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善桐就低声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总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含沁一直都保持了沉默,等善桐说完了,他才低沉地道。“我晓得你是不会答应的。”

倒是语气闲适,半点都没有吃惊。他们自小相识,含沁又肯定是极其细心地琢磨过她的性子的,善桐想,他肯定是了解我的,说不定比我自己还了解我自己呢。但他之前就不提这事,要到我开了口,才说这话,可见他自己是想要去京城的了。

再想想含沁从前都未曾对这件事这么热心,是要到了今晚才改了态度,善桐便知道他始终还是介意妻族的希望。她心底不禁一阵难过,低声道,“你也难!不要紧,爹娘那边,我去解释好了。”

“这就不必了。”两夫妻之间,俨然已经有了一定的默契,很多心事话不必说出口,也能体会到彼此的心境,含沁不禁紧了紧善桐的肩头,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太阳穴,低声道。“我忽然间想去京城,也不止是为了岳父、岳母的几句话,我是想……”

到底想什么,他倒没说,善桐等了一会,他才轻轻地叹了口气,慎重地道。“三妞,我现在倒是想问问你。我们家的门第虽然不高,却也不低,按我的本事,就是一辈子在西北做点闲职,反正背靠老九房,金山银海不敢说,但你也不会为了钱与势发愁。除非桂家倒了——不过,要是桂家要倒,那我们就是再有能耐也是枉然的事。所以这可能我们就不去考虑。反正我许你一世平安富贵,那是再没有什么艰难的。但在这个位置,你出去应酬,身份就是低些,人家给你的脸色也不会太好,逢高踩低是官场常事。我想你也是清楚的。”

他润了润唇,又道,“可要往上走呢,那就肯定是免不得算计,免不得各色阴谋诡计,就算这都是我在外头的事,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些事,是肯定会被你知道的。像今天这种事儿,已经算是很轻的了……我也不瞒你,我银子来得这么快这么凑手,就是因为我有份入股城里的印子钱。”

善桐身子顿时一僵,但也没法强装出更多的诧异了,她毕竟是早已经多次考虑过这件事了。如今被含沁揭破,倒也爽快,就好像一块布被揭了开来,底下的真相虽然不怎么好看,但也要比捂着的时候强得多了。

“就是问遍了天下的高官。”含沁又道,“台面下的事也都不会太光彩的,就是叔叔,私底下也不是没有……反正天下乌鸦一般黑,我没那么大的能耐,能够清清白白地往上走,可我想你性子泰半随的也是姑婆,算计自保会有,但要你去逢高踩低见缝插针地往上爬——那你也就不会选我了。”

他修长的手指便轻轻地拂动起了善桐的鬓发,靠在善桐耳边轻声问,“两条路都能走,三妞,就看你想走哪条,看你更看重哪条了。”

善桐一时心中真是百感交集,一会想:也就只有他,这么拿我的话当回事了。一时又想,难道就不能都走?一条作为后路……

可想到要往上爬所必须抛弃的那些东西,善桐又有几分不寒而栗,曾经在她还小的时候,家里不那么得意,她又懵懵懂懂,也不是不知道要往上爬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好在后来家境好了,这种事大家自然也就不再去提。她倒也不是说不能吃苦,只是家境富足,眼下环境也不算差了,再这样辛辛苦苦去往上爬,善桐也看不出是为了什么。

思来想去,过了半天,她还是轻声问,“其实这事也不能只想着我,沁哥,你想要怎样呢?”

这么一想,善桐就安耽下来了,她扭过身子,和含沁头碰着头鼻子顶着鼻子,低声说。“世上人有百种,有的人想要建功立业,有的人也就想着安安眈眈过一辈子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我想怎样,还得看你想怎样呀。”

含沁的呼吸声一下就急促了起来,捏着善桐的手也渐渐地加了力道,像是恨不得把善桐揉碎到了怀里,过了一会,他才呼吸声粗重地道。“我……是想到高处去走一走的!”

到了这一刻,这个年方弱冠的年轻人,似乎才终于露出了属于他年纪的一面,那豪情遄飞、雄心万丈的一面,即使这一面只能在妻子耳边轻声地说出来,却也不减丝毫狂妄。

“若我不是现在这个身份。”他轻声道。“如果我是桂家族长,如果将来有一天我能率领天下兵马……甚至如果我能坐到金銮殿上那个位置,你信不信?我干得非但不会比任何人都差,还会比大多数人都好!”

善桐也确实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像含沁这样的人才,若是有个好出身,将来成就未必会比谁差。在这个有限的空间里,他已经尽量腾挪周转,占据了这么一个相对有利的位置,如果他生在皇宫中,甚至如果他生在平国公府,取代了许凤佳现在的位置,那么的确,他的成就也许会比任何人都来得高强——她忽然又有些不好意思,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有几分崇拜含沁了。

“那……那你就去做吧。”她说。“我不羡慕那些有本事的人昂首上骧,但我也不会贪图安逸耽误了你的雄心……不过,含沁,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觉得就算要往上走,也不该辜负自己的良心。印子钱的事,我就不管了,但三哥这里,你和他争那当然是无可厚非,但我不赞同拿善喜的事去捏他。这……你还是得听我的。”

含沁的声音里也就有了笑意,他轻轻地用鼻子顶了顶善桐的脸颊,“你当我就这么没良心吗?三哥一辈子的大事,我也不想从中做什么手脚。这件事,我们尽力去安排,成不成就看天意了。”

他一时也有了几分感慨,又喃喃地道。“不过,也难怪你会担心!”

