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桐倒很能体谅含沁,“他最近公事忙,私事也忙嘛。”

就把参股船队的事抬出来当借口,“几万两银子的进出,是肯定要仔仔细细的。最近下了值,他就忙这些事。”

四红姑姑一辈子没儿女,亲手把含沁拉扯大的,在十八房地位和半个主人也差不了多少,听善桐这一说,吓得坐起身来,仔仔细细地问过了前因后果,犹自叹道,“你们也实在是太大胆了,这么大的事,不问我也就罢了……连宗房的意见都不请教?”

善桐笑了笑,提醒四红姑姑,“宗房要问起来,我们是哪来的这么多钱呢?不和姑姑说,是你这一向多病,怕你又添了心事嘛。”

四红姑姑其实也就是小病,自从进京之后虽然告病的日子多,但多半是和小两口闹别扭罢了,现在牌位也请回来了,木已成舟,她也慢慢消了气,这一回倒是真的染了风寒。听善桐说得巧,她面上一红,遮掩着就咳嗽起来,过了一会才道,“就为了这事?可这事是孙夫人开口,他有什么好忙的。皇后娘家,还能挑毛病不成?左右孙家银子是多得堆山填海的,也不至于坑我们这点钱。难道我们小东家还要去挑大东家的毛病?你这话说得不实在啊。”

到底是老姜,善桐这么简单几句话,她都能听出破绽来。善桐心虚地笑了笑,也不敢再往下去说了,只道,“还忙些朝廷里的事,说了姑姑也不明白。男人们的事嘛,连我都插不上话,使不上劲呢。”

的确,儿女婚事也好,两家叫好互相试探也罢,这是女人的领域,可牵扯到家族前程的大事,就非得男人出面不可了,女人只能从旁协助。如果这事还大到了朝廷局势呢,那么女人就是彻彻底底的旁观者,只能出点主意也都顶天了,别的事最好啊不要掺和,连口中都别带出来——这就不是女人操心的事儿。即使是宫中的女人们,谈到朝廷大事,也都像是在看戏。她们更加着紧的还是和自己切身利益相关的争斗,就譬如说皇后,因为始终未能找到琦玉,她的身份到现在都不能化暗为明,这一两个月里善桐和孙夫人几次碰面,都听到孙夫人意思,皇后的脾气是越来越坏了。

“大面上自然是和往常一样。”孙夫人罕见地带了几丝形于外的忧心,“私底下在几个绝对可靠的宫人跟前就不行了,脾气大还好,无非是底下人更小心伺候些罢了,可她成晚成晚睡不好觉……好在对外还能撑着,众人也都没看出什么不对来。”

坐在那个位置上,承受的压力不是寻常人能够想象的,要换作自己是皇后,表现得说不定还要更浮躁。奈何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本事胜不过牛家,明知琦玉就在宫中,还是找不到人,这有什么办法?善桐也只能叹气,“输了就是输了,以娘娘身份,这一局的胜负根本无伤大雅。找回场子的时候多得是,娘娘又何必如此介怀呢?”

孙夫人也有点无奈,“侯爷就要出京了,这几年家里没个能做主的男丁,娘娘心里也是松不了一口气,也是担心侯爷……我这还没空进去多陪陪她,你进宫见她时,多说几句好话,哄哄她开心吧。”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善桐进宫见皇后时,除了劝她宽心之外,也难以起到更多作用——“人就在宫里,我身边太监都有看到的……就是捉不到人证。”

少了最关键的人证,皇上这几个月根本又很少进宫,恐怕对牛淑妃的谋划根本茫然无知,皇后就是想开口,也都没这个底气。善桐也只能跟她拉拉闲篇,尽量宽慰她的心情。皇后显然有几分苦闷:这里头的文章实在是太私密,无法向任何人倾吐,又说了几句,她竟朝着善桐诉起苦来,又叮嘱善桐,“回去千万别乱说,就你是信得过的,我这才开口,换做别人,一个字都难听到——”

善桐头皮发麻,口中却自然是道,“娘娘就尽管放心吧,我的为人您还信不过吗?现在坊间要有流传琦玉的事,您再来疑我也不迟那。”

皇后也无话可说:在牛家这事上,善桐前前后后,可不知给她帮了多少忙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其实现在,人证全有了,她是怎么被送进宫的。封……封子绣全查了个水落石出。”

提到封子绣,皇后面容略微扭曲,深深的忌恨只露出一刹那,便又若无其事地往下说。“但关键就在于,皇上似乎根本就不知道牛淑妃是在闹狸猫换太子的事,还以为真是牛淑妃有了身孕,我心里就想,由封子绣问一问,皇上究竟到底知道不知道,若能问出个实话来,我这里也好办事。我也不求他去请连公公出马,这些事我能办……甚至再忍几个月,等牛淑妃那一胎应当是肚子要大了的时候再出手,我也等得及,这种事情,有了就是有了,没了就是没了,别的场合她躲得了,年节她是躲不了的。”

她顿了顿,又往下说道,“可我现在就是不懂皇上心里想什么!这事究竟他是有数还是没数。要皇上是默许她这么办事,那我赢了这一局,却和输了也没什么两样。要皇上的确不知道,那还能这么办……”

善桐实在是已经被她给绕晕了,只懂得现在皇后迫切想要知道皇上的心思。她嗯了一声,顺着皇后的话往下说,“那封子绣他——”

“封子绣架子大得很!”皇后终于是露出心中不满,袖子一扫,竟是罕见地动了真怒,猛地一拍桌子,袖风带起一个瓷杯,滚落地上摔得个粉碎。“只查出牛琦玉确实是进了宫,又从我们这里问得了她现在就藏在宫里,牛淑妃有孕时间是在四月……他就称病了!躲在家里装死,谁也不见,什么事也不管,倒是把我们晾在这儿了!”

