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西北民风粗犷,但正因为民风粗犷,善桐几乎从未听说同性相恋这样惊世骇俗的事。上京之后,她也模模糊糊听说了些南边的事,据说福建一带,认契弟的人相当不少。善桐竟从未从母亲同舅舅口中听过——更不要说女子之间这样的事体了。也因此,当时她在石后,起初竟是听不懂究竟发生何事,还是从郑姑娘的神色中揣摩出来的。

只是这样的闺房秘事,两人自然是装着从未听过,郑姑娘这小半年忙着绣嫁妆,也不曾出来应酬,就是想打听都不知如何打听。善桐只认出敏大奶奶,又知道余下一人应当是许家媳妇,再要往细琢磨,她就没这个闲工夫了。现在忽然从七娘子神色中意会出真相来,惊讶之余,也不免有几分好奇:她是不但好奇这事体该怎么做,更觉得奇怪:难道就因为是从南边来的,是以七娘子对这种事非但毫无反感,反而还能存着欣赏包容的心思,就中尽量给予方便?

这要是妾室之间勾勾搭搭的,那也就算了,敏大奶奶和许家大少夫人可都是有夫君的人了!不管怎么说,这总是不守妇道……就不说破,似乎也不该冒昧从中传话才对。以七娘子为人,阁老太太小生日那天,她是为什么会同敏大奶奶说那一番话呢?

她虽然未曾说话,但疑惑之意并未刻意收敛,自然而然已从眉宇间释出,七娘子也未曾就装作不解,将这一页纸就揭过去,而是冲善桐盈盈而笑,似乎在鼓励她往下去问。——虽说两人之间,还是她要比善桐小了一岁,但不论是谈吐还是态度,都像是倒了个个儿似的,善桐在她跟前固然没有姐姐自觉,七娘子待她也像待个晚辈,倒有了些循循善诱的意思,似乎在说,“想问什么,就尽管问吧。”

“这样的事可长久不了。”善桐也不禁脱口而出——虽说相交不深,可在七娘子跟前,她很容易就说出了心底话。“往大了说,这要是闹开来了,为门声计较,那是要出人命的……你也就这样看着,好说歹说,也该劝两句呀?就不劝,也不该往里掺和……”

七娘子不禁莞尔,“这种事,要是劝了能听,还怕没有人劝吗?就是因为劝不转了,才会明知不该,也还是要继续嘛。”

“可那都是有家室的人了……”善桐眉尖不禁一蹙。“这样做,毕竟是、是……”

“你也是知道的。”七娘子徐徐道,“这世上无奈的事多得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是谁都能为自己的婚事做主……”

话说到这里,似乎已经不是在谈论敏大奶奶和许大少夫人这一对情侣了,似乎牵扯到了更深的东西,善桐心潮涌动,想到进京来种种见闻,不禁又摇了摇头,低声道。

“我就是不明白,为了功名富贵,再肮脏的事都有人做。这也许还是人之常情,可这种事就截然不同了,若是喜欢,当时为什么不争呢,若当时不争,又为什么还要喜欢?”

这话像是也戳到了七娘子心里,她面色微微低沉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叹息道,“礼教森严,形格势禁,有些事,真是不得不为。”

她旋又振作了起来,轻轻地拍了拍善桐的手,道,“但人谁不贪心呢?就是在不得不为的时候,也还是有些人想要两全的。在我看,这也算不上是什么大罪,男人们自己都不能从一而终,又凭什么去要求女人?什么礼教、妇德,简直就是屁话,会信的人,简直别太傻了。”

这话她说得很轻,可在善桐耳朵里却像是一段惊雷,她连肩膀都绷紧了,又惊又疑地望着七娘子,七娘子却安之若素,只冲她微微一笑,好像根本就不以自己说的那几句话为异。

她怎么说出那样的话来——她怎么敢,她怎么能?善桐一时连声音都发不出了,就像是有谁戳破了她身外的一个泡泡一样,一应声响忽然更加分明,许多从前朦朦胧胧的东西,现在要清晰得多了——她一向知道她不是什么完人,她有许多事都做得不对。和桂二哥互诉衷肠,她是心虚的,和含沁私定终生,她其实还是心虚的。从前订约的时候还小,后来懂事了,自己渐渐想起来,虽然她也觉得,“我自己的一辈子,我为什么不能自己挑个可心的人,他们也是清清白白的儿郎,我们什么事都没做,我为什么要心虚。”可她知道,她自己终究还是愧疚的,她所作的这些事,毕竟是不对的。

没想到在七娘子这里,甚至连背着夫君同别人私通款曲,似乎都不算错,就因为‘男人们自己都不能从一而终,又凭什么去要求女人?’,这话实在是太、太危险了……善桐觉得自己应该掩耳疾走,可她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只听七娘子若无其事地道,“当然,这也不是说背后偷人养私孩子还有理了,只是这错,毕竟也是错得无奈,错得没有办法罢了。这城里没天理没人伦的事情多了去了,别的更肮脏的事,我还管不着呢,这么两个相互喜欢,却不能在一处的可怜人,究竟也没碍着谁什么,我为什么别人不怪,反而要怪她们呢?偶然帮着带一两句好,在我是举手之劳,可在她们,那就是了不得的消息,可以慰藉相思之苦,我又为什么不做呢?”

