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免叹息想,“现在世伯母病情稳住了,您又要忙别的,可不是蜡烛两头烧?自己也要善自保重才好。”

孙夫人微微露出苦笑,却不接善桐这个话茬,只和善桐又将整件事过了一遍,道,“这几天娘娘已经试探了几次,她还在宫里,这跑不了的。就只不知道在谁那里了。”

“这件事要揭露出来,且不说她如何,咸福宫里的娘娘是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的。”善桐过来孙家之前,自己也是寻思定了主意的,此时便道,“我看她在哪里倒是次要的,最主要,还是先把咸福宫里那一位从有到无,又从无到有的线索给摸清了,证人给掌握了,那也就立于不败之地啦。”

这话鞭辟入里,孙夫人点头沉吟了片刻,却不由叹息道,“说得容易,可除非整倒了欧阳家,欧阳太医有那么容易说实话吗?要整倒一户人家,却也不是那样容易的事,我们自己……也不是没有别的事情。”

善桐到此时此刻,才知道欧阳家敢为牛淑妃保密,也不是没有自己的凭借,这才释去心中一段疑问。她放过这茬没有细问,而是若无其事地道,“二堂姐,琦玉受宠,看不过眼的除了我们,恐怕也还有一位吧?这一位又生不了孩子……”

孙夫人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一时却没说话。善桐见她意动,便续道,“只是我见娘娘似乎不喜欢封子绣,便也没有多说……”

“她是一向都不大喜欢。”孙夫人嘴角泄出一丝冰冷笑意,她淡淡地道。“不过,家里的事,也不是她一句喜欢不喜欢,便能做得了主的。”

只听这句话,便可知道虽然皇后身份高贵,但孙家当家做主的人,还真是定国侯夫妇两人,深宫中的姑奶奶尽管给孙家带来了无尽的权势和地位,可说到末了,其实也不过还是孙家的一枚棋子。

254、抓周

似封子绣这样的人物,三十岁没到就执掌了燕云卫,和九五至尊关系密切——不要说善桐了,就是含沁平时也很少和他交接,一面是双方不沾亲带故,另一面也是因为实在地位悬殊,虽然也不算不认识,又同在禁苑出入,但含沁平时也很少留心他的消息。倒是被善桐这一说起来,他激起兴趣,时常回家也说说封子绣,“今天又进来了,皇上一天都笑盈盈的。”又或者“这几天都不见他,皇上叫见了都不来,好像是又闹脾气”云云。善桐听了也觉得好玩,她自己就时常和孙夫人、林三少夫人朋友吃茶说话,孙夫人也告诉她一些宫中的事。

也不知孙家和封子绣做了什么条件交换,琦玉进宫这件事,到了九月末真是被查得水落石出了。孙夫人和善桐谈起来,也是感慨的,“到底是县官不如现管,手脚多快啊。有太后在,慈寿宫和咸福宫的宫人都没动,可却找着了守着宫门的小中人……说来好笑,竟是下宫门前混在宫人里进去的!也是名门望族的女儿,至于这样掩人耳目的?”

善桐也觉得牛家手法是下作了一点,都是亲戚,就让牛夫人带进来正儿八经地觐见又如何,真的要安排,就让太后拉皮条将皇上招来相见,人家真喜欢的,自然会纳进宫来。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说难听点,怀了孩子都不知道算谁的。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只低声道,“要是能找到她人也好,又或是把出脉象不对来,也是好的。”

也不知欧阳家到底抓住了孙家什么把柄,虽然善桐提议从欧阳家入手除去牛淑妃——这到时候再把卫家亲事一说,琦玉若是知趣,自然依附过来。再把事情往牛淑妃和太后头上一推,此二人声势大挫,起码有四五年是不敢再惹是生非,在皇上跟前也无法为娘家说话。但孙家就是没有对欧阳家动手的意思,只一径在暗处寻找琦玉,偏偏有些事情,不撕破脸也无法去办完,牛淑妃现在借口养胎,成天到晚地不出门,只太后常常过去看她。这说得难听一点,太后坐舆那么大,琦玉就在轿子里坐着,到时候宫女里一混,妆面浓一些,别人还真未必认得出她来:这主要还是因为太后在宫中经营多年,说斗牛家,好像是在斗牛淑妃,其实还是在斗太后。皇后就是能耐再大,没有真凭实据,不敢把动静给闹大了,一时半会,还真奈何不了牛家。

“偏偏就这当口,权神医又出门去了。”孙夫人也叹了口气,“连皇上都关不住他的,我们还能说什么?她正好就又让欧阳太医给她把脉,想来就算将来权神医回来,现成的借口——从开始就是欧阳太医开方子,可不就也不想换人了。”

后宫的争斗虽不见血,但激烈程度真是不逊色于任何人,善桐自忖能尽力的也都已经尽力了,也只能跟着叹气了。回来了又预备大妞妞周岁,等九月末大妞妞生日那天,便请了众人来家,小小地开了几桌,男宾多半是含沁的同僚,还有王大老爷这个做舅公的,女眷也就是平时一班亲戚。连林三少夫人都赏脸,才做完双月子,便出来应酬。

她才得了男丁,众人自然都恭喜她,四少奶奶尤其羡慕,笑道,“来来,我摸摸你的肚子,也沾沾你的喜气!”

因长辈不多,又都是熟人,阁老太太身上不大舒服,没来,只来了米氏而已。众人都是言笑无忌,郑家大少奶奶——也就是郑姑娘嫂子,和四少奶奶倒是熟悉的,指着她笑道,“你啊!一离开婆婆就要生事,没了大人的时候,比谁都淘,有了大人又比谁都会装,我算是看透你啦。”

四少奶奶也是难得一个人出来,笑得都能看见牙齿了,“不服气,你来拧我呀。”

等孙夫人进了屋子,才又连忙收敛神色。众人都笑道,“难怪都说大姑子难缠,看到大姑子来了,可不就老实了。”

孙夫人当着这些贵太太的面,心里的烦难是一点都不肯露出来的,虽不说容光焕发,却也是淡然从容,似乎永远智珠在握。她欣然一笑,将身边带着的两个少年女眷介绍给众人,一个是上回善桐见过她族里那位没出门的孙姑娘,还有一个是檀哥的表弟妹。这才问,“什么事,还搅和到我难缠头上了?”