善桐想到含沁这几天回来偶然提起,“最近都没见到他,皇上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心下已是信了十分,她望着皇后脸色,不禁叹息起来:要皇后受一个娈宠的气,也是有点欺人太甚了。恐怕皇后气不但是气封子绣不能如臂使指般受孙家的指挥,气他竟不给自己面子,还气孙夫人执意要和封家合作,使得她不得不受这一番污糟气。

不过,封锦既然答应和孙家合作,为什么又这样半途而废,善桐也有点不解——看如今皇后的表情,或者本来还只是有些嫉恨而已,如今是已经将他恨之入骨了。树这么一个强敌,难道就很好玩?

“他毕竟是位高权重之辈。”她字斟句酌地为孙夫人分辨,“别的不说,就凭我们这样查,是查不出一条完整的锁链的……只没想到那一位办事也太有意思了,事都没办完呢,怎么就不玩了。”

皇后叹了口气,也就跟着把怒火往封子绣身上倾斜,没扯孙夫人,“我就是这样想,究竟我是皇后还是他是皇后。但凡他要是个女人,我也不说什么了,男子阳刚之身颠倒人伦,行此内媚之事……”

她恶狠狠地呸了一口,居然连风度都不要了。“真令人恶心!”

善桐好说歹说,好容易将皇后重新哄出了笑容来,两人还未说别事,忽然有人来报——养娘领着长公主来给皇后问好。

先皇虽然在位时间不断,但子息一向不旺盛,皇子不多,公主更少,除了已经成亲的两位,和前些年夭折的福安公主之外,宫中也就只剩一个福寿长公主了。今年也就是十一二岁,年纪还不大,依附她母亲在太后宫中居住,善桐几次进宫,因没往太后处问安,都没见到她。此番却忽然遇见她给皇后请安,皇后也就给她解释了一句,“现在朝廷里又有人提和亲的事了,孩子吓得不轻,老往我这来问消息……”

她见善桐有点不安,还笑道,“我知道你们都不爱给她行礼,她年纪太小了,辈分又高,不过这也是没法的事——”

正说着,长公主已经进了内室,皇后冲她招手微笑时,善桐已经起身要拜下去,长公主忙细声细气地道,“快请起来,您年纪比我大,还这样客气,折煞我了!”

虽说双方还是第一次见面,但长公主显然已经知道善桐身份,对她也格外要客气一些,坚持不受她的礼,两人不免又客套一番,这才各自坐下说话。善桐冷眼度去,见她小小瘦瘦一个姑娘家,生得也不如何醒目美丽,只得清秀二字,同皇后说话时怯生生的,瞧着弱不禁风的,挺可人疼,心里越发就难受起来,长公主和皇后说话时,她都不插口,皇后见了便笑道,“瞧你,谁都处得好的,唯独在她跟前怕羞!”

说着大家倒都笑了,善桐借机道,“我是惦记着去看望宁嫔……上回她还说了,令我进宫了过去陪她说话——”

眼下再不过去,几乎是一到景仁宫就要出去了,皇后也要应酬长公主的,因就道,“那你过去吧!免得宁嫔回头还埋怨我呢!”

善桐便逃也似的出了坤宁宫,往景仁宫去和宁嫔说了几句话,宁嫔问起坤宁宫里情况,也道,“真不知是谁,又说起要招降北戎的事情。要招安,那就得和亲,这才一个月不到,福寿妹妹病了两场,全是吓的。”

“招安结姻的声音是一直没停的。”善桐便轻声道,“其实这也是从前答应过的事,罗春一直咬着不放……”

“那都是前朝的事了。”现在宁嫔也算是天子近人,时常到皇上身边陪伴,她反而没了从前那份张扬,多了份淡定沉稳。“皇上提起这事,一直是不以为然的,老说‘这都多少年没和亲了,福安就是活活吓死的,难道还要再吓死一个?’我们也一直和福寿说,让她别担心了……唉,只是前头不放过我们后宫里这些可怜人。”

善桐勉强挤出一丝笑来,轻声道,“后宫中锦衣玉食,也不算是可怜人了。真要这样说,西北战地那些旦夕且死的百姓们,还不知要怎么着呢……”

她这话也说得有理,宁嫔没和她争,只笑道,“算了,那都是前朝的事,真要和亲,也就是福安没跑,我得了闲想想,也觉得西北要是能安静下来,皇上也省心些。这一阵子在前头的时候,见皇上一天看的折子。”

她比了比,“——这么高!西北、西南、东北、东南,就没个太平的。要能和亲招安,西北就安静下来,皇上也许就腾得出手来做别的事啦。”

一时又一拍手,笑道,“说起来还没恭喜你呢!”

善桐满头雾水,道,“恭喜什么?”

宁嫔哎了一声,便握住善桐的手笑道,“你还不知道?是了,想来皇上压住了公文,还没往下发呢——就昨儿我被叫出去的时候,还听见皇上同人说呢。你舅舅高升啦,安徽缺了学政位……我虽然不懂得外头的事,但也知道这是大喜事,可不就赶着恭喜你了?”

259、泰西

学政是一省三台之一,也是从三品的高官,可同巡抚、巡按分庭抗礼不说,每年省里乡试主考按例都是学政,举子们是要认老师的。历来内阁大学士,背后都有一群朋党,不朋不党的人比如善桐大伯父,官声是好,可惜一辈子也就是个三品、四品的实职,想要再往上走,那就很艰难了。而结党最直接一点,师生。有入阁希望的年轻官员,往往都要做一任学政,好比当时善桐堂伯父如今的杨阁老,年纪轻轻放出去就是做江苏学政,嗣后一转身就是江南王,如今五十多岁年纪,便进京入阁,有希望做下一任首辅了。王大老爷虽然大器晚成,但能从皇上身边打熬出来,外放去做学政,足证皇上对他还是极为满意的,大有培植他将来入阁的消息。宁嫔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就中文章,她自然也很清楚,才有恭喜之语。

善桐虽然别有心事,但乍听喜讯,自然也为大舅舅高兴。忙起身郑重谢过宁嫔传递消息,宁嫔反而笑道,“迟早都要知道的事,早知道晚知道罢了,又不是什么私事。”

她顿了顿,闪了善桐一眼,又低声道,“你刚从娘娘那里过来,可觉得娘娘这一向似乎心事很重?”

