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沉默片刻后方低声问道:“父亲此番去何处征战?”

杜大海沉声说道:“北蛮犯我边关,北镇燕云六州十郡告急,为父此去北镇,不彻底荡平北蛮誓不还朝。”

杜衡听到这句誓言,猛的抬头看向父亲,定定的看了好一阵子方才低声说道“刀箭无眼,父亲一定要多加小心。”

杜大海脸上浮起大大的笑容,他拍拍女儿的肩膀说道:“若儿,不用替为父担心,为父此番荡平北蛮,加官晋爵是一定的,说不定还能裂土封王,若真有那一日,为父一定为你请封郡主。”

杜衡低低头道:“我不想做什么郡主,只想父亲平平安安。”

这话说的更加贴心,杜大海心情越发舒畅,他哈哈笑道:“好好,若儿有这份心,为父心里真是高兴…”

说话间父女二人已经走入正厅,杜大海从袖袋中拿出厚厚一叠纸张放到女儿的面前,笑着说道:“若儿,为父此番出征,不知道何时才能还朝,这里有两万两银票和一张地契,还有几房下人的身契,银子是给你花用的,地契是京城西郊一处傍山的庄子,也没多大,也就四百亩,身契是庄头和几房下人的,杨虎知道路怎么走。为父走后,你要是在府里过的不痛快,就去庄子上住几日松快松快。为父把铜锤留下来,再给你十六名亲兵,有他们保护着,你出门的安全就有保证了。”

杜衡看着这一叠银票地契身契,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父亲一回府就到自己这里来就是给自己这些东西的。他这是放心不下自己,想尽可能安排的周详一些。有银子,有地,有下人还有护卫,她杜衡就算是离府独立门户都没问题了。而且父亲这样做还会狠狠的给祖母和继母难看,他得承受多大的压力啊!

杜衡想说点儿什么,可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在此时,寥嬷嬷端着一只乌木托盘从外头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只青瓷大海碗,碗中盛着热气腾腾的面条。

杜衡看到寥嬷嬷走进来,赶紧上前接过托盘放到桌上,亲手将那一大海碗汤面端到父亲的面前,低头说道:“嬷嬷做的面极好吃,父亲请用。”

杜大海拿着银箸,点着头感慨的说道:“我吃,我吃!”

时间仓促,寥嬷嬷只能就着厨下现有的食材炒了一份浇头浇在手撖面上,幸亏如今惜雨轩的份例都是按最好的供应,所以这碗浇头中有鲜红的火腿丝嫩黄的蛋皮丝和翠生生雪菜丝,吃起来鲜香软嫩爽滑可口,杜大海吃的痛快极了,只听他哧溜哧溜吸个不停,不到盏茶工夫就将一大海碗盖浇面吃了个尽光,还吃出了一头大汗。

杜大海抬起头来意犹未尽的笑道:“果然好吃的很,橘红,你的手艺真的很好!”

寥嬷嬷屈膝笑道:“谢老爷夸奖。”

杜衡见父亲抬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汗,便递上自己的帕子轻声道:“父亲,用若儿的帕子擦吧。”

杜大海一愣,抬起的手停在脸上,他看着女儿,这是他的女儿第一次在他面前自称“若儿”,她,应该是不再怪自己了吧?

寥嬷嬷见这父女二人难得如此亲近,低下头擦了擦眼中喜悦的泪,悄悄退出厅外,此时,正该让他们父女多多相处才是。寥嬷嬷清楚的知道只有老爷将姑娘牢牢的放在心坎上,姑娘以后才能有长久的好日子。

☆、第六十二回惜别

正月十八晚上,建威将军府的主子们齐集颐寿园,何老夫人在此设宴为儿子送行,正月十九清晨,杜大海便要率军远征北蛮,此一去关山迢迢吉凶难测,谁都不敢打包票,保证杜大海一定能够平安归来。

何老夫人知道自家的富贵全是儿子用命拼回来的,她虽然爱富贵,心里却也舍不得儿子,自从知道儿子又要出征之后,何老夫人眼中的泪就没有干过,北蛮人的凶残是大梁百姓尽人皆知的,何老夫人不放心啊!

