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起来吧,坐朕身边来!”果然兵法有用,攻城又攻心!

我嘻嘻一笑,忙起身上前,抬首恍惚间看到芳华殿上一只硕大的黑乌鸦,展翅飞了……

歌舞又起,酒已过三巡。

紫莲还一直被我抱在怀里,清香扑鼻。

“嫣儿啊,你这紫莲可真是送给朕的?”父皇突然在我耳边低语。

我不留痕迹地抱紧紫莲,不好意思地笑笑,坦诚道:“知女莫若父,这荷花是别人养了三年送给儿臣的!”

这么难得的花,忍痛也不能割爱!

父皇脸色一顿,正色道:“那你刚刚是欺骗父皇了?欺君之罪又多严重你知道麽?”

“儿臣不是欺瞒父皇,儿臣是欺骗了在坐诸位大人,好让父皇有个台阶下!”我巧笑嫣然,再无刚刚的惊心。

此刻,父皇只是个父亲!

“你呀!”父皇看着我无奈地摇头,眼神中满是宠溺,“对了,朕听说你在平崔元素叛乱中出力不少啊,可是真的?”

我觉得好笑,道:“若说晕了两次,从城墙上掉下去大难不死受了些箭伤,那是真的。若说出力嘛……”我只是摇头,“不说儿臣添乱就好。”

想起那场战争,我记得的只有血腥和头晕。不提也罢!

“你小小年纪,还是个女儿身,能做到这样已属不易,朕今日论功行赏,你有想要的,就尽管说!”父皇看着我,很是慷慨大方。

我歪头冥思,突然想起皇爷爷赐给铁拐战的那张金牌,喜道:“那儿臣能否求父皇赏赐一块金牌?”有了这块金牌,那我还不是宫廷内外进出无阻?!当下便把铁拐战身上那枚“通行无阻”的金牌说了。

“不行!”父皇竟一口否决,语气僵硬,“那是赐给功勋卓著的臣子的,这天下,也就两枚,一枚也就是你皇爷爷赐给铁拐战的那枚,还有一枚,是朕平了杨谅后赐给裴仁杰的。”

我撅嘴不悦,心想那你刚刚还说让我尽管说!说了,又得不到!

“其他的还有什么想要的吗?朕能满足的一定满足!”父皇也自知理亏,软声再问我。

珠宝首饰,绫罗绸缎,我那飞香殿多不甚数,我实在想不出我缺什么。

我低头瞧了一眼白玉酒盏里的酒此刻竟不知为何泛着幽幽的碧,心头一动,想出一件东西来,却又怕再次触霉头,忍了再忍,还是噤声没说。

父皇见我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惊奇:“你想到什么就说吧!这样吞吞吐吐的,可不像朕的云嫣公主!”

我深吸一口气,趴到父皇肩头耳语一句,却见他听后手中握住的酒杯抖了又抖,最终被他一怒扔到桌上,溅了我一身酒水。

我还未反应过来,父皇已站起身高声喝道:“来人,把云嫣公主给朕押回飞香殿去!派人看住她,三个月不准出殿门一步!”

他话音刚落,已有禁军上前拉我。

“本公主自己会走!”我肃容冷道,昂首走过那些禁军,转身对着父皇又是深深一拜,“父皇,儿臣告退!”

说罢,我扭头便走,心中难受可嘴角不禁上扬想笑:原来这皇室里的人,个个都是痴情种子!

我只不过说了句:请父皇赐我一件湖水般绿色的衣裳吧,云嫣爱极了绿色呢!

回飞香殿的路上,月亮被厚厚的云层挡住了,夜空,跟我心情一样,瞬间灰暗下来。

想想今晚的际遇,有悲有乐,有喜有忧,活了十三年,第一次觉得人生可以如此丰富,尽管结尾时还是惨了些!

不过没关系,不就是不出殿门嘛,这热天热地的,我还不希罕呢!

飞香殿外,绿萝正站在门外翘首以盼,原本一脸喜滋滋的样子此刻见我这副模样回来不禁一怔,迎上来问道:“公主,怎么了?”

我没好气地斜她一眼,心想我这样披头散发的,身后还跟着这么一大堆禁军,你说怎么回事!

“关门!”

我恶狠狠地吩咐,殿外那群盔甲凯然的家伙们眼不见为净!

