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煜微微一笑,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叠绢纸铺到桌上。

屋中人皆聚到桌前。

“我真怀疑,素哥……崔元素竟会舍了这些?”我一边忙上前看着,一边奇道,他不拿走图纸,对于一个存心叛乱的人来说,那简直不可思议。

“他没找到,或者,就算他找到了,却也不懂,又给扔了!”萧文煜抱臂站在一旁,浅笑淡声。

“这些是什么呀?”我纳闷问着,这根本不是洛城图纸,每张纸上不过一个个圆形、方形、箭头,再或者,几条线而已。

“所以说,你和崔元素一样笨!”司马晋毫不客气地接上话,语气中还颇有几分得意,“文煜,真不枉你我多年兄弟,竟也得了几分我们司马家族的真传啊!”

这是什么话?!我闻言瞪了萧文煜一眼,把对司马晋的气全赖到他头上。萧文煜看到我的眼神后,脸上笑容尴尬挂着,顿时哭笑不得。

“这种画法是我们司马家族的独技,凡是特有的不能被外人知道的暗门设置都用图案把它们分割开来,注明只有司马家的人才能认识的标记,然后按次序拼装,便是最后的图形。”司马晋一边拼图一边解释着。

按照他的排图方法,几十张纸在他手中云翻雾腾,既交错又分离,左右相见,前后呼应,东西南北逐渐明朗,不消一盏茶的时间,再次映入众人眼帘的却是一大张方位明确、层次清晰的洛城地图。

“我即刻把图临摹下来,这图里藏着皇城城墙上的军事机关启合,估计现下还没人知道。你待会把他送到守城张将军那,这张图可是及时雨啊!”司马晋忙活不停,却总不忘唠唠叨叨说着话。

“是,我明白!”文煜接过话,上前帮司马晋按好图纸,以便他看得更清楚。

“不过,这只能防御之法,要想退敌,怕还是要再想它法吧?”我望着众人缓缓开了口。

南阳沉吟道:“的确,这是要担心的,城中守军本就一万余人,好在都是骁勇善战的禁军,守城应没有大碍,只是要退敌,怕必定要有援军才行!”

援军?

我正思量时,念光一闪,脑中却突地一空,忙拉着萧文煜的手臂道:“文煜,你是不是说崔元素督运东征军的粮草,他此刻反了,粮草不到,父皇不是会马上就知道了?那东征……东征怎么办?”

“你别急,”文煜握着我的手,柔和紧却,道,“崔元素他敢反必是料定陛下不会须臾还朝,我想粮草之事他定是已给东征军送去了几月所需,只要我们这边不报,陛下是不会知道的,他定会安心攻打辽东!”

萧文煜,他总是能看穿我心里想的。

“那就好,父皇这次东征决不能再误了,我们定要为他守护好后方!”我望着众人,说得认真坚定。

恍然间看到正低头疾笔画着城图的司马晋猛地抬头眼中光芒摇动,想细看时,他却又底下了头。

“那援军从何而来?”二哥悠然喝了一口茶,居然问得十分轻松。

文煜低头沉思着:“西京两万禁军,我已派人告急,三日后定可到达城下!只是崔元素那边陈兵十数万,双方兵力难以平衡,而且,他当时是我们当中兵法学得最好的!”

“错!兵法最好的不是他,”司马晋终于画好了图纸,一张口就否定了文煜的话,“你忘了当时老师说的,元素似庞涓,玄成是孙膑!”

文煜转头看着他,两人对望处,火花四溅。

“李玄成可有随驾东征?”南阳急道。

“没有,”文煜回头,墨玉般深邃的双眼似看着遥不可及的远方,淡然一笑道,“而且,他手上还有陛下此次唯一留下的驻守潼关要塞的十万军队……”

卷壹之紅塵有夢 攻城

那必定是个绝美倾城的女子!

只见她以绯绫为袍、五色纱云为衣、文玉为带、芙蓉为冠、无忧履曳绢长衣拖瑶佩,簪羽碧钗珥明珰,弦无差袖,声必应足,香散飞巾,光流转玉。

她的舞姿似九天玄女般飘逸流尘,广袖拂红尘,踌影舞阳春……

“这是什么舞?”我赞叹着轻声相问。

“亡国之舞!”她冷然答道,语音中不含一丝温度。

“亡谁的国?”

“自是那昏君杨寰的国……”

“胡说!”我叱责着,却被她转身回头的容颜惊呆了:那勾笑起的嫣红唇瓣,犹如暮春樱花般美妙的容颜,分明是我,又分明不是我!