善桐长长地嗯了一声,她似乎琢磨到了什么,可又苦闷得不得了。虽然和含沁琴瑟和鸣,她的夫君更要比她聪明得多,可始终总有些困惑,是善桐所不能,也不愿和含沁分享的。这种精神上的压迫,虽然无形无影,甚至完全比不上追在屁股后的里朝廷急迫,但对她的困扰竟似乎和“里朝廷”不相上下,到如今对着七娘子,这迷惑和痛苦才渐渐地成了型,终于可以被言语诉说出来。可一时间,千言万语竟似乎又都堵在了喉咙口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你说得对,这书上写的,同世上演的相比,究竟是逊色多了。书上故事再巧,也比不上这世情巧,书上奸角再坏,也比不上世人的坏水儿……我就是在想,为什么我们这样的人家,仅仅就退一步而已,大家又不是吃不上饭。又何必要为了钱、为了势,甚至是为了一口气争斗不休,做下那样多……那样多……”

她想到祖母,想到母亲,想到几个伯母婶婶,想到父亲、想到桂元帅,想到慕容氏、善喜,想到了二姨娘、善榆、善梧、善楠,甚至是想到了含沁,想到自己。想到自己年轻的生涯中所见过的这形形色色的人,这许许多多的事,善桐轻轻地叹了口气。

“可我又是谁呢,我凭什么以为我能看不上她们?”她低声说,“我做下的事,我……我葬送的人命,我伤过的心,其实也未必比他们少,只是他们心也许更狠些,能对着身边人下手。而我呢,我……”

满面感激的福寿公主似乎忽然又在她脑中转了个身,善桐一时竟有几分想哭,她也不顾七娘子明白不明白,只是轻声说,“我其实也一样,我明知道她不情愿的,当时换作是我,我多么不情愿,可我……我没有办法……我管不到这样多……”

在这片愧疚的、自艾的情绪中,七娘子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她冰凉的手心就像是一滴水,滴开了善桐乱麻一样的情绪,落进了她的心里。

“谁都有不得已。”七娘子稳稳地说。“别以为咱们锦衣玉食,就真的是活在人间天堂了。高门大户的富贵,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把这些门阀就当作是人来看待,其实每一个人所求的,也都还不是生活,而是生存。为了在这个舞台上活下去,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的?人都自私,人家都冲着命门来了,不算计活不下去的时候,为什么不算计?”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更黯淡了几分,连声调都低沉了下来。“不精于算计的人、不屑于算计的人,恐怕都没心思埋怨自己会算计了。”

可就算如此,善桐也还是有几分意难平,她苦笑了一下,“可话虽如此,我却始终不喜欢……我不喜欢算计。”

她轻声说,“难道终有一天,我连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都不能喜欢自己了?”

“我就很会算计。”七娘子淡淡地道。“你会看不起我吗?”

善桐自然从未想过这一点,她摇了摇头。

“你……你和他们又不一样。”她说,“以你的身份,不算计,怎么在许家活下去呢?”

“我也觉得我和她们不一样。”七娘子说。“只要能活下去,我也不爱算计,可谁要是逼得我活不下去了,那我也只能算计……以后你就明白了,只要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不是引火烧身,只要你还是对得起你的良心,就算手是脏的,你心里也还是安稳。”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人生不得已的事,实在是太多了。不先保着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善桐只隐约觉得有了些头绪,可这头绪是什么,却又想不清楚,将七娘子这一番话越琢磨却越是有味,她禁不住道,“你这才多大,怎么将世事洞见得如此分明……就像是从未有什么事能难得倒你一样——”

七娘子轻轻地笑了起来,这笑声中罕见地竟有了一丝怨恨。

“我命苦。”她低声说。“我经过的苦比你多些。”

善桐忽然想起了小四房祖屋——她从前并没想过,在那破败阴暗的小屋中,究竟七娘子过的是怎样一种日子,她想必是早就知道了世子爷是中意她的,可她为什么不和他在一块呢?是啦,她不能抢了和姐姐更配的姐夫。做这个续弦,她心里有没有委屈呢?过门都这样久了,她肚子还没有消息,心中真的就没有一点酸楚吗?她生母似乎自她小时候起身子骨一直就不好,她的病是否和二姨娘的疯一样,在背后也有文章呢?

在这一刻,七娘子忽然显得很鲜活,似乎和她也很亲近,她像是揭开了七娘子面纱的一角,看到了她真正的生活,和善桐一样,她的生活中也有很多不得已,有很多难堪和遗憾,她也许也犯过错,也许也有过后悔,有过迷茫与不安,就是现在,也许杀害她姐姐的凶手还没查出来,也许她自己也正处在一样的危险里。她似乎看到了每个人的生活,满是瑕疵,充溢着悔恨、不安、担忧,甚至是恐惧,没有谁能纯白无暇,然而在这一切之外,总有些许亮色。所差只在于谁的亮色多一些,谁的亮色少一些。

也许,对于宫中人来说,他们的灵魂更接近于漆黑如墨,善桐想,我亦不必为此吃惊,天下这样大,什么样的人没有呢?即便是要和一片漆黑的人打交道,到了逼不得已时,也是逼不得已的事。

我要记得的只是,她想,我也好,含沁也好,安安也好,我们都应该尽可能令自己这一份生活中的亮色多一些,阴暗少一些。纵一定要退,也有底线不能退,也有初心不能忘,现时的浮沉,终究是为了来日能做个更好的人。

