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四说错了,父皇才不是想我,而是又要给我一个下马威。

元贞把我拦在殿外,躬身说道:“殿下,陛下请战将军先进,劳您在外面等会儿!”

我不满地瞥了瞥昂首先进殿内的铁拐战,元贞一个“请”字,托得铁拐战愈发夸大;而我,只好可怜兮兮地站在殿外恭候“圣命”。心里也不禁有些担心自己这身男装,看情形,父皇的气似乎还没消,若真的变成火上浇油,罚我三年不出宫门,那就糟了。

只是想再回去换回女装,已是不能了。

正七上八下胡思乱想时,见殿内走出两人,我一喜,以为是叫我进去的内侍。哪知等走近一看,却是一身大紫团花蟒袍的萧寂和萧文煜父子。

这三天禁步,我也已三天未见文煜了,想想那晚文煜接住我的情形,心中不知怎的突然有些别扭,连忙转身背对着他们。

“云嫣?”文煜这声不是试探,而是惊奇。

我想就算我化成灰,文煜也是照认不误。

我只好讪讪回头,接受萧氏父子的跪拜。

“舅舅免礼!”萧寂是萧后的亲兄长,两朝重臣,朝中右仆射,还是文煜的爹爹,我怎样都不能托大。

“公主殿下,前朝事忙,请恕老臣不能多留,先行告退!”

我点点头,心知萧寂是想让文煜和我单独说会话,身为宰辅,果真是洞察世事,火眼金睛。

我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只低头不安地用脚尖点着大理石铺成的地砖,偷偷看一眼同样矜持着的文煜。

这有些不正常,只见文煜面上飞霞,眉宇间有丝欣喜得意,又有些窘迫惴然。我从未见过如此的文煜,自从他入朝为仕之后,举止神情莫不淡然安处,若一泓深水般,总是波澜不惊。

“谢谢你那晚接住我。”深呼吸,我轻声开了口,僵局总要有人打破的。

垂在两侧的手被他握住,熟悉的柔和,熟悉的紧却,留不得一丝的多余的空间让人插入,我缓缓抬头对上他的脸,阳光在他墨黑色的睫毛上轻盈舞动,细微的光芒,让他的双眸有一种别样的光彩。

“怎么了?”我沐浴在动心的和谐中,可还是很奇怪眼前这般忘情的文煜。

他悄声一笑,似诗般念出口:“相识相知相齐眉,不负君来,不负卿!”

我心一动,随即乱怦怦地跳个不停,脸早已红透,却有一种难以言语的欢喜遍布全身,渗着蜜,带着甜。

此时我的眼中天地万物已荡然无存,只剩我和他,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这般美好的时刻,却偏偏有人不识时务,要来破坏!元贞在身旁重重地咳嗽,惊得我和文煜忙脱手背立。

我有些着怒地瞪了一眼元贞,眼角连带着瞧见他身侧正一脸寒霜的铁拐战。

“陛下让公主入殿说话!”元贞颤微扭动一下身子,搬出父皇想要弥补他刚刚的莽撞,却又受了我一记白眼。

坏情败兴的人,不可原谅。

“我先去了!”我回头辞了文煜,尽管依依不舍,还是跟着元贞进了观文殿。只是经过铁拐战身边时,不禁又瞥了他一眼:依旧是寒霜满面,更透着无奈凄凉,看得我的心顿时一沉,浮起莫名的悲伤。

铁拐战为什么就这么不喜欢我和文煜在一起?

观文殿内居中设案、置龙塌,殿门处挂一水帘,四面环水慢流,殿中竹架、木架、石架、银架、金架上列书无数,父皇退朝后常在此殿批阅奏折谐览群书。

凡臣子奏事,皆不得跨水而上,均要远远地隔水而奏。

我乖巧地止步流水前,摸不清父皇是否还在生气,不敢像平日一般蹦蹦跳跳地拾阶而上。

四周看了一下,殿中除了父皇,还有一身白布皱起的裴仁杰,正看着我一脸古怪的笑。

我心中纳闷,自认为和这位左仆射甚不相熟,他哪借来的胆子对着我这样笑?

“父皇!”