苏夫人听说丈夫又要出征,心中先是暗喜,她知道丈夫这一走怕不得一年半载才能回京,她正好用这段时间把孩子生下来,将一些碍眼的麻烦全都处理干净,等丈夫回京之时她已经可以牢牢把持建威将军府了。日后她一人独大,看谁还能折腾出夭蛾子。因着这样的想法,苏夫人在听说丈夫将要出征之后,没有象从前那样担忧难过。不过该做的表面工夫她还是做了的,至少在听说这个消息之后,苏夫人的眼睛一直红肿着,看上去仿佛哭过很久似的。

杜衡自从知道父亲将要出征之后,她先是去了一趟济仁药铺,回来之后就将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一天一夜,连杨梅都不让进房服侍,只有寥嬷嬷知道自家姑娘正拼命制药,好给即将出征的父亲多加一重保障。而杜鹂杜鸢杜鹏三人一来年纪尚小,二来她们姐弟三人早就习惯了父亲长期不在府中,所以并没有觉得很难过,年纪最大的杜鹂甚至还心中暗喜,父亲不在府中,那霸了她的院子的小贱人就没了靠山,看她怎么收拾那个小贱人!

这场送行晚宴的气氛极为沉重压抑,每个人都食不知味,何老夫人极力说些吉祥话儿,只是她心头仿佛压着一块大石头,她怎么都轻松不起来。

杜大海见老母妻子女儿都很沉重,便故作轻松的笑着说道:“娘,苏氏,若儿,你们不用太担心了,北蛮人都是没有脑子的莽汉,他们根本不是我建威将军的对手,你们只等着收好消息吧。”

何老夫人含泪点头,苏夫人亦红着眼圈儿应道:“老爷说的是。”杜衡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定定的看着父亲,轻声说道:“爹爹,若儿盼您平安归来。”

杜大海看着大女儿,眼含欣慰的笑意大声说道:“若儿,爹答应你,一定平安归来!”

杜鹂见此情形心中浸了一缸酸醋,她“嘁”了一声,不屑的瞪了杜衡一眼大声嚷道:“爹爹当然会立下大功凯旋还朝!”

何老夫人听到二孙女儿这般大叫,双眉紧紧皱了起来,在她心里想的也是只要儿子平安,立不立功的都无所谓,反正如今建威将军府既富且贵,她也没有什么更进一步的野心了。所以大孙女儿杜衡的话更合何老夫人的心思,而二孙女儿则差了许多。

因为次日杜大海凌晨便得起身,所以晚宴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宴罢,苏夫人站起来看着丈夫说道:“老爷,今晚回房歇息吧,为妻还有些话要对老爷讲。”

杜大海眉头拧起,片刻之后方才沉沉点了点头,缓声道:“你先回去吧,回头我自会过去。”

苏夫人听了这话,只能向婆婆和丈夫躬身行礼,然后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先一步回了棠棣院。年前年后的数次折腾,让苏夫人原本很稳的胎相弱了许多,她现在是真的不敢再由着性子折腾了,只有平安生下腹中的胎儿,她才能重新在建威将军府站稳脚跟。

杜鹂杜鸢杜鹏三个也跟在她们娘亲身后回了棠棣院,只有杜衡没有急着回惜雨轩,而是随侍在父亲杜大海的身边。

何老夫人有一肚子的话想同儿子说,可是她怕耽误儿子休息,所以将千言万语化做一句:“大海,娘不求别的,只求你平平安安,娘为你求了一道平安符,你一定时时带在身边,菩萨一定会保佑你的。”

杜大海在娘亲面前双膝跪下,仰头看着老娘亲,粗声说道:“娘,儿子记下了,您放心。”

何老夫人将装平安符的荷包系在儿子身上,万分不舍的涩声说道:“时候不早了,大海,回去歇着吧,明天还得早起,若儿,送送你爹爹。”

杜衡躬身称是,杜大海伸手拉女儿跪在自己身侧,对何老夫人说道:“娘亲,儿子这一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班师还朝,儿子不在家,若儿就托付给您了,请您一定帮儿子照顾好若儿,别叫她再受委屈。”

何老夫人看着酷似前儿媳妇的大孙女儿,心里还是有些不自在,可是她不想让儿子走的不放心,便重重点头说道:“大海你放心,为娘一定会好好照顾若儿,不会让她受委屈的。”

杜衡没有想到父亲郑重将自己托付给祖母,她急忙说道:“爹爹不要为若儿担心,若儿在家中定会一切安好,爹爹要好好照顾自己才是。”

何老夫人听了大孙女儿之言,心中对她的不喜顿时去了五六分,她连连点头道:“若儿说的很是,大海,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家里有为娘,你尽管放心吧。”

杜大海这才拉着女儿站了起来,对母亲说道:“娘,儿子回去了。”

何老夫人点点头,看着转身离开的儿子,眼泪再度涌了出来,她用帕子死死捂住口,就怕一个忍不住会哭出声来。

出了颐寿园,杜衡陪父亲缓步走着,就快走到棠棣院的时候,杜衡突然说道:“父亲,您能先到惜雨轩一趟么,女儿有些东西要送给您。”

杜大海立刻笑道:“当然可以,若儿,你要送爹爹什么?”