其实就只是这简单一件事,要做起来,亦都很难。

有了这么一席意外的谈话,两人没再谈几句,就到了七娘子要去请安的时候了,大妞妞因为要吃奶,也得尽快回去,虽然都觉得意犹未尽,但也只能匆匆分手。道别时,善桐感觉和七娘子竟是又亲近了几分,她觉得自己和这位少夫人的关系很有几分特殊,两家政治上走得不近,两人之间似乎也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亲密好友,谈论的也多半竟是些务虚的话题,可对善桐来说,也许很多时候,即使是多年好友,也不能如七娘子一样如此互相理解,并对彼此都还怀抱了善意。

不过,这善意也不是没有别的好处——七娘子还给了她一份新抄本。

“世子爷寻了个通译,在广州当地译出来了一本,因不知内容有没有错乱,还没敢往上送。”七娘子就笑着说,“既然堂兄看重,便先给他瞧瞧吧。”

这么无足轻重的事,也难得她一直上心,善桐笑了,“倒是要替榆哥谢谢你!”

她随手将抄本搁到一边时,却见七娘子的眼神也跟了过去,倒是不由得一怔——看来,七娘子对这一套书,是远比她想得要更看

266、事发

两个人谈了这半日的天,倒是完全没提起宫里的事。七娘子虽然平时无事也要进宫请安的,但她府里事情多,兼且太妃毕竟是老一辈的人了,现在有了安王,已经是有子万事足,许家就不像是别人家,一定要在宫中争个短长出来。像牛淑妃这一胎,私底下动静其实不能说是不小,但七娘子谈起来的口气却是茫然无知,善桐心中有数:她更多的心力,肯定还是要放在自己家的烦心事里。不说别的,就说前头她五姐的去世,个中文章不琢磨清楚,谁知道她什么时候会不会也中招了呢?这就和桂家一样,有些事是不想掺和也不得不掺和,不想查,也得查个水落石出。

既然孙夫人都没和亲妹妹说了,善桐自然也不会多事透露消息。两人站在门口又谈了几句宁嫔,七娘子道,“自从她得意了,我倒是还没进宫看过她,最近家里忙。听你说起来她好,我心里也舒坦多了。”

善桐本来顺口想提到封子绣的,但想到七娘子和他的亲戚关系,便也不再开口:虽然性格算得上投合,但很多事牵扯到两家政治立场,还牵扯到各自隐衷,亦不能口无遮拦,随意褒贬。她只笑道,“是,宁嫔就觉得宫里闷呢……等你得了空,我们喊上三少夫人,一道去城外庄子里住一住——只要世子爷能舍得你出去几天。”

七娘子一下就红了脸,至此方显出了一点小女儿姿态,她嗔道,“这话怎么也不该由你说呀……难道你们家姑爷就舍得了你不成?”

两个人都有点羞涩,也都有些窃喜:京城夫妻千万,能这样琴瑟和鸣的又有几对?善桐打从心底笑出来,出门时却又恰好撞见了许家大少夫人——她是从寺里回来,身上还带了香烟气味,虽然在外折腾了一天,却还显得容光焕发、精神抖擞,见到善桐,在从人的指引下双方见了礼。大少夫人笑道。“难为你来看六弟妹,她平时家居也实在无聊!我今日上香,约她,她又走不开的,只得为她求了个平安符——”

从她神色,可见得两妯娌关系也算得上融洽,想来对大少夫人来说,七娘子这一小善,却是深恩了。善桐只觉得七娘子行事,真是处处无不妥帖,处处耐人寻味,处处透着回甘。她笑着应酬过了大少夫人,自己回去一路上都沉吟七娘子的一言一行:虽说她这些年历练下来,也不至于不懂得看人眉眼,但和七娘子的处处周到比,善桐就又觉得自己的为人处事有点粗疏了,她自觉自己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回到家里,天色已经见了黑,又不知不觉下起了小雪,善桐下了车,也没费事换轿子,自己就从车马厅一路走进二门。路上遇到几个管家婆子,却也都是面带笑容,见到善桐,无不笑着行礼,还有一人道,“奶奶,今儿四红祖姑备了大妞妞爱吃的江米糕呢。”

大妞妞一听,在母亲身后扭动着身子就要下地,善桐恐怕路滑她摔倒,忙自己接过来抱着,一路哄道,“娘走得快点,不耽搁安安吃米糕。”

又笑道,“在许家一天,也不知道吃了多少零嘴儿,这会听到米糕,又不安份了,真是只小贪吃。”

养娘却道,“并没有吃什么,许家两个小郎君把她当了个娃娃,围着她转呢。又是拧她的脸,又是要掰她的胳膊的,大妞妞怕生,一天都耷拉着脸儿,给什么都不吃,后来才玩开了,就又要回家啦。两个小郎君还依依不舍的,直说让她还来玩。”

“我们大妞妞孤孤单单的也就算了。”善桐不由道,“他们许家孩子还少了?上回他们家寿筵,我还看着五房有个闺女,和太夫人很亲呢。也就是三四岁年纪,生得也是粉雕玉琢的,怎么他们就稀罕了大妞妞?”