她刚送了个顺水人情,善桐自然不好敷衍坤宁宫里的情况。不过宁嫔对“狸猫换太子”一事几乎一无所知,善桐也肯定不可能擅自揭盅,因只得含糊道,“淑妃娘娘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太子身子又孱弱,娘娘心事自然也就更重了……”

说着,见宁嫔不禁伸手去按自己的肚子,便又说,“还是那句话,谨慎小心,左右逢源,您的好日子在后头。内宫争斗,心里有数就行了,自己下场却又不必。”

宁嫔若有所思,点点头又笑开了,“也好,最近咸福宫大出风头,虽然淑妃姐姐很少露面,可上上下下都盯着她,我倒是不显了。皇上几次叫我过去,也没人多说什么。”

又叹息道,“不过皇上这一向情绪也不大好,也还是昨天,刚发了一顿火,说是北疆那边又出事了,燕云卫消息传递得不够快。他冲连公公挑了半天燕云卫的刺儿。”

为什么从来皇上身边的红人都是最吃香的?因为九五之尊哪怕是一颦一笑,对底下人来说都是生死交关的事。而和宠臣相比,宠妃透露出的信息往往更私人化,也更详尽入微。王大老爷同含沁就算再得宠,也很难捉摸出皇上的真实情绪——身份放在这里,他们不是可以随意谈心的关系,可女人就不一样了,宁嫔恰好似乎就是一朵不错的解语花,并且对善桐还有一定好感,这先后传递的两个消息,一个是无意间顺水人情就不说了,第二个却摆明在提醒善桐:挑剔北疆消息,这说明桂家恐怕要有麻烦了。

善桐忙作出惊讶表情,宁嫔见她吃惊,知道她不知情,便详细告诉她道,“据说是那个鬼王叔又在边境作乱,这一回还是和从前一样,带他的那群亲卫队进关劫掠,好几支商队都遭殃了。财物给养没了不说,还有些人死没全尸……消息是前段时间就模糊传来了,当时燕云卫的人也许去查了,昨儿才给的结果,皇上越看越气,摔了折子,又骂燕云卫的人‘全养懒了’,还说……还说你们桂家,‘没能耐,连个边境都守不住’。”

守不住边境的是桂家?连里朝廷的存在都茫然无知,十几年下来北戎一直屹立不倒,还真不是桂家没能耐,桂家要再没能耐一点,当年只凭空降下来的许家,恐怕还未必顶得住大军压力。善桐不禁微微冷笑,宁嫔也有点尴尬,“皇上多半只是气话罢了。后来连公公说,‘这伙人走的都不是官道,抄小道的商队能有什么好人?要不是还有人活着出来报官,只怕全死在山里都没人知道’。皇上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又说‘也不知这些年黑吃黑,被他们吃走了多少好东西……娘的,就是走私出去,好歹还换点钱进来,这样只出不进的,真他娘的亏死了’。”

她学起皇上骂娘的声气,简直是惟妙惟肖,陪着那娇憨声调,可爱到十二万分,连善桐看着都爱。她的笑意就露到了脸上,宁嫔一吐舌头,自己也笑了,“皇上平时脾气极好,从来很少这样发火的……这一次可能是被搞烦了,又说,‘还是要怪燕云卫,这么多年都查不出所以然,罗春那些火器到底怎么来的!查不出这一点,西北怎么安静得下来’。连公公要说话,又看了我一眼,我就站起身要告退了,一两句还好,要谈大事,我们是不该在边上伺候的。皇上又让我别走,说,‘算了,这么多年都纠缠着这个,也纠缠不出来,先就这样吧。让燕云卫的人摸摸底,看他们都运的是什么……是哪家的人’。”

善桐的心跳一下就提了起来,她竭力保持平稳表情,只轻轻地点着头,显得自己正认真听宁嫔说话,宁嫔说了几句,看她一眼,忽然又嘻嘻一笑,道,“本来不给你学的,可不就是为了这一句?仔细听着啊!——皇上这么说了,又出了一回神,和我下棋,几步都没走好,连公公见他不说话,要下去了,他忽然又说,‘你觉得小桂这个人如何?’”

善桐呼吸一紧,宁嫔却偏又不说了,只得意洋洋地望着她,显然是等她来求,要逗她呢。等善桐软硬兼施,上去要拧她了,宁嫔才笑道,“哎哟,别闹别闹,我说就是了。”

她神采飞扬地道,“连公公说,‘他有能耐,有出身。只是皇上要是想他回去西北办事,恐怕还要再历练几年。’皇上听了,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不错,他就是年纪轻了些,坐不住桂家的庄,似乎又不是桂家本家的人,要压住几个兄弟,还得有点军功。’”

这挑剔虽然是挑剔,但个中蕴含着的泼天富贵,几乎令人连呼吸都要屏住:执掌桂家,就等于是执掌西北牛耳,如此一地诸侯的身份,如不是得到皇上的大力扶持,又有谁能翻得了桂家宗子的盘?皇上这么说,显然是有意扶植含沁,将来就是不坐镇西北,只要成了气候,还怕没有官职吗?可善桐却并不止是欣喜——她是为含沁高兴的,含沁的才华终于得到了应有的赏识和重视,可随着这份重视而来的,注定将伴随了更多心机、更多阴暗的官场路,却又令她有几分疲倦同畏惧。

仅仅才走到这一步,她就已经见识了这肮脏的官场,同官场底下那阴暗得叫人连恶心都顾不得的潜流,将来越走越深之后,她会变得什么样,含沁会变得什么样……

不论如何,这终究是个喜事。现在也不适合太深入去想,善桐露出笑来,谢过了宁嫔,“真不知道该怎么还这个情才好了,姑爷知道,怕不要受宠若惊城什么样子!”

