底倒不是佩服含沁演技好,是佩服桂太太:这些年来颐指气使,在西安当惯了皇后娘娘。没想到也有沉得下心做戏的时候——这真要端出慈祥面孔来,还确实是滴水不漏。

两个人说了几句,桂元帅也笑道,“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就不要再去外头野。我几次让你进军队做事,你婶婶又心疼你年纪小,你自己也嫌拘束。现在媳妇都有了,成家立业,该收心了。”

他看了妻子一眼,又向着善桐道,“含沁媳妇也说句话,劝着他些。我这边安排下去是一句话的事,可朝廷那边毕竟也有文章要走,别工夫都做了,他又说不去,那就矫情了。”

善桐蓦地一怔,才要去看含沁的脸色,那边桂含欣和桂含芳也都道,“是不该再野了,再这样蹉跎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进步?”——倒都的确是情真意切,显见得是认真觉得含沁在外绝对是蹉跎了时光。

这么看,大概他们是还不知道桂太太压含沁的事,就是知道了,也觉得是桂太太心疼含沁年纪小……

善桐才这样想时,桂太太也笑眯眯地开腔了,她握住善桐的肩膀,手上力道不轻不重,恰恰把她捏得很有几分疼痛,显出了她多年来骑射的基础。一边想着桂老爷道,“就是,我也正想提呢,有媳妇就不是孩子了,该懂事了。不说你叔叔准备大用你,就是你媳妇我也没想着放过——我年纪大了,家里事情又多!你大嫂是个糊涂人,管不过来的,刚好含沁就娶了你进门,这不是正好为我分担子来的?干脆你也别回天水了,都是一家人,住在外头做什么?就搬回来住!也正好替我管管这个家!”

善桐心中一凉,她闪了桂太太一眼,又见桂元帅面露沉吟之外,两个桂少爷都有赞同之色,心底一下恍然大悟:原来桂太太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176、蹂躏

不愧是当惯宗妇的人,要拿捏起底下人来,真是驾轻就熟,这句话说出来,那是又显出了慕容氏的不好,又显得桂太太心胸宽大:十八房产业多少,老九房的老少爷们心里肯定是自以为有数的。他们也不是没有见过善桐的嫁妆,新媳妇的嫁妆送过来的时候,陪嫁铺子的契纸、田地的土地文书,那也都是要展览出来给大家看的……两边这么一合,肯定也就觉得小夫妻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单靠自己,那肯定是入不敷出。让她来管元帅府,进出沾手自然是有分润,这么一贴补,小夫妻的日子就好过了不是?

而这句话说出来,善桐连回绝都不好回绝,本来现成的借口摆在这边,抬出慕容氏这个大嫂就是再妥当不过的了。“大嫂在呢,哪有我们外人来管家的道理?”

偏偏慕容氏出身寒门小户,看她的样子,也不像是很精通管家。这么一说,桂太太说不定就敢当着儿子的面数落儿媳妇:“她会管家?”一来二去,场面上不好看不说,还显得善桐不识好歹,哪壶不开提哪壶……到底是宗妇又是含沁曾经的嫡母,这番话说出来,是尽得‘面甜心苦’四个字的精髓,自己是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里外不是人不说,还眼看着桂太太在桂元帅跟前卖了好,又让两个亲生儿子觉得自己贤惠大度,对过继出去的含沁都照旧这么关心……

难怪含沁就是当着自己的面,也都要说,“我婶婶待我好得很。”任他千伶百俐的,在桂太太跟前也就是只猕猴,再能耐,有了这么一尊如来佛挡在跟前,他也翻不出桂太太的五指山去!

善桐扫了含沁一眼,见他一时也有几分愣怔,心知他虽然善于交际,但恐怕在这后宅的斗争中一直是被桂太太死死压制。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来仕途上没有寸进,就连上阵当差,那说不定都是自己说动了桂元帅。反正有了个嫡母的身份,又有抬举他过继的深恩在,桂太太是怎么都占了优势,就好像小五房二太太一样,将来善梧就是出息得通了天,在王氏跟前也始终都是处处被动。在这件事上指望含沁出头,那是不大合适的。

“婶婶真是过奖了。”她心念电转之间,虽然有几分无奈,但也只好抬出了桂含春。“虽说家里事多,您和大堂嫂恐怕忙不过来,但也没有我这个侄儿媳妇越俎代庖的道理。眼看着二堂嫂、三堂嫂都要进门了——入门以后,您可不就清闲下来了?您要是缺人打下手,那我们肯定是二话不说得过来帮衬着的,这要是长期代您管家,那就不大合适了是不是?”