“我们也这样说呢。”养娘随在善桐身边,跟着她的脚步压低了声音,“他们说,各房看着亲近,其实私底下几乎不让孩子们在一块玩,尤其是六房这两个小郎君,不但世子夫人管得严,不准随便出明德堂。就是各房也都约束自己的孩子不准随意上门玩,免得惹来闲言碎语……”

都是一家子,还讲究这个?小五房一家四兄弟,彼此不是没有恩怨的,可就是四婶当着善桐的面挑拨自己和母亲的关系,善桐也没有疏远了善桂这个小哥哥。她摇了摇头,道,“兄弟多也有兄弟多的不好,咱们家虽然人口少,有时候也难免寂寞,但我倒宁愿人口少些。”

正说着,隔着窗户已经见到含沁盘膝在窗边炕上坐着,低头正看一本书,外头冷,玻璃上慢慢凝起了一层白霭,神色是看不清了,只得一个轮廓隐隐约约的,还有他头顶的半个小髻,同那青玉簪。大妞妞在院子里就大叫起来,“爹!”

善桐搂着沉甸甸的女儿,笑着掀帘子进了屋,含沁已从书里抬起头来,笑道,“今天回来得这么晚?”

他眉目含着的笑意其实也就是平平常常,可就是笑到了善桐心底,她也不禁冲丈夫一笑,才要说话时,含沁又拿起手边一个碟子,冲大妞妞招手道,“安安,来吃江米糕。”

大妞妞又是一番挣扎,终于成功令母亲将她放下地来,连斗篷都来不及脱就冲到父亲怀里去,一边大口大口地吃江米糕,一边嘀嘀咕咕地和父亲告状,“两个小哥哥……坏!”

含沁一边听她说,一边给她摘脸上粘着的糕点屑。又香女儿的小脸蛋,善桐令人将她抱走脱衣洗手时,大妞妞整个人都挂在父亲怀里舍不得走,还凶善桐,“娘也坏!”看来,是对她把自己带出去受小哥哥摆弄感到相当不满。

“刚才我抱着你时你就不觉得我坏了。”善桐回了她一句,又沉下脸来,道,“再不松手,我生气了。”

大妞妞怕她是要比怕含沁多得多了,嘴巴慢慢地嘟起来,却还是松开手,由丫头们将她抱走了。含沁问善桐,“怎么这样晚?”

“聊得投机嘛。”善桐道。“要不是她事情多,说不定还留下吃晚饭。反正世子爷出门去了,她屋里也没男丁。”

正说着,见含沁此时眉宇间方渐渐端凝了,便知道他有心事,因道,“怎么?”

两夫妻到这时,其实许多时候连一句话也不用说,只凭眉眼就能心意相通,含沁也知道她是看出来了,因就道,“今天小如意又出宫了呢。”

桂家在城里人手虽然不多,但台面下的事要有人办,就少不得台面下的人。安排个把眼线缀住一个小太监,也不是什么难事。善桐眉头一抬,道,“是捉了个正着?”

“我们肯定没有打草惊蛇。”含沁说,“这件事也不适合我们来抓,底下人见他进了那家店,立刻就分了人手去孙家报信,孙家一个管家看着他从店里出来的,当时连站都站不稳了。侯爷不是又去了南边?他们孙家现在京里竟没有顶事的男人了,我想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孙夫人一定找你说话的。”

含沁的做法自然是最妥当的了,又尽到了提醒的责任,又尽量还是把自己给撇清了点儿,至少是不至于一脚就踩进了河沟里,还有点往后退的余地。善桐点头叹道,“只盼着是我们多虑了吧,这件事看着小,其实祸延深远,说得大点,十几年后要是乱起来,我看就是从今日起的。”

“那也要看牛家这一胎是男是女,能不能养大了。”含沁的语调里也多了几分冷峻,他沉默了一会,忽然又叹道。“乱,实在是乱。从前宫廷间虽然也有斗争,但或者是隔得远,从不觉得有这样群魔乱舞。似乎人人都打了自己的算盘,要我说,皇上是有点贪多嚼不烂,对自己太有把握了……”

这话到了最后,似乎已经不仅仅是在说宫廷了。善桐想到四边祸乱,还有中原自己要推的地丁合一,又有下南洋,又听说要开辟东北,一时也感到了一丝不安:同沉沉死水一般的昭明年间比,承平虽然号称承平,但显然是不会太太平了。皇上的雄心壮志是大家都能眼见的,但朝事乱、边事乱,后宫还乱,甚至还有一个里朝廷虎视眈眈,将来会怎样,竟是谁都没有把握,谁都不能看透了。再不像是昭明年间,虽然沉闷,但日子却还能一眼看得到头。

“越是这样,我们家在京里就越不能缺了人。”她轻声说,“西北距离京城实在是太远了,消息不灵通,又没有人为我们说话,只怕这些大人物翻手覆手之间,我们就要吃大亏呢。”

她是听出来含沁话里的退意了,含沁冲她笑了笑,低声道。“我也不是想回西北去,我不怕乱,在我这个位置,越乱我就越有机会往上走。我就是在想,这天下……”

“天下有皇上操心。”善桐这话说出来,已经是干净利落,透着笃定。“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咱们尽力做事,对得起自己够了。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吧。”

含沁有些吃惊,他看了善桐一眼,试探着道,“怎么,今儿去了许家一趟,你倒是顿悟了?从前说起这样的事,可没见你是这样子……”

“七娘子是个明白人。”善桐低声道,“和她说几句话,我心里就安稳多了——”

正要将心里话和含沁说说,那边大妞妞换了衣服又冲进来,于是一家人吃晚饭,含沁和善桐说起来,“现在进了冬,大妞妞年纪小,还是吃点羊肉温补。我和四红姑姑交待了,小锅别灶,你们午饭时吃一点,你也跟着吃。”