宁嫔有点不好意思,“要还我的情,你就相机在娘娘跟前多说我几句好话就好了……”

她又噗嗤一笑,亲密地挽住了善桐的胳膊,“你别瞧不起我,才送了个人情就问你讨还……宫中日子,不容易呢!”

善桐忙道,“这是哪里话。就是没这事,我自然也为你说话的,一家人,不帮你帮谁?”

“这可不一定。”宁嫔就撇着嘴说,“我虽和你是亲戚,但你和那个琦玉姑娘,不还是一道长大的吗?将来你偏帮谁,这还是难说的事呢。”

善桐一时愕然,这才知道宁嫔毕竟还是很有本事——姑且不论她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至少她已经摸准了皇后的脉门,明白了皇后所打的‘空手入白刃’的主意。只是恐怕还不知道宫中局势瞬息万变,现在的琦玉如果落到皇后手里,等着她的恐怕还不是提拔,却也许会是一碗堕胎药了。

“也就是见过几面。”她顿时又撇清起了和琦玉的关系,“比得上血脉亲吗?”

见宁嫔露出笑来,善桐也不禁跟着苦笑,想到方才见到的福安公主,她忽然觉得,也许自己倒不如还更无情、更算计一点,自从进京以来连番谋算之后,所剩无几的这一点良心,对她而言,似乎更多的已经是一种拖累,而不是一种坚持。

再看看宁嫔,忽然又禁不住为她惋惜:在权力场里,走得越高,所处的环境也就越冷酷,也许将来有一天她还能放下一切,同含沁一起回天水去。但对这些如花似玉正当年少的女儿家来说,宫廷便是一只张大口的巨兽,进了它的肚子,即使变成了高高在上,最顶尖的权力动物,这一辈子她们也都不再有机会,离开这个阴森寒冷、尔虞我诈的牢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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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次进宫,出来都累,善桐上次去看七娘子还同她说,“从不知道连一句话都能说得这样累。”七娘子也道自己每次进宫回来都有点虚脱,这一次虽然带了好几个好消息出来,但善桐还是发自内心感到自己又肮脏又疲倦,只想快马去小汤山,在温泉池里舒展舒展筋骨。不过一进后院,她就又露出笑来——隔着窗子都能望见大妞妞,小丫头正贴在窗户上冲她挥手呢,一张嘴就是八颗牙的笑,手里还攥着舅舅送她的拨浪鼓,一边挥手,一边来回地摇。她舅舅正抱着她,也学着外甥女的样子冲善桐挥手,含沁撑着下巴在一边看着,表情有点无奈,虽没招手,可眼里笑意盈盈,也用眼睛同善桐打招呼。

善桐一下就觉得这满身的疲劳全都不翼而飞,她快步进了里屋,还没进门就高声笑道,“今儿巧了,你怎么提前下值了?还有大哥,今天居然有空过来!”

一进屋,大妞妞就挣扎着走到炕边,要往善桐身上扑,榆哥忙一把抱住,令大妞妞不至于摔下炕去。小丫头一下就不喜欢舅舅了,手舞足蹈,口齿不清地道,“娘——娘——舅舅——”

这显然是要告状,可却又说不出来,大妞妞急得就要哭。众人都被逗笑了,善桐解了斗篷,就在含沁身边坐下,把女儿抱在怀里,脸贴着脸说了几句话,大妞妞这才满意,笑嘻嘻地坐在母亲怀里,又拿过含沁的手把玩。

“这一阵子皇上心情不好,少见我们,也不大出门。”含沁就说,“今天天气更不好,似乎要下雪,我们就接二连三都溜号了。我一回来刚巧遇到大哥,大哥是来上门审你的呢!你又进宫去了,累得县官大人等到现在。”

以含沁的为人,和几个大舅哥还能混不好?一两年下来,也就是善楠估计始终还是看不惯他,如善檀、善梧等人,客居京城,衣食起居除了孙家照料,也就是善桐含沁多关照了,善檀见善桐几次,都提含沁的好儿,善榆更不要说,和妹妹都没那么多话讲,同含沁谈天却是滔滔不绝。此时被含沁这么一打趣,一屋子人都笑了,他也不理妹夫,急切地探过身子,将怀里的书珍重露出给善桐看,道,“这书你是从哪里来的!得自何国?我问你家姑爷,他只卖关子,却不肯说!”

善桐望了含沁一眼,含沁摊手道,“我要早说了,他能打上许家去,哪里还会留在这里等你?现在天气阴了,天色也晚了,酒菜都备好了,眼看着舅爷只能留下吃晚饭了,大妹子也见着哥了,这便到了能说的时候啦。”

原来是为了留善榆吃饭,善桐会意地一笑,也跟着逗善榆,“你就只管看,何必管我从哪里弄来,总之你看得好就是好东西。”

榆哥急得跳脚,“我就是半懂不懂的,又忍不住看,又看不懂,连李先生那样见多识广,都不知道是哪国的文字!”

说着就千般央求善桐,连善桐令他把媳妇接来京里,又让他搬进家里来住也都满口答应了,善桐也拿这个大哥没法,只得道,“这些话我可都是记在心里的,你不许赖账——”

这才将来源告诉给善榆知道,“从海外搜来的,只这几本,并还没有人通晓中西文字可以翻译。我前天去许家还问世子夫人呢,世子夫人说,这不是会说两国话就能看懂的,有些字是……是什么拉丁文?只有泰西那边的达官贵人也许才看得懂呢。”

话才出口,含沁一拍大腿,先叹道,“坏了。”

善桐猛地也觉出不对,可话吞不回去,再看榆哥时,见他默不做声,转动着眼珠子似乎正在运气,心底也是一个咯噔:为了一本书跑到泰西之地去,榆哥好像也不是干不出来……

260、和亲

当然,在现今天下,要去泰西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就是如今预备南下的这一批船队,其实要去的也不是泰西,顶多能走到传说中的身毒、大食,再要往前,那就是往前朝三宝太监曾经到过的朱步、麻林诸国而已,善桐这一向因为船队生意,多少也了解了一番前朝远航的事,据说就到了这地儿,距离泰西也还有一大段路呢。