这就牵扯到往事了,善桐便不多提,只说,“以前的事不要多想,重要还在以后,善喜的事该怎么办,我心里还没数呢,你可得多教教我。”

于是又和含沁一道谋划了半日,这才各自睡去。初四一天两人走了一天的亲戚,到了初五一大早,含沁又亲自先去卫家把善桃接来,和善桐一车坐了,路上也好解闷,一行人便出城往杨家村去了。

善桐担心得其实不错,因天气冷路不好走,拜年走亲戚的人又多,一路上车行根本就放不开。但有善桃在,她也不好骑马——正好也和善桃说几句心事话,善桃便一长一短地将家事和她说了。“这一次回娘家,婆婆千叮万嘱,让我和娘说几句好话,最好是能把麒山弟弟运作到京城里去谋个出身。要不然,她也没那么积极让我回家。”

孙家在京城也是根深叶茂,大太太是孙家近支这倒是不错,没准也能在定国侯跟前说上几句话,托上个人情。但以她那公正严明的作风,就是为了亲儿子,怕是都不会出面关说。不要说是为了女儿的小叔子了,十有八九,善桃是肯定要遇冷的。善桐看她样子,也是满面不以为然,便知道她也不过是虚应故事,好向婆婆交差。

这种事究竟孰是孰非,那是几千年都没个结果,反正走关系托门路,也是官场常态,只是卫太太向上的心思,到底还是露了急切。这种事也不该让媳妇和亲家母提,自己开口都要好得多了。善桐也有几分不以为然,但没有办法,也只好劝善桃道,“你这表情,也就在我们跟前露一露了,当着你婆婆的面是千万不要流露出来。”

“这我知道。”善桃便点头道,“这点城府,我也还是有的。”

见她板着个脸,一本正经地说城府,善桐就不禁很有几分好笑。她和善桃笑闹了几句,又低声问,“那……姐夫到底待你好不好,你说实话——我就奇怪,他怎么不和你回村子里拜见祖母?”

“也不能说不好!”善桃面上顿时涌起了一团苦恼。“反正练武人家都是这样,成亲前他还是童子身呢。家里几个美貌丫鬟,他也目不斜视的,再不会拈花惹草。就是我们没什么话说,他一天到晚不着家的,我说些家务给他听,他听得没滋没味。他说他练武的事给我听,我也听得没滋没味。除了这个倒是都还好,他这次没跟回来,倒是确实有事——婆婆娘家来人了,小叔子又回老家去了,公公自有应酬,少了他接待,也不像话。”

“说起这事。”牛家毕竟和善桐不是亲戚,她也不好多说,倒是被善桃这么一提,她想起琦玉来了,“你们家表姑娘还住着吗?我这一阵实在忙,想想,似乎好久都没听见她的消息了。”

“她前段时间进京了。”善桃反射性地看了看窗外,又看了善桐一眼,便压低了声音道。“据说,是宫中娘娘点名要她觐见。婆婆也是费了半天的猜度,让小叔子亲自送去了,还惦记着要接回来呢。没想到娘娘当时就没有放人,小叔子回来一说,我们自然有猜测……不过,我们也没听说她进宫的消息,人就这么不见了!婆婆还常常念叨着这事呢,直说从小看大,也算是半个女儿了,就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事。还问我收没收到风声,说我们家也是有人在宫中的。可宁嫔娘娘虽然是你我族妹,从小到大是一面也没见过的,我上哪收到风声去?我看洛阳来的亲戚,说不准就是和婆婆商量这事的……你明年要是上了京城,不妨也略微留意一番。怎么说真的是从小看大,一家人都挺惦记!能收到一封平安的书信,那也是好啊。”

善桐倒没想到琦玉竟不知去向了,一时大为吃惊,忙答应了下来。两人又说了些闲话,过了中午,总算是到了村子里,又忙着拜见了祖母,善桐一头栽在老人家怀里,都不想起来了。不免又和祖母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心里话,老人家也各有指示,善桐一一记下不说。到第二天早上,她才犯愁了——按桂含芳的嘱托,她现在应该往十三房去找善喜了,不过这件事碍着楠哥,似乎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办到的,万一闹不好,说不定会给善喜带来麻烦。

193、生怨

正好含沁自然也起来了,因为这几年来小五房家里人口少,善桂等兄弟也觉得寂寞,便邀了含沁去村外打马球,他一早就换上了贴身的胡服,一边扣着袖口一边出了屋子,见到善桐坐着犯难,便笑道,“怎么,不知道该怎么和十三房大姑娘开口?”

善桐倒是没想那么多,她根本没有瞒着含沁的意识,见含沁问,便随口把善楠的事情告诉了丈夫,自己叹气道,“我倒是无所谓的,就不知道善喜会不会被她哥哥说。”

人心肉长,自然也是会受伤的,善楠虽然和善桐说不上多么亲近,但两个人怎么说也是一起长大,过继的事善桐也是帮了他一把的,就算这件事见仁见智,就算善桐行为,他这个做哥哥的并不赞同,但她出嫁之前,几个兄弟都有叮嘱,不论是榆哥也好,梧哥也罢,都来找她说过话的。榆哥说得直白一点,梧哥说得委婉一点,反正也就是一个意思:不要担心和娘家的关系,将来哥哥自然会看顾你。

就连善檀、善柏、善桂这三个堂哥,也都半开玩笑和含沁说过,“这是我们家的掌上明珠金凤凰,要是你小子让她受了委屈……”云云。含沁回来学给她听,善桐表面不好意思,心里肯定也是温暖的。唯独善楠,过继出去后就不认人了,自己出嫁连句话都没有不说,还不许善喜和她往来,善桐口中不说,心中自然也淡了。提到善楠,口吻也就跟着疏远了起来。

含沁听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才轻轻笑道,“这个善楠,有意思。也不知是真傻还是真聪明,值得琢磨。”

他虽然是咬着牙说的,但面上笑容还是灿烂得很。善桐看了他一眼,才觉得有些不对,便站起身左右绕着他看了看,疑惑道,“你别是生气了吧?其实也没什么,他不搭理我们,我们难道还上赶着搭理他?”

