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夏与问秋七手八脚地帮她穿上嫁衣。

外面传来了鞭炮与锣鼓声,楚晴瞧瞧更漏,才刚午时,从国公府到沐恩伯府最多只小半个时辰,用得着这么早?

全福夫人乐呵呵地说:“是男方家的轿子来了,来得早说明人家心诚,想早点把新娘子娶回家。不过咱可得沉住气,不能一催就上轿。”

暮夏等人嘻嘻地笑。

明氏等人簇拥着楚晴到了四房院,国公爷跟老夫人已经到了,正端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

楚晴跪在蒲团上,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虽说老夫人待她只是泛泛,可总归庇护养育了她,而且国公爷对她还不错。

两人简短地嘱咐她几句,不外是孝敬长辈和睦妯娌以及敬重夫君。

楚晴恭谨地应着,又给楚澍磕头。

楚澍看着满头珠翠的楚晴笑了笑,“这样显得太过老成,不像你了…”顿一下,突然声音有些哽咽,垂首道:“你嫁到哪家就是哪家的福气,我不担心别的,就怕你委屈自己。要是过得不如意,就回家来,爹爹养着你。”

“老四…”老夫人扬声止住他,“喜庆的日子说这些?”

楚晴也完全没想到父亲会说这样的话,见老夫人斥责父亲,便抬眼望去,无意中发现楚澍鸦青色道袍的前襟有数滴泪痕。

父亲竟然哭了?

楚晴大惊,泪水一下子涌满了眼眶,“爹爹放心,我会好好的,不让自己受苦。”

这还是她头一次唤楚澍为爹爹,而不是父亲。

楚澍抬起头,眼圈有些红,“起来吧,去给大伯母磕个头。”

还不等楚晴跪下,明氏已先自红了眼眶,却又强忍着不落下泪来,双手扶住楚晴的胳膊,哽咽着道:“晴丫头,侍奉好大长公主和婆婆是应该的,可别忘记,夫君才是你依靠的人。”

是说婆婆应付过去就行,但同床共枕的却是要笼络住,因为长辈都考虑得是大局,唯有枕边人才可能真心考虑她。

私下里明氏便说过这话,此刻当着老夫人的面又这么说,可见她是真正担心自己因为不喜而冷落周成瑾。

楚晴尚不及回答,只听外面传来楚旻欢快又略带惊讶的喊声,“六姐夫要进来了,六姐姐快藏起来,姐夫马上就进来了。”

明氏极快地抹去眼角的泪,笑道:“这么快,咱家的男人没尽力?”

“不是,”楚旻小跑着进来,“六姐夫请了五皇子殿下还有上科的马探花一同来迎亲,大哥出的题目是限时作诗,马探花帮忙做的,二哥的题目是十丈外一箭射下两只杏子,六姐夫射中了三只。”

老夫人脸上露出几分得色,能请动五皇子来迎亲,说出去也是楚家的体面。

文氏却拉过楚旻上下打量番,阴阳怪气地道:“没磕着蹭着吧?这大喜的日子还舞刀弄枪的,伤了人怎么办?”

楚晚成亲时,因为嫁得是王爷,四皇子并没有亲迎而是派了王府的长史代为迎亲。长史最也是官员,可怎比得上王爷亲迎有身份?

楚晴已在全福夫人以及问秋的搀扶下走进内室,蒙上了喜帕。

就听外间传来纷杂的脚步声,有人朗声道:“在下周成瑾前来迎娶六姑娘。”

明氏半是认真半是戏谑地道:“我们家娇滴滴养大的姑娘,哪能轻而易举让你娶了去?”

又是周成瑾的声音,“在下既得六姑娘为妻,此生必真心相待,白首偕老。”

“话虽如此,可丑话说在前头,阿晴要是受了委屈,我定是要接回来的。”说话之人明显是楚澍。

周成瑾又答:“岳父放心,小婿定会护着六姑娘。”

接着又是杂乱的脚步声,六月在门旁扬声道:“姑娘,姑爷要进去了。”

透过喜帕下面的缝隙,楚晴看到一角大红色的袍襟,有人正正地停在她面前,长揖一下,“在下周成瑾来迎娶姑娘上轿。”

楚晴没有作声,只听屋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道谢声,“多谢姑爷赏。”

很显然屋里伺候的丫鬟都得了封红。

全福夫人笑嘻嘻地搀起楚晴的胳膊,“吉时快到了。”

楚晴骤然感到一阵心酸,从今而后,她就是周家妇,而不是楚家的姑娘了。泪眼婆娑中,听到楚晟的声音,“六妹妹,我背你上轿。”