“公主,您瞧瞧谁回来了?”碧荷笑着从内殿出来,身后跟着一个人,玉裳罗裙,衣带轻飘,笑容宛兮,却是青娘!

我忙扑上去,钻进澹台青娘的怀里,喜道:“青娘,你可回来了!”

青娘双手握上我肩头,轻轻拍了拍,似安抚又似劝解。

我赖在青娘怀中不愿离开,这久违的温馨,让我一时忘了先前的不快。

“青娘,你过来,”我拉着青娘的手,带她走到桌前看我刚刚置下的紫莲,问道,“美不?”

青娘柔柔一笑,轻轻点头。

“青娘,你不知道,刚刚父皇又罚了我。”我摇着她的手,想起父皇今晚屡次出尔反尔就生气。

青娘一怔,素日里平静若秋水般的眸中透着不解。

我叹叹气,算了,还不如不说,省得青娘瞎担心。

就算知道了,她又能怎样呢?

她不过是个“哑巴”。

卷壹之紅塵有夢 青娘

青娘,是个会说话的哑巴。

她一年只说几句话,或者,一句话也不说。

有人说青娘已年过六十花甲了,有人说青娘不过才三十岁而已。

二哥说青娘是我们母妃的奶娘,是跟着母妃进宫的。

我出世后,母妃去逝,她又成了我的奶娘。

按理说,我该叫她婆婆,可她的容貌永远年轻得让所有后宫的嫔妃妒忌,自我有记忆后,她的容貌竟似一直没变过:绿云绕绕,玉腮雪肤,若非仔细看,她眼角的那几丝细纹淡若不存。

青娘,从来都是宫廷里最美的女人之一。

九岁之前,我一直当青娘是个哑巴,她从不说话,但也从不作手语。与人交流,都是靠她那双眼睛。

只是她很少和人交流,除了父皇、二哥和我,还有我殿里的内侍婢女。

每次见到母后,她都视若无睹,可母后从不敢迁怒,因为,父皇待青娘若母亲般尊敬。

开业五年,长安宫阙。

九岁生辰那夜,我住的紫兰殿突然着火。我那天玩得很疯,一倒塌就安然睡了,睡得极沉,浑然不知自己已深陷火海中。

那夜,我在梦中竟听到一美妙若黄莺般的嗓音正喊着我的名字,殷切处却又凄厉得若杜鹃啼血。我惊醒睁眼,只见满室的明火缭烧,忙哭着喊道:“青娘!父皇!二哥!……”眼前却空无一人,除了那越燃越烈的火簇团烧。

“云嫣!”

我闻声回头,身后站着的竟是平日不会说话的青娘!

“青娘!”我扑进她怀里,任由她用半湿的锦帛裹住我的身子。

“云嫣别怕!”她拍拍我的肩,声音柔和得若春风扶柳般动人心悦。

她抱起我就往外冲。紫兰殿里烧落的碎木砸上她的脖,落下至今仍可见的伤疤。

那是我第一次听青娘说话,原来她是会说话的。

我事后问她,逗她,百般磨她,她总一声不吭,仿佛那一夜,什么也没发生过,她还是她,一个哑巴。

我偷偷告诉父皇,他只淡淡一笑,并不惊讶,轻声告诉我:青娘,她是世间上唯一一个会用她整个生命来保护你的人,这一点,父皇也不一定能做到!

从此,我更加亲赖青娘,似乎那里除了温暖,更有安全。

十岁生辰,父皇赐我秋泓剑。

我对兵器本没有兴趣,只是青娘,却抱着那柄剑看了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日,我便早早被青娘叫起,她竟轻声开了口,尽管只有短短一句话:从今天起,练剑!