因为含沁不吃羊肉,自从进了桂家门,善桐也就跟着忌口,她摇头道,“女儿吃点也就算了,万一我身上沾着味道,你一闻着又要呕了。”

“这里不比西北,牛肉要难买一些。”含沁道。“野味也没有西北难得,我看你还是跟着吃点吧,进了十一月,就算在炕上睡,你手心有时候也是冰冷的。倒还不如做姑娘的时候,那年冬天我偶然捏了你的手,手心热烘烘的,和小火炉一样。”

两夫妻絮絮叨叨,自然有说不完的家常话,吃过晚饭,两夫妻安安稳稳地睡下,善桐并不像从前一段日子一样,要不然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要不然就是做些噩梦。这一次,尽管已经知道第二日起来必定要面对错综复杂的宫中斗争,但她却依然还睡得很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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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第二天才起来,孙夫人的口信就送到了家里,邀她明日一道进宫请安。因腊月里宫中事多,按例诰命们是不进宫的,孙夫人这是正正地踩在了十一月的尾巴上。善桐自然回说必去,又命人去请榆哥来,道,“他要是不来,你就说我这里的算学书不给他了。”

今番不同往日,王大老爷打过招呼,榆哥和他那一伙人都已经进了工部下属的扬威库去,可以随意查阅各色火药配比,这才是兴头上,连算学书都不能把他勾出来,来人回来道,“舅爷说,他实在是分不开身,请奶奶把书给送过去,明日给奶奶来作揖呢。”

善桐便沉了脸道,“你告诉他,书就押在我这里了。什么时候嫂子上京了,来我这里赎,我才给他。”

又叮嘱那小厮,“记得提一提,就说我是沉着脸凶凶地说着的,叫他怕着些。”

一屋子人都笑了,善桐自己也忍不住笑,“这不赖我,是榆哥自己不好,要是他有个做哥哥的样子,我也就不和他小妈妈似的了。”

说着,六丑又进屋去给小厮儿打了个包袱出来,“这都是我们随常给舅爷做的鞋袜亵衣,舅爷一个人在外头,梳洗不经心,外衫也罢了,内衫谁给他操心呢?你到了那里冷眼看着,见舅爷要少了冬衣了,就回来说一声。一并跟着舅爷的两个小厮儿也多关照关照……总之放机灵些,别怪舅爷不给你赏钱。”

那小厮儿忙道,“舅爷打赏呢!还赏得厚!就是一心扑在学问上,大冷天的还穿得单薄。我们这几次传话,他都只穿了袍子就出来。”

善桐一听,顿时就坐不住了,进去把含沁一件斗篷寻出来,“你也是的,非得人问了才说,快先带过去,看着他穿上了再走。”

这里又安排人给榆哥做衣服,还一并想起来,令人去问檀哥几兄弟,因来年就是春闱,现在几兄弟都正在苦读。善桐也不令人打扰,只让见了下人,悄悄地问一问,在衣食上可有什么缺少的地方等等。又忙着给王家预备了年礼先送过去——王家赶着赴任,竟是腊月里就要往南边去,因此年礼还要早送。

虽然是小家庭,但年事也忙,第二天一大早,善桐又浑身武装起了十足心眼,仔细打扮过了,才上了孙家来接她的车,孙夫人却已经没在侯府相候,竟已经在车上等她了,只看她通红的双眼,便知道这位贵妇人,起码是熬了一夜没睡。

267、崩溃

东宫的身体,一直是满朝文武的一桩心事,这同昔年昭明年间还不一样。虽然如今的皇上,当年的东宫是有些体弱,但先皇子女多,说得难听点,就是东宫不成了,那也还有大把藩王眼巴巴地等在后头。可承平年间就不一样了,皇上不好女色,后宫多年也就有一个东宫。牛淑妃没身孕之前,要是这个孩子都夭折了,最后万一落到个前朝皇弟入嗣,再来个大礼议,于国于民简直都要大伤元气。但奈何天生体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孙家人就算再忧心,宫中内外有别,他们也不能怎样。

可现在忽然间天外飞来这么一条线索,孙夫人可不都是要懵了?要是太子本来不体弱的,是被小如意这样的狐媚太监给折腾得体弱了,那真是把小如意碎尸万段都难辞其咎,更有甚者,要是太子本来体弱,被小如意给折腾得更体弱了,孙家一口血,都不知道要吐给谁看才好呢。

就是这样了,孙夫人还是维持了基本的风度,善桐一进车里,她就握住了善桐的手,含泪道,“真多亏了你……”

“大家都是同舟共济罢了。”善桐忙道,又问,“是已经查清楚了?”