榆哥却不大听得进去,只和善桐辩道,“那西洋巧器也好,那些西洋传教士也罢,又都是怎么过来的?他们能过的来,咱们自然也就可以过去了。”

“那都是几十年才来一个的,而且还是从陆上过来,走了西域那么一大长条路。谁知道在路上能出什么事儿?”含沁也说,“西域再往前那些小国,自己也乱得厉害,这都是一阵一阵的,这几十年没有人过来,应该就是他们正乱着。”

总之,去泰西这件事,榆哥在家庭里是肯定找不到任何同盟的。善桐见他还有些不甘心,虽不和小夫妻辩了,但转着眼珠径自沉思,似乎还是在琢磨着去泰西的办法,她不禁好一阵头痛,只得又道,“好啦,告诉你了,回头你就派人把嫂子接来。男子汉大丈夫,答应我的事,可不许不作数。”

榆哥嗯嗯啊啊的,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只若有所思地抚着书面不语,善桐和含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担心,只他也是这么大的人了,话不好说得太过分,免得榆哥生气起来,那倒不美了。

等吃过饭,大家分头安歇时,善桐才和含沁后悔道,“早知道我就不说那一句话了。谁能想得到,连泰西那样远都未能拦得住他!”

“你也的确是不应该,”含沁这回倒是没帮善桐开脱,反而轻责道,“这本书又是写的他有兴趣钻研的东西,他又看得半懂不懂的,你不能因为这学问似乎无用,就觉得他也该和你一样搁到一边去。若是你,看了这书,知道泰西那一地也有这些饱学之士,对学问的钻研竟丝毫不落人后。你难道就不想去?”

善桐也是大为后悔,连今天听到的两个好消息,她简直都没心思说了,她怏怏地垂下头去,也不要人服侍,自己跪在床上铺被子,一边铺一边忍不住就道,“他就是不为我们想,也该为娘想想,娘一辈子就算对不起过多少人,也唯独没有对不起他。这一去,就能平安回来,路上也要有几年了……这几年娘的日子要怎么过?总是这样不消停,折腾的全是这些费心的事,火药也就算了,这一次,我愿他就只是想想罢了!”

含沁却淡淡地道,“要我说,他就是被你娘给宠得不舒服,这才跑出来的……”

但这话他却不往下说了,善桐也不问,叹了口气,终究是提振起精神来,给含沁道喜。“就昨儿,宁嫔奉诏出去,同皇上弹琴下棋解闷儿,皇上一边听琴一边看折子,又顺口和连公公谈天,就说起来你了……”

便一加一减,将王大老爷将获得提拔,以及皇上对含沁的考语说给他听了,含沁听得双目闪闪,却并不说话,虽然得了皇上的夸奖,可却没有一点骄矜之色。善桐说完了,想到福寿长公主怯生生的样子,又不出声地叹了口气,却不提这件事了:有些事愿意不愿意都要去做,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加重含沁心里的负担?——虽说,她也不能完全肯定,含沁究竟会不会在乎一个素未谋面的金枝玉叶到底是怎么走完自己这一生的……

只她不说,含沁却还是看得出来的,他一边烫脚,一边就寻思着和善桐说,“从前没有动作,主要还是因为那毕竟是火药,这种事善榆自己折腾不要紧,我们要还从中搅和促进,要是出事,被岳母知道了是要落下大埋怨的。但现在看来,要把他的心从泰西之事上分出去,还非得祭出火药这一招了。工部现在正焦头烂额,因爆炸一案,似乎整张新配方都要作废,白云观那边,快半年了也没个结果,李先生他们心里也一样着急。这时候谁出面撮合一下,那就是两好合一好,现成的登徒子遇狐媚子,两边一合上卯,他对那两本书也就没那么热心了。只是将来岳母问起来时候,你要多费唇舌解释解释,别让老人家误会了我有意勾搭他在这条路上越走越深呢。”

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不然,善桐还真怕榆哥找个借口南下去了广州——他又不是囚徒,她也不可能把哥哥关起来。而要令榆哥混上船了,天南海北,恐怕这一辈子能不能见面,那还真是难说的事。

一辈子就这一个亲哥哥,很多话都埋怨不出口,就连对着含沁也说不出来,也就是自己想想罢了。善桐心里对榆哥也不是没有不满的:不求他上进,母亲给他铺好路了,这一辈子就是不上进也没人能给他气受。不求他老实本分,家里钱不少,只要不嫖不赌,平时奢靡一点也没什么。求的无非就是平安两个字,可榆哥倒好了,在家搞不了火药,就跑到京里来搞,只要是他喜欢的,就没有不令人提心吊胆的。姐妹兄弟们终究还说不了什么,可母亲值吗?付出这么多,榆哥给过一点回报没有?

她就有些怏怏不乐,上了床也很久都没睡着,又怕翻来覆去吵了含沁,只好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数着床帐上的水波纹。含沁一开始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在黑暗中摸索着握紧了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前捂着,又轻轻地道,“我看你心事不止这点,下车进院子的时候,脸上就有些不对了。”

如此观察入微,让善桐说什么好?她犹豫再三,心知要搪塞丈夫,自己还没那么本事,便也索性直说了。

“这一次进宫,恰好又遇到福寿公主来着……”

含沁便不说话了,小夫妻肩头碰着肩头,在黑暗中并肩躺着,善桐觉得为含沁握住的那只手出了点汗,黏黏的,过了一会又变作了湿冷。她再叹了口气,低声道,“叔叔那边的折子,应该也快到京城了吧。”

“嗯。”含沁轻声说。“来信里还提到你,对你出的这个主意,爹是很喜欢的,也夸你心思很灵巧,最难得,是手法很正。并且专挑晋商下手,这一招是连他都没有想到的。”