“就事论事而已!”含沁面上倒是还带着笑,但这笑就像是酒瓮里的泡沫,吹吹就要散了。“他生母还在你娘手上捏着呢,无非就是欺负你和你娘闹得……”

提到这事,他的声调不禁又低沉了下来:虽然现在已经事过境迁,但不愉快的往事,始终还是不能烟消云散。

善桐自己也觉得不好说什么,安慰含沁‘没有你我也会和娘决裂’,这无异于就是提醒含沁自己和桂含春之间的约定,再往下扯,从前三个人那些各有不对的纠缠又要被翻出来,如若不然,那的确含沁这个诱拐表妹私定终身的罪名是逃不掉的,公充一点来说,善楠为善喜着想,也的确应该限制两人往来。再一想到自己这一次还是要为含芳来暗通款曲,探探善喜的心思,善桐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站不住脚。怔了半日,才低声道,“你说,要是这婚嫁之事,除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还能问问两个人的意思,那该有多好!这大家大族,名门绣户,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不是喜欢,嫁过去了真是相看两生厌,谁的日子都难过。”

这么荒谬而大胆的言论,才说出口,她自己都把自己吓了一跳,忙又捂住了嘴巴,心虚地看了含沁一眼,便驱赶他,“你去忙你的吧,大不了我让二姐出面请善喜过来,办法还怕没有吗?”

含沁倒未曾留心善桐的说话,他站在当地,手摸着下巴也正出神呢,听到善桐说话,便也不提前事,只道,“那我去了,楠哥的事,你别对姑婆露出来,免得又添老人家心事。”

善桐道,“这还用你说?”便又跳起来为含沁拉直了衣领,蹲下来扯平衣襟,又亲自拿了自己陪嫁中姐姐特意为之物色的一双貂皮手套来,帮着含沁带上了,含沁笑嘻嘻地张开手任她服侍,等善桐安顿完了,围着含沁转了一圈,满意地道,“好!可以见人了!”

他这才拥住善桐,在她脸上印了几个吻,又要去亲善桐的唇,善桐怕他吃掉胭脂,忙道,“别闹别闹,你好出去了!”

话虽如此,也是闹得一屋子都是笑声,善桐送走含沁,出门时脸上还带着笑呢,在院子里又撞见了善桃——她来找善桐一道过祖母屋里请安的,自己还有点不好意思,红了脸遮遮掩掩地道,“倒是早该过去了!含沁事儿事儿的,又耽搁了我。”

大白天的,窗帘自然都撩起来,善桃显然是看到了不少,她含着笑虽未说话,但顾盼之间却有些淡淡的羡妒那是遮不住的,两个人走了几步,她便轻声叹道,“从前我心里还纳闷呢……”

善桐瞥她一眼,见善桃又要住口,便笑道,“怕什么,我还和二姐生气不成?”

“我就是觉得。”善桃也就把话敞开说了。“含沁表弟我也是见过的,长相也就是平常,虽然精灵点,也看不出什么别的好,家里又那样尴尬。我想……你这么着急上火,巴不得和你娘闹成那样也要嫁,图他什么呢?”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搀住了善桐的手,低声道,“现在看,倒是我想差了,只要两个人好,其实那也就够了。我和你一块住了这么多年,还从没见你笑成这样——就和一朵花似的!”

善桐就更不好意思了,握着脸嗔道,“二姐你笑话我——”

正说着,想到自己还从没觉得含沁长得不如别人,这么一想,也觉得客观来看,“要说长相呀,他还真比不了别人。好似二姐夫就比他好得多!”

提到卫麒山,善桃微微一撇嘴,并不多说什么,只慢慢地道,“唉,真是人比人,比死人……”

正说着,两人已经到了祖屋跟前,便进去给老太太并几个太太请安。因年节里喜事也多,大家说了几句话,老太太就打发三太太、四太太去走亲戚,又命大太太,“你和女儿难得相聚,也不必在我这里立规矩了,两人回去说几句私房话吧!”

眼看善桃被母亲带走,善桐还有几分发急的,却又不好多说什么,老太太又把她带到里间去,细问了含沁家事,善桐又不好说得太仔细——这老人家关怀起来,那真是无微不至的,人老了又有几分霸道,牵扯到亲亲小孙女,便不觉得什么叫做‘亲戚家事,不好过问太多’。要是自己说得太细,老人家问起来,印子钱的事露了马脚,那真是要又惹起一阵风暴了。老太太一辈子风风雨雨都经历过了,就是最难的时候,也没想着靠歪路发财……

她说了几句,见老太太兴致勃勃的,便只好把桂含芳的事半吐半露地告诉给老太太知道,来分老人家的神。“这是打算托我们来问问十三房和善喜本人的意思呢,要是她们也有意,回头就让人来说亲了……要是她不愿意,也就不耽误人家姑娘了。”

老太太年老了,最喜欢的就是这些儿女喜事,忙道,“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十三房那边不说!要是善喜自己愿意了,三少爷又没能请得媒人说亲,这可不是有失厚道?你们年纪还小,行事不够稳妥。这件事,他要把家里人说通了再来问,那才是好!”