她怎么可以笑得这般,那是近乎邪性的妖娆,她的双眼含情含媚,那是令人甘心情愿堕落到地狱也要得到的迷乱!

但此刻在我眼里,她竟像鬼魅般可怕!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和我长得如此相似?”我颤声问着,转过头不去看她。

“我?我是谁?哈哈哈哈……”她笑得似痴如狂,猛地又停下来,却不知何时她的面容又飘至我的眼前,她娇笑道,“我?我是亡你父皇王朝的人!”

“胡说!胡说!胡说!”我拼了全身力气大声叫着,她却笑得愈发花枝乱颤……

“啊……不要!”我惊叫着从床上坐起,吓了一身的冷汗。

原来是个梦!

我摸着手中温软的丝被,看着几盏宫灯微照下冷寂的宫殿,虽知刚刚的情景是梦,心中却还是害怕,忙光脚下了地唤着:“碧荷!绿萝!”

“绿萝!碧荷!”

门外匆匆有人进来,跟在碧荷和绿萝身后的竟是一身玄甲战衣的萧文煜!

我一见他,想起刚刚那骇人的梦,忍不住飞跑着扑向他的怀中,嘤嘤哭泣着。

他身上战衣的鳞片透着我薄薄的睡衣刺得我肌肤微痛,玄铁的冰凉更是让我着恼,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一滴滴地沿着铁片落下。

“公主,你怎么了?”绿萝和碧荷在一旁小声问着我,怕我这样是吓着她们了吧!

我不管,我还被梦里那个女子吓到了呢!

我环着文煜的双臂更紧,肌肤也更被刺痛得厉害。

“你怎么了?”他似乎感觉到我的疼痛,伸手扶住了我,温言问着。

“文煜,我……我刚刚做了个恶梦……太吓人了!”那何止是梦,那真实得就像现实,梦中女子嚣张的大笑似乎此刻还回响在我耳边,让我不寒而栗,我说着说着,忍不住还是打了个寒噤。

“什么梦把你吓成这样?”他好笑地抚着我的头,安慰着我。

我摇摇头,怎样说他都不会明白的。

“对了,你干吗穿这身衣服?”我才想起来他进门时不正常的脸色,和他这身更不正常的盔甲。

“郭城破了,叛军已兵至皇城外了!他们正准备进攻着三面城门,我得去城墙督战!”萧文煜说话时手握着腰间剑柄,大气凛然,宛然大将军样。

我原本心惊,此刻看着眼前的他,却宛尔笑了,这才是我大凌王朝的天纵奇才——能谈笑间出将入相的萧郎!

“萧郎!”我嘻笑着这样唤他,却听得他玉面绯红,“你等一下我,我换了衣裳和你同去城头督战!很快就好!”

“不行!”他一把拉住转身的我,语气坚定不容反驳,“你是金枝玉叶,而且还是女儿身,怎么能亲涉战场?”

我听着皱眉,怎么此刻他倒古板起来,我叹气,回头却换了一番庄重的神情,问道:“萧大人,请问这天下是谁家天下?”

“自然是杨氏皇室了!”

“那本宫是不是皇室中的一员?”

“自然是!”

“那我保护自己家的江山,有什么错的?等着我!”最后一句我说得凶巴巴,满意看到他怔然站在庭中看我,我知道,他是愿意带着我去了,随即又对他嫣然一笑,道,“你曾经对我说的,生死同命,你忘了麽?”

…………

才到城门前,空气便在这一瞬间仿佛凝固起来。

但见城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密密麻麻的都是全副武装的禁军,气象森严。

“怎么这么安静?”我悄声问着文煜,声音极轻极细,怕一不小心就点燃了这宁静得近乎干涸的空气。

“狂风暴雨之前,素来如此!”他的声音冰凉得犹如戟刃的冷锋,犀利快速。

我发现他自从出了宫门后,脸就一直沉肃如厮,让人看着心中毛毛地发怵。

我自觉闭上嘴,紧跟在他身侧上了城楼。

上了城楼后极目远望,只见四面八方,远近各处,所有烽火台上皆有一柱黑灰色的狼烟腾腾燃起,直达苍穹!

而城楼禁军则执戟挎刀背向而立,成排的长枪、铠甲和盾牌,在火光中煜煜生辉,分外狰狞。每一个女墙垛口处排满了无数绞车。绞车上悬挂着的是钉满了又粗又长的铁钉的狼牙拍和夜叉擂,犬牙交错,望之令人生畏。

我正心慌意乱打量着城楼守卫时,却听见萧文煜正问着:“情况如何?”