不论帝王如何想,他一个人独木难支,怎么可能统领天下。朝事还是要朝官来办,福寿公主的命运,其实也不能说就掌握在了皇帝手里。明摆着,现在东南要开海,主要是为了历练海兵剿灭海匪,南洋水匪凶,连善桐都知道,这块骨头多硬那是不用说的了。西南一带,虽然安南等国已经被揍老实了,但土著闹事还是此起彼伏,云贵总督根本就做不久,朝廷历年来是持续往云贵增兵。东北女真人,从前一度壮大得几乎威胁前朝边境,后来式微了近百年,现在又强盛起来……几十年来朝廷能拿的出手的胜仗其实也就只有对北戎的这一场。现在说要继续四面开战地去打,就是皇帝也没有这个底气,罗春又一直强调这份婚约——地丁合一的事还在闹腾呢,边境不宁静,对内怎么推新政?这时候推和亲,推招安,推‘分头示好、挑拨离间、分而治之’,简直是正当其时,皇帝是不动心都难。

善桐出的这个主意,其实也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天下局势就是如此,她没有说谎,也没有误导,桂家顶在第一线上的武将,也最有发言权。他们和北戎都打了多少年交道了?这十二个字,绝对是切中北戎命脉,而且‘以和为贵’,以后朝廷战略重心如果从北线移开,桂家兵肯定不能和从前一样要什么有什么,这几策还算是体现了桂家的公心,几乎还能在皇上那为桂家讨着些好儿。而要实行这计策,桂家也是不二人选——这边许亲给罗春,那边和小达延汗眉来眼去,给这家一点好处,送那家几份礼物。最好是年年都让他们自己拼上几场,喂上几颗包了毒的饴糖,十几二十年后,北戎也许就这么逐渐衰弱下去,纵不衰弱,只要不更加强大,等朝廷腾出手来,等着他们的就不是羁縻,而是约束了。

这计策几乎无可非议,对桂家来说却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借口:十几二十年之后,二十年三十年之后,甚至是换了个皇帝之后,还有谁能如此精确地分辨出这种策略的起始时间?桂家等于是奉旨和北戎眉来眼去,即使是和里朝廷翻脸,从此不再同他们往来,里朝廷要对付桂家,总是要多费一番手脚。不是说有了此策那就能高枕无忧,起码桂家是多了些腾挪的余地,比现在的情况,那是要好得多了。

“糊涂账囫囵吞,”善桐便喃喃地道,她似乎在说服自己,“这一策,起码是保证边境战火,再不会像现在这样频繁了。”

她这还是在介意福寿公主——含沁也听出来了,他轻轻地哼了一声,语调反而要比平时更冷硬。

“你当年是见过罗春,也听过他们谈判的。”他低声说。“封子绣在许嫁福安的时候,可没有一点不忍。他是代皇上来的,许嫁公主这么大的事,不可能是他一个人的主意,肯定是得了上头的预先许可。先帝卖女儿卖得挺欢实的吗,他们都没不好意思呢,你就不用忙着羞愧了。”

“我也不是羞愧……”善桐又叹了口气,“我是也明白这种被卖掉的滋味……只无非我是为了我哥哥,她是为了她家的天下罢了。我就奇怪,都说保家卫国是男人的事,执掌天下是男人的事,凡是好事那都全是儿郎占了去,怎么到了要算账的时候,就又老把女儿家给推出去呢?”

含沁倒不禁失笑,他一把将善桐搂在怀里,亲昵地道,“你怎么就想到这里了?成天闲着没事,就会瞎想!”

说着,便一边揉搓着善桐的肩胛,一边道,“这世道就是这样,你多想也是无用。你当福寿要不嫁去草原,日子就很好过?我看也未必,历来公主那是短命的多,就说这一朝,有多少公主是享过福的?这就是她们的命!世上不公道的事可多了去了,咱们啊,先保住自己,再来谈别的吧。”

这想法是要务实得多了,善桐点了点头,也就收敛了不切实际的一点感伤,笑道,“我就这么一说,好啦,时辰也不早了,不做别的事,那就睡吧。”

含沁推了善桐一把,佯怒,“你天癸上身,竟还来撩我?”

善桐也笑了,“谁知道你这么心细,连这个都留神到了。”

“每个月还不就是这么几天嘛?”含沁又将她搂得紧了些,在她耳边低声道,“要不然,你……”

“去你的!”善桐咯咯笑了,“这么晚了,谁耐烦伺候你,睡觉!”

两夫妻笑闹了一会,也就各自入眠,只是当晚梦里,善桐到底还是梦见了福寿公主,和她那一张瘦削羞怯的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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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含沁说起,“此事早晚都要下来,宁嫔说的对,消息出来了这才能当真,我们事前传递消息,徒乱了舅舅的心神。”因此善桐虽然知道了好消息,但并未同舅舅说起,等过了七八天调令下来了,这才上门去恭喜舅母,却是人还没进巷口呢,就被那一溜马车给吓得打道回府了。——王家地方小,这么多官太太已经够折腾米氏的了,她也就不跟着添乱。

等避开了这波风头,她这才上门去帮米氏打理行装——安徽距离福建这就近了,王时这两年也在黄山一带盘桓,在安徽办婚事,倒是比在京城办婚事要合适得多。有些在京城置办的细软箱笼,就要快点运到安徽去了。又恭喜舅母,“如今您也算是衣锦还乡啦!”

今日难得大老爷也休沐在家,正袖着手在廊下看丫头们忙忙碌碌地装箱塞稻草预备运瓷器。隔着窗户听见这么一句,他转过头笑着指了指善桐,道,“你也来逗你舅母!”

的确,和淡定从容,只把喜意在眉梢透出少许的大老爷相比,米氏的喜悦就要真切得多了。她的打扮尽管还朴素,可看着竟要比几年前在西安时还年轻了几分,就对善桐的打趣,她也只是抿着嘴笑,竟是来了个全盘默认。这喜气洋洋的,倒是招得善桐也跟她一般喜欢,两人里里外外忙了一会,大老爷又把善桐叫到一边,问道,“今日含沁怎么没来?”