来到惜雨轩中,杜衡将一条特制牛皮腰带放到桌上,轻声道:“爹爹,这是若儿为您准备的。”

杜大海看着这条有十来个小袋子的牛皮腰带,不解的问道:“若儿,这是什么东西?”

杜衡拿出一只巴掌大的小木匣子,打开放在父亲的面前,仔细解释道:“爹爹,这里有些解毒防身治伤的丸药,每一瓶上都有签子,您按着需要把这些小瓶子插到腰带的小袋子里,要用哪一个拔出来就行,为了方便您使用,每种药都制成丸药,一次吃一颗就行。”

杜大海看着木匣子里足有三十多只小瓶子,每只瓶子上都贴了小签子,用最简单直接的言语标明药名与效用,哪怕是不懂医术之人看了也能立刻知道如何使用。杜大海顿时觉得鼻子酸酸的,他抬眼看着女儿虎目泛红,双唇颤动半天却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寥嬷嬷在一旁看到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眼泪早就涌了出来。

许久之后,杜大海将腰带与小木匣仔细的收好,他伸手抚着女儿的秀发,涩声道:“好若儿,为父一定会平安回来。平日若是有什么事情,尽管给为父写信,她若再虐待你,你去庄子上或者让铜锤护着你到北镇来找为父都行。”

杜衡仰头看着父亲,清凌凌的大眼睛里闪着坚定的光,“虎父岂有犬女?爹爹安心征战,若儿一定会保护好自己。”

杜大海满意的点点头,拍拍女儿的肩膀,带着女儿的心意离开了惜雨轩。

☆、第六十三回祖孙

杜大海出征之后,苏夫人并没有立刻去找继女杜衡的麻烦,而是在丈夫出门之后立刻命人将江嬷嬷接回棠棣院,这江嬷嬷着实命硬,她被打成那样,又被丢到四面漏风的破草棚子里,居然还没有病死冻死,硬是熬到了苏夫人派人来接她。

苏夫人见自己的奶嬷嬷只剩下半条命,赶紧张罗着为她延医请药,还命自己的贴身大丫鬟轮班儿的服侍江嬷嬷,给江嬷嬷瞧病的大夫说的清楚,江嬷嬷的伤病没有三五个月再难痊愈,所以苏夫人便将心思都放在安胎和为江嬷嬷治病之上,收拾杜衡之事一时便顾不上了。

杜衡在父亲出征之后,很有几天不适应,这日寥嬷嬷见姑娘还是神情恹恹的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便笑着建议道:“姑娘,眼看着就二月二了,您不出门么,上回拿了铺子里的帐册,您早就看完了,也该送回去了吧,张掌柜一定等着呢。”

杜衡想了想,点头说道:“原说过了十五就送回去的,上次去的匆忙也忘记带了,嬷嬷你去安排一下,明儿过去吧。”

寥嬷嬷笑道:“姑娘若是想去今儿去也使得,现在时辰还早呢,老爷出征之前吩咐过了,姑娘想出门随时都可以,不会有任何人为难姑娘。”

杜衡并不知道此事,惊讶的问道:“这是真的么,爹爹他真的这么交待过?”

寥嬷嬷笑着说道:“再是千真万确不过的,老爷已经和老夫人夫人说过了,也吩咐过忠叔,姑娘尽管放心吧,杨虎每天都为姑娘备着马车呢。”

杜衡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那就出去吧。”

寥嬷嬷开心的笑道:“杨梅,快服侍姑娘更衣,就换那套我才给姑娘做好的衣裳。”说罢,寥嬷嬷便飞快的跑了出去。

杨梅并没打开衣箱,而是去了外间将一个大大的包袱抱了进来,杜衡见了蹙眉嗔道:“杨梅,不是让你看着别让嬷嬷再动针线么,嬷嬷怎么又做衣裳了,我如今也不缺衣裳穿的。”

