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这么想的,否则也不会三番两次说起匣子难得来…起先你要我防备那边,我是不信的,没想到她们还真能这般恶毒无耻。”说到此,声音低落了许多,神情也有些悲凉。

周成瑾伸手将她发间钗簪卸下,散了发髻,以指为梳一缕缕顺着她的头发,“忙了大半天,你睡会儿吧,这些事交给我就成。”

楚晴捉住他的手枕在脸侧,默默躺了会终是抵不过睡意,慢慢阖上了双眼。

周成瑾盯着她的睡颜看了片刻才移开她的头,将手抽出来,下炕寻到那几只匣子。

好在只有一只里面盛了银质的首饰,其余都空着。

周成瑾唤了暮夏进来,声音低且冷,“首饰让寻欢找银楼翻新一下,匣子送到贞娘那里,我另有用处。”

虽然周成瑾对楚晴这些丫鬟向来不假辞色,但也从没有这样阴冷的时候。高大的身躯散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

暮夏半点不敢质疑,诺诺应着离开。

待寻到寻欢,把周成瑾交代之事一一吩咐过去,再回观月轩的时候,却看到知书引着一个身穿玫红色怀玉纱的女子走在前头。

怀玉纱与怀素纱齐名,据说十金一尺,只红与紫两种色调,行动间如云霞飘逸似杏花飞舞,自带一股韵味。

这样名贵的衣料自不可能是下人所穿,而观月轩又极少接待外人,尤其楚晴还在歇晌的时候。

知书不是不懂规矩,却引了人进来。

暮夏心中纳罕,紧走几步跟在她们后面。

知书察觉到,回头瞧了眼,那人却没有半点好奇心,仍是步履平稳身姿轻盈。

只看体态就知道必然受过极好的训练。

暮夏跟着两人进了观月轩的院子,那人径自撩帘走进厅堂,知书却拦住了暮夏,“大爷有客,不方便进去。”

暮夏不好硬闯,悻悻地站在了廊下。

楚晴午觉睡不久,不过半个多时辰就慢慢醒来,下意识地四周看了看,没发现周成瑾的身影,却听到厅堂里有人说话。

隔着棉布挂帘,那人的声音清清楚楚,“表哥就没什么话对我说?”

是个女子!

楚晴有些诧异,本能地屏住气息静静地听着。

周成瑾回答:“祝公主此去平安,夫妻同心白头偕老。”

“表哥以前都是叫我阿菱的,现在不比往日,到底是生分了,想必表哥之前说过的话也忘记了。”

阿菱?

那便是银安公主了。

楚晴愣了下,随即想到定然是她离开乐安居之后,银安公主才到的,以至于她们竟然不曾碰面。

只愣神间,又听银安道:“南越风俗习惯与万晋大不相同,又远在万里之外,即便我死了,只要那边瞒着你们也不会知道…表哥,父皇向来听你的话,你去求父皇,我不想和亲。以前,你曾说过等我长大了会娶我,难道你真的忘了?”

周成瑾肃然道:“儿提时候的顽话怎能当真?那会儿我还说要烧了养心殿填平玉液池…再者我已成家娶妻,绝无可能停妻另娶。”

“那会儿你都十一了,怎么可能说顽话?而且你从小就聪明,奶娘曾告诉我,六七岁时你曾因读书好被夫子夸赞,紧接着你就整天不用心学了,八岁那年玩投壶,你赢过了二哥,打那以后也不跟着师傅学骑射了,天天就和五哥混在一起打鸟遛狗到处惹祸。所以你惹事我愿意为你遮掩,以前你也对我最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想到我…

“只是我面皮薄,羞于跟父皇提及亲事,大长公主求旨又求得急…我知道楚六姑娘是个好的,加上你们独处过一夜,为了掩人耳目大长公主才为你求娶她,我不要求你休弃她,只想做个平妻与她一道侍候你。”

原来先前周琳所说都是真的,银安公主真的对周成瑾有情,而且听起来情分还不浅。

楚晴咬了唇,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散落下来的长发,耳朵支楞着仔细捕捉着外面的声音。