得知含沁入值御苑,今晚都要在宫中过夜,他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就又道,“你同我来书房说话。”

善桐知道这是长辈离京前将对自己做的指点,忙收敛玩笑神色,正正经经地随着大老爷进了书房,在舅舅下首正襟危坐。

大老爷却并不着急,他慢慢地喝过了一杯茶,时不时巡梭善桐一眼,见善桐神色宁静,也不禁暗自点头,又寻思了一会,才慢慢地道,“孩子,你往宫中这潭水里,淌得太深了。”

261、感激

只听这句话,便能晓得王大老爷——又或者是晋商,的确是消息灵通,非但朝中事了如指掌,连宫中事也都不落人后:或多或少,皇后的那件斗篷,也是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善桐轻轻地叹了口气,还等着大老爷的长篇大论呢,可没成想大舅舅又不说话了,只是注视着善桐,显然是在等她开口,她只好低声道,“和宫中的娘娘们打交道,凭我身份,的确是可能动辄得咎。舅舅的顾虑,我心底明白的,只是……这也是不得已的事。”

“你也是妄自菲薄了。”王大老爷反而说。“现在天下掌着实权的将领,十个指头都数得出来,其中就以你们桂家兵力最多,权力最大。含沁的确年小德薄,比不上那些巨鳄,可你们身为桂家在京唯一的近支族人,这些奶奶太太们对你特别客气,也是应该的。就是在宫中,除了两宫太后、太妃之外,恐怕也没有谁会给你太多脸色看。”

他顿了顿,见善桐不接话,便又续道,“我也猜出来了,以你的性子,如没有特别的原因,是不会往宫里凑合的。只怕……是你们家要对牛家动手了吧?”

他在书案上翻找了片刻,寻出一封信递给善桐,“你看看。”

其实善桐毕竟是出嫁的闺女,虽然亲戚情分在,但两家政治立场可谓是泾渭分明,晋商和桂家交恶,这是王大老爷又或者善桐都改变不了的事实,王大老爷这样办,多少是有点犯忌,善桐把信捏在手上,一时还有些犹豫,王大老爷见了,便喝道,“让你看,你就看!和舅舅你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善桐只得拆开信来看了,见却是西北方面写来的信——未见落款,只说了在那群商队尸体中翻检出了一封信,信里落款处只盖了陕甘总督肖氏常用的一方私印云云。

即使对桂家用计几乎是了如指掌,看了这封信,她也不禁暗自咋舌:桂家这几年在西北,可谓是容忍牛家一步步蚕食自己的地盘,都没有做出任何应招,没想到一旦回击,竟会如此狠辣挑衅,这几乎是在掌掴肖总督的脸了:查走私查到自己头上,他不做个挂印请辞的姿态,以后怎么在官场混下去?

“这件事当然瞒不过燕云卫。”王大老爷慢悠悠地道,“最近这几个月,皇上发作他们很狠,他们也是铆足了劲儿要找回场子。不过密奏报回去,皇上是不置可否、留中不发,看来还是相信肖总督的人品,更倾向于是别人暗地里使坏了。”

当着舅舅的面,善桐还有什么好客气的?她一撇嘴,“他们自己不暗地里冲别人使坏就行了,还怕别人冲他们使坏?”

王大老爷眼睛一亮,他的声调更缓慢了,“你算是说对了,这支商队实在是满布疑团,从出发地到运送的货物,甚至是被劫杀的地点,罗春所用的手法,都可说和往常不同,重重疑窦,惹人深思。皇上也很看重,尤其因为它运的有……”

他压低了声音,“火铳,更是招惹了皇上的忌讳。如真是牛家在背后指使,他们家迟早都要陷入一场大麻烦里,这时候你再往宫里掺和,就没什么用处了。所以我说,你往宫里这趟浑水,淌得有点深了。”

真是成也军火,败也败在军火上。牛家栽赃军火这点子也不算不天才了,可就是因为如此,反而促成桂家、孙家联盟,现在宫中女眷承受的压力之大就不用说了,琦玉一旦被皇后挖出来,她本人如何还不好说,以皇后手段,牛淑妃眼见着就要失宠,那是十拿九稳的。宫外又被桂家这迎头一棒,还是以军火之道回击,招招都是诛心剑,两线开战,他们家势必要忙乱上一阵子了。按王大老爷来看,桂家此时没必要继续跟宫里掺和,这也是很合理的结论,善桐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舅舅,掺和进去容易,抽身出来难啊。要不是我在宫里多少也给娘娘帮了点忙,没有孙家的帮助,对付牛家,哪有这么容易……”

半含半露之间,她透露的信息其实不少,王大老爷眼神一闪,没有往下问了,自己寻思了一会,也不禁失笑道,“好,牛家狠,你们更狠。我看这一次,宫里宫外,他们就是不吃亏,也占不到多少便宜了。”

一边说,一边又叹了口气,“只是罗春最近在西北反常活跃,已经是吃掉了好些黑商队,这对他们自己也是个限制。今天皇上和我商议了你叔叔上的折子……他还是比较心动的,只怕养虎为患,羁縻久了,他们的爪子就更利了。我还没给回话呢,想来明天进宫面圣时,又要谈起此事了,三妞说,我该怎么讲好?”

这是把善桐当作了可以在政治层面上代桂家做主的成人来对待,要不是含沁在宫中分身无术,想来大舅舅也不会和她谈的。善桐心知肚明:大老爷这是为晋商讨价还价来了。黑吃黑是一回事,专挑晋商的黑商队吃又是另一回事,老这样下去,晋商肯定受不了。现在他们不敢走私军火了的确不错,可茶盐布匹,乃至往回运的马匹香料,一来一回获利也都丰厚。为了逐利,这些人什么事干不出来?这不就请动了王大老爷来探桂家的口气了?