毕竟是老人家,人情练达,一句话直接说进了善桐心底,想到从前年幼无知,耽误了多少个不眠之夜——虽说并无悔意,但却也绝不想让善喜也被这么吊起来——一时间竟是恨不得将委屈和祖母尽诉出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渐渐平息宁静下来,想到桂含芳的为难处,又和老太太商量道。“但含沁婶婶那个性子,是最高傲的。我会答应下来呢,一来是含芳千求万求,他和含沁感情好不说,又救了姑爷一次,自己还受了伤。二来也是害怕十三房被富贵迷了眼,贸然答应亲事,等过了门又后悔。听含芳口气,也许他和善喜私底下是见过几次的,要是善喜自己喜欢还好。要不喜欢……”

“这事你就说什么都不能帮忙了。”老太太的态度却很坚决,“儿女婚事,最忌讳随意牵线搭桥,暗通款曲。尤其他们家情况那么复杂,连你隔房的都要受到连累,平日里免不得小心翼翼的。善喜娘家弱,过去受了委屈,要是怨起你来,亲人就变仇人了。你去和三少爷说,就说你和我说了,我的意思,必须等桂家遣媒人上门了,你再回来问善喜。把桂家的情况详详细细和善喜说了,再说说三少爷对她的中意。善喜点了头,我再去和十三房敲敲边鼓,说和说和。媒人不上门,这事我就当不知道!”

见善桐欲言又止,她又威严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要是亲事不成,他就和他娘白闹了不是?可你要这样想,低头娶妇,老九房门第再高,那也是他家人先看中善喜。桂家要连这点诚意都没有,来提亲还要先问女方意思,怕被回绝,那等媳妇过门了,也不会看她多重。再说三少爷,他要连闹都不肯先闹起来,又有多喜欢善喜呢?真有心,自然是把自己这边事情做好了,等着媳妇舒舒服服过门的!”

见善桐无话可说,流露出心悦诚服的样子,她便又道,“我知道你,年轻心软,面子又嫩,驳不得回。但一码归一码,这事不是祖母不想帮忙,是帮了忙可能还是帮的倒忙。下回再这样,你就自己先措辞回绝了,或者好生和含芳说清楚,再不要碍于面子就答应下来了。”

善桐只觉得老人家这一番话,真是说得清楚利落,什么事都像是顺理成章有了个道理在,她不禁就偎到了老人家怀里,轻声道,“唉,要是在祖母身边不出门子,倒也就好了!”

老太太听她语调惆怅,不禁微微一笑,摸了摸善桐的鬓发,笑道,“我还能再活几年?你不出嫁,难道以后要看兄弟的脸色过活?都这么大人了,还是只顾着和祖母撒娇。”

依然免不得问,“怎么,在桂家日子不好过?”

善桐因怕老人家担心,很多事都没和她说实了,此时也就摇头道,“就是这么感慨一句——”

老人家也就不再往下细问,抚着善桐的脖子,又低声道,“当人媳妇是不容易的,你以为你两个姐姐日子能容易?你算很不错的了。姑爷又疼你,上头也没有正经婆婆。平时在家就是你当家做主……一得一失,有些事要多费琢磨,也是没办法的事。人什么时候还都得往前看,不舒服的事,就别多想了。”

就算自己已经出嫁,在老人家跟前,也依然是次次都能学到些新道理。善桐感慨道。“从前没出嫁的时候,还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得,什么都能应付了。其实出门子了才知道,这么多世事纷纷扰扰,在世间浮浮沉沉的,自己该学的东西,也还多着呢。”

她又把额头靠在老太太肩膀上,轻声道。“您不许我去找善喜说话,恐怕也有一个用意,是想分一分老九房的神,为含沁谋缺使一使劲吧?”

这谋缺的事毕竟瞒不过老人家,也没必要隐瞒,善桐昨晚就和老人家说了,老太太也是目光灼灼很有几分兴奋,“这可是你们自立门户的大好机会!”老人家人方正不假,也不是傻的,什么时候该提大道理,什么时候该厚着脸皮,她心里有数着呢。这一点,是瞒不过善桐的。

老太太摸着善桐的脖子,声调中也多了些感慨。“会悟出这个道理,你也已经是成熟了。这两件事也不能说互相没有联系,但我说的道理也没一句是空的,世上事,真要诛心起来,没几件说得清楚的,我们就只管凭着良心去做事。要因为这事,差事落到了含沁头上,那也是该你们的。要没缘分,那也不要着急。总之有没有出缺的事呢,你都不该见善喜,这事不是我们自己主动开口去说的——”

正低声教导善桐,那边张姑姑来了。“十三房大姑娘听说两个姑奶奶归宁,特地过来拜年呢!”

祖孙两个一时都有了几分诧异,对视一眼,这才想起来:自己两人这边说得热闹,倒是忽略了一点——这没准善喜心里也属意呢?这件事,可未必只有桂含芳这个愣头青剃头挑子一头热。

194、忠奸

说起来其实也就是小半年的工夫,只是事情接踵而来,善桐看到善喜,一时间都有了几分陌生:在这过去的几个月里,善喜还是那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可善桐就几乎已经算得上是个少妇了。两个人眼神相接,彼此都有几分感慨,面上却也都没有露出来——善楠是陪着妹妹一块过来了,这会正跟老太太行礼呢。

虽说善喜透露前情在先,但就是因为现在善喜要和善楠长年累月地相处下去了,善桐就是对楠哥有意见,也不会放到脸上来,免得被老太太见到,也是事情。她还是露出笑容,和楠哥手拉着手问过了好,楠哥看着也是不动声色,两人倒显得格外亲热,大家分宾主坐下了,老太太就问善楠,“虽说是隔墙住着,但你这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也是成天不着家!这一向都忙什么呢,连上回你婶婶她们回来看我,你都没来看看。”

这里的婶婶,说的肯定是王氏了。善桐不禁偷眼去看老太太的脸色,见她容色宁静,倒是看不出什么喜怒的,心里也就好受了一点。善楠道,“家里的生意,这么几年来都没有人照看了,今年我还是和去年一样,亲自去庄子上看了看,和佃户庄头们说了说话,又去城里的铺子里照看照看生意,也让他们知道家里现在是有了男丁了。”

这倒都是正理,十三房家业虽然大,又背靠小五房,但家里没有男丁,海鹏婶也不是个精明能干的人物,多年下来,要是庄头佃户们动了异心,吃里扒外的,这消耗可不少。善楠的做法也算老成,老太太便露出笑容来,和蔼地道,“好,你自己懂得过日子,也就免得家人担心了。”

善楠也道,“还要向您问婶婶、叔叔、善樱和兄弟姐妹们,大姨娘的好呢。”倒是自自然然的,看不出什么尴尬气色。老太太一一答了好,善楠还惦记着,“樱娘也该说婆家了!”