“动用了一点人脉。”孙夫人牙关都咬紧了。“我们这里在查,娘娘在宫里也查,昨天傍晚送消息出来,说是小如意已经招了。娘娘现在急得坐都坐不住了,令我们快点进宫大家商议。”

善桐禁不住默然叹息,她低声道。“娘娘也是太大意了……”

“这种事谁想得到!”孙夫人说,“连他身边大伴都没发觉,娘娘叫去一说,当时就要撞墙角,哭得眼里都流出血来了,直说是他老糊涂了,没能发觉出不对来。”

比起皇后,太子大伴说不定还要对他更上心——凡是太子上位,就没有不提拔大伴的,如今威风八面的连公公,不就是皇上的大伴出身?这件事要怪都不知该怪谁,善桐再叹了口气,也不再计较是谁的责任了,只又问,“小如意背后……总该有一条线吧,他小小年纪,怎么会懂得作这样的事?必定是有人指使——”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到了里朝廷,只是这念头一闪也就过去了:要是太子自己不受引诱,小如意就是再千娇百媚,那也没用。这样不稳妥的计谋,似乎不是里朝廷的作风。

“这要往下查。”孙夫人也没有否认善桐的观点,只道。“就得费时间了,可现在已经没时间了……”

她通红的眼里闪过一丝焦虑,语气第一次现了惧怕,善桐和她往来了这么久,她有过种种情绪,可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气急败坏,似乎对整个局面都失去了把握。“东宫的大事,很少有能瞒得过连公公的。这件事也根本没法往小了说,第一个小如意人没了,第二个太子吓病了……迟则明日,早则今日,连公公是肯定要过问原委,上报给皇上知道的。”

善桐顿时就明白了孙家的恐惧:本来在牛淑妃孕事上无法取得突破,对孙家来说就已经够不利的了。现在又是雪上加霜,这件事要是遮掩不过去,牛淑妃那边抱出来一个健康的男婴……就是换作她是皇上,心里的天平多少也要那么一歪:身体孱弱也就算了,最要紧是性格轻浮放荡,才多大就已经学坏了,任是谁恐怕都不禁有些疑问,以后,能放心把帝国交到他手上吗?

她无法往下接话了,孙夫人也不再说话,她闭上眼又轻又快地出着气,显然心绪起伏,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坏消息搅得乱了阵脚。就是善桐心底也不禁微微下沉:时至今日,已经不是把牛家撵出西北那么简单的问题了。甚至把桂家的地盘让给牛家一半她也不那么在乎,但牛家如上位太快,没有给桂家留下太多时间来从容遮掩、消除从前的痕迹,那么里朝廷握有的把柄照旧还是管用,对桂家来说,也就无异于前门不能驱虎,后门还跟着进狼了。

眼看着车进宫门,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还是扯了扯孙夫人的袖子,低声道,“二堂姐,神色太紧张,恐怕容易被人看出端倪,现在您是最不能乱的了……”

孙夫人连牙关都是咬紧的,只轻轻地挤出了一句,“我知道。”便不再说话,善桐也不好再说什么,不多时,车在二重宫门前住了,孙夫人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随着善桐出了车子。

——脚一落地,她就已经又变出了一张宁静而矜持的脸,同从前入宫一样,在恭顺外,还带了名门世族所特有的高贵,即使善桐深知底细,除了那双泛红的眼外,竟也是丝毫破绽都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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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就要比孙夫人再慌张一点了,毕竟她身在宫中,东宫是孙家的宝贝,却是她的心肝,人没宝贝还能活,没了心肝,却真是活不下去了。才只是几天没见,她看着简直老了几岁,连露出笑容和善桐客套的心思都没了。只倚在炕上,连外袍尚且没披,露出雪白的细布中衣来,善桐从没觉得她人很消瘦,可这样看起来,她露出被角的手腕简直细得连镯子都挂不住了:这几个月对善桐和孙夫人来说,只是不断的失望,次次进宫都希望听说琦玉已经落网,次次进宫都未能如愿。但对皇后来说却是一次又一次绞尽脑汁的过招、寻找、期望、失望……现在又来了这一出,皇后就是铁打的人,恐怕也都要露出裂缝来。

可这可怜相儿,却得不到任何一个人的同情。就是孙夫人也都没嘘寒问暖,几个人把下人全摒出去了,善桐才合上了暖阁的玻璃门,孙夫人就跺着脚,字字带血地埋怨了一句,“怎么就这么不上心——”

皇后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曾经多么从容、尊贵的人,现在哭得就和个孩子一样,简直就像是丢了魂儿。“我是真没想着……他说孩子分宫了就别老派人过去,我想也是这样,免得孩子一直赖着娘,他不喜欢。就连宫中的太监都是姓连的一手挑出来的,我也插不进手去,谁想得到……”

一边说,她一边就捂着脸嘤嘤地哭了起来,孙夫人的眼泪几乎也都要跟着下来了:孩子本来底子就不好,不管背后是谁捣的鬼,这一招也实在是太阴毒了,就识破了又有什么用,要是亏了肾水,以后生育上有碍了。这东宫之位,他终究也还是坐不稳的。

善桐虽然和太子也就见了几面,但当此也不得不陪着擦眼睛,也是由得皇后哭一哭,把心底的不平之气哭出来。过了一会,见皇后也渐渐地收了泪,她便也吸一口气,做沉重状。

果然,皇后毕竟是六宫之主,即使事发如此突然,事态又如此沉重,她依然没有完全乱了方寸,将这积郁之气哭出来了,她便又多少回复了理智,拉着善桐的手沉声道,“你真是我的福星……要不是你,只怕孩子身体给淘空了,给淘死了……”

她顿了顿,咬着牙刻骨怨毒地道。“我们都还蒙在鼓里呢。”

便又和孙夫人一道细问含沁是如何发现此事的,善桐便仔仔细细将经过说了一遍,又道,“第一回撞见时,还不知道那就是他,听林三少夫人说,中人们私底下……也是常事,就并不在意……”