闻声望去,却不知司马晋也换了戎装驻守城头。司马家族猛将如云,他的父兄都是能征善战的骁勇豪杰,只不过,这却是我第一次见到戎衣飒爽的司马晋。

“叛军陈兵于洛水对岸,还未进攻。这城墙是内外各五六层厚的青砖筑就,我敢说当今世上还没有任何一种破坏性的攻城武器能摧毁它!而且皇城东西自身还带有狭窄的隔城和夹城,叛军要攻城,还必须过了这两关!还有,你来这边,”司马晋领着文煜走到一处高堆着粗如婴儿腕臂大的箭镞道,“这些是我三日来连夜打造好的八弓弩,这弩箭如车辐,镞如巨斧,能射五百步!所以,若无内给告罄,外援不继,洛城定无亡城之忧!”

文煜在一旁还未说话,我却看着如此粗大的箭镞诧舌道:“这箭若射中了人,那……”我心中恻然一片,无言言语。

司马晋似才发现我的存在,回头惊问着:“文煜,你……你竟敢把她带到这里来!这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吗?万一……”

他嚷嚷得大声,文煜苦笑无奈,只有摇头。

我一把拉住司马晋,虽知是自己无理,却还是嗔责着他:“你干吗说文煜!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是公主,他只能听命嘛!”我微微侧头斜瞥着文煜,给了他一个抱歉的眼神。

萧文煜竟装着看不见,又冷着脸走到城墙边,俯视观察着城下军情。

我掂起脚尖,攀伏着司马晋的肩膀,在他耳边轻语:“姐夫你放心,我穿着冰丝软甲呢,没人伤害得了!”

他却抱臂“哼”然一笑,冷然道:“我的姑奶奶,请问你头上那片皂纱也是冰丝做得麽?”

“哼!”我也抱着手臂别过头不再理他。该死的司马晋,居然咒我会被箭穿头颅!

虽然心中此刻是有丝丝害怕,但既然来了,就再不能离开了!

到了第二日清晨才听到城下一片战鼓声声,咚咚擂响。

叛军准备攻城了!

我随着文煜站到城头举目下望,只见“崔”字旌旗招展遮天蔽日,煞气腾腾,满山遍野蓝装步兵,还有鳌陈于步兵之后长达十里的一字横阵铁骑,如刀劈斧削般蠢蠢欲动。只是正淌过洛水攻城的竟是数千之多残衣破缕的百姓,扛着攀城的云梯,推着攻门的石炮。他们身后,才是盾甲持弓耸然成壁整装士兵。

我惶然望着率先攻城的百姓,喃喃着问道:“这……这是什么意思?”

司马晋弯唇冷笑:“够狠!够毒!”说着他扭头凝视着萧文煜,道:“文煜啊文煜,这崔元素够了解你啊,驱老百姓来敲试你的恻隐之心阿!”

我回头看着文煜,清晨第一束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他眼里脸上全透着钻心的不忍。

司马晋的话让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片刻后再睁开时,却是满脸的刚毅决绝,只见他微举起右臂,只待向前一挥,那些百姓就要倒在城头禁军的八弓弩下!

我看着他,再看着城下正疯狂着不得不向前进的平民百姓,轻声嗫嚅:“文煜,文煜……不要……”

我迈着脚步刚想上前阻止他,身后却伸来一只有力的臂膀把我拖至他的怀中,他的另一只手却堵上我的嘴巴,我“呜呜”着叫嚷,却不成音。

“不要影响他!”

司马晋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抬头对上了他清亮而又无奈的双眸,怔然不动。

再回眸时文煜的手臂已经挥向前,刹那间箭镞齐飞,入耳处嚎声震天,倾刻后遍野血腥,硝烟漫天骤起!

我转身闭了双眼趴在司马晋的肩头,再不忍看。

只耳边传来撼天动地的哭叫声,听得我全身发颤……

“停!”文煜一声清喝此刻入耳竟让我觉得如同天籁,只是他为什么又吼了下一句,“混帐!”