便听周成瑾似乎扬了声音道:“那会年纪小不明白情为何物,对你好是觉得你处境不易,皇上虽念及你是公主,但他心中有江山,后宫有妃嫔,考虑到你的时候不多,而你又不像银平那样喜欢装腔作势,但这种情绝非男女之情…直到遇见阿晴,只远远地看着她,我就感觉到心跳如擂鼓,那时候我才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成亲之前,我们不曾独处过,也不是掩人耳目,我就是看上她了,非她不娶,而且除了她我谁都不要。”

“我不信,”银安摇摇头,“观月轩向来不接待外客,便是阿琳也不能随意出入,可你却允了我进出,我不信表哥心里真的没我。”

“那好,以后就改了这个规矩,我会知会底下的人,你也不能进出观月轩。”周成瑾突然沉下声来,片刻又道:“银安,你是个聪明人,远比银平聪明,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不必再说那些好听的。我是说过长大之后要娶你,可之前有两年,我名声被传得极为不堪,有一次跟五哥喝酒,我在御花园浮碧亭赏花,你偷偷跑去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小时候不懂事,婚姻嫁娶自有长辈决定,哪能私定终身?以前的全都是顽话,不作数…我酒量好,寻常的酒还真喝不醉我,都不作数了,现在提那些又有什么用?再者你若真有意,早几年我到卫国公府求亲你就该发作了,何必等到现在?和亲是皇上的意愿,这事我帮不了你,你要真不愿意,尽早去跟皇上陈情,否则圣旨一下再无转圜的余地…你回吧,以后有事就到悠然居,观月轩不见外客。”

厅堂里响起隐约的啜泣声,又过了会儿,才听到渐渐离开的脚步声。

楚晴倚在墙上,莫名地叹了口气。

周成瑾掀帘进来,笑呵呵地道:“猜着你该醒了。”

楚晴抬眸问:“你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是也不是,”周成瑾伸手撩开垂在她脸旁的长发,“本也只是顽话没什么可瞒的,我以前不成器,稍有点脑子的人怎么会愿意跟我扯上关系?银安…怕是没了法子才提起过去的事。正好借这个机会说清楚,我们两人实在不相干的。”

楚晴靠在他肩头,笑着问道:“她是后悔了也未可知,你可后悔?”

“后悔什么?你这个小促狭鬼”周成瑾轻轻拧她的脸颊,“祖母本就不愿我尚主,再者,我说的都是真的,那年冬天头一次看到你,我这里确确实实跳了一下。”说话时,手放在胸口处拍了拍,“那时跟楚晟在下棋,没好意思告诉他。”

楚晴斜他一眼,“那你得说话算话,以后不能再有别人,不管是姨娘还是通房都不成。”

“那是自然,”周成瑾笑着将她揽在怀里。

晚饭时,周成瑾说话算数,果真取了坛秋露白回来跟楚晴对酌,而正房院那边,沐恩伯背着手跟个没头的苍蝇似的满地乱转,走几步险些碰到屏风,折回头再走,抬眼瞧见炕边正襟危坐的高氏,指着她便骂:“你这个目光短浅的毒妇,事情要不成就是坏在了你手里。”

高氏委屈地辩解,“我也是为了阿瑜,阿瑜尚未娶妻,那边要是有了长孙该怎么办?再说这事儿做得□□无缝,要不是汪家那个不要脸的贱~人,谁会想得出来?”

为了瞒住此事,高氏许给汪太太二百两银子,又给了太医五十两封口费,对外只说汪悦吃坏了肚子又加上正好来了月事,结果虚惊一场。

至于外面怎么传,起码在大长公主跟前有个交代。

否则被她知道,送给楚晴的匣子里竟然暗藏着麝香,依着大长公主的性子定然又会将他们夫妇骂个狗血喷头,或许会闹到皇上那里也未可知。

沐恩伯重重叹口气,“这关头,切不可闹出什么丑事来,席间我听安王爷说母亲高义,一门心思为朝廷排忧解难,好像是她不想袭爵。”

“她不会是这里坏了吧?就算不待见阿瑜,难道也不打算给阿瑾?”高氏惊讶地指指脑袋,当着沐恩伯的面,她既不敢叫大长公主为“老不死的”,也不敢称呼周成瑾为“小杂种”。

“谁知道她怎么想的?”沐恩伯不无怨气地说,“等明儿我去谈谈她的口风,这可关着咱们周家的脸面,要是没了爵位,咱们再没个出仕的人,以后还怎么在京都立足,又怎么有脸见黄泉之下的父亲?”