皇后和孙夫人也都不禁叹道,“本来听你们家姑爷这么一说,我们也不怎么当回事儿,只觉得是他自己不懂事。也许同太子的身体没多大关系,就想着别让他在身边带坏了太子,这才派人去搜他在宫中的房间。顺带着也查查太子的寝殿,没想到这一查就查出不对了,因去得突然,正好就抓了个正着……”

事情怎么发觉的已经不要紧了,事情走到这个地步,善桐更关心的还是究竟谁在背后指使小如意。没等她开口,就是孙夫人也都追问皇后,“究竟他受了谁人的命这样做,背后又和谁家有什么渊源……都查出来了没有。”

“人都要打碎了。”皇后疲惫地道,“我一晚上没睡,亲自看着审的,连他认的姑姑茶花一起打的,他咬死了没有,只说是买了几册春宫回去,偶然间被小畜生看到,因小畜生看住了……”

她扫了善桐一眼,面上现出难堪来,善桐要起身时,皇后却又道,“不必了,脸还没丢够吗,和你也不必客气了——因小畜生看得出神,他起了歪心,便装狐媚子勾引小畜生……”

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这孩子今年才八岁!他们好狠的心!就不怕折了自己的阳寿?”

孙夫人显然也是第一次知道这样的细节,她听得很仔细,并不理会皇后的眼泪,只追问道,“这多久了,可给人看见过没有,孩子就不知道这是错的?”

“他说是八个月,孩子说是半年。”皇后只得一边拭泪一边说,“只怕前几个月也不敢怎么放肆,后来了才食髓知味,越发厉害。我说他这半年怎么越多病了……说是知道不该,可忍不住——他开蒙两年,平时课业沉,大伴管得也严……”

她说得伤心,孙夫人却是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半年总比一年来得好!偏巧这半年权神医又老不在宫里,要不然,只怕早就发觉了端倪……”

善桐也跟着劝皇后,“快别哭了,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商议出一个对策来。听二堂姐说,估计连公公就要来问了——”

皇后双肩微抖,哭声反而更大了起来:很显然,善桐是说中了她的隐忧。和天底下所有父母一样,没查之前,她怕是根本没想到太子也有做这样事的可能,查出来了要再回头遮掩,恐怕已来不及。虽然都在紫禁城里,但前朝后宫有别,要把东宫里的事遮掩得水过无痕,连皇后恐怕都还没这个本事。

孙夫人和善桐交换了一个眼色,均从对方眼底看到了无奈。孙夫人不肯搭理皇后,自己沉吟了片刻,便以商量的口气征询善桐的意见,“依你看,再求求封子绣,能令他说动连公公,把这事遮掩过去不能?”

皇后哭声一下又止住了,善桐看了她的头顶心一眼,在心底也很能理解皇后现在的心情:贵为六宫之主,却要屡次冲一个男宠佞幸低头……

“这么大的事。”她就事论事地说。“封子绣只怕不会平白说情,可他现在可说是无所求于孙家……”

孙夫人看了看皇后,银牙一咬,她低沉地道,“本来打算说给卫家的十四姑,你也看到了。出身我们近支嫡系,哪一处都没得挑,把她说给封子绣,大家可不从此就是一家人了?说起来,他也就算是东宫的——”

她话还没说完,呛啷啷一声,皇后已将炕边一盏茶推到了地上,茶渍洒了孙夫人一裙子。她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孙夫人,一字一句地道,“一个男宠,还配和我们家做亲戚?我就是死了,我也——”

孙夫人分毫不让,扬眉也将一盏茶推到了地上,竟是一点都没给皇后留面子。“要不是你没把孩子带好,你以为我愿意?那也是我从小看大的,就和我的亲妹妹一样!”

两姑嫂关系从来都是最和谐的,善桐再没想到自己能看见她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对冲成这个样子,她忙道,“都让一步,都让一步……就是愿说亲,那也是日后的事了,眼下这一锅可还揭不开呢。要我说……这事想瞒过皇上,只怕是难了。”

闹出这么大阵仗,东宫下人肯定听说了风声,那都是连公公一手安排进来的人,不主动报信已算是尊重皇后,连公公要问起来不可能不说实话。这么大的事要还瞒着不往上报,连太监也就坐不到这个位置了。善桐毕竟置身事外,不像是孙夫人和皇后这样和东宫息息相关,要把消息放给皇上,就和割肉一样痛,她想的更多的还是如何扭转局势,至少不能让牛淑妃隔岸观火,就只顾着得意就行了。就是东宫陷入麻烦,那起码也不能让牛家好过。

见孙夫人和皇后对视了一眼,神色都有所缓和,她便趁机又再进言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东宫年纪还小,身子骨可以慢慢调养。他毕竟还是独苗苗……”

皇后便看了她一眼,神色一动,“你是说,在生产时动些手脚?”

268、怀才

真是慌得都没有一点头绪了。善桐禁不住叹笑:皇后要是有本事在生产前后不为人知地动些手脚,又何必如此着急?换了别的嫔妃,也许还有这个可能,但牛淑妃有太后护身,是生是死,那肯定是看她的时运,和坤宁宫是不会有一点关系的了。

“娘娘您想,”她自然不曾指出皇后的谬误,而是放低了声音。“小如意胆大包天,竟然引逗东宫。这么大的事,要是我和您说全是他一个人的主意,您肯信吗?”