他半蹲着身子,健壮的手臂托住楚晴腿弯,稳稳当当地往外走,楚晴这才发现,原先单薄而纤瘦的少年不知何时已长成了肩宽体壮的青年。

出了角门,鞭炮声更加密集,锣鼓声也更加响亮。

全福夫人将楚晴扶上花轿,垂下了轿帘。在欢快的喜乐声中,轿子被稳稳地抬了起来。

轿子四周遮得严实,楚晴穿得厚,头上还蒙了喜帕,等轿子到达沐恩伯府时,又热出一身汗,浑身上下黏糊糊的。

踢轿门、过火盆,再然后是三拜九叩,繁琐的礼节终于结束,楚晴被两边的全福夫人搀扶了进了新房。

刚进去,便觉得清爽之意铺面而来,夹杂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香味清雅浅淡,直入心脾,让楚晴燥热的心情有了些许的沉定,只是到底还惦记着罗裙是不是脏了。

也不敢用力坐,只轻轻地坐了个床边。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尤其楚晴头顶着喜帕又不能开口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丫鬟招呼,“大爷回来了。”

楚晴蓦地又紧张起来。

伴随着镇定有力的脚步声,周成瑾停在了她的面前。

全福夫人递过包着红绸布的秤杆,周成瑾定定神,挑开了喜帕。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楚晴本能地眯了会眼,等再睁开,仰面看到的就是周成瑾脸上那道伤疤,从眉心一直到脸颊,非常醒目。

竟是这么重,稍微偏一点就会伤到眼睛或者鼻子。

楚晴后怕地轻抽口气,皱起了眉头。

周成瑾原本怀有希望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果然她还是不待见自己,别人不都说新娘子被挑开喜帕,都会既欢喜又羞涩吗?

可楚晴脸上没有欢喜不说,连羞涩也没有,眉宇间甚至还有隐隐的不耐。

两位全福夫人都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可礼节还没完,该走的过场必须要走完。两人夸张地笑着称赞楚晴的美貌,“大奶奶漂亮得跟画里走出来似的,看着就让人喜欢,”又夸赞周成瑾的周到,“大爷一看就知道会体贴人,屋里摆着茉莉花倒比熏香清雅得多。”

两边奉承完,去屋子正中摆着的圆桌上倒了酒,笑着道:“喝过合卺酒,子孙不用愁,先生男后得女,有儿有女乐悠悠。”

楚晴跟在周成瑾走过去,端起酒盅,眼角却不由自主地朝床边望去,那里她适才坐过,不知染了血没有,待会要撒帐,千万别被人笑话。

周成瑾看着眼里只觉得满心苦涩,他就这么讨人厌,连喝合卺酒都不肯正眼瞧他?

第116章

喝完合卺酒,就是撒帐。

周成瑾与楚晴并排在床边坐好,红枣桂圆等四样干果像落雨似的从两人肩头落下,全福夫人嘴里的吉祥话成套成套地往外冒。

楚晴听了直佩服她,这么多话还没有重样的。

繁琐的礼节终于完成,全福夫人大功告成,朝两人福了福,“祝贺周大爷大奶奶早生贵子美满富足。”

问秋也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一时屋里只剩下周成瑾与楚晴两人。

楚晴有些紧张,身子绷得笔直。

周成瑾见楚晴拘谨成这样,自己也感觉不对劲,起身道:“前面还有客人,我过去看看,外头两个丫鬟叫知书达理,有事吩咐她们便成。”

知书达理?

他竟给自己的丫鬟取这样的名字,也太…名不符其实了。

想起发嫁妆那天,暮夏提到丫鬟时候不可思议的样子,楚晴不由抿嘴一笑。浅浅的笑容如同春日枝头的桃花初初绽开,温暖而明媚。

周成瑾心头热热地荡了下,待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手足无措地站了片刻才道:“待会厨房会送饭过来,要是不合胃口就让他们另作。”

见楚晴点头应了,才恋恋不舍地往外走。

出了观月轩,周成瑾抹一把掌心的汗水小小地鄙视了一把自己。

也不是没见过女人,身份高贵如银安及银平,相貌秾艳若百媚阁的花魁,在她们面前,他从来都是淡然处之,独独见到楚晴会心跳加快,会紧张到语无伦次。

就像他十四岁第一次到百媚阁看到衣衫暴露面目娇媚的妓子,就像第一次妓子在他面前一件件脱下衣衫罗裙。

他过了段醉生梦死的日子,可很快就觉得无趣,只是偶尔慰籍一下身体的需要。

可自打遇到楚晴,他再没找过女人,似乎也再没有提起过兴趣来。

周成瑾也说不上到底从哪天开始对她上心的。

是那年冬天见她折梅?