杨梅笑笑,走到床边将包袱放下解开,拎着一领浅艾绿妆花缎面一斗珠为衬里的将领男式袍服走了过来,杜衡一看便明白了,点点头说道:“还是嬷嬷想的周全,穿男装到底方便一些。”大梁贵女们偶尔穿男装出门逛个街什么的也不是犯禁之事,特别是武将之家,对家中女儿的约束要比文臣宽松许多,大梁街市常有女扮男装的姑娘自由走动,京城百姓早就已经习惯了。

在杨梅的服侍之下,杜衡穿上那袭浅艾绿妆花缎皮袍,将头发全部梳至顶心,以寸许高的镶宝金环束起,这正是大梁少年公子的惯常的装束。杜衡看看镜中的自己,不喜自己的皮肤太过白净,便薄薄敷了一层淡黄色的修颜粉,又描黑描粗了眉毛,这样她看上去不会显的太过纤弱白净了。杨梅又拿过一条浅艾绿腰封并玉佩荷包等物一一为主子系好,自然这些都是寥嬷嬷悄悄准备好的。

一切收拾停当之后,杜衡看着镜中的自己,满意的点了点头,对杨梅说道:“杨梅,这次还得委屈你在家里看屋子。”

杨梅笑着说道:“姑娘言重的,奴婢一点儿都不委屈,您现在身边得用的人不多,奴婢愿意给姑娘看屋子。”

杜衡点点头,心想得赶紧找几个可靠的下人,要不然以后事情越来越多,只凭寥嬷嬷与杨梅两个再是顾不过来的。

寥嬷嬷安排好马车和护卫之人,便匆匆回到了惜雨轩,一看到姑娘穿着自己做的衣裳,显得那么的俊秀清灵,寥嬷嬷便高兴的合不拢嘴,上前仔细端详一番,笑着说道:“姑娘天生丽质,真是穿什么都好看,姑娘,车马侍卫都安排好了,您现在就走么?”

杜衡想了想,轻声说道:“虽然父亲已经和祖母打过招呼,可也不能不禀报一声就擅自出门,还是先去一趟颐寿园吧。”

寥嬷嬷一拍额头懊恼的说道:“看老奴这猪脑子,怎么连这么要紧的事情都没想到,还是姑娘想的周全。”

主仆二人到了颐寿园,何老夫人正卧在榻上听两个老嬷嬷讲古,忽听下人禀报说是大姑娘来了。何老夫人心中诧异,不由皱眉问道:“你大姑娘来做什么?”毕竟此时离大孙女儿杜衡早请安才过去大半个时辰,若是有什么话要说,刚才请安的时候就可以直接说的。

小丫鬟跪在地上回禀道:“回老夫人,大姑娘没有说,不过大姑娘是穿着男装过来的。”

何老夫人越发摸不着头脑,皱眉道:“还穿了男装,这孩子到底想做什么,罢了,叫她进来吧。”何老夫人边说边坐了起来,向那两个讲古的嬷嬷挥了挥手,两个嬷嬷虽然满心好奇,却也不敢赖着不走,只能慢腾腾的挪了出去。

“若儿,你这会子过来,有什么事情么?”何老夫人压下因为看到大孙女儿而产生的不自在,皱紧眉头问了起来。

杜衡将来意说了一遍,何老夫人虽然心里有些不高兴,可她到底没忘记儿子的托付,最终还是点点头道:“嗯,原来是想出门啊,那就去吧,多带几名侍卫,别让不相干的人冲撞了,也别不开眼得罪什么人。”

杜衡一一应了,何老夫人想了想,和身边之人说道:“去拿五十两银子给你大姑娘,出门处处要花银子,身上没有银子可不行。”

杜衡正想推辞,寥嬷嬷却悄悄拽了拽她,杜衡便将刚要出口的推辞给咽了回去,反而躬身下拜说道:“谢祖母赏赐。”

何老夫人见大孙女儿很是恭顺,而且杜衡此时穿了男装,又刻意往丑里打扮自己,所以她现在极不像她的娘亲,故而何老夫人看着女扮男装的大孙女儿反而觉得顺眼许多,说话的语气也比平时和气多了,她甚至还说了好些有关安全的叮嘱。这让杜衡既觉得意外又暗生欢喜,对这位与自己素来不亲近的老祖母,杜衡头一回有了自己也有祖母关心的感觉…

☆、第六十四回善心

因扮了男装,所以杜衡坐在马车之中便没了许多忌讳,她大大方方的将轿帘掀起,面朝外看路上的风景。一旁的寥嬷嬷心里正想让姑娘好好散散心,自然不会阻拦于她。杜衡这就么一路看着风景的到了济仁药铺。