高氏点点头,“那伯爷明天一早就过去吧,早点问清楚,咱们好早作打算。”

他们不知道的是,大长公主正等着见他们呢…

第151章

昨天闹腾了一天,大长公主有些困倦,早早就歇下了,睡得早醒得也早,不到四更天就醒了,躺在床回忆着过去的六十八载,有战功赫赫的时候有八面威风的时候,而记得最清楚的还是跟周镇相处的那些时日。

周镇生得风流俊俏一表人才,夏日喜欢玉带白的长衫,腰间别一把象牙骨的折扇,坐在滴翠亭的石凳上,一粒粒地剥莲蓬给她吃。

到冬日,围着滴翠亭遮一圈屏风,里面架上火炉,周镇穿一袭宝蓝色锦袍拿着竹签子烤鹿肉,烤好一串抹上酱料用生菜卷了递给她。

她行军打仗可以,对摆弄这些完全不在行,试着动手帮忙,可不是烤焦了肉就是弄翻了酱料。周镇看着她笑,一脸的无奈与宠溺,“和静,不用你动手,你坐着吃就好。”

那些美好的时光总是令人怀念,大长公主想着想着不觉又迷糊过去,等再次睁开眼,天色已经大亮,窗外有隐约的低语传来。

大长公主将窗帘撩开一条缝,就瞧见周成瑾与楚晴站在冬青丛旁边说话,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黑蝶,扑闪着翅膀停在冬青的枝叶上。周成瑾欲扑,被楚晴一把拉住,黑蝶飞了,周成瑾却就势揽过楚晴的腰肢搂抱了下,又迅速地放开。

楚晴羞红了脸,伸手在周成瑾臂上掐了下,周成瑾不闪不躲,只咧着嘴“呵呵”傻笑。

笑意不由自主地漾起,大长公主心情极好地合上了窗帘。

周成瑾不但长相似周镇,就连性情喜好也无一不像,会吃会玩会伏低做小地讨好自己的女人。

而且是她一手养大的,所以,她从心眼里偏疼他,即便深深地刺痛了儿子跟高氏的眼。

可她就是宠爱这个庶出的长孙又如何?

想到高氏的所作所为,大长公主沉下脸,扬声唤了浅碧进来。

楚晴与周成瑾是吃过早饭来的,可为了作陪,周成瑾添了小半碗饭,楚晴却被强塞了杯杏仁煮的羊奶。

“羊奶最补,每天喝一碗身子不长病,里头加了杏仁膻味没那么重。”大长公主和蔼地说。

楚晴原先在徐嬷嬷的督促下也喝羊奶的,这几年没人管着,再加上她着实不喜欢那股味儿就很少喝了。此时听大长公主这般说,不得不点头应着,脸上却分明带出了不情愿。

大长公主人老成精,越发见不得假作乖巧,反而喜欢这种不加掩饰的态度,便笑:“不乐意也得喝,等到我这个岁数就知道羊奶的好处了。阿瑾看着点,不能让她糊弄过去。”

周成瑾自然是满口答应。

三人正其乐融融地说话,浅碧进来回禀说沐恩伯与高氏到了。

大长公主冷哼一声,“做出那种丑事还有脸来?让外面等着。”

楚晴心里早就有了数,大长公主又不是傻子,汪悦突然来月事的瞎话只能骗骗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真正有脑子的人谁肯信?