东宫要是十八岁,那也就罢了,这才八岁的孩子,皇后如何肯信?其实就是善桐自己都不信:就哪有这样巧,几个月来谁都不曾留心到这一层,还由得小如意得了意了。但凡小如意要是有一点脑子,也该知道这事要闹出来,他肯定得掉脑袋,即使要使狐媚子,怎么也得等太子大了几岁再说。

不过,机会是不等人的,也难说小如意究竟是如何想的……善桐轻轻地晃了晃脑袋,见皇后和孙夫人都面露沉吟,便道,“按时日算来,小如意引逗太子,就恰好在六月前后……”

她意味深长地停顿了片刻,皇后和孙夫人不禁就交换了两个眼神,皇后自己都有些疑神疑鬼。“此事别真是她们在背后搞鬼,六月里,大的那个肚子里的孩子也已经有两个月了。”

孙夫人抿了抿唇,“茶花是怎么说的?”

当下就又把茶花提出来,三个人亲自讯问。善桐只在一边坐着,并不曾多说多问,倒是孙夫人仔仔细细的,将茶花问得眼含热泪,几乎要一头撞死以证清白,她一口咬定,小如意是孤儿出身,从小父母双亡,两人都是京郊村落出身,也有些交情。等小如意进宫之后,他又会巴结,因就认了干亲。至于他和牛家有什么联系,纵有,茶花自然也不可能知道。

在善桐看来,就茶花知道,这时候也肯定是要说不知道的。只她看着茶花袖子底下纵横交错的鞭痕,心底未免还是有几分不忍,只能转过眼去不看,孙夫人和皇后却都视若无睹,当着茶花的面还说了几句,“就逼她也是无用,这丫头的脾性你也清楚,该说不该说,她心里有数呢。”

若茶花并不知情,那此事对她来说真正是池鱼之殃,善桐瞅了她一眼,见她几天内,脸颊都瘦得脱了形,便轻声道,“她家里人……”

茶花一家人倒是都务农为业,这个是孙夫人这几天星夜查证过的。善桐倒觉得她应当不像是个内应,如不然,坤宁宫里的消息早都走漏出去了,又何必到这时候才来为自己分辨?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还是开了口。“这件事虽然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但现在却不是最合适的时机。瞒肯定是瞒不过去的,若是依我的拙见,先把连公公和皇上那头糊弄过去还好些。这时间也掐得巧,影影绰绰,说不定还能扯琦玉一把……六月里出的事可多了,您说是不是?”

她点了点茶花,“小如意既是孤儿出身,进宫后又认了这丫头做姑姑,肯定同她亲,他平时和谁好,和谁不好。肯定是她知道得最清楚……”

话都说到这里,皇后要还不知道善桐的意思,也就真的在坤宁宫住不久了。她瞅了茶花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也直起身来,弯下腰摸了摸她的脸颊,“这孩子也是可怜,无事的人,被牵连成了这个样子,连我看了都心疼……”

茶花的眼泪顿时滚滚而下,她呜咽着只不敢放声儿,不住给皇后磕头,一边反反复复地道。“奴婢要能证明自己一片忠心,纵死了也是甘心情愿的。”

就连孙夫人也都一把抹去了方才那严厉的神色,温存地道,“好啦,别光顾着哭,这事该怎么办还得参详呢。你先回去,放心吧,就不能留在娘娘身边,也亏待不了你的。”

将茶花打发出去了,皇后也振作起精神,坐起身来同孙夫人低声商量,善桐在一边听着,并不多说什么。两人却都不曾忘了她,才商量出个结果来,孙夫人就一脸感激地握住了善桐的手,“这一次多亏有你,不然,大错铸成,真是悔之晚矣!”

其实就是现在,把牛家拉下水来也不过是无奈之举。东宫体虚,对坤宁宫的打击还在更长远处,善桐不信孙夫人品不出来——就是现在品不出来,想必将来也终究能体会到的。除非皇上没有别的子嗣,不然……

她摇了摇头,自然要做得战战兢兢。“几句话的事,一个馊主意而已!要不是您们关心则乱,也轮不到我跟这抖机灵。”

皇后的眼泪又下来了。“说的好,关心则乱,我就一想到太子,就像是有人硬生生地在我心头啃肉,我这疼得……”

东宫放纵,皇后肯定有失察的责任,这一次孙夫人似乎是动了真怒,皇后这第三次落泪,竟没换得她脸上一点动静,善桐只得又陪着安慰了几句,她更关心的其实还是太子的身子,“听说吓病了,可别再出个好歹,那就真太折腾了——”

“已经请马大夫来扶脉了。”皇后拭了拭眼泪,“我看马大夫的意思,小畜生一是怕,一是装,也没有那样严重。他倒疑惑得很,话里话外一直在打听小畜生平时的起居,看来这个肾精亏损,是没有瞒得过他……连他都瞒不过,怎么瞒得过权先生?唉,这件事是肯定要闹到皇上那里去的……”

一面说,一面竟轻轻地战栗了一会,善桐看在眼里,心底亦不禁纳罕:皇后其实是要比皇上大了几岁的,按说姐弟夫妻,这做妻子的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这样惧怕丈夫,可看皇后这个样子,她真怕的还不是太子落下了什么病根,却主要是皇上对此事的反应……

就含沁平时说来,尽管皇上贤比尧舜、洞明烛照,但平时却是最和气的一个人,就不知他的雷霆盛怒能有多大的威力,竟然连皇后都预先要吓成这个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