她穿嫩粉色的袄子,莹白如玉的小脸在红梅白雪的映衬下晶莹润泽,毫不设防的笑容直直地撞进他的眼底。

又或者是在四海酒楼的水井下?

她双手紧握着井绳,分明在害怕,却强作镇定,黑白分明的双眸如秋水澄清却淡漠,有强烈的恨意。

再或者,是因为每一次相见,她总是视若无睹视而不见?

她干净纯真如一张白纸,而他却过早地沾染了尘埃。

不管以前如何,现下她已是他的妻,他会好好地待她。

想起适才那抹转瞬即逝的美好笑容,周成瑾深吸口气大步朝外院走去。

周成瑾刚出新房的门,楚晴就迫不及待地脱掉嫁衣,将满头珠翠卸下来,急匆匆地进了净房。

幸好上轿前多包了两层,中裤虽然染了血痕却并没有渗出来。

楚晴长舒口气,将污掉的东西换下来,就着热水胡乱擦了几下身子,又换上新的。

清理完毕,外间圆桌上已摆上了饭菜,饭有两样菜有六碟,两碟小菜四碟热菜,其中竟还有一碟浓香扑鼻的烧蹄膀。

楚晴是真饿了,狠狠地吃了一整碗米饭,啃了两只蹄膀还吃了大半碟清炒菜心才放下碗。

问秋与半夏在屋里伺候,就着楚晴剩下的饭用了。

楚晴便问起外面的情况。

暮夏笑嘻嘻地进来,“姑爷这里就只先前那两个丫鬟,另外还有四个婆子和八个小厮。厨房有两个,一个稍大点儿在悠然居旁边,另外一间就在后头第四进院子,是春天时候加盖的。平常这边很少有人过来,最是清静不过,美中不足就是进出不方便,知书说白天可以从悠然居穿过去,悠然居夜里亥初落钥,落钥之后就不能进出了…四周虽然都是树,可里面设置了什么阵法,没人领着就是走上三天三夜也出不来。”

那就是说,只要悠然居落钥,里边就自成天地了。

“真的还是假的?”半夏半信半疑,“怎么可能走不出来,过几天我进去试试。”

楚晴只在书上看过奇门遁甲术,也有点怀疑,笑着怂恿她,“你在腰间系根长绳子,这边暮夏拉着你,如果真的迷路,顺着绳子再回来便是。”

暮夏与半夏雀跃不已,直嚷着天亮之后就试探一番。问秋斥道:“明儿姑娘认亲少不得还是一通忙,都是姑娘把你们纵的,歇了这份心吧,想试的话总得等姑娘在府里站住脚。”

两个夏只好消停下来。

冬乐已识趣地将明儿认亲要送的见面礼找了出来,一份份摆在大炕上。长辈们毫无疑问都是两双鞋,沐恩伯是男人式样错不了,大长公主长了双大脚,而高氏的脚则小得多。

至于平辈们,男人都是外面锦书阁买的文房四宝,女人是香囊和丝帕,因怕有临时来的客人,楚晴每样多备了两份,另外还准备了些八分的银锞子。

问秋一件件仔细检查过,确保没有问题才放了心。

楚晴坐在椅子上看着她们折腾,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行经期,人容易犯困,再者这一天下来也挺累的。

暮夏关切地说:“姑爷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姑娘先躺下眯一会儿,等姑爷来了我再叫醒姑娘。”

问秋悄声道:“你们也去歇着吧,我守着姑娘就成,对了咱们以后不能再叫姑娘姑爷,该换成大爷、奶奶了。”

楚晴的确熬不住,点点头道:“都忙了一天,你们还得安顿住处,下去吧,问秋在这儿就成。”

暮夏等人也正是嗜睡的年纪,便不坚持。

楚晴便对问秋道:“另外找出套被褥铺到炕上,我在炕上躺会,别弄脏喜被。”

喜被或者喜床脏了很不吉利。

问秋利落地铺好了被褥,又将楚晴平常行经用的一块两尺见方的毡布铺在上面,然后将冰盆端得稍微远了些。

楚晴几乎是头一沾枕头就睡了。

问秋斜靠在炕边,轻轻替她打扇,不知不觉也打起了盹儿。

周成瑾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楚晴主仆头靠头睡在大炕上,而里面红艳艳的喜床上空无一人,撒帐时候的花生桂圆乱七八糟地铺散着。

问秋毕竟心里挂着事,没敢睡踏实,几乎周成瑾进门就醒了,忙不迭地跳起来行礼,“大爷回来了,”俯了身唤楚晴,“奶奶,奶奶,大爷回来了。”