大长公主能把人给晾着,楚晴这个当儿媳妇的却不好躲着不露面,便起身说了声,“我先出去看看。”

大长公主未置可否地漱过口,慢慢接过棉帕拭了拭唇角,“撤了吧。”

沐恩伯见楚晴自屋里出来,说不清哪里来的一股火气,鼻孔朝天地“哼”了声。

楚晴只作没看见,笑吟吟地问过安,道:“祖母正在用饭,父亲母亲且稍等会儿…昨天听阿琳说母亲因连日忙碌身子不得劲儿,我瞧着面色也有些不好,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要是母亲不嫌我蠢笨,我愿意在母亲身边侍奉汤药。”

高氏正有心把楚晴留在身边敲打一番,闻言便叹:“难得你有这个孝心,按说你刚嫁过来,合该多跟阿瑾处一处,可我这身子实在不争气…”

楚晴笑道:“儿媳孝顺母亲天经地义,对了先前阿琳送我的那几只鸡翅木匣子,听说鸡翅木能保丸药的药性不散,之前我特地请千金堂的张先生做了些养荣丸放在里面,母亲需要的话,我这就拿过去服侍母亲用下。”

高氏做贼心虚,听她提到匣子,不由便是一惊,本能地拒绝,“不用,我是这几天累着了,歇两天就好,张先生的药丸难得求到,你自己留着,哪天不舒服了吃上一丸。”

“瞧母亲说的?哪有好东西不孝顺给长辈反而自己私藏的呢,母亲身体大好,便是我做儿媳的福分。”楚晴恭敬地笑,“再者,这养荣丸跟平常的又不同,里面多加了一味药,正适合母亲这般年纪的人服用。”

多加了一味药…适合她这个年纪…高氏越听越心惊,定睛瞧楚晴的脸色,看着笑盈盈的跟平常没什么不同,可话语里还有眼眸流转间好像别有含意般,叫人摸不着深浅。

楚晴定然是知道了匣子的秘密吧,可怎么会知道呢?

这些匣子是高氏花大价钱找人做成的,在麝香水里浸过两日,干透后刷一遍清漆封住,再用林麝熏了三天三夜。

林麝味淡药性却烈,与鸡翅木自身的香味很像,寻常人根本不会留心这些。

昨天太医倒是说过汪悦是因滑石粉与林麝掺杂而小产,可那染了麝香的绢花是从大长公主这边得来的,跟楚晴有什么关系?

高氏只以为是大长公主熏过了绢花,却没想到麝香的真正来源就是出自那几只匣子。

见楚晴将话说到这份上,一片孝心日月可昭,高氏正寻思着婉拒,浅碧出来替她解了围,“大长公主请伯爷夫人进去。”

厅堂里,大长公主肃然坐在正上首的太师椅上,手中拄一根乌黑发亮的拐杖。稍往下的椅子上,周成瑾漫不经心地跷着二郎腿,手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敲打着椅侧的把手,墨蓝色的靴尖也随着一点一点,意态散漫之极。

见两人进来,他不但没起身,手指反而敲打得更急,竟然打出了二黄慢板的节拍。

沐恩伯一看就火了,怒指着他道:“小畜生,眼里还有没有老子?”

周成瑾仿佛才看到似的,站起来淡淡唤了声,“父亲。”

楚晴忍不住笑,嗔他一眼,多大了还玩这种把戏,拼着自己挨骂也得让沐恩伯担个老畜生的名头。

周成瑾对上她的目光,挤眉弄眼地回之一笑。

两人的这番眉目落在众人眼里,大长公主只觉得好笑,沐恩伯却气得不行,想一想却压下来,恭敬地给大长公主行礼,“母亲安好。”

大长公主随意指指下首的几把椅子,“什么事儿?”

沐恩伯瞧两眼周成瑾夫妇意欲让他们避开,周成瑾只顾着跟楚晴眉目传情装作没看到,大长公主毫不在意地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说不得的?”