如今药铺的管事伙计们都知道建威将军府的大小姐是自家的东家,因此一看到建威将军府的马车到了门前,坐堂的孙老先生与前柜管事并伙计们赶紧出来迎接东家。

杨虎放好脚踏,寥嬷嬷先下了马车,又转身扶女扮男装的姑娘下车,众人一见从车上下来一个与新东家身量仿佛的少年,便都猜到东家为了出行方便女装男扮,众人也不说破,只是上前行礼口称拜见东家,热热闹闹的便将杜衡迎入店中。

杜衡见铺里很有几位抓药的客人,便淡淡说道:“大家都去忙吧。”这时刚刚得了消息的掌柜张慕景匆匆跑了出来,连连打揖做揖道:“未知东家前来,慕景未曾经远迎,东家恕罪。”

“张掌柜客气了,不必多礼。”杜衡淡淡说了一句,神情虽冷,可并没有不悦之意。虽然张慕景这是第二次与新东家接触,可他已经知道新东家是个性子清冷之人,所以也没往心里去,只笑着招呼道:“东家请到内堂用茶。”

杜衡点点头,随张掌柜走入内堂,张掌柜亲自奉了茶,杜衡示意寥嬷嬷将帐册将给张掌柜,什么都没多说,张掌柜的帐册都是实打实的,所以他一点儿都不心虚,很坦然的将帐册收了起来。

“东家,不知道您对清结红利有没有什么要求?”张掌柜问出了一个上次他就想问却没来得及问的问题。

杜衡淡淡道:“还和从前一样,每年腊月结算便可。另外,铺中若进了什么稀奇特别的药材,需得先禀报于我,然后再做处置。”杜衡对于做生意之事其实并没有什么兴趣,她的兴趣全在药材之上,如今手上有了药铺,她自然不肯放过任何特别药材的。

张掌柜自经历了上次东家在库中选药材之事,便知道这位新东家的特别喜好,他立刻笑着说道:“是是,这个自然,以后铺中进药,慕景必定先送一份药单请东家过目。”

杜衡点点头,嘴角微微钩出一丝笑意,缓声道:“这样最好,有劳张掌柜了。”

张慕景忙躬身说道:“东家太客气了,这是慕景的本分。”

杜衡正在内堂说话,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小女孩的哭叫哀求之声,只听“掌柜叔叔,求求您发发善心,先赊点药给小芬救命吧…”

杜衡眉头微皱,站起来快步走出内堂,很快便来到了前头的店面之中。一个小伙计最先看到杜衡,赶紧躬身叫:“东家…”其他人听到这声音,回头一看东家来了,忙都上前行礼。杜衡摆了摆手,走到正跪在地上拼命磕头的小女孩面前,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前柜柳管事赶紧上前一步解释道:“回东家,这个小姑娘的娘亲得了重病,又没有银子买药…”

杜衡点点头,柳管事没说下去的事情她已经听到看到了,那个小姑娘跪在地上梆梆的磕头,正苦求赊药。

正在磕头的小姑娘听到柳管事叫东家,她猛的抬起头看见杜衡,然后膝行几步来到杜衡面前,哭着喊道:“好心的公子爷,求您赊药给小芬,小芬保证以后一分不少的还给您。”

杜衡见这小姑娘身形单薄,如今虽是早春时分,可天气却还很冷,她穿着皮袍都不觉得暖和,可这小姑娘却只穿了一件已经浆洗的发白,打着数块补丁的夹衣,她跪在地上冻的直打哆嗦,小脸儿青白青白的,嘴唇冻成了极淡的青紫色。看到这个小姑娘,挨过冻受过饿的杜衡突然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不知不觉的,杜衡的语气便带了一丝怜悯同情之意,她轻声说道:“你先起来慢慢说。”

那自称小芬的小姑娘见这位少年东家很是和气,心中又升起了希望,她站起来低着头边哭边说了起来。原来小芬娘正月里得了病,因为家里没有钱,而且又有正月不瞧病的风俗,所以小芬娘硬是挺了大半个月,直拖到二月实在是扛不住,这才到药店看病。因为日子拖的久了,小病也拖成大病,孙大夫见这娘俩儿着实贫苦,便免了她的诊费,可济仁药铺不是开善堂的,小芬娘的药费又高达十数两银子,自然不能就免了,小芬娘一听说药费要十七两,说什么也不瞧了,当下强撑着离开了药铺。小芬是个极孝顺的孩子,她把娘亲送回家后立刻偷偷跑回来,跪在地上苦求赊药,这才被杜衡正好碰上了。