这样看来,善楠是还不知道善樱的婚事了。善桐想要说话,又觉得这事还没成呢,自己犯不着出口,也不必上赶着和善楠套近乎。便只是微笑,大家谈了一会,善楠就要带善喜起身告辞,“天色晚了,也到了吃饭的时候了,娘还在屋里呢。”

善喜面上虽然一直露着笑,当此时,也不禁寻机给善桐使眼色。善桐心领神会,便去看老太太,这眉眼官司打得是没有一丝烟火气。善楠才起身,三人眼神都交换过了,老太太不动声色,只笑道,“难得来一次,你还要走?去把你娘请来,今天在我这里吃饭。你兄弟这么久没见你了,也惦记着呢。”

这是在所应当的话,善楠实在也没有推却的理由,只好回家去接海鹏婶,善桐就便拉了善喜,“咱们进后院找二姐说话去!”

这才避开了善楠,两个人并肩进了后院,倒是也没去大太太住的院子,善桐索性就把善喜拉回了自己住的小客院,吩咐六丑等人,“姑爷回来了,你们就把他挡在外头!”

说到含沁,她唇边自然而然泛起一丝笑来,虽然转瞬即逝,但善喜还是捉住了笑道,“你呀,说到姑爷,是打从心底喜翻了天呢!他待你就这么好?”

横竖屋内也没有别人了,善桐说话也大胆起来。“他待我好不好,你不会问他三哥?”

善喜蓦地满面绯红,她瞟了善桐一眼,垂下头低声道,“就见了那么几面,说什么不好,说你们夫妻俩?我脑子里可还没缺弦呢!”

还是和以前一样,在含蓄中又透了火辣辣的爽快,连自己的事都不例外,总是通透得让人吃惊。

善桐倒觉得这要比害羞好,谁知道善楠什么时候过来搅局也未必呢?两个人能把话说完那就最好了。她轻声道,“好哇,什么时候和他认识的?几个月工夫呢,连终身都说上了。他还托我来问你呢,问你心里遂意不遂意,若遂意,他便上门来说亲了。就是怕你也嫌他们家门第高了,你过门受气。”

没等善喜答话,她又不禁说,“这最后一句倒是我加的,但你也要留心些,他家的那位婆婆可不是好惹的,现在那个大儿媳妇就闹得不像话……”

三言两语,把桂太太的为人脾性交待了一遍,这才挨着善喜坐下,挽着她的手道。“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你要想好了。按我呢,我是最情愿你点头的,亲事要成了,那我们就是堂妯娌了,其实和亲的也没什么两样,你帮我我帮你,可不是好?平时也多了人走动,不过过了门可能遇到的事儿,这样的那样的,我也少不得要先和你说说。”

善喜点了点头,沉思了一会,便一甩头,轻轻地道,“这事也是缘分。就是那天我去送你……刚好他来接亲,在人群中他就一直看我,我还当我身上沾了尘土呢。一低头一抬头,他人过去了。我也没放在心上。”

她顿了顿,不禁抚弄着辫子,唇边浮出了淡淡的笑意来。“等过了几天,他又和你姑爷来村子里歇脚打尖,我正好找善婷说话去,才一开门就撞见他。他也不说话,我走哪他走哪……后来我忍不住骂他登徒子,又要喊人来撵他呢,他才说他是谁谁谁。反正他的心思,我是看出来了……后来又见了几次,他问我觉得他好不好,我也说不上来。”

便问善桐,“你是熟悉他的,你说说看,他好不好?”

其实善桐对含沁的理解,也终究是有限的。她听了善喜这样说,倒觉得这两个人就好似当年的她和桂含春,只是含芳更加勇敢自我,不过,两个人的确也缺乏深入了解。并不像她和含沁之间,也发生了这么多的故事。她心头有些顾虑,可看着善喜面上淡淡的羞涩和喜悦,这顾虑又怎么也都说不出口,只好笑道,“人那肯定是好的,还有些孩子气,别的就没什么了。”

善喜显然也有几分激动,她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咬着唇默默地想了一会,便道。“那这件事就算成啦,他要真能把媒人领上门了,我也就真能答应下来!娘那里,我倒是用不着别人去说的。我先就是担心,他不过是讹我……”

她看了善桐一眼,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但这件事也不是没有要你帮忙的地方,楠哥多半是不会答应的,还请你在老太太耳边说几句话,到时候,请老太太压一压他呢。”

这话的信息含量实在是太丰富了,善桐愣了好几愣才反应过来。她忙站起身来道,“怎么,他——”

话才说了一半,果然见得楠哥和桂哥、柏哥一道进了院子,身后还跟着含沁、六丑等人,善桐忙出去笑道,“怎么都进来了!我这里有娇客呢,你们不如直接去大屋等着吃饭吧。”

不过众人都散了,楠哥也没走,他本来面目敦厚圆润,看着很是可亲的,但沉下脸来,也不是没有气势。善喜白着脸不说话,从屋子里出来,看了善桐一眼,对她微微点了点头,便自己抬起头来出了院子,竟是一句话没和楠哥多说。善桐才要说话呢,楠哥又不由分说,拉着她进了里屋,第一句话就道,“三妞,你们都谈什么呢!”