我刚要跪叩下拜时,却被父皇叫住:“免了,上来!”

我小心跨过水道,行至父皇案前,安静垂手待立着。

父皇正埋头很认真地看着一纸奏折,想来是奇怪我为何如此规矩,抬眼瞧了一下,忍不住又大起声来:“又是男装!我说你就不能稍稍安分点?”

我心中一喜,父皇居然对我说了“我”,而不是朕,纯粹是意外的收获!

“您说让云嫣公主三月不得出殿门的嘛,儿臣这样打扮,便不是公主啦!儿臣也是怕天下攸攸之口说父皇令不达行,有损父皇的声望嘛!”我措辞有致,一脸讨好的笑,心中暗求父皇可千万别一生气又罚我闭门思过。

父皇冲着我上下打量着,神色间忽而明朗忽而忧愁,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战老将军说这是你写的兵书六则,”父皇晃一晃手中的奏折,望着我的眼神有些期盼。

我俯身看了一眼,点头道:“是!铁拐……哦,不,是师父教儿臣读武经七书,儿臣闲来无事,把各本兵书对照比较了,按军势、兵形、作战、伐攻、军争、变谋六则把各兵书汇成篇,每则最后以师父跟儿臣讲的他实战经历添作了注解。”

我心想这是我一时无聊之作,可别又出什么问题,于是末了又补充了一句:“随便写了玩的,父皇不要当真!”

父皇冷哼了一声:“就知道玩!”沉默片刻后再次开口时,嘴角亦已含笑:“不过,你这随便写写的写得还不错,有点慧根!”

“谢父皇!”我大声回着,心中突然懊恼怎么殿中就只裴仁杰一人呢,若是满殿群臣,那我脸上不是太有光彩了!

父皇拉过我坐上龙塌,面容有些清寂,还有有丝愧疚:“再过一个多月就是你的生辰啦!父皇本想为你办一场盛大的生日筵席庆贺,不过刚刚代王府来报说你王叔去逝了,所以你的生日筵席大概不能大办了……”

王叔的死讯终于上报了,心中某处一直憋者的地方终于舒了口气。

“死者为大,更何况是嫣儿的王叔,”我依在父皇怀里很懂事地说着,“生辰那天父皇和母后能来飞香殿陪儿臣同过就行了!”

生辰嘛,闹了十二年了,今年清静清静未尝不好。

“过了今年的生辰你就十四岁了!”父皇这话,原本简单,可入耳时让人听着总觉得似乎话里有话。

我端坐起身望着他眨眨眼,不明所以。

父皇清咳一声,一本正经回头批阅奏章:“南阳十四许配给了司马晋。”

是啊,没错,我心中想:“那又怎么样?”

“殿下,皇室的传统:公主十四岁时许配婆家,过了十五及笄便可完婚!”裴仁杰实在看不下去了,高声提醒我。

我怔怔地看着他,再回过头怔怔看着父皇,半响,才明白过来,“哎呀”一声娇呼双手遮了脸,把头直往父皇怀里钻。

脑中闪过文煜刚刚看着我的奇怪样,莫不是父皇也和他透露了什么?还有进殿时裴仁杰笑得古怪,难道是当着他的面说的?

文煜说“相识相知相齐眉”,齐眉?是举案齐眉吗?

想着想着更加害羞,任父皇推我挪我,就是不肯把脸从他怀里撤出来。

只听父皇无奈地笑了几声,好气道:“在你老师面前这般撒娇,朕可要叫他以后好好管你了!”

“父皇胡说,嫣儿哪来的老师?”铁拐战不是早离殿而去了!我纠着父皇的衣襟回头看了一眼,没有铁拐战,又把头缩回父皇怀里。

“裴爱卿以后也是你的老师了!”父皇扳直我的身体,一脸正色。

裴仁杰?我扭头看他,却见他正看着我们父女俩笑不拢嘴,早听说他是父皇最亲重的大臣,在父皇还是太子时两人就已是莫逆之交,此刻看他和父皇之间不拘小节的情形,怕真有此事。

“为什么?”我暂时忘了害臊,心中满是好奇,裴仁杰能教我什么,“儿臣四叔五经都已念了。”

父皇拉着我走至裴仁杰面前,道:“朕要让裴爱卿教你策论政事,能武,也须能文。”

我还未张口问清缘由时,父皇已在命令:“拜师!”