第一次听到文煜说如此粗鲁的话,我悄悄转头朝城下望去,恼中轰然一响:百姓们或许从未见此阵仗,但凡未丢性命的皆丢了云梯连滚带爬往回逃,只是……只是却迎来满天遍野更多的箭镞,从叛军那边射过来……

百姓们顿时身中标枪箭矢无数,无不悲鸣着抽搐倒下。

我瞧着漫天飞舞的血气翻腾,再忍不住,眼前一暗,昏厥过去……

卷壹之紅塵有夢 图围

司马府。

待悠悠转醒时,已是华灯初上。

我睁眼便瞧见头顶上绯红的床缦,烛光照耀中彷佛血一般的鲜红,饶是忍了再忍,却还是抵不过胸中波涛汹涌着,恶心得张口欲吐。

“嫣儿!怎么了?”早有侍女端了玉盆接着我嘴中呕出的黄色苦味胆汁,南阳坐在床边抚着我的背关切问着。

我已经一天一夜未吃过东西了,自然是除了胆汁外什么也吐不出。我筋疲力尽躺在南阳怀中,拿清水漱了口,才缓缓说出憋在心中很久的话:“太残忍了……”

南阳轻轻拍着我的背,神情幽然,唇中吐出的竟是低声吟唱,似安抚着我,又似追悼着战场的亡魂……

我默默闭上眼睛,心中绞痛异常,一时间倒忘了去问文煜他们的情况,只是在不断不断地敲心自问:这视千千万万的生命如早芥的战争,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我不该随着文煜去城墙的,此刻心中怕留下了再挥之不去的漫天腥红了……

但听脚步轻响,环佩叮当,有侍女匆匆上来报:“公主,驸马回来了,他……”

只见她们神色间慌张失措,说了一半却无法继续。

“如何?”南阳眉蹙一紧,忙站起身厉声问着。

“驸马他受伤了……”侍女低头回着,声音几乎弱不可闻,却不知她话还未完,南阳早已快步离开了。

“快来呀,帮我穿好衣服!”我急声叫着正呆立望着南阳背影的侍女,心中骇然一片,暗自祈求司马晋千万不要有大碍。

司马晋伤得并不重,至少和那些连命都没了的士卒来说,他伤得才不重。

我说这话,有点违心,以至于我一见到左臂血流如柱的他,虽心中难受得纠葛成一团,我还是失声笑了出来:“姐夫,这箭比那八弓弩如何?”

我瞥了一眼桌上带血的箭镞,触目惊心。

一时间室中人莫不侧目怒视着我,南阳已是哭声含怨:“云嫣,你胡说什么呢!”

我还未答话,司马晋已是吸着冷气笑道:“好丫头,见我的血就不再晕了啊!”

我闻言怔然,却已倏倏落泪。

二哥坐在他身边帮他涂着青色药粉止血,司马晋只顾咧嘴倒吸着冷气,紧握着南阳的右手已是白骨隐现,想必,真的很疼!

“纱布!”二哥伸手待接着。

我早抢在侍女之前拿了纱布放入二哥手中,摇身处几颗泪寂寂滴落,染着白纱上一个又一个小圈。

“丫头,你可真奇怪,刚刚笑我,现在又哭得这么伤心!”他今天是一口一个“丫头”叫上隐了,那可是只有父皇才能有的称呼。

不过念在他的伤,算了!泪水朦胧中瞪了他一眼,却见他的笑容在烛光摇曳中逐渐放大,罩上了我整个面庞……

“萧……还好吧?”我轻声问着,心里着实很担心,也怪着自己的没用,说好生死同命陪他督战,自己却临阵昏厥了……

“丫头!你也不问问我是怎么受的伤?”司马晋语气明显不善,“要不是我替他挡着这一箭,受伤的就是你那个什么‘萧……’了!你放心,叛军久攻不克,现下已偃旗息鼓暂停攻城了!你那个什么‘萧……’部署好了马上就会回来看你了!”

我心中一宽,也不管他言语中的嘲意,只听着他是为文煜才受的伤,便立即道:“谢谢姐夫!”

只见他打量着我神色古怪地笑了一下,不再言语。只是一旁的南阳见司马晋已无大碍,点着我的额头笑道:“嫣儿,你这个‘谢谢’可有点奇怪!”

我这才觉着刚刚脱口而出的话是多么露骨,忙摇着南阳的手臂道:“姐姐,我都快饿死了,你就不给些吃的给我?”

“你呀!”南阳笑着自去张罗了,我“嘿嘿”一声干笑尴尬坐在二哥身旁,安心等着萧文煜归来!

已是亥时,却还未见萧文煜的身影,南阳扶着司马晋去内室休息了,二哥闭眼微仰着靠在软塌上陪我等文煜。

我心下着急,不停地来回走动,几次想要出去找文煜,都被二哥拦下了。

“轰隆隆……”空中时不时响着几声闷雷,却总不见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