林三少夫人当着众人的面,总显得有几分倨傲,虽然四少奶奶和她关系似乎也还不错,刚才那样开玩笑,她也顺着四少奶奶的意思由她摸了肚子,现在却不大说话,只靠着板壁嗑瓜子。倒是郑家大少奶奶性子活泼,把刚才杨四少奶奶的话学了一遍。孙夫人也不禁笑道,“依我说,你很该顺了她的意,拧她一把才是。”

大家说着都笑起来,杨四少奶奶显然有点怕孙夫人,红了脸只不做声。善桐忙打圆场,叫人把大妞妞抱出来和大家见面。

一年说短也短,说不短也不短,几斤的大妞妞现在有十几斤了,高都有二尺三尺,她生得壮实,牙齿已经发了五六颗,也已经会叫爹娘了。只还常常乱叫,这边学了那边又忘,善桐前几天还沾沾自喜,同人炫耀她连鱼都认得了,今天抱出来,可能因为人多孩子兴奋,虽然都认识的,但大妞妞就硬是老管孙夫人叫爹,众人一发大笑起来。善桐气得轻轻拍了拍大妞妞的屁股,又拍出一阵臭气,只得令人将她抱下去换了尿布,再带上来玩。

有了这么个宝贝在,育儿经都说不完,米氏抱过来都舍不得撒手。“这白嫩嫩的,又眉目如画,简直和画里的娃娃一样。偏又这样活泼可爱,不怕生的。”

大妞妞也知道她像是在夸奖自己,便眯着眼睛笑起来,众人里有见过含沁的都道,“这生得像你,可笑起来就像爹了,都有些说不出的坏,可又很讨人喜欢。”

大妞妞听到坏字,似乎也知道不好,便指着说话的米氏,嘴巴一扁一扁的,林三少夫人喜得把她一把抱起来,和善桐开玩笑,“差这一岁不到,也不算什么,和我们家大郎定个娃娃亲算了!就到我家养大,我比你娘还疼你呢。”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正说得高兴,前头又来人,说是男客们要看大妞妞,善桐便使人抱出去了,自己开席吃酒,没过多久,便抱回了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宝宝,养娘道,“老爷少爷们手劲大,把她给揉哭了呢,这就不敢要她在前头了,忙让抱进来给您哄。”

善桐细看时,果然大妞妞脸颊似乎都被捏红了,她一边给大妞妞揉着,一边不禁道,“真是手重,是谁拧的呀。”大妞妞抽抽噎噎的,倒也止了哭,又靠到母亲怀里,拉着她的胳膊想站起来。

养娘抿唇道,“是林三少爷。”

这下还了得,第一个四少奶奶闹,第二个善桐和她要好的,也跟着闹,三少夫人躲不过,也被拧红了脸颊,善桐笑着教她,“等回去家里,你和你们家少爷诉苦,就说他拧得重了,累得你也被拧。你们家少爷就觉得对不起你了。”

一边说,众人一边笑,都道,“真是好手段,这是在教你呢。”

林三少夫人摸着脸白了善桐一眼,自己也笑了,“他就是这样粗手粗脚,在家一碰儿子,儿子就要哭的。”

正说着,外头又来信了——宫中送了金玉长锁并长寿面来,是皇后指名赏给大妞妞的。善桐忙和含沁一道外出谢恩,扰攘了半日方才坐下,这几户人家虽然都和皇家关系密切,却也不禁纷纷有艳羡之色:才进京几个月,在皇后跟前就这么当红了,夫妻俩都这样有本事,日后的前途,那还用说吗……

虽说大妞妞现在已经是可以吃些米面了,但善桐也不敢让吃多,交由厨房特地擀了一条薄薄的长寿面,令她一口吃下,便算是应过了故事。众人吃过酒,便又都进了一间大花厅,在屏风后坐定了,米氏年纪大,便抱着大妞妞在外头站着,等男丁们进来了,大家隔着一扇屏风,都看大妞妞在地上爬着抓周。

因是女儿家,抓周便准备得趣致,多半都是花草胭脂,也有些文房四宝,含沁还令人放了小马鞭、木匕首等物,还有些小小算盘等,都在最外围凑数。

大妞妞被放在地上之后,因最近在学走路,先还不屈不挠地站起来往含沁那边走,跌跌撞撞到了父亲脚下,揪住爹爹的大腿就不肯放了,抬起头伸手还要抱。含沁一边笑一边把她拎起来,又放回那一排东西里,哄她去拿一个,大妞妞什么都不拿,抱住含沁脖子,转头又要找娘。善桐不好出来,她就要哭,众人都笑了,林三爷尤其笑得厉害,含沁先也笑得开心,善桐在屏风后咳嗽了一声,他这才哄着大妞妞要她拿,哄了半天,大妞妞才满脸不高兴地随手抓了一个算盘就往衣领里塞。养娘要拿,她也不管,只塞进怀里,便又要爹爹抱。

孩子有趣,众人都笑了,因桂家地方终究不大,也没叫戏班子,大家又进内堂吃茶说了几句话,便逐渐告辞散去。过了一会,外头男丁们也都散了,含沁进来和善桐一道抱着大妞妞看礼物。

因有些亲戚人虽然不在,但心意拳拳,一早就预备了礼物送来,比如善榴、善樱都有周岁礼相送,还有些没能亲身过来的亲戚也有礼物,更有些想要巴结桂家,却苦无门路的人家,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因此大妞妞虽然才周岁,自己名下已经有了许多金银长命锁,并好些精致的童玩首饰。甚至还有人送了一个嵌玉小球给她玩,可惜大妞妞只看了一眼,便又寻拨浪鼓去了——榆哥又送了她一个拨浪鼓,虽漂亮,可却怎么打都不出声,小宝贝正着急琢磨呢。

善桐盘点了一番,因见许家也送了一份礼来。一时不由道,“我们家和他家人情往来倒不多的,这是谁送的礼呀。”

见写的是许家六少爷——也就是世子爷了,还不是世子夫人,才知道是许凤佳自己送的,恐怕没进后院,含沁也说,“就是托林三爷带过来的,他大忙人,今天并没有过来。”

许凤佳和含沁之间那若有若无,却又似乎十分冷淡的关系,善桐一般是不去追问的。打开许凤佳给的那个盒子时,却见紫檀木盒子里有个金小人,一打开盒子就转了起来,盒子本身并还发出乐声。

这么稀罕的物事,显然价值本身高过檀木和金子,两人都吓了一跳,大妞妞一时也觉得好玩,伸手要去抓那小人时,却抓得那小人连乐声一起停了。善桐一开始还以为被大妞妞抓坏了,不禁有几分心疼。含沁仔细查看了一番,才见那盒底是有发条的,上紧了就又能唱跳。两人不禁都感慨了一番,含沁道,“这应该是他在广州淘换回来的稀罕货色,这是一份重礼了。”

看来,许凤佳虽然平时和他似乎没什么来往,但关键时候出手却一直都是有分量的。善桐想到这礼物还是他自己送,没交给世子夫人转送,一时思绪荡开。半晌才回过神来,外头又来人说,“西北有人来送东西了。”