青娘的剑术我曾在宫宴上见过,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潇洒流畅,自然古澹。

我当时还是小女孩,对美的事物有极至的追求,自然是欢快答应了。历经三年,便舞成了后来被铁拐战批得体无完肤的剑术。

青娘是个好心的人,由于她在宫中地位超然,经常救下那些受主子欺负的奴才,并挑了几个留在我身边:碧荷、绿萝还有青四,都是青娘给我换的。

青四原名常四,原本是含元殿伺候父皇笔墨的内侍之一,只应年小不懂规矩得罪了含元殿管事公公,被折磨得生死难求。被青娘救下带来我殿中后,就一直追着青娘叫干娘,说她是再生父母。我本就极喜欢含绿的字眼,我宫中的侍婢,上上下下莫不带绿,绿萝,碧荷……于是,一高兴,也随了常四的意,将他的名字改为青四。从此,他叫青娘做干娘就嚷得更顺理成章了……

青娘虽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却也是最神秘的人:不仅仅是她基本不开口地充哑巴,不仅仅是她不老的容颜,也不仅仅是因为她是我那本就神秘的母妃家族……青娘每年入夏时分都会外出,一去三四月,或长或短,没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

就算是十二岁那年,我正生着大病,她还是一入夏就离开了,直到初秋才回来……

只是她走之前来我塌旁轻轻念了那年她唯一开口说话的三个字:对不起……

我总想:青娘的话,只有面对我时,才会说;青娘的话,必定是要到了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说。

可是今天,我发现这个想法错得离谱……

禁步第三日,铁拐战依旧是风风火火来了飞香殿。

“女娃儿,咱们今天学些什么?”人还未进门,就声传十里。

我早已习惯了他如此疯癫,皱皱眉也不答话,准备等青娘帮我梳好双髻再出去。

身后的青娘闻声怔然,居然丢了帮我梳了一半的发髻抢步走去外殿。

“青娘!”我急急喊她,追了出去,这一边梳好,一边发丝垂散着像什么样!

一向漠然得任地动山摇也掀不出一丝波澜的青娘,这是怎么了?

铁拐战原本正大大咧咧坐着喝青四送上去的茶,抬头瞧见从内殿走来的青娘却突然愣住,马上放下茶杯拘谨地站起身,脸上神色瞬间万变,不知在想些什么。

“战大哥!”青娘柔软若清风般的声音透着沁心的甜,听得我一个激灵,吓走了所有的疑虑,只呆呆地看着殿中两人:一个已鹤发垂暮,一个还美貌年轻,怎样看怎样都会觉得这声“大哥”着实别扭!

更让我惊讶的是,此刻青娘的双颊正泛起淡淡的粉晕,犹如刚动情的少女般羞涩地低着头,还时不时偷偷瞄一眼身前的男子!

不过最夸张的当属铁拐战,竟脸红至耳根,不安地摆动着胳膊下的拐杖,喃喃地开了口:“青……青娘,好久不见,你还……还这般年轻……”

青娘微微一笑,仿佛笑开了暖风中的桃花,那般赏心悦目、妩媚动人:“战大哥,这二十年来你可还好?”

“青娘说话了!”碧荷在我耳边轻叹,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

她说话我并不稀奇,重要的是我心中有些不舒服:看来在青娘心中这铁拐战要比我重要多了,十三年来她才对我说过几句话,如今见了铁拐战,脸上竟现出千万般言语也道不清的柔情!

我冷冷哼了一声,碧荷自觉掩住嘴,悄声吃吃笑了。

“我……青山绿水间,挺逍遥……”铁拐战挠着他原本就糟成一团的头发,脸上掠过一丝难为情,“不过,这些年辛苦你了!”

“为了小姐,应该的!”青娘这话尽管是轻轻道来,但听在耳中却充满着真诚坚定。

这小姐,是我外婆还是我母妃?

“玉兮……她会感谢你的!”铁拐战眼眸微微发亮,浮现出任谁也难以抹去深远而又刻骨的迷恍,这声“玉兮”,情意绵绵,却带着难以忘却追思后的悲凉……

青娘听着脸色瞬间苍白,身子止不住轻轻摇晃,嘴唇翕动启合,但终究没说出话来。

我心中有些明白:秋玉兮,那是我外婆的名字!玉兮玉兮,铁拐战曾说外婆美貌无双,听这名字便知:外婆必是秋水神姿般的玉人儿……

正胡乱猜测时,青娘却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进了内殿,拿起梳子继续帮我梳着头发,神色恢复如故,矜默安然着,似,刚刚那些只是我眼花看了场皮影戏。

我知道此刻我问什么,她都不会答,于是便危襟正坐着,任由她一遍遍梳着长发。

这一梳,就梳了整整一个时辰!