也不知是心中高兴得昏了头,还是我那父皇太厉害,唬得我团团转,反正那一刻我是毫不犹豫下跪叩头规规矩矩行了拜师礼。

“公主殿下不必多礼!”裴仁杰托起我,笑得谦和,和平时所传他为人清高孤傲不太相像。

“从明日起逢单日就跟着裴卿家学策论,双日便和战将军继续研习兵书、练习剑法,”父皇望着我笑容殷殷,说完后转身嘱咐裴仁杰,“云嫣,朕就交给你了!”

裴仁杰弯腰拱手:“是,臣定竭尽全力,倾囊所授,公主殿下聪慧机敏,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我隐隐觉得不对,哪儿不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一个公主的教育,怎要如此费事劳神?

莫非父皇是为了让我能与文煜匹配,能和他有更多可聊的话题,将来嫁过去可以做一个相夫教子的贤内助?

这一想,脸又红了……

卷壹之紅塵有夢 画像

暮日斜射,落地成辉。

已是第九盘棋局。

我懒懒地瞟一眼杀兴正烈的铁拐战,慵散道:“说好了,这可是最后一局!”

“知道了,知道了!”他两指夹着黑子举棋不定,说话间颇不耐烦。

他还不耐烦!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臭棋?百战百输!直是消磨人的耐心。

青娘进来悄悄换了两杯热茶,又悄悄退出去。

自从铁拐战来之后,她就总爱在偏殿书房里里外外进出个不停。而我另一个老师,裴仁杰来时她可没如此殷勤!倒是碧荷,每回见裴仁杰来上课,总是眼巴巴地从外殿往书房里伸直了脖子瞧。

“我这是投石问路!”他乐呵呵终于把黑子放下,加一句说辞企图分散我的注意力。

“你是想混水摸鱼,来个偷梁换柱!”我毫不客气揭破他的小伎俩,偏偏下在他最不愿看到的地方。

不是我不顺师心不给面子,而是这样纠缠下去太浪费时间了!

“你这是声东击西!”铁拐战气得吹胡子瞪眼,急急地按下一子。

我宛尔嫣笑:“错!师父,徒儿是隔岸观火、远交近攻,图的是釜底抽薪!”

“想欲擒故纵,调虎离山?休想!为师就来个金蝉脱壳,反客为主!”

他这一子下得不赖,正合我心!

我轻轻放下一白子,双手一摊,用嘴撇撇黑子满盘皆困的残局,叹气道:“我这以退为进,暗渡陈仓的棋路下了这么久你就是看不出来!怎么办?看来你又输啦!”

站起身摆弄摆弄腰间的环佩,拉好臂上的帔帛,转头看了看正望着棋局满脸发呆无法置信的铁拐战,我禁不住好笑又好气:“师父,我今日上午练了半天的剑,下午陪你下了半天的棋,这一日功课总该结束了吧?裴老师昨日留下的策论我还没写完,就先不陪你了!”

铁拐战说这兵书念完了,得要下下棋练练阵法,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若按他下棋的水准,那这百年难得一见的“神将”名号早就百易、千易其主了。

铁拐战似乎完全听不到我说话,只盯着残局眼睛都盯直了。等了半天不见回应,我拍拍手,拂拂微皱的群摆,走了。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青四掌灯,绿萝磨墨。

“让你去借的书,可借回来了?”我抬首问着正在眼前忙来忙去的青四,写了一半,才想起来午膳后吩咐他去尚书省找裴仁杰借《商君书》和《昭明文选》。

前一天和裴仁杰说好了今日他带书上朝,朝后我派人去取的。青四人回来了,怎么此刻书桌上却不见那两本书的影子?