小家庭和家族的联系一直很紧密,三天两头西北就有人来送东送西的,其实也就是为传递消息找个借口罢了。不过这一次,桂元帅和桂太太倒是真给大妞妞预备了周岁礼物,送信的管家累得直喘大气,道,“元帅严令要在今日内赶到呢!一并还送了信,给大姑娘起了大名。”

礼物犹可,大名是要赶快看的,善桐忙拆开信来,和含沁头碰头一目十行,两人同时都啊地一声,失望地叫了起来。

也许是因为太疼大妞妞了,桂元帅给她起的名字虽然吉利,却并不大好听,“桂寿安”这三个字,听起来像是男丁名字不说,且善桐还觉得,“听起来像个管事的名字。”奈何这是长辈赐名,也不可能再退回去了,善桐只好和含沁商量,要给大妞妞起小名。

两夫妻商量来商量去,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来,大妞妞倒是把一屋子都折腾得全是长命锁。一时又饿了要吃奶,养娘便把她抱下去,善桐一边和含沁说话,一边自己整理礼物,刚拿起一匹布,口中才说道,“今年倒都流行,这么小的孩子也送尺头了。”含沁便咦了一声,从尺头下的椅袱边抽出一封信来,道,“这是谁留在这里的?我怎么没看见。”

一边说,一边就拆开看了,才第一眼,面色便是一变。

255、神通

善桐见他这样,心一下也是跳到了嗓子眼,凑到含沁身边,默不做声地跟他一道看完了信,只觉得冷汗慢慢地从脊骨上往下落,背上似乎是湿了一条线,极是阴冷不适。过了半天,才低声说到,“原来牛家想的竟然是这种事。”

含沁轻轻地冷笑了几声,却是半天都没说话,竟把信纸一推,自己伏在桌上怔怔地望着烛台,就这样沉思了半天,善桐也不去打扰他,自己在一边也想心事,又过一会,含沁才起身道,“这件事要和贝先生商议一下,里面蕴含的信息怕不止这么简单,你今晚别等我回来了。”

好好的周岁宴,被这一封信搞得一点喜庆之意都没有了,善桐坐在桌边,慢慢地收拾着一屋子的凌乱,一时丫鬟们从外头进来了,便接过去帮手,她只坐在炕边发呆,连大妞妞被重新抱进来都没心思去逗,虽然叫自己不要去想,万事自有外头男人们去操办,但又怎么可能不去想?她最害怕的,却还不是信中的内容,而是这送信的手段。

是这户人家已经在桂家安插了钉子吗?这应该也不至于吧,家里的下人都是知根知底,从西北带来的老人了。能够进屋服侍的,更是根子三代都摸清楚的当地土著,因为桂家也不是事事都能见人,在这方面善桐一直是很注意的。这样说,那应当就不是下人,而是来做客的女眷喽?大家刚才都在这里屋坐过,乘乱在哪里塞一封信,的确也不容易被发现。

可要这么想,则‘里朝廷’的身份几乎是呼之欲出,只要抛掉西北大战时根本和西北没有利益牵扯往来的人家,剩下的寥寥数人里去排查,难道还摸不清他们的底细吗?这群人行事一向诡秘,恐怕还不至于这么愚蠢,自己把自己给卖了吧。

善桐简直是想不明白了——与这封信里写的东西相比,她更为恐惧的还是这种感觉,好像被这云山雾罩的‘里朝廷’侵入了自己私人生活的一角,虽然只是一封信,但疑神疑鬼之间,似乎自己生活中的任何一点小细节,都像是被他们尽收眼底。这一回,她体会到了含沁和桂太太的小心,有些话不到密室,大家都当作不知道,也绝不敢提。

这天晚上她自然没有睡好,翻来覆去,到了五更才勉强睡下,多少也有等着含沁的意思。可含沁却一夜都没有回来,第二天一大早又直接上值去了,善桐一天都魂不守舍的,只觉得度日如年,难以打发时间。连几户人家补送了大妞妞的周岁礼来,她都懒得关心,好容易把含沁从宫里捱回来了,面上却还要故作若无其事,两人吃过饭了,善桐才把人都打发下去,自己和含沁进了书房密室商议,一边自己心里也掂量着:是不是也该在内院里改造一间可以说话的地方出来?

“没什么大事。”含沁却要比她镇定得多了,不比善桐只能干着急,他是能办事的人,自然没那么紧张。“已经全吩咐下去,都办妥了。牛家这一次,等着偷鸡不着蚀把米吧。”

“信呢?”善桐便低声问。“我想再看一遍。”

“烧掉了。”含沁摇了摇头,“这种东西,少留一点是一点,谁知道将来对景儿,是什么凭据呢。”

这封信善桐虽然只看了一遍,但每个字都像刻在心底,要再看,多少只是为了安心。就不看她也还记得里头都说了什么——其实倒也简单,寥寥数语,只是提点桂家,‘牛家有意栽赃桂家走私,这一批打着桂家旗号的走私商队,几个月来已经在山海关进进出出,走了数趟,并且运输的还是茶铁等物。桂家必须小心了’。

牛家这一招也的确是毒辣的,被这么一串,肖总督的行动也就有了解释:现在西域关卡打通,商机简直是源源不绝,在西域那边的国家需要瓷器丝绸,大秦也需要他们的宝石器皿,甚至是这一路上有好些小国,自己是不产茶的,又爱喝茶。打通西域仅仅不到五年时间,这条商路真是眼看着就繁华起来,每年陕甘的关卡税,也不知多收了多少。

既然有收税,那就肯定有走私,严查走私,是附和官府利益的,只是和这些商队背后的大人物过不去而已。肖总督也不是什么高风亮节一心为公的清官能吏,忽然间开始在走私上打主意,先桂家自然还奇怪呢,现在倒明白了——这种事肯定也是要铺垫上几个月的,没有这边一查,那边就查出桂家来那样巧。几个月后,顺理成章一支商队落网,满口‘桂大人’、‘桂大人’,肖总督再往上一报……

其实这种事,如果没有隐衷在,对桂家虽然是麻烦,却还没到危机的地步。现在大秦的官宦人家,但凡源远流长一些的,谁家不是一屁股的屎?就只是因为桂家现放着有这么一件提都不能提的事在,一说到走私就成了惊弓之鸟。万一皇上面上信了,私底下要派人查证一下,以释疑心呢?万一这拔出萝卜带了泥,军火的消息就这么走漏出去了?