善桐此时心中惊疑不定,她也不是没气的人,面上就显得有些淡淡的,只道。“就说些家里的琐事,姐妹这么多年。哥哥就是再看不上我,和善喜说几句话的资格,我也还是有的吧。”

善楠哼了一声,面上现出了些怒火,却又并没有带了不屑和轻蔑,就好像恨铁不成钢似的,“你还好意思说!就你闹出来的那些事,哪一件上得了台面?——无非是仗着祖母宠你罢了,要是我当家,我就拿大棒子打你,也不会让你这样为非作歹的……但这都是往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他又道,“可善喜这丫头,年纪大了,心思也活络。你不要和她说些歪门邪道的,让她也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坏了女儿家的闺誉,那就是你的罪过了!”

哪有这样和人说话的!善桐气得要命,一甩手道,“我让她动了什么心思?我不懂你的意思,你说得我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你要是有话和我说,到祖母跟前说去。我亲事是京里来信,一等国公做大媒,过门就是五品诰命。我要是为非作歹了,你现在还能看得到我?六哥你这话真正好笑,你看不起我,就别和我说话,出去吧!”

她才指着屋门口,就又被楠哥一把抓住了手,他显得又是着急又是无措,很有几分被夫子考问时答不上来的着急样子,就差在当地团团乱转了,“我又不是看不起你……你做了错事,就不要怕被别人数落!我看你就是少了个数落你的人!”

竟还是不肯服软,理直气壮的,就像是亲哥哥在训斥妹妹一样,用词过火,那是因为两个人亲近——善桐一时也回味过来了,虽说火气还在,但也有几分哭笑不得。她不能不承认,自己的行动在一些人眼中或许是可以谅解的不错,但在另一些人眼中,那就是极为大逆不道的了。善楠要数落她呢,可又没了身份了,有身份数落她的人又都不以为然,或者自己的这个二哥,是真的活生生被急出了这一番话来也未必的。

“行了。”她就说。“那你数落吧——数落到吃午饭的当口,我们去吃了饭,你再回来数落!”

善楠倒是被她逗得也是一笑,他望着善桐,不禁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问道,“那个混小子待你还好吧!金凤凰落他怀里了,他要还待你不好,我就……”

毕竟是多年的兄妹了,这一番话也是真心真意,善桐还是听得出来的,忽然间她对善楠也没那么生气了。倒觉得自己先前气成那样怪可笑的,便红了脸嗫嚅着道,“没什么可挑的,和您说得似的,这是我和祖母一起挑的,那还能走眼吗?”

善楠点了点头,“那就好。”

他话锋一转,又道,“但你和含沁毕竟是这么多年也都见过的,对彼此也熟悉,有些事……事急从权,那也就算了。善喜这丫头不懂事!有些事我是真的为了她好,她还觉得我是在害她。她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一心一意就想往上爬攀高枝儿。再说,这多不体面啊!也太不合礼教!这件事你可不能往里掺和,你明白不?三妞,哥哥再不说假话的——”

一边说,他一边看善桐的面色,善桐知道此时泄露一句,善楠回家必定要和善喜对上,两兄妹一场争吵是免不了的。她也明白善楠这么说的用意,就是为了勾引她和自己争吵,泄露出更多的信息。因此只好装着什么都不知道,茫然地道,“你说什么呀,善喜和我谈城里的事呢,她活这么大都没进过城……我们还说些姐妹私话。我是不懂你这一番话怎么来的!”

她在贵妇圈中出入久了,又要在桂太太和慕容氏跟前应酬,几个月下来,自然是历练出了一番不俗的演技,善楠虽还有些狐疑,但看了也说不出话来。正好含沁又来叫兄妹俩吃饭,这话也就揭过了不提。善桐自己回头想想,也是有些纳闷,等晚上和含沁说起来善楠的口径“一心想攀高枝儿,多不体面”,便道,“也许是真的害怕善喜过门了被看不起……”

不想含沁一声冷笑,倒是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什么看不起看得起,无非是害怕大姑娘嫁高门,要带走的嫁妆太多!你就等着瞧吧,婚事要成了,为了家产,他还有得闹!”

这话就像是一盆冷水兜头倒下,善桐不禁打了个冷颤,想到善楠那热切又愤怒的表情,想到他数落自己时那丝毫不见外的态度,想到善喜的那句话,想到兄妹间的漠然,她有些迷糊了。

195、联手

在杨家村又住了两天,善桐倒是未曾再见到善喜——看来楠哥盯她倒是盯得很紧,她带了一肚子祖母的叮嘱和含沁一起回了西安,自然要到元帅府去拜访。含沁和善桐私底下商量过了,“虽然姑婆是这个意思,但人家大姑娘都找上门来给了准话,我们难道还能把话藏着不成?这件事,还是按原来的想法去办吧。”

善桐自然无话可说,这件事就交给含沁去办了,她自己进后堂给桂太太请过安,慕容氏又一脸艳羡地和她感慨:“嫁得近就是好!我想回娘家呢,七八百里路,也禁不起这个折腾。”

自从定了要换宗子,她就像是卸下了一张重担,在桂太太跟前都敢高声说话了。桂太太冲她翻了个白眼儿,慕容氏也还是兴致勃勃的,根本就不搭理,同善桐还说了几句乡下过年的事,她自己院子里丫鬟有事来找,她这才出去了——竟是脚步声都透着轻快。善桐和桂太太一道目送她的背影出去,桂太太半天才微微一笑,低声道,“等分了家,我看她把日子怎么过才惬意!”