她又略带歉意地看了桂太太一眼,羞涩地说。“我说话直接粗野,要是得罪了婶婶,也还请婶婶见谅。”

这边桂太太还没说话呢,那边桂元帅已经点头说。“这话倒是正理,虽说两家人亲近,但含沁毕竟出继出去了,有些细节还是要讲究。不然族人口中没好话,我们辩白不是,不辩白不是,彼此也不好见面。”

说着,又调转话头逼问含沁,“你平时这来来往往的,都在忙些什么!几次派人回天水找你,也没见你的人影,都说你出去玩去了。这么年纪轻轻,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你出去哪里玩?现在有媳妇的人了,还不收收心!”

正要往下说时,桂太太倒笑了,“好了,人家含沁主意大,你也不是不知道,你要训他,回头私底下说去。没看现在吃饭呢吗,新媳妇连坐都坐不住了。”

桂元帅看了桂太太一眼,两夫妻交换了几个眼色,他也就笑了,“是,当着媳妇的面给你做点面子,来来,喝酒喝酒。”

于是众人便都附和着给了桂元帅面子,桂太太若无其事,先举起杯子来敬含芳,“又大一岁,娘今儿敬你一杯!”

桂含芳便站起身受了,大家彼此敬了一轮,他也先从桂元帅敬起,敬到善桐时,又显得分外殷勤,神色比敬慕容氏时恭敬了好多,还道。“平日里含沁一个人住,寂寞得很,现在有媳妇了,小两口没事的时候还能说说村子里的事,弟妹您说是不是?”

他素来高傲,善桐也不是没有见过他目无下尘的样子,见他如今对自己低三下四的,倒不禁觉得极有意思,转了转眼珠子,还和桂含芳装傻。“说什么村子里的事,你兄弟时常去探姑婆呢。村子里,他比我熟!”

桂含芳不禁大急,桂太太看在眼里,倒是笑起来。“要不是他时常去探望姑婆,只怕也娶不回巡抚府捧在手心的小闺女吧!”

无心人听起来,还是在夸善桐,可有心人听起来,那就是在刺善桐和桂含沁之间早有了私情,善桐眼神一闪,情知这时候要是软了,只怕一辈子都是个不大不小的话柄,她正要说话时,含沁已经笑道,“婶婶这就说得对了,要不是我时常到姑婆跟前献殷勤,她老人家也不舍得把这个在身边养大的嫡亲孙女许我。”

就又和桂老爷说起来,“母亲那边的亲戚,这些年来零落殆尽,只有一个舅舅有时还能听到一点音信,却也听不真。据说在天山一带是有一户姓马的人家,也是做生意的不错,甚至还说是垄断了整个西域的玉石生意。就是他们和达延汗来往很密切,又觉得不像是西北这边的出身……”

三两句话就把桂老爷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男丁们说起边境局势,个个摇头。“杀了一个达延汗,倒是养肥了罗春,这个人心思又深,胆子又大。福安公主没了,又要娶福寿公主,小姑娘才九岁,这怎么可能嫁过去……”

又说,“好在现在总是比前几年宽松一点,达延汗那个遗腹子也是个厉害人物,现在罗春起来了,他就向我们靠拢——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说到边事,大家酒就喝得足了,桂太太也听得入神,不时还问,“你们这去武威定西那边,现在倒是遇不见什么蛮子了吧?都说现在一下开出去几千里地,是要走到往年他们的地方,才能遇到些散兵游勇的,也都是饿得不轻,没了往年的勇悍。”

“现在离打通西域也就差一步了。”桂元帅点着桌子,意味深长又望了含沁一眼。“许家是有心争这个功劳的,现在许四少就出去了。不过罗春也有蠢蠢欲动的意思,打不打,还得看京里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