想到这里,善桐不禁就烦躁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我看,这个走私的事情,必须想个办法,把手尾全了结了,免得今后这几十年,有个什么事就着急上火的,真是人都短命了几年。”

说出来,又觉得自己说得也是废话,现在这个样子,桂家还有谁不知道当年饮鸩止渴,如今毒瘤是慢慢肿大起来了。且不说眼下的麻烦,往后这‘里朝廷’要有什么事令桂家去做,桂家是做还是不做?总之敌暗我明,桂家就因为这件事,已经是被慢慢地绑到了这伙人的战车上。到时候他们要干什么事,桂家该怎么办,那都是难说的。

含沁看着倒是很镇定,“这种事是肯定要去做的,但现在也只能先把牛家的出招给推回去再说了。你就放心吧,这件事贝先生已经亲自去办了……我们倒是觉得有意思。从前双方通消息,其实都是在西北接头。一度我们还以为他们老巢竟是真在西北,今天这事,看来可能还不是从西北方面得到的消息,而是在京里听见了。要传信到西北接头又怕来不及,这才现给我们送信……这人就不能慌,也许一慌就露出破绽来了。”

这意思还是寻根究底,想要把里朝廷给挖出来,至少不能再像现在这样被动了。善桐却觉得很悬:桂家在京中的根基实在是太浅了。不论先代人出于什么想法,从未派人进京,几乎是有意识地避开了这个政治中心。现在后代人都在为这个愚蠢的决定付出代价,就凭含沁那点浮面人脉,和自己那些靠不住的友谊,平时无所求就只是快活度日,那没什么问题,可要办事,凭自己两夫妻和几个心腹幕僚?简直比登天还难。恐怕要到近十年之后,等郑姑娘过门当了主母,生儿育女,两亲家渐渐往来亲密起来了,这才能稍微改变局势而已。

“就先说这栽赃的事该怎么办吧。”她便转开了话题。“难道我们就这么由着牛家闹下去?”

“这自然是不能的了。”含沁冲她一亮牙齿,“你就没想过,我明明说了让罗春闹出点乱子,现在西北却还风平浪静的,很有些不对吗?”

这善桐是想过的,她其实都不敢去问,根本不知道罗春要怎么闹点动静——总不可能是去冲击边防和桂家自己的子弟兵打吧?而不论怎么说,罗春一闹腾,肯定就要流血,就有伤亡……

见含沁神色笃定,她心中猛地一动,便试探着道,“你意思是说——商队?”

“嗯,不给这些商队背后的掌柜们提个醒,他们还真不知道西北是姓牛还是姓桂了。”含沁冷笑起来。“黑吃黑,官面上是闹腾不出多少动静的,就这两个月,罗春起码吃掉了七八支私队,本来天气冷了,他们多少都要过来打草谷过冬,边疆一定是有几场小战的。现在这样好了,今年边关太平,倒大霉的另有其人,大家都开心。”

大家都在一个地方经营,彼此之间肯定免不得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善桐现在也明白过来——只凭常理一想,便可以知道新达延汗、罗春和桂家之间,肯定存在微妙联系,大家不可能老打,总要过日子。桂家希望罗春和达延汗两支势力尽量衰弱,可这两支势力又要一边互相削弱,一边也不愿对方完全衰败,免得少了牵制对象,桂家就要冲幸存者动手……罗春固然不是桂家的爪牙,桂家指哪打哪,但有了桂家送出的消息,吞并几支走私商队,那是皆大欢喜的事,他为什么不做呢?

“那倒简单了!”她不禁道,“留心这支商队的踪迹,明察暗访,总是能找出来的,到时候——”

现在提到人命,她没有和以前那样不忍得了。或许是因为这支队伍本来就是对付桂家的利器,几乎可能危害到善桐安身立命的根本,又或许是因为这些人她根本就不认识,提到自己不认识的人命,那就好像只是数字而已,很难激起善桐更多的情绪,反而令她有几分爽快,就像是这一番计划真只是斩断了各家人想要伸到西北来和桂家作对的手一样。可就在说出这话的当口,善桐又觉得似乎有一小部分自己已经慢慢地从自己身上剥离开去了,这种空虚感令她不禁微微发了个寒颤,可含沁已经接口说道,“到时候这家商队到底是姓牛还是姓桂,我看也就不是不能商榷的了。”

这是栽赃变作了反栽赃,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但损,而且还充满挑衅意味。善桐不禁微微一笑,道,“你也真是……”

但这主意也的确不错,含沁也不过是告诉她一声而已,具体事情自然是已经有贝先生安排去做了,他又略略安抚了善桐几句,善桐只沉吟道,“要是能一劳永逸,那就好得多了。”

不管局势再紧张,日子倒是要过下去的,两夫妻又谈了谈,便回了内室准备就寝,善桐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着,来来回回,反复寻思了一天,还是四红姑姑来找她说话,她才回过神来和老人家谈天。

对桂寿安这个名字,四红姑姑也是有几分嗤之以鼻的,只是她毕竟是下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当没这名字,还是叫大妞妞。“大妞妞这一番周岁倒是热闹,连平时没什么来往的人家都跟着送礼了,今天又来了几户人家打发送礼,都很客气。因我见您有心事,来的人也不是什么心腹媳妇,就都推说您出门去上香了。”

一边说,一边将这两天过来补送礼的人家说了一番,善桐听着也吓一跳——倒都是名门世族,连许家都再送了一份。她寻思了片刻也就恍然了,“都是皇后娘娘给我做面子。”

不过得了许家这双重礼,善桐心底也更有数了:这名贵的西洋音乐盒,只怕还真是世子爷私底下送的。他和含沁虽然很有交情,彼此帮扶,但这份关系在平时倒似乎是不大张扬的——就只是不知道含沁是如何说动平国公为他写信提亲的了。

“我想着也就是这样。”四红姑姑说起来也是一脸容光焕发、与有荣焉。“这么多诰命太太,就您一进京就得娘娘另眼相看,说起来也真是福缘。”

对四红姑姑来说,生活自然是顺风顺水、顺心如意的,可在善桐这些人眼中,富贵下深藏的却是危机。善桐算是知道为什么那些个豪门主母,往往面上罕见欢容了,她心不在焉地微微一笑,“其实娘娘日子也不大好过,烦心事多着呢……”

便和四红姑姑说些宫中琐事,一时又拆开桂元帅信来看,和四红姑姑商量着在京城采买家具的事。“婶婶来京城一次,眼界倒是见长,说是不喜欢西北的木匠,叫在京中寻访几个匠人,或者送到西北去,或者就在京里先做好了送回去,预备着也给元帅府换换装潢了。”

正说着,四红姑姑也想起来,“前回郑家还捎话过来,让我们往回送东西的时候帮着问问新房尺寸,她们要赶着打家具。”