“孙大夫,小芬的娘亲得了什么病,还有的医么?”杜衡听说孙大夫主动免了小芬娘的诊费,对他说话的语气立刻比从前温和多了,孙大夫甚至都听出了一丝暖意。

“回东家,小芬娘受了风寒,若是早些看诊早也就好了,因为拖了些时日,风寒转为肺疾,病情的确严重许多,不过也不是没有医,倘若能按时服药,还是能治好的。”孙大夫在内科上很有一手,对于治小芬娘的病,他还是有把握的,只不过小芬家穷,负担不起药费,这个他就没有办法了。

小芬听这个小东家的话里有准备赊药的意思,她立刻跪下给杜衡磕头道:“公子爷,求您赊药给小芬,小芬一定拼命赚钱还给您。”

杜衡想了想,问柳管事道:“她的药费共计多少银子?”

柳管事忙说道:“回东家,共计十七两三钱。”

杜衡轻轻嗯了一声,回头吩咐道:“嬷嬷,称十七两三钱银子给柳管事,柳管事,叫人给这小姑娘抓药吧。”

柳管事一愣,本能的看向张掌柜,这钱,他哪里敢收啊。整个铺子都是东家的,怎么还敢要东家的银子,东家只要发句话,这药费也就免了。柳管事并不知道上次新东家拿药给银子之事,所以才会如此为难。

张慕景微笑点头道:“老柳,按东家的吩咐做。还不快抓药。”柳管事应了一声,命小伙计拿方子抓药,自己引寥嬷嬷到一旁结帐。

小芬没有想到这位东家不赊药给自己,却是替自己出了银子,不由愣住了,孙大夫见了立刻催道:“孩子,还不快叩谢我们东家…”

☆、第六十五回结缘

原本就跪在杜衡面前的小芬立刻不要命似的梆梆梆磕起头来,杜衡面上虽冷,可心却很软,她见不得小芬磕头磕的额头都青紫了,立刻伸手扶住小芬,和气的说道:“别磕了,快起来拿药回去给你娘煎药吧,好生照顾你娘亲。”

小芬仰头看着杜衡,感激的眼圈儿通红,她颤声道:“公子爷,小芬一定拼命赚钱,尽快把银子还给您。”

付完银子走回来的寥嬷嬷听了这话,心念不由一动,她很认真的端详着小芬,轻轻点了点头。寥嬷嬷暗自忖道:这小姑娘虽然瘦弱,可看上去眉清目秀的,眼神清亮干净,不是那种有歪心思的,她事母至孝,心地也是好的,若是能买来服侍姑娘,应该会是个忠心侍主的丫鬟,姑娘如今身边正缺人,若是能收了这小姑娘倒是桩两全岂美的好事。

也不怪寥嬷嬷这么想,小户人家一年也攒不下一二两银子,买个不错的丫鬟最多也只要五两银子,而刚才帮小芬付药费一下子便付了十七两三钱,这些钱都够买三个丫鬟了。小芬不过是个孩子,她便是不吃不喝什么活都做,想攒出十七两银子少说也要七八年,还不如直接来做姑娘做丫鬟抵债来的便宜。

“钱的事情不急,先回去照顾你娘亲吧,小姑娘,你有娘亲可孝敬,多好啊!”杜衡想起了自己的娘亲,不禁低低感慨了一句,她如今想给娘亲侍疾都再不可能了。

小芬感动的直掉眼泪,又连连磕头道:“多谢恩人,多谢恩人!请恩人示下地址,小芬日后也好登门还钱。”

寥嬷嬷听小芬说话的语气不象乡野孩子,不由越发看中她了。将小芬拉起来,寥嬷嬷笑着问道:“小芬,你今年多大了,家在哪里,爹娘都是做什么的,家中有几个兄弟姐妹?”

小芬低下头难过的小声说道:“回大娘的话,小芬家在丫角胡同,娘亲带着小芬和双生妹妹过日子,我们母女三人靠给人浆洗做针钱度日。”

寥嬷嬷听了这话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摸着小芬的头怜惜的说道:“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杜衡听到小芬身世如此可怜,也低低叹了口气,这世道,苦命的人真多啊!