“这种事……”她咬着下唇,为难了片刻,才一咬牙道,“按说,那都是男人们的事——”

“你从小聪慧。”王大老爷打断了她,“含沁又不是什么古板人,男主外女主内这种话,我看他是不大当真的。你就别和舅舅装了,我知道家里的事,你能做主。”

善桐也就勉为其难地让了步,“就这么和您说吧,舅舅,罗春专吃晋商,那是柿子捡软的捏。他明知我们是不会为晋商出头的,若我们改了态度,他也就不必专挑晋商下口了。可要把这态度传递过去,那也难呢……”

“嗯,那也得等皇上立心要行这羁縻三策了,私底下有音信往来了,才好开得了口。”王大老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就只看能不能成事了。”

有了山西党大力游说鼓吹,成事可能又大了几分,善桐安安定定,只是微笑。大老爷看了她几眼,忽然也笑了,一边摇头道。“该说桂家走宝,还是含沁这小子有福气?都说妻贤夫祸少,我看娶了你,他何止祸少,简直是一路有福青云直上,这么几个关节里,你帮他多少?只可惜他不是桂家宗子,不然……”

善桐忙道,“快别说了,您这不是偏心自家人吗,我哪有那样好,还是他自己有本事。我……”

她有点不好意思,红了脸低头道,“我不懂事,还时常要他教我呢。”

对着自己舅舅这样夸夫君,那是真的挑不出一点毛病来,才能对着娘家人也没他一句不好。王大老爷看着善桐,眼底全是暖意,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道,“我们囡囡毕竟聪明,世上似含沁这样的夫婿,岂非是万里挑一?现在连你娘谈起他来,都挑不出什么不是了。和你二堂姐夫相比,两人将来成就,孰高孰低,我看那是不用说的。”

对往事,他也就只点了这一句,便又转移话题问善桐,“榆哥怎么忽然间又想进工部做事了?阮员外郎和我提起来时候,我还以为听错了。他不是一向无意功名?再说,想进工部,他也应该找我。含沁毕竟是武将,哪比得上舅舅人头熟。——你们也是胡闹,竟会为了他玩火药牵线搭桥。”

善桐忙告了榆哥的刁状,“您不知道!”

说着,就一五一十将自己无意间说错一句话的前因后果告诉出来,王大老爷还有些将信将疑。“去泰西?那地方千年来就没有人去过,只有他们过来,没有我们过去的道理。就那样的蛮荒之地,能有什么学问?”

又道,“真是胡闹,实在不行,我给你娘写信,让人把他押送回去算了!火药这东西也能乱玩的?再说就是玩出花头了,那也就是个工匠罢了,还能光宗耀祖不成?他这结巴病治好了,倒比从前更能闹腾。”

亲舅舅从来都当外甥是半个儿子,善榆也算是大老爷看大的,数落起他来就很不客气。可大老爷话说完了,到底还是叹了口气,“这件事你们不要管了,含沁乍然当红,朝廷里看不惯他们的人很多。你们往来的又都全是勋戚军门,文官的那些道道儿你们不懂……不就是要进工部吗,他们又不支饷,找对人,那就是一句话的事。”

王大老爷把这事包揽过去,那是名正言顺,善桐也没二话。代榆哥谢过了舅舅,她舅舅又问,“姑爷待你好没得说,桂家现在对你应当也没什么不妥了吧?你爹这几年在陕西越发是红火起来,我看这一次要能把肖氏推下台,我们几家联合用力,再往上扶一扶,他一个甘陕总督位,倒十有八九,说不定能成。”

娘家有力,婆家看得就重,这也是人情常理。善桐想到如今供在家祠偏厢里的姨娘牌位,不禁微微一笑,道,“都是一家人,我们隔得又远,反而比从前热乎,你好我也好的事嘛。”

“郑家那边关系你要处好。”王大老爷又叮嘱她,“婚期定了是明年四月?我听你舅母说了几句,桂家内部情况似乎也复杂,几个堂妯娌,你谁都别得罪,也别和谁太亲密了。”

他是个大忙人,平时很少有空和外甥女相聚,此时絮叨起来竟有几分啰嗦,善桐一一听了,王大老爷还道。“日后王时也许会上京来,到时候你们还要多来往,含沁懂事,要教教王时为人处事……”

朝廷中很多事几乎都不会放到台面上,过了几天,含沁回来时说起,“皇上已经露出口风,等福寿公主再大一点,便把她许配给罗春。给叔叔的密旨也已经送到西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天下要操心的地方太多了,杨阁老这里就等着要办地丁合一的事呢,西北这一块,只有先放一放。”

正因为切中了皇上的脉门,这件事才办得这么顺。恐怕里朝廷就是有心干涉,仓促间也寻找不到手段。再说,他们如果一心只是贩卖军火牟利,那么西北究竟谁和谁在打,恐怕亦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善桐只觉得自从知道真相起就绷紧了的那根筋终于渐渐松弛下来,她抱住含沁长长地叹了口气,含沁也握住了她的肩膀,把头搁到善桐颈侧。

“我在想。”过了一会,他又闷闷地道,“从前祖父下这个决定的时候,是否也和我们眼下这样,自以为是没办法里最好的办法了呢?”

人毕竟不能前知,眼下看来是没办法里的好办法,没准十几年后再看,又是个愚蠢到家的决定。善桐只觉得自己就像是在一艘小船上,手里抱着大妞妞,和含沁一道随波逐流,纵使含沁有千般聪明,即使她自己也不是愚钝之辈,甚至还能冒险把手伸到宫中去搅一搅,火中取栗般捞出了好处。但同这时代的惊涛骇浪相比,个人的力量又是何其渺小?纵有万般的能耐,恐怕也终究不过是这水花中被冲得乱转的一叶小舟,只能随机应变,飘到哪里就算哪里罢了。

下回进宫时,她特地去看福寿公主,小姑娘果然已经得到风声,看着比往常都更瘦了几分。见到善桐,她虽有几分矜持,但还是难掩焦虑。“小桂太太是见过世面的人,我听人说,你连前线都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