两人商议了一番,等含沁回来,善桐便将几户补送礼的人家告诉给含沁知道,因道,“人家主动示好,我们也要有所表示才行。”

含沁皱着眉挑挑拣拣,指示善桐道,“这几户日后回礼就是了,这几户最好择日上门道谢,和女眷们认识一番,日后也好往来。不过不必着急,等有了由头再说,我们也不用失了身份。”

因见许家也是榜上有名的,他便看了善桐一眼,善桐冲他微微地笑,含沁摸了摸后脑勺,也傻笑起来——有些事夫妻两个人彼此心中有数,倒不必说穿。他合上礼单,沉思了片刻,便说,“从前不来往,是没什么来往的由头,我们也不必过分热情,免得被人说嘴。其实你们两个又是亲戚,现在又有了这一茬,许家主动送礼了,你也就上门问个好吧。只不必太热络了,也不要提起他们家三少爷的事。”

这事关许家自己的斗争,含沁不便明说,这已经点得很明白了:交情是有,但世子爷还没变成国公爷呢,什么事都低调一点,免得引来国公爷的怀疑,又生风波。

善桐道,“我知道该怎么做的,我就想呢,你当时是怎么说动的国公爷来做这个大媒!”

含沁便不肯答她,只是为微笑,两人又闹了一会,也就各自睡了,第二天善桐起来,果然派人去各府上道谢,又特别问许家世子夫人好,世子夫人也知情识趣,去请安的婆子回来,就带了世子夫人的帖子——是亲笔写就的,请她过两天去许家坐坐

256、会面

虽说两人自从脱离了孩童时代,便只是在许家寿筵上匆匆一会,连话都没有多说两句,但这位世子夫人在善桐心里却始终有个情意结在,从小到大,这个杨家七姑娘,她可以说是久闻大名。从许家世子爷开始,小四房二太太也好,甚至是桂含春也好,都或多或少提出过这位“实在是聪明得不得了的七姑娘”。以她出身,其实大有可能同小四房其余几个庶女一样,无声无息地也就嫁入了一般人家,就好比善樱一般,自己家里人自然忘不了这个妹妹,可外头人说起巡抚府的闺女,自然不是说“诸家大少奶奶”,就是说“桂家十八房的少奶奶”,只有亲近人家,才记得住还有一个嫁进县丞家的六姑娘了。

可这位世子夫人就不一样了,固然她是小四房独子的双生姐姐,可要不是她自己有本事,也难以被这么多人记挂在心里。善桐曾经是带了几分妒意,觉得她似乎活在一团无限的好运里。身边什么人都是极好的,嫡母心慈,又有个双生弟弟,家境富贵不说,自己还受宠,身为庶女,却能说给她当时倾慕的桂二哥……又曾经有一度,她——还是带了隐隐约约的妒意,觉得她活得也没有自己想得那样好,也许嫡母的心没那么慈,也许本人除了聪明伶俐以外,还和他们家二太太暗示的一样,‘从小就坏心眼’,要不然,她能这样一步一步走得出来?可到了现在,这些曾经有过的情绪又逐一淡去了,她再不像从前那样在意这个七堂妹了,虽然有那样多的不利因素,她最后却还是选择了桂家——可又因为变故,还是没嫁进桂家,而善桐也没想到自己非但没和桂二哥在一块,现在还要进京给他张罗媳妇儿……虽说年纪还不算大,但善桐回首前尘,也不禁觉得命运弄人之处,实在是差之毫厘,便谬以千里。要是当时前头那位世子夫人多熬些时日,又或者小四房提早回绝了桂家……是否两个人的人生路,都将完全不同呢?

可这一切,想来世子夫人定是浑然不知的,就是善桐现在想想,除了感慨之外却也没有丝毫悔意。这个曾经承载了她少年时期无限憧憬,似乎活在梦中一般的形象,终究已经随着她身份的变化而渐渐地淡化成了一个影子。世子夫人的日子过得如何,对她来说倒已经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这一次到许家,她心中想的更多的,还是即使不能和世子夫人交好,多少也要维持住双方善意,毕竟按世子爷和含沁的关系来说,两边你好我好,那是最好的事。两个人守护了一个共同的秘密,要是反而互相疏远、互相猜忌,惹来了世子爷的忌惮,很可能会给小家庭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世子夫人似乎对两个小家庭的特殊关系一无所知,待她一如往常——她未住在许家那负盛名的小萃锦之中,而是在正宅西翼的明德堂内居住,从院落格局来看,世子爷在许家的地位可说是稳若泰山——这里和东翼相对着的那个院落,应当算是许家最重要、规模最宏大的两处院子了。善桐心里倒是更看重这件事,对一路进来的奢华装饰,明德堂里里外外的富贵氛围,反而更不在意了:这个身份地位的人家,在这种事上是大差不差,离不了格儿的,得意不得意,开心不开心,也并不看这个。

顺着两位老妈妈的带领,她进了明德堂院子,在这里就又换了两个面含微笑的大丫头带路,一路直进了东侧两间屋子,世子夫人便从炕上起身,笑着和她互相见了礼,善桐自己随身带了两个服侍的丫鬟,此时给主人见过礼,便下去由许家下人陪着招待,她自己和世子夫人寒暄了几句,世子夫人便笑道,“上回见面,因我忙得很,倒是怠慢了族姐,前几日家里有事,也不能亲自前往祝贺令千金满月,这里给族姐赔罪了。”

她虽然生得不比宫中宁嫔美丽,但眉眼秀丽温婉,长得却也不差,尤其是说话声音玲珑清脆,仿若山泉滴石,带了清冷余韵。这面对面交接,只几句话就显出风韵,同那等受惯了三从四德、女诫女训教育,除却温婉两字之外,简直面目模糊的大家小姐不同,却是令人对她的灵巧已有深刻印象。善桐心中不禁暗暗点头,忖道,“也就是这样的人,才能得了几乎所有人交口称赞,除了她嫡母之外,无人口中带出一句不好了。”

从前小时候,还觉得这是世子夫人身遭众人都厚道,现在大了,却明白这是世子夫人会做人。人情交际有时候险得过刀来剑往,能周全到这个地步的,善桐生平除了她之外,也就只有知道孙夫人一个了。善桐越发不敢小看了世子夫人,忙亦笑道,“我知道你忙,也就不拉着你叙旧了。其实你怕是不记得,你小时候在西北时,我们还时常一起玩呢。我还带你回了我家去吃过几次饭,只后来我先去京里,从京里回来时你又去南边了,这才十多年没有联系。”

“这小七也当然记得。”世子夫人眼神一闪,似乎有了些笑意,“只怕族姐不记得了,您那时候人缘好,往来的伙伴多了,也都姓杨,我又不起眼……”