一旁的孙大夫对小芬的家世比较了解,他沉沉叹了口气,无奈的摇了摇头。寥嬷嬷心思清明,她见小芬只字不提父亲,又见孙大夫叹气,便知道这里头一定别有内情,她暗暗思量一回,硬是压下了要买小芬给姑娘做丫鬟的话。

说话间小伙计已经将药抓好包了起来,用细麻绳捆了三大串拿了过来,张慕景见了便吩咐道:“栓子,拿上药给送到小芬家去。”

小芬忙摆手道:“不用不用,多谢掌柜好意,小芬自己能拿。”

张慕景摸摸小芬的头笑着说道:“这是我们铺子的规矩,你买的药多,我们就该送货上门的。”说罢,张慕景走到柜台前包了一小包蜜枣塞到小芬的手中,笑呵呵的说道:“这个就算是添头。快回去给你娘亲熬药吧,小芬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你娘亲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小芬眼泪汪汪的看着铺子里所有的人,突然跪下给大家重重的磕了三个头,然后才抹着眼泪站起来,对杜衡坚决的说道:“恩人公子爷,小芬一定会还您钱的。”

杜衡看着明明满脸是泪,眼中却透着倔强坚强的小芬,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意,她轻轻应道:“好,我相信小芬。”

小芬含泪的双眼刷的亮了起来,她重重点头道:“嗯,小芬说到一定做到。”

看着一个大孩子一个小孩子这么郑重的许下承诺,自张慕景孙大夫以下,人人都被感动了。

栓子送小芬回家,孙大夫这才走到杜衡身边叹息道:“东家,这小芬娘儿仨真是苦命啊,今日得亏遇到东家,要不然这娘儿三个就彻底完了。”

杜衡双眉微皱,疑惑问道:“孙大夫这话从何说起?”

张慕景见状笑道:“东家,不如到后堂请孙大夫慢慢说?”

众人来到后堂,孙大夫才将小芬的身世细细说了出来。

原来小芬爹是个屡试不中的秀才,每回考不中,他都把责任赖到妻子女儿的身上,见天骂妻子没有用,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还妨了他的前程,又骂一对双生女儿是赔钱货败家精,后来这秀才不知怎么就与一个妖里妖气的女人勾搭上了,他卖了家里的房子,卷了所有值钱的东西与那女人私奔,抛下了结发妻子与一双女儿。是街坊四邻可怜小芬母女三人,大家凑了几个钱好歹给娘儿三个赁了一间屋子,小芬娘带着一双女儿这才算是有了落脚之处。

听孙大夫说完,杜衡叹惜道:“她们母女三人真可怜!”

孙大夫点头道:“东家说的极是,其实清苦些倒不算什么,孟娘子带着女儿也熬的过去,麻烦就麻烦在家里没有男人,日子久了,便有些泼皮无赖上门生事,孟娘子从前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性子极为贞烈,以后会怎么样真难说啊!”

寥嬷嬷听到这里,心中又有了念头,既然这小芬娘带着一双女儿如今艰难度日,倒不如将她们母女三个一起买了,这样既有人服侍姑娘也给小芬母女们解决了大困难,若是小芬母女三人进了建威将军府,看哪个泼皮无赖还敢再欺负她们。

寥嬷嬷想到便要去做,她立刻问道:“孙大夫,您知道小芬家住在哪里么,这娘儿三个太可怜了,真想去看看她们。”

孙大夫点头道:“老朽知道,嬷嬷到丫角胡同一问孟娘子便可。”

寥嬷嬷赶紧躬身说道:“姑娘,老奴想去瞧瞧那母女三人。”

杜衡点点头道:“也好,嬷嬷,你去了再给她们几两银子,孟娘子病着也不能做活计,她们一家三口总得填饱肚子。”

寥嬷嬷忙应了下来,张慕景和孙大夫见东家竟然说出如此体恤穷苦人的话,都暗觉惊讶,惊讶过后又心生欢喜,跟着一位这么善良又公私分明的东家着实是他们的运气。

☆、第六十六回遭难

寥嬷嬷知道自家姑娘有些医学上的问题要向孙大夫请教,估计没有个把时辰问不完,便向杜衡回了话,先去丫角胡同小芬家去看一看。杜衡自然无有不答应的,她还命杨虎驾车送寥嬷嬷过去,免得寥嬷嬷自己走路太辛苦。

丫角胡同离济仁药铺的路程不近,寥嬷嬷坐着马车行到半路就看到小芬和铺子里的小伙计正急匆匆的走着,寥嬷嬷叫杨虎停车,对小芬招手笑道:“小芬…”

小芬一见是替自己堑付药费的那位大娘叫自己,赶紧跑到马车前大声叫道:“大娘,您叫小芬有什么吩咐?”