看起来,似乎是不打算分出太多财物给老大了。善桐这几个月来沾手老九房家务,对他们的家底也是清楚的。桂含欣放弃宗子位置,实在是放弃了一笔很可观的财富,这非但是老九房的祖产,而且有相当部分还是全族的族产,是绝不可能给他带出去的。老九房自己的私房浮财,看起来倒不像是太多,桂太太稍微一卡,小夫妻就觉得有点吃力了。

善桐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都不肯多说。绝不敢再为慕容氏说情,免得又惹来一身的骚味,反正桂含欣那也是桂太太的亲儿子,吃了苦心疼的又不是她。桂太太见她不应声,估计是自己也觉得没趣,就不多提起,而是和善桐商量,“含芳说不定也要去京城的,我们索性再等两个月,同路一道走!”

一边说,她一边看善桐的神色,倒是把善桐看得诧异起来:京城出缺的事,连自己父母都知道了,瞒不过桂太太也是肯定的事。但在桂太太看来,这份差事肯定天经地义那是桂含芳的东西,难道还需要看自己的脸色?

她心思不由得就有些浮动了,但善桐如今经过事情,尤其又吃了桂元帅一诈,这才算是渐渐明白了“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道理,便不曾开口说话,也不想着去摸桂太太的底,只道,“这就凭着婶婶安排了,我就是跟着您陪您说说话的,别的事,我不敢做主。”

“那你也不必这么说。”桂太太多少有些讪讪然,“我这一辈子还没进过京城呢,听说那地方的人刁得很,凭你身份再高也好,一个两个都瞪大眼睛等着看你的笑话。要是露了一点怯,别人嘴上不说,背地里不知道怎么笑话你呢!”

“这倒也不错。”善桐就顺着她的话往下吓唬桂太太。“再说京里显赫的人家也多,一品、二品那是遍地走,就不像西北,全都看几家几户的脸色了。”

桂太太顿时有几分若有所思:看来她也不笨,明白善桐的意思。到了西北,桂家算什么?她要摆谱,那是不能的了。恐怕还要提防那些门户相当的贵太太们,来挑她的毛病。

两人正说着,那边忽然听得了咚咚的脚步声,桂太太还说,“谁这么着急?”那边桂含芳已经一头扎进了后堂,他年轻而俊逸的脸上写满了喜悦,一进屋就要说话,看了善桐一眼,倒是显然就咽下了话头。善桐忙站起身,说“去找大嫂说话”,这边就避了开去。自己心里也不是没有感慨:这情字也真是说不清的事,就那么几眼,他还真是把善喜往心里去了。

桂太太说不定还以为这是含芳得了上京的消息,自然并不阻止善桐,也许还喜欢她识得眼色,甚至还投来了一点赞许的眼神。善桐却恨不得脚步能再快些,只可惜她要故作不知情,走得还慢——心里对桂含芳也不是没有埋怨的:自己才从村子里回来,这边就来提亲,桂太太要不是傻的,肯定会有所联想。桂家人怎么都一个样,你说他缺心眼好呢,还是性情中人好呢?反正帮他一把,不管是为了还情也好,为了兄弟感情也罢,总是要惹得自己一身的臊。

果然,还没出院子呢,桂太太的声音就喊出了窗户。

“你——你——桂含芳你——”

她是气得连仪态都不顾了,紧接着屋内就传来了清脆的器皿碎裂声,善桐吐了吐舌头,忙加快脚步出了院子,不敢再趁这个热闹。想了想,索性先套车回去,连慕容氏都顾不得见了。

#

也不知道桂含芳是怎么和桂太太说的,善桐问起含沁,他也是含糊其辞,只说,“含芳对婶婶说起来,说的是本来就留意她久了,但以为她是要坐产招夫,这一次听我偶然谈起,才知道她有了哥哥要出嫁了,便过来找婶婶。这也算是把我们给摘出去了。”

反正只要咬死了这个说法,桂太太也是无奈,估计她忙于和含芳做斗争,又吃过善桐的亏,这一次不敢迁怒了。善桐也识相,不去她跟前碍眼,倒是含沁若无其事,他现在是有司职的人了,反正每天清晨出门,有时候要吃了晚饭回来,有时候也回来陪善桐吃饭。又有些军官夫人,素日里看含沁好的,也请善桐过去做客,话里话外,自然都打听老九房的消息。不论是换宗子还是含芳的婚事,善桐一律都只说不知道。

不过,又过了半个多月,事情也瞒不了亲近的人了。连善桐都知道——含芳大少爷和家里闹别扭呢,这几天干脆就睡在官署,不回家了。那些军官太太们家里都是有人在官署的,哪里还不知道?正好卫太太小生日,善桐肯定要具礼过去,一屋子人说得兴起,也不顾善桐人在一边,就道,“从前闹一个,现在闹第二个,桂太太也不省心。”

桂家新闻,就好比西北的天家密事,众人于情于理都是要关心的不说,兴致也是格外盎然的。便有人道,“怪不得是要换了宗子呢,也就是二少爷最稳重了。你看看这事,娶了一个还嫌不够,还要再——”

说慕容氏善桐还可以装聋作哑,但怎么说善喜和她关系不同,她见善桃面上不以为然之色甚浓,似乎正要开口,忙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众人见到她在,就都不说话了,耿太太笑道,“好啦,谈些别的吧,人家家事,管那么多做什么。”

转过身又叮嘱善桐,“这话你也不要搬运到你婶婶耳朵里了,免得坏了大家的和气。”

正说着,外头又来人道,“巡抚太太到了。”