楚晴睡得正香,根本没想到“奶奶”是叫自己,只待问秋唤过四五声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周成瑾见她满脸困倦到底于心不忍,温声道:“没事,你睡吧,”回身吩咐问秋,“这里不用人伺候了。”

问秋瞧一眼楚晴欲言又止,终是不敢头一天就忤逆主子,恭谨地退了下去。

周成瑾在炕边站了片刻,满心不是滋味儿地走进内室收拾满床的干果,有些落在地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楚晴清醒了些,微探身瞧见周成瑾合衣上了喜床,有心想起身过去的,终究是害羞,再者过去也做不了什么,反而扰得两人都没法睡。

睁着双眼等了片刻,见那边再没动静,便安心地再度入了梦乡。

周成瑾郁闷得不行,他是大长公主的长孙,今天可是宾客云集,甚至四皇子和五皇子都到了。大家围着他敬酒,他惦记着洞房只应付般喝过几杯就让魏明俊挡着,自己溜了回来。

因怕身上酒味太重,特特往摘星楼洗浴过,换了衣衫这才到这边。

没想到,楚晴先自睡下不说,竟然还不肯睡喜床而是独自睡在了大炕上。

她既然不情愿,他又何必非得勉强?

周成瑾希望的小火苗还未曾绽放就被浇了个彻底。

楚晴一觉睡到凌晨,因身下黏稠的不适醒了,急匆匆下了炕又往净房去。

去净房势必要经过内室。

借着喜烛的光芒,楚晴心虚地朝喜床上看了眼,周成瑾仍是合衣躺着,似是睡得正香,不由松口气到净房尽可能轻地清理了自己。

再出来,面前伫立着一道高大的身影。

楚晴险些撞上去,吓了一跳,几乎惊喊出声,周成瑾扶住她的手臂温声道:“吓着你了?别怕,是我。”

楚晴定定神,想起净房里自己换下的物品以及弄脏了的中裤,话不过脑子便脱口而出,“大爷能不能到别处如厕?”话刚出口已觉得不妥,又急急解释,“我不是不让大爷用,我…”

“我不如厕,”周成瑾淡淡地回答,默一默又道:“我知道你不情愿嫁我,我不勉强你,以后我歇在摘星楼。”

“这…”楚晴讶然地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眸。

眸子幽深黑亮,带着几分隐忍的寒意,分明就是她梦里见过的那双眼。

在梦里,那个人面容模糊,唯独一双眼她记得最清楚不过。

楚晴愣了片刻,见周成瑾转身要走,突然开口问道:“你知道有个地方种了成片的蒲公英吗?”

“蒲公英?”周成瑾敛去眼中冷意,温和地问:“你喜欢蒲公英?”

“不是,我有次做梦看见一片田野全是蒲公英,几乎看不到头,旁边有座一进三开间的宅院,院子里种了棵梧桐树,”楚晴认真地回忆着,“你就站在树下!”

后半句却是没有说出来。

周成瑾仔细地听着,因他比她高出许多,目光不可避免地看到她松垮的领口露出嫩粉色肚兜的上缘。

比肚兜更粉嫩的是她的肌肤,以及已经很有形状的两团…

第117章

单是惊鸿一瞥,周成瑾就几乎能想象到触摸上去那种美好的感觉,可刚刚说过不勉强她,又怎能反悔,周成瑾悄悄咽了口唾沫,尽量放平声音,“天还早着,你再睡会儿。”转身便往外走。

“大爷,”楚晴不假思索地唤住他。

周成瑾停步,眉毛微挑。

楚晴不知如何开口,双手局促地垂在身侧,指甲上未涂蔻丹,呈现出水嫩的粉色,正用力揉搓着衣襟上的绣花。

周成瑾发现她这个小动作,心头跳了跳,耐心地等着。

“那个,我…”楚晴红涨了脸,抿了抿唇角,支支吾吾地道:“我之前本来是要等大爷回来的,只是在炕上歇会儿,没想到睡着了…并非有意怠慢大爷。”微抬了脸,怯怯地瞧着他,像是等待审判的孩子。

周成瑾顿时心软如水,抬手拂在她发髻,撩开垂在额前的几缕碎发。

楚晴下意识地躲开,脸又红了。

周成瑾轻轻叹口气,柔声道:“没事儿,昨天肯定累坏了,以后你困了就先睡,就像没成亲之前一样,不用管我。”

楚晴垂眸低声道:“这怎么能一样,以后我再不会这般了。”

“阿晴,”周成瑾轻轻地唤她,话音出口,心头已是颤了颤,“我娶你不是要你侍候我,我只是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

楚晴头垂得更低,打散的长发如同光滑的绸缎淌泻下来,散发出淡淡的茉莉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