两人对视了一眼,倒都笑起来,也没那样生疏了。善桐觉得她人很可亲,也没什么架子——其实这样会做人,她自然是不会有什么架子的,也就松弛下来,道,“其实我们缘分还不止于此呢,少夫人你没见过我们家那位,但我却见过你们家世子,那时候刚回西北去,他正好到我们村子里借粮。大家年纪都小,西北管得也松……”

她本想说说许凤佳询问她情况的事,但想到前头去世的那位堂姐,心中叹了口气,便不明说了,只笑道,“我还领着世子爷去你们祖屋里逛过,看了看他姨夫从前的住处。”

那处地方在杨阁老发迹之后,也就只有世子夫人一个主子住过了,去祖屋看,看的究竟是姨夫还是如今的媳妇,这是双方心照的事。世子夫人唇角微扬,勾起了一朵小小的笑花,她本来气质略微清冷,此时人竟然一下活泛起来,笑着看了善桐一眼,两人彼此都会了意,世子夫人道,“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何必还这样客气呢,我排行第七,没出嫁的时候家里都叫我七娘子,又有叫小七的,快别少夫人来少夫人去了,听着倒客套得很。”

善桐自然也通了排行名姓,又说些村子里的事,七娘子还记得村子里当年一些小伙伴的名姓,甚至连榆哥、桂哥都有印象,善桐一一说了他们现状,又提起来,“现在我们一家几兄弟也都在京里,连榆哥都来了,只在白云观住着,倒腾他的火药方子。”

七娘子神色一动,有几分欲言又止,善桐见了,便微笑着说,“他如今结巴经权神医妙手,已经痊愈了,只是从小得了病,也就无心功名。现在闲云野鹤的,只在杂学上用心。除了火药之外,连什么星相占卜、算学几何,都有涉猎的。要不是这几年被火药绊住了脚,简直还想虽船队下南洋去!”

一时也不禁佩服七娘子,“多少年前的事了,难为你还记得他的病。我现在想起小时候的事,只觉得云里雾里的,好些细节都记不清楚啦。”

七娘子抿唇一笑,和善桐开玩笑,“我懂事得早,没过多少天孩童的日子……”

善桐想起来,也不禁由衷开口道,“你是从小就明白事理,比起我们村里那些懵懵懂懂的孩子,简直就像是天宫里的人。偏偏自小走的路也不同,我来京城前,和善婷提起你来,都觉得你和活在云上一样,我们一般人,是只可以仰望呢。”

从小四房那年久失修的祖屋里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说家中富贵了,就只说如今这个年少有为的世子爷,那是从小就对她另眼相看惦记在心里。七娘子自己似乎都不好否认善桐的话,她也没有客气,只看着善桐轻轻地笑了,“哪里要仰望呢?我从小也羡慕你呢。去过你家里那几次,这么一大家子人,和和睦睦的,祖母那样疼你不说,连你几个哥哥,谁不是把你捧在手心里?在西北那样的地方,从小就自由自在的,比不得江南憋闷,那么多年,到进京也就出过十几次门……现在成了亲,小桂统领年少有为不说,还那样疼你……”

善桐的羡慕是发自真心,可七娘子的羡慕听来竟也一点不假,两人四目相对,有那么一瞬间,似乎都超脱了这初次见面所戴上的面具,好似两个赤裸裸的、真诚的少妇,正在抒发多年来的情感,两人的羡慕竟都全是真的。善桐只觉荒谬,又感到好笑——她从小到大,有什么好羡慕的?和一般京里的大小姐比,那是苦没少吃,罪没少受,就连婚事也是甜苦参半。几乎和家里翻了脸,到现在都还和娘家不尴不尬的……可就是这样的自己,在自己从小就羡慕的七娘子眼里,竟也是值得人羡慕的。

“我也没什么好的!”她叹了口气,也没和七娘子客气。“大家心里的苦,大家心里知道罢了。就说这姑爷待我好吧,满城人面上笑着打趣,背地里怎么说,我猜都能猜得到……分明是姑爷自己愿意这样,还有人说我是个悍妇、泼妇……”

“这就是她们的不对了。”七娘子的口气依然还是那样诚恳,简直实在得善桐都有点觉得假了,可真真切切,听起来又是这么真挚。“自然,三妻四妾,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可这世上就有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情愿一生一世只同一个人在一起……我觉得那才是真好,其实这世间本来也许就应该是这样……”

善桐忽然想到林三少夫人口中说的,“只有她不笑话我”,她心头一动,不禁仔细打量七娘子,见她也冲自己盈盈浅笑,笑容中竟似乎有一种难言、难掩的沧桑和自嘲,似乎她也很理解自己,明白这离经叛道的想法,并不应该出自这模范得不得了,众人都没有一句不好的世子夫人口中。

“该不该这样,我也不敢多说。”她没想到世子夫人会这样直白,心下也不是不感动的:在这种交际场上,能和久别重逢的玩伴说出这种心里话,也是需要勇气的。一时竟也有了些冲动,头一扬,将自己的心里话给说了出来,“我就觉得我没什么好见不得人的,姑爷疼我,我也疼姑爷,别人要说,就由得他们说吧,我自己的甜苦,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

可话出了口,善桐又有点不好意思,她一吐舌头,觉得脸颊发烫,“我这个西北脾气,一辈子是改不了了。说话又直又冲,真是——”

七娘子竟一下按住了她的手,她望着善桐,眼神闪闪发亮,半天都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摇着头,过了一会,才轻轻一笑,低声道,“不要这样说,你这样想,我觉得很勇敢!”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谁都没有开腔,善桐也没想到一次例行拜访,居然还说起了心里话。她在交际场里打滚久了,初次见面就袒露少许心迹,一时甚至感到羞赧:自己也实在是年轻冲动。可不知怎么,却又并不后悔,倒感到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和七娘子谈话,实在是轻松愉快,几乎可以百无禁忌,也用不着担心对方吃惊,甚至不说投机,只是这份沉稳宽容,便是再难得一见的了。

七娘子似乎也喜欢和善桐谈天,口中带的也不都是场面话了,两人天南海北谈了一阵,说起许世子太忙碌,这一遭要不是定了孙侯爷去南洋,只怕又要他下广州去,善桐说起榆哥,“可不是他也想去?这一向倒腾这些事情,家里人是操碎了心,别的不怕,就怕他闹出事情来损伤了自己。倒宁可令他去钻研算学、形学,虽比火药无用,但好歹也就是磨磨打算盘的手指头,又要比出海来得稳妥得多了。”

“算学、形学甚至是火药,”七娘子却道,“其实都是极有用的东西,连出海都是极好的事,天下之大,泰西诸国已经有数百年没和我们往来了,要不是我是个女儿身,我也想去多走走看看,好歹也知道现在他们……”