寥嬷嬷笑道:“小芬,到车上来,大娘送你回家。”然后又向栓子招手说道:“栓子,把药拿过来我送过去,你回铺子干活吧。”栓子认识寥嬷嬷,知道她是东家身边最得力的嬷嬷,赶紧跑上前将药包交给杨虎,向寥嬷嬷行了礼便掉头朝铺子的方向跑去。

小芬苍白的小脸涨的通红,她连连摆手道:“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怎么敢叫大娘送小芬!”

寥嬷嬷将小芬拉上车,笑着说道:“没关系的,马车快,你也好早些回家给你娘亲煎药。”

小芬听了这话方才不再推辞,端端正正的给寥嬷嬷行了礼,也不上前挨着寥嬷嬷坐,只靠着车厢在地板上坐了下来。

寥嬷嬷越看小芬越满意,便旁敲侧击的打听起小芬家的具体情况,小芬是个实诚孩子,寥嬷嬷问什么她就老老实实的回什么,当然寥嬷嬷也很体贴的没有问小芬任何关于小芬父亲的情况。

杨虎将马车赶的又稳又快,不过一刻多钟的工夫,马车便在丫角胡同口停了下来,这条胡同实在是太窄,马车根本就驶不进去。杨虎放好脚踏,寥嬷嬷牵着小芬的手踩着脚踏下了马车。

“小芬,哪间房子是你家啊?”寥嬷嬷和和气气的问了起来。

小芬指着胡同尽处说道:“大娘,小芬家在胡同尾那棵大杨树底下。”

寥嬷嬷笑道:“好,我们快去给你娘亲送药。”

小芬见寥嬷嬷去拿药,赶紧将药包抢到自己怀中抱着,再不肯累着寥嬷嬷。寥嬷嬷笑道:“你还小呢,拿不了这么多,大娘帮你一起拿,这样走的也快些。”

小芬抱着药直摇头,说什么也不肯的。寥嬷嬷笑笑,硬是将其中两大包药拿到自己的手上,与小芬一起走入丫角胡同。刚走到一半,小芬看见自己家门前围了好多邻居,还隐约听到一阵吵闹之声,她吓坏了,抱着药撒脚便向家门跑去。

寥嬷嬷见状心中也是一紧,她回头看了一眼,见杨虎已经栓好马车快步追了上来,便赶紧追着小芬直往那大杨树方向跑去。

“小芬,你快跑…”一个邻居看见小芬跑来,赶紧冲上前拦住小芬,满脸着急的叫小芬赶紧走。寥嬷嬷见状越发觉得奇怪,她快步上前护住小芬沉声问道:“你要干什么?”

那拦住小芬的是位莫约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她急急说道:“小芬,你爹把你们娘仨卖给那见不得人的地方,你赶紧逃吧,再不逃就全完了…”

小芬惊呆了,她愣愣的看着那位老妇人,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还是寥嬷嬷反应快,她立刻回头叫道:“杨虎快带小芬到车上去,一定护好她。”

追上来的杨虎粗声应了一句,抱起小芬便往外跑,眨眼工夫他就跑到了马车前,将小芬塞进车厢里去了。小芬被送进车厢后才反应过来,她急急想往下跳,颤声哭道:“杨大哥你让我下去,我娘和妹妹还在家里…”

杨虎粗声说道:“你别急,嬷嬷不会不管你娘和妹妹的,你在车里别动,我带人去帮嬷嬷救你娘和妹妹。”

说罢,杨虎对跟车的两名侍卫说道:“刘大哥,嬷嬷让护好这个妹妹,里头还有麻烦。”

其中一名看上去年纪大些的侍卫立刻沉声说道:“知道了,二子,你在这里保护这个小姑娘,杨虎,我们去保护嬷嬷。”年纪小些的侍卫握住悬在腰间的雁翎刀,重重应了一声,杨虎便和他刘大哥匆匆去大杨树下给寥嬷嬷保驾护航了。

刚才拦住小芬的那名老妇人见寥嬷嬷衣着打扮都象是大户人家的管事嬷嬷,又见她很护着小芬,不由大大的松了口气,忙上前说道:“这位大娘真是好心人,您若不帮小芬,这孩子可就毁了。”

寥嬷嬷笑笑说道:“小芬是个好孩子,谁见了都会帮她的,这位大娘,小芬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不是说小芬爹卖了房子拿了家私与人私奔了么,怎么又把她们娘仨给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