沐恩伯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关于立世子的事情,阿瑜年岁已然不小,近段时日在学问上颇有长进,正打算秋闱下场试试,如果能再得世子之位,那就是双喜临门…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大长公主直截了当地说:“让阿瑜好好准备科考不用为其它琐事分心,我已经上了折子,爵位到你为止,再不后传。”

沐恩伯没听明白,晃了会神才反应过来,急赤白脸地问:“为什么?”随即察觉到语气不善,立刻和缓下来,恭声问道,“母亲这是为何?好端端的爵位怎么就传不下去?”

大长公主冷哼一声,忽地拎起拐杖一挥,沐恩伯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打个正着,大长公主手腕一抖,拐杖变换方向,擦着沐恩伯的脸颊过去,重重地杵在地上。

沐恩伯惊出一头冷汗,忙不迭展袖擦了擦。

大长公主道:“你连我这一拐杖都躲不开,凭什么得这个爵位?”

“这个…”沐恩伯支吾道,“我不曾习武,没有防备。”

大长公主“嗯”一声,“你没习武,军功就不提了,那你可有兴国之才?”

沐恩伯思量片刻没作声。

大长公主嘲讽道:“你武不能安邦定国,文不能兴业利民,朝廷养你何用,难不成是国库的粮米多得没地方放了,供奉几个吃闲饭的伯爵?”

沐恩伯面皮顿时涨得紫红,怒火生了又灭,灭了再生,最终仍是忍气道:“母亲可忘记了,您是享双亲王俸禄的公主,依着您的功绩,儿子也能…”

“可我不愿意。”大长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不想要这个爵位。”

沐恩伯终于隐忍不住,忽地站起来,质问道:“为什么,母亲做决定时心里可想过我这个儿子?母亲可将我当儿子看待?”

大长公主“咚”杵一下拐杖,也站起来,逼视着他的目光,“那你眼里可有我这个母亲?你看看你这样子,即便给你爵位,你有本事支撑起这个家吗?再看看你身边,你千挑万选的女人,一肚子蛇蝎心肠,能做好当家主母吗?都说娶妻娶贤,你娶了这个蠢货,教养出来的孩子哪个能顶天立地支撑门户,都是摆不上台面的孬种?”

沐恩伯下意识地随着大长公主手指的方向看,看到瘫坐着的高氏,已吓得失了颜色,瑟瑟地抖着。

看到沐恩伯的目光,高氏怯弱地扯出个微笑,那笑容比哭都难看,像是缠在主人脚旁腰围乞怜的小狗。

沐恩伯突然想起他给周成瑜引见有名望的文人或者带着他拜访大儒时,周成瑜也是这样卑微的,讨好的笑。

那会儿他觉得儿子温和大度恭敬有礼,此刻想起来分明是低三下四的乞求,求别人指点一二,或者透露点出题人的喜好。

沐恩伯深吸口气,无意中瞥见旁边站着的周成瑾,又是一愣。

周成瑾身材高大肩宽腰细,穿件普通的鸦青色道袍,就那么随随便便地站着,却给人一种犹如山岳般稳重的感觉。

仿佛天塌下来,他也能顶住一般。

明明他只是个整天就知道走狗斗鸡寻花问柳的纨绔,几时长成了这般魁梧壮实的汉子?

再看楚晴,娇娇弱弱的仿佛静水照月,可眉间眼底从容大方,不见半点局促,唇角还挂着丝丝浅笑,站在高大的周成瑾身边犹如珠玉在侧相得益彰。

沐恩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正要开口,只听大长公主的话语再次响起,“我以前说给你的话,但凡你能听进一言半语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第152章

“奶娘目光短浅,一肚子小算盘,我不愿你过多被她影响,你却偏偏把她当了宝,不惜因她而忤逆你亲生的父母。以前念着你年纪小,我不与你一般见识,可你成亲时,又被猪油糊了心,寻死觅活地要娶这个蠢货。堂堂启齿男儿拿绝食、抹脖子来威胁我,要与我断绝母子情分。好,我忍,我成全你。现在你也为人父母了,知道为儿子打算了,回头想想你过去做的一切,可曾有过悔意?”

悔吗?