卫太太小生日而已,总督太太和桂太太都没来,能请动巡抚太太,对卫太太来说已经是很有面子了。她忙带着善桃一块,又拉善桐,“你也来!”如此迎了出去,王氏打扮得也很是用心,遍体珠玉,大有压场身份,在一众下人环绕之中款款进来,大家携手互相问过了好,善桐便站到母亲身边,大家入席说话。

和桂太太不一样,杨家母女,自然是有城府的,尽管彼此关系还算得上尴尬,几乎才刚开始融冰,但自然不会让外人轻易看了笑话去,席间言笑晏晏,不露丝毫端倪。等吃过饭众人各自散开说话听戏,王氏才冲善桐点了点头,淡淡道,“姑爷送了些武威的腊肉来,你爹吃着好,下回有,再送些。”

这才是正常的翁婿关系,王氏口气虽然还带了浓浓的矜持,但善桐已有受宠若惊之感。更没想到含沁背着她居然又偷偷上门去打关系,想到他说的‘脸面值几个钱’,不禁又是熨帖又觉得有几分心酸。她忙道,“如有,那肯定送来,家里也许还有呢,我回去找找。”

一时又怕王氏婉转问起京城差事,便没话找话道,“怎么没见樱娘?”

“她都定了亲的人了,在家备嫁呢,没事就不出门了。”王氏看了女儿一眼,还是那云淡风轻的样子,“来年发嫁,嫁妆还没绣,她也要加油赶工了。”

善桐嗯了一声,不禁笑道,“恐怕大姨娘也要暗地里帮一把了——她这还是说的堂舅家吧?”

“就是说的你堂舅家的一个表哥。”王氏忽然微微翘了翘唇角,“你爹本来说要为他物色一个晋身的台阶——也是有举人功名的人了,我说算了。你大舅舅在京里,让他依附着过去就是了,前程还是我们王家自己谋,那是最好。”

善桐还以为她要再提京城的事,正是暗叫不妙时,王氏又看了她一眼,便压低了声音,在喧天的锣鼓声中低声道,“楠哥私底下管束他妹妹不和你往来的事,你怎么不和我说!”

这一问就把善桐给问住了,她是怎么都没想到母亲会知道这事的,一时张口无言,半天才道,“我——我——”

王氏狠狠地剜了她一眼,伸手捏住了善桐的手腕,看起来是亲昵,实则力道用得极大,几乎把善桐给捏痛了。她似乎要通过这动作来发泄心中的苦闷与怨气,一手捏住善桐的皮肉,狠狠转了半圈,才松手笑道。“知道痛了?让你以后行事再这样莽撞!连一个从奴才肚子里爬出来的庶子,都敢看不起你!”

话中那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自然是浓得不能再浓了。

善桐很有几分不服气,握着手又不敢多说什么,才要嘟嘴,王氏横了她一眼,她又忙学着母亲,做出一脸若无其事的笑来。她心底掂量了一会,也明白了母亲谈到京城大舅舅的用意:现在大舅舅就是王家最显赫的希望了,以他身份,也还提拔不了善樱的丈夫,自己的那位未曾谋面的表兄。王姑爷就只能依附大舅舅过活,看大舅舅的脸色度日了。而母亲不管怎么说,对这个哥哥是没得说了,前前后后帮了多少银子了,将来就是表兄入仕了,头两年要捏他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更不必说这暂时没有入仕的几年了,善樱妆奁不厚实,王姑爷也不是什么太殷实的人家,善樱别看远在京城,其实日子好不好,还是王氏一念之间的事。

要在往日里,这么一说也就是说了。可先说善樱,再提善楠,个中含义不言而喻:不要以为你杨善楠过继出去,有了嫡子的身份了,就可以肆无忌惮,甚至连妹妹都敢这样暗地里疏远诋毁。善桐做法对不对不说,也轮不到你来教训。亲妈亲哥哥没说话呢,你算什么?过继出去了又怎么样?你生母亲妹妹还在家里呢。就算将来跑了善樱,大姨娘还活着呢!

亲娘就是亲娘,两个人闹成这样,知道善楠做法,还是不由分说先占了个先手,大有日后从容收拾的意思,善桐只觉得满口发苦,她又是有些说不出的感动,又是有些说不出的安心——毕竟和母亲之间还没走到绝路,可又有些说不出的难受,她垂下头来拨弄着衣襟,过了一会才轻声说,“是姑爷告诉你的吧……”

“他要不说,还有谁告诉,我还指望你告诉?”王氏握住茶杯呷了一口,眼睛盯着戏台,轻声道,“不过就是现在,十三房也——”

话说到一半,又顿住了,唇边现出了个嘲讽的笑来,“大姨娘急得天天往我这里走动,话里话外,问的就是你们桂家的这门亲事,到底能不能成。”

事情至此,似乎善楠对这门亲事的反对主要还是出于陪嫁考虑,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善桐无话可说,只好低声道,“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要看婶婶答应不答应了。”

王氏沉吟片刻,便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吩咐道,“你还是要多做做工作,让你婶婶答应了是最好。”

她往后一靠,笑容里竟带上了微微的天真,“这么好的亲事不成,很多后续动作,都不好安排。”

和母亲关系缓和固然是好,但这也意味着她的行动又开始有人在背后掣肘了,第一个京城差事,第二个含芳婚事,王氏都根本不是以商量的语气和她提的。善桐真是有千般无奈也说不出口——她现在去和桂太太提善喜,还不如直接去捅马蜂窝,可又不好驳母亲的回。正要说话时,那头鼓声住了,卫太太笑着问王氏,“和闺女说私房话呢?”

这话顿时又咽了回去,她只好和母亲一起堆出笑来,又投入了虚情假意的应酬中。

196、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