257、灵感

好歹知道什么,她倒没往下说了,就是这句话说起来,也是双眉紧蹙,似乎真正是有出海冲动。善桐都为她的大胆吃惊,七娘子望她一眼,忽然一合掌,笑道,“说起来,世子爷才从广州得了几本泰西诸国流传过来的算学、几何学著作,这几本书可是费了老鼻子劲了,因是皇上喜欢,却又无人能看得懂——是用泰西那边的文字写的,正要寻通译呢。你大哥既然是钻研这一行的,倒不妨抄一本回去给他们看,这样没准能把他从火药那头拽开了去。”

善桐听她这么一提,倒也欣喜得很,忙笑道,“那真是求之不得,要欠你这个情了!书可在世子爷手中?我回头令含沁和世子爷说去。”

七娘子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她微微红了脸。“在我这里呢,我没能看懂……只能对着那图形学书本琢磨琢磨,因是珍本,也不好给你带回去,不若我这里抄好了给你送过去吧。”

善桐自然满口答应,对七娘子千恩万谢也就不提,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因说起去小汤山的事,难免就谈到宫中宁嫔承宠,七娘子也叹息道,“进宫都这几年了,她心里也苦!这一次淑妃有了身孕,她能承宠,对谁都是好事……终究不算是没有福气。”

只这一句话,善桐便明白她是看透了宁嫔在宫中的处境,只是见七娘子神色,她也肯定:宫中风云,她也就顶多知道一点皮毛而已,真正的内里文章,许家人是一点都不知道,恐怕也一点都不感兴趣。能够保持太妃和宁嫔两人的地位,对世子夫人来说,已经是别无所求了。

从许家回来,善桐免不得要告诉含沁泰西算学书的事,含沁听了也有兴趣,“上回见到小许,他竟没提——啊,是了,皇上生日要到了,他这是蔫里坏,憋着劲儿要送个大礼呢,老郑还自以为今次生日能拔得头筹了,看来还是玄。下回见了他,看我不敲他。”

正说着,又不免好奇,“这许家少夫人,是何等人物?从小到你们村子里就听见提她,我偶然听了一耳朵,据说你们村子里住的那个小四房二太太,还是被她斗得不行了,这才回来住的,这么听起来,倒像是个女中豪杰了!”

“她今天还问起来二太太呢,一边问一边笑,喊二婶的口气还是那么亲昵。”善桐回想七娘子言笑,有许多溢美之词在舌尖流过,却又都散失了,到末了浮起来的评语,连她自己都有点吃惊,“要我说嘛……会做人、有气势,这都是肯定的,为人非常和气善良,感觉也聪慧灵巧……可不知怎么,还是觉得她这人有点怪,感觉她啊,虽然什么福都有了,什么事都应付得过去,但也还是挺寂寞的。”

正说着,随身丫鬟江城正好进来,因她是随着善桐一道过去许家的,善桐便问她,“你也是见过少夫人的,你看着觉得如何?”

江城因生得是善桐这一批丫鬟里勉强最好的一个,一张圆脸看了也讨喜,平时经常有份跟着善桐出门,此时听了这么一问,眨着眼睛只道,“这说不上来……就觉得少夫人好,却说不上好在哪里。她们屋里的服侍人提起来,也都是心服口服,就觉得好。”

一时又想起来和善桐报备,“这一遭在少夫人院子里,倒是遇见了我们家三表姨,上回跟着去杨家都没见着,还以为是在江南呢,没成想是陪到了许家去。三表姨邀我何时能出门了,上她家坐坐呢……”

善桐笑了,她对下人一向倒还都算是宽容。“行,过几天正好撞上过节呢,你就去她家坐坐吧。”

打发走了江城,含沁对世子夫人的兴趣也就告罄,只又和善桐商量南洋船队的事。“恐怕皇上是早就有意令定国侯去广州了。不然孙夫人也不会和你提起船队。如是孙家亲自带队出去,我看这门生意还是有得做,你和孙夫人合股,又是为娘娘赚脂粉钱,除非全船队都没了,不然但凡有回来的船,回本肯定是不成问题的。”

善桐也是这样想,对船队生意她热心了不少,只是这一阵子事情接踵而至,不论是孙家还是他们自己都没有谈到这一块罢了,她想着含沁这一阵子又要忙着处理牛家私下的挑衅,未必有时间来操心这事,自己也就不提。没想到现在含沁这么一说,也是赞成居多的,她便和含沁商量,“但远洋船队,本钱也是大的。二堂姐说,杨阁老他们家一户就认了五十万两,直接就参股到商队里去了,那是和许家合伙……想必许家自己出的钱更是多得别提了。还有焦家、吴家似乎都有参与进来,只不知道分量多少。她自己是认了十五万两在里面,我们只出个二、三万,自然是不好意思……”

“我们出个十万吧。”含沁显然已经全盘考虑过了,“这种远洋队,能回来的都是大赚,别的不说,南洋多少名贵木材,现在根本是千金难求……要不是害怕盖过孙夫人,我还想出二十万呢。”

这肯定是要从十八房的家产里出钱了。现在含沁收手不做钱庄,手头大笔现金也是无处可去,走远洋贸易也是一条路子。不过事涉大笔金钱,善桐免不得又和含沁几番思量考虑,又仔细盘点过了家里的钱袋子——总之十八房是人口少现银多,怎么花用都随他们的便,即使善桐私房陪嫁和十八房公款里一道支出了十万,也还远远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这生意看着前景又好,且还是跟着孙家做,可说是稳妥到了十分,且又能拉近两家距离,第二天善桐就去见孙夫人送银票。孙夫人又张罗着要写契书等等,还要详细介绍这一支小船队的掌柜底细,并令含沁和掌柜见面等等,众人少不得又是一番忙碌。

好容易闲下来时,已经将近九月,偏巧四红姑姑又得了风寒不说,大妞妞也发了低烧,善桐肯定又着急起来,连林三少夫人约她和七娘子一道去上香还愿都给回了,林三少夫人索性亲自来看她和大妞妞,又道,“要不行,就请权神医来看看。”

大妞妞也过了周岁了,偶然头疼脑热,小孩子低烧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善桐当娘的人,看见孩子不好受,自己心里如何能安稳?此时大妞妞吃过奶,喝了几口汤,还吃了些菜泥,已经是沉沉睡去,连烧都退了。她这才稍微安心,忙道不必,又谢三少夫人,“难得你亲自来看我!”