临了,青娘从怀中取出两枚雪花簪,别在我双髻上。那雪花簪不见得有多名贵,只是簪上各坠着一小小的铃铛,稍稍晃动,就发出清脆的声响,很是可爱。

我安惬地半躺在软塌上,捧着一本《六韬》看得绕有兴趣,我承认,我现在对兵法,一点都不厌恶。

铁拐战坐在我对面呆呆看着窗外,神游远思,时不时还叹口气。

自从见了我头上这对簪子,他就一句话也没说,同青娘一般,成了哑巴。

说实话,我宁愿他这样很安静地坐着,像个老者,像个智者。

书桌上的紫莲散着幽幽淡香,那晚一回来,我就叫碧荷找了水盆养着了。几日了,这花仍不见枯萎,永远是开得正盛的样子,我便愈见珍奇宝贝着。

“师父,你骗了李玄玑什么?”我问得突然,鼻中闻着花香,脑中想起这紫莲主人的话,忍不住还是打破了静谧的好气氛开了口。

“追风剑!”他答得顺口,完全没心没肺的样子。

“那面具呢?是他偷的麽?”我暗暗好笑,瞧他这样失魂落魄的,可正是套话的好时机。

“不是,是我……”他忽然止住,这才反应过来是在和我说话,扭头盯着我,奇怪道,“女娃儿,你什么时候和那小子这么熟的?”

“谁和他熟啊!”我不屑地挑挑眉,“只不过你身为本公主的师父,也是堂堂的辅国大将军,骗人,总不太好吧?”

只见铁拐战古怪一笑,摸摸身边的拐杖:“这追风剑本就是我的,他非要和我打赌赢这把剑,我是赌输了,但却不能把剑给他。因为这剑是我准备送给我徒女婿的!不过,你若说要给他,我待会出宫后就马上给他送去!”

“不要!”我从软塌上跳下来大声道,脸庞早红得发烫。

说什么徒女婿,不就是我未来的……

要送也要给文煜嘛,真是的!

“唉,为师瞧你们二人着实很配的,若……”铁拐战完全不能理解女儿家的心态,就喜欢胡说。

我一急把手中的书向他扔过去,怒道:“瞎说,他怎么配得上我,这天下只有文煜才,才……”话要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唐突,声音越来越小,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了。

“你和萧文煜不会有结果的!”铁拐战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了,这一次,神情却相当地认真。

“为什么?”我无法理解,无论是家世才华,还是品性外貌,这世间怕无法再找出第二个人若萧文煜这般适合我了。更何况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这之间的感情岂是外人能比得了的?

铁拐战怔了半天,才涩声开口道:“这原因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也不能说。只是,女娃儿,为师是为你好,你得放在心上!”

没有理由的要求,我怎么接受?看铁拐战的神色却不似开我玩笑,认真而又无奈,只是究竟是怎样一回事让一向爽直不羁的他如此说不出口?

我张口正欲再问,青四却急急来报:“元公公来传旨:陛下让公主和战将军即刻去观文殿!”

“不去!”我赌气道,“你去告诉元贞,本公主奉旨三月不出飞香殿,不能跟他去观文殿!”

天下的父亲就数他权利最大,也数他最小气,但凡女儿喜欢的,偏偏什么都不给,还时不时有莫名的惩罚。不听话就是忤逆圣颜,说一点点无伤大雅的谎话就是欺君之罪,这种父亲,和老虎无二差别,同样可怕!

“哎哟,我的祖宗姑奶奶,这天下哪有人和陛下呕气啊?陛下让元公公来叫您,那必定是想您了!而且还叫上战将军,这说不定还有什么大事呢?您还是去吧!”青四恨不能跪下哭着求我。

我瞥他一眼,倔犟着挺直腰,不理他。

“你若不想三年不出飞香殿,就随我去吧!”铁拐战一句话却戳中了我心中不安的那部分。

是啊,这样的父皇,惹不起。我不禁垂散着气,低头跟他出去。

离开时,脑中念光一闪,一计上心头,忙道:“师父,你等我一下,我去换件衣服!”

父皇,你让我心里委屈,我嘛,将就一下,让你眼睛委屈委屈吧!

总不能全军覆没,虽无法成为平手,也要讨回一点点公道来。

卷壹之紅塵有夢 拜师

观文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