沐恩伯脑中一片空茫,隐隐约约想起了奶娘。奶娘很白,说话声儿细细软软的,从小就抱着他哄着他,夜里陪着他睡觉。

可是母亲回来后,不再让奶娘搂着他睡觉,让他独自睡,还给他请了个拳脚师傅,把先前启蒙的夫子也换了,换了个非常严厉的夫子,据说还是两榜进士出身。

师傅要他每天卯时起身蹲马步,外面又黑又冷,他不想起,奶娘温柔地说:“咱不去,别冻着大少爷。”今儿吩咐丫鬟说他夜里着了凉,明儿说他饿得没力气,后天说他嗓子咳嗽不能受风,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

夫子说他字写得不好,吩咐他每天练五百个大字,他不想练赖在奶娘怀里撒娇,奶娘柔声道:“夫子没见识,大少爷写得已经非常好了,每天练五十就成。”他写五十,丫鬟们模仿着他的笔迹代写四百五。

没几次夫子就瞧出端倪来,回禀了母亲。母亲冷着脸斥责他,罚他跪祠堂。从祠堂回去,奶娘搂着他就哭了,“当娘的心怎么这么狠啊,这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哪能不给吃饭还跪这么久?”

他也哭,“要是奶娘是我亲娘就好了。”

奶娘疼爱他,他体恤奶娘,感觉他们才是一对亲母子,可母亲非得分开他们,强行把奶娘送走。

奶娘走的那天,他躲在没人的地方抽泣了许久,也因此消沉了好几天。

可万万没想到,不过半个月,在从书院回来的路上竟然又见到了奶娘,他欢喜万分,威吓住小厮不许乱讲,跟着奶娘去了她的家。

地方窄□□仄,墙壁处处是斑驳的灰痕,但奶娘仍是跟往常一样和蔼温柔,给他端来爱吃的点心,满怀歉意地说:“奶娘这里太局促了,大少爷将就点。”

他豪言壮语地说:“奶娘放心,我明儿就给你送银子。”

“大少爷,你怎么不赶紧长大?”奶娘蓦地就哭了,搂着他,把他的手往怀里塞。

他惊慌不知所措,竟然伸手抓住了。

入手绵软温暖,像御赐下来上好的狐皮。

比狐皮还顺滑,比狐皮还柔腻。

他爱不释手,舍不得松开,奶娘便解开衣襟,将他的头压在胸前,“大少爷,吃吧,吃个够。”

那夜,他的梦里全是奶娘馨香的身体。

他把以前积攒的银钱和得到的赏赐尽数给了奶娘,每天都巴望着上书院,然后自书院回来去那处小院。

可惜事情很快就败露了。

跟随他的小厮在他眼前被活生生地打到断气,他吓得尿了裤子,为奶娘求情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奶娘被发卖到处置牢犯的苦寒之地,永世不得踏入京都一步。

他对奶娘越是思念,对母亲越是恨,只要她说好的事情,他必定会反对,一直到成亲。他不顾母亲反对,死缠烂打硬是娶到了眉眼有七分像奶娘的高氏。

高氏的父亲在兵部做个不入流的小官吏,家中姐妹七个,她行四,除去眉眼合他心意外,再就是高氏性情温柔擅长察言观色,也从不争风吃醋。

就比如,他看中了管茶水的苗翠,高氏便自告奋勇地把她弄到他的床上。他厌恶恨憎了苗翠,高氏就想法子在送给苗翠的汤水里动了手脚。

沐恩伯恍恍惚惚地回忆着往事,奶娘固然无知短视,而且对他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可对他应是极好的吧?从来不舍得让他挨饿受冻,也从来不忍心让他累着。

高氏也一样,对他惟命是从,从不违逆…除了她,还有谁会这么听话?

沐恩伯下意识地看了眼上首的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手扶拐杖昂首立着,神色肃然,眼锋凌厉,带着睥睨天下的气势。

沐恩伯目光闪烁不敢与她对视,已是心虚了大半。

大长公主苦笑,周镇聪明有担当,自己不说聪明但也算是英武,怎么就生出来这么个四六不分的孬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