三少夫人容光焕发,显然生了个儿子,使得她在林家处境改善了不少,没准和林三少爷的感情也有所回温。听善桐这一说,她连忙摇手,“那也是因为我事最少——我不当家嘛,闲工夫就多了。你和许世子夫人当着家的,当然就忙,我约她上香,她也没空呢,这刚接了家里的总钥匙,正忙着动刀子,哪有空出门。”

正说着,刚好七娘子打发人送东西来,“听说大姑娘病了,这是些江南送来的丹方丸药,全是小儿常用的验方。因我们家两个小少爷也常犯头疼脑热,这是派专人到江南去采买回来,最干净放心不过了。您请尽管放心应用。”

又有那两本书的抄本也得了,“亲自校对过,因是没有疏漏错失,如堂兄看得好,有趣致,便尽管送信,我们令人在海外搜寻——一点都不麻烦,千万不要客气。”

一时就连三少夫人都不禁咋舌,“真是体贴入微,我是先去看她的,就提了一句,她这就送东送西的——”

她又开玩笑,推善桐一把,“这命好的人多了,还没见到你这样人见人爱的,我也是常见皇后娘娘的,就得不着那样好的彩头。世子夫人这还是头回见面吧?就这么掏心挖肺的对你好,你倒是说说看,你好在哪里!”

这话要在从前,说不定善桐心里还要窃喜,现在想到皇后、孙夫人等对她的喜爱,先就觉得打从心底一番疲倦:这与其说是喜爱,倒不如说是双方你来我往,彼此做个利益交换。到京城这几个月来结交下的朋友,其实也就是林三少夫人一个,就是这七娘子,才见了一次,也似乎未能说得上是朋友这样重。

“实在是太体贴了。”她也不禁叹气,“比起她来,我们平时所谓细心,简直是不值得一提。处处都先为人设想到了不说,连话都带得有讲究……”

毕竟是出过人命案子的人家,现在还有一批人在庄子上锁着,她不解释一句是自己亲自从江南采买的,其实善桐也不大敢用她们家的药。只这一句话,不是细心到极点,也说不出来。别家几次送药,就没有这样交待的。可对于不知底细的人家,也就这么轻轻放过了——就好比三少夫人就没听懂,只笑道,“她我是熟悉的,虽然和蔼可亲,但也不是逢人就这样体贴。这个什么抄本还要亲自校对——怎么,你们那天见面,她是对你一眼就钟情了不成?”

这还是打趣善桐,不过这事善桐自己也不解,只笑道,“书其实我也看不懂呢,她是才女,对这门学问有兴趣,爱屋及乌,也就乐于推广介绍吧。”

“都是无用的东西,也亏身周有人喜欢。”三少夫人有些不屑,“其实都是有钱有闲,才有心思打发时间。因皇上喜欢,连我们家那位都半懂不懂的……唉,不过也比前朝中意修道来得强,那时候满朝文武不写青词的也没有几个,就是焦阁老,便是那时候也信奉了老庄呢。”

真是赶个时尚?善桐想到七娘子提起算学几何时的神色,又觉得似乎并非如此,她随手翻了翻抄本,只见满纸鬼画符,根本看不出所以然来,只每页几乎都有些精细的图形,还算是勉强能看懂的。只好随手合上了,三少夫人又约她得闲去大护国寺还愿,再坐了坐,因大妞妞醒来,便也告辞走了。善桐倒很过意不去,“你难得来,我又没能好好招待……”

三少夫人就看着她笑,“也是因为你人见人爱,不然人家请我,我都不来!”

这又是在和善桐开玩笑,善桐被闹不过,忙道,“那下回我去你家看你,你婆婆撵我我也不走!”

说着三少夫人也笑了,她亲亲热热地握住善桐的手,压低了声音,“这样出来总是不方便说话,下回寺里聊吧,我好些事想请教你呢。”

想来这好些事,无非也都是关于三少爷的了。善桐见她春风满面,也为她开心,点头笑着应下了。回来屋里,见江城也翻阅那手抄本,便道,“可要仔细一些,别弄脏污了。不然,上哪里寻人亲自校对去?根本看都看不懂,除非世子夫人可能还能勉强辨认,谁也校对不了。”

江城忙放下来,“我就是想呢,这世子夫人是哪来的心力……听我三表姨说,她随常身体也不大好,世子爷为了她养生健体,是操碎了心。平时吃饭有时还要哄着吃,就这样家里还忙,最近上手家务,账上又闹得不消停。说是前头有人亏空家里的账,家下人都不安生。”

见善桐听住了,她就备细说给善桐听。“他们家人口多,派系也多。有太夫人的陪嫁,夫人的陪嫁,少夫人们的陪嫁。前头当家的五少夫人,总有些风声传出来,说是当家的时候手脚也许不大干净……可这事要细查,家里不安生不说,五房多没面子?底下人也不能安心做事。要不查吧,大家先就看不起新世子夫人,众人为少夫人打算,都觉得难办。不想少夫人自有主意,账一烧,什么都不追究了,大家死无对证,糊涂账囫囵吞吧……”

她这边还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善桐却是心头一动,唇边虽然还含着笑意,但眼神却已经是放远了。心里一个念头先还模糊,随着她缓缓思忖,却是越来越清晰,她想:说不准桂家当年饮下的这杯毒酒,还没穿肠烂肚,依旧卡在喉头,还有吐出来的机会

258、高升

进了九月就算是深秋了,靠近十月,京城天阴了几日,风也格外冷,看着竟很有要下雪的意思。大妞妞还是第一次经历冬天——头年天气转冷时,她还是什么事都不懂,只知道在养娘怀里吃奶的小囡囡,现在也多少会记事了。对最近的天气,小姑娘就很不高兴,因为她要多穿好些衣服,只是出门给善桐请安这短短一段路,都要裹得手脚都难以弯动。

因最近发过低烧,养娘越发小心,往往宁可多穿也不少穿,善桐也不愿擅自给女儿减衣,却又心疼她穿得这么多,的确小小身躯也难以承担这么重的衣物,和含沁商量过了,便将大妞妞挪到院子里居住,令其在东厢房歇下,除非天气和暖,否则便不让她出门了,自己和含沁可以随时进去看她。东厢房炕地方小,炕烧得一屋子都热乎,这样大妞妞穿得就不多了。只这样没几天,孩子又上火,善桐光顾着伺候大妞妞,顺带照料四红姑姑,就不说朝堂、宫里的事,光是这一老一小倒下了,就令她觉得分身无术。含沁就更别说了,这一阵子反而越发连家都很少回了,一下值,不是去王家就是去许家,再不然郑家,这一出那一出的,很多时候善桐睡了,他人还没到家。

就连四红姑姑都看不过眼了,主动和善桐说起来,“最近他是有点不像话,知道他事情多,可从前事情也多的,都没有这么不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