“哦,在这里,”青四从左侧靠墙书架上拿下两本书,递到案上,嘴中说道,“奴才偷了个懒,是碧荷姐姐帮奴才去取的书。”

我笑笑,不置一词,翻书便看。

裴仁杰总说:策者,谋也。纵论国策,评点国是,必须要通晓古今之史,辩明天下之疾。我如今深处内宫,只能尽量博阅群书,方能弥补不解国事民情这方面的缺憾。

说也奇怪,我本性活泼好动,但从小只要碰着书,便能立刻安稳平静下来,甚至常常还会觉得那些古人笔下纵横捭阖的文字生来能融解我的一切:情感,思想,包括生命……

才看了两页,碧荷就匆匆来报:“驸马来了,说奉了圣谕来找公主。”

司马晋?我惊讶着放下手中书籍,起身便往外殿行去。

我倒不是奇怪司马晋怎么会来,他是南阳的驸马,又是萧文煜的兄弟,这飞香殿他熟得和他家一般;只不过,来便来吧,还带来什么圣谕?这倒是闻所未闻。

司马晋此人,身为驸马,举家世代为将,他偏偏不希罕朝中任何官衔,父皇本意让他做中书舍人,和文煜职位相差无几,同在尚书省跟着裴仁杰、萧寂处理国事,他却硬是抵死也不从命,还说:今生只奉圣谕一次,便是娶南阳为妻,其他的,一概不从!

父皇敬他一门忠烈,惜他过人才华,才饶过他大不敬之言,没有追究。

可如今,莫非是我听错了,他竟是又奉了圣谕?

“司马晋那小子来了,老夫也去会会!”呆瞧了半天棋盘的铁拐战听见司马晋来了,精神又旺盛起来。

此刻,他这反客为主一招做得要比刚刚下棋那会好得太多了。

夜色初至,华灯已上。

明亮的烛光透过深紫的宫灯纱罩映得司马晋一身淡黄的长衫愈发舒朗高贵,若不是看清了他这副好皮囊中的“坏”心肠,我也要暗赞一声:风华出少年!

十几年的打闹斗嘴,每每败于他手下,着实不甘心!

“姐夫!”于殿中站定,唤醒正独坐沉思的他。

“云嫣,战爷爷!”司马晋起身抱拳,我知道这不是对我,而是对我身后那位——凡大凌王朝上上下下见面都要行礼致敬的辅国大将军战风。

只不过这声“战爷爷”太过亲昵以至于我愣了好久仍无法动弹。

我以为司马晋向来是位行事风行无绊的人。他这样的态度,让我很是不解:究竟是我看错了司马晋,还是司马晋看重了铁拐战?

“姐夫,碧荷说你是奉圣谕来找我?”我开口,憋不住心中的好奇。

“陛下说你十三岁生辰将到,让我来给你画幅画像,留做纪念。”司马晋今晚脸色一直凝重,平日间嘻笑无忌的影子半点都见不到。

司马家族代代具有大匠风范,凡工笔书画,莫不精湛了得。据说司马晋的叔父,那位营建东都洛城的司马凯,当初既是天下第一能匠,又是天下第一画师。司马晋的画艺,我是见过的,下笔时点墨风起云涌,收笔处灵动盎然,或物,或景,一幅幅呼之欲出般栩栩如生。

从小到大,虽从未见他画过人物肖像图。但文煜常和我说,司马氏画工最擅长的便是肖像图,按他推测,司马晋的在这方面的造诣说不定还远胜于他名冠洛城的山水画。

如今第一次亲眼见他作画像便是为了我,而且还打破了他此生只奉一次圣命的誓言,我可不能不知好歹。

最重要的是,我心中清楚得很:只有他笔下的那个我,才是和现实如出一辙的我——不会更美,也不会变丑。

我有些欣喜地点点头:“现在就画吗?还是——”我打量了一下身上的衣裳,问道,“我再去打扮打扮?”

还没等司马晋答话,我早已拉了青娘碧荷,一手一个进内殿重新梳妆去了。

耳后传来铁拐战大声的嚷嚷:“这女娃儿,就是爱美!得了,阿晋,你陪老夫下盘棋……”

想起铁拐战的臭棋,我心中不禁哀呼:可怜的司马晋……

再次出来时,已看到司马晋对着棋盘伸指按着额角直感头痛,瞥眼见我携着青娘从内殿出来,忙跃身叫道:“云嫣,你换好衣服了,那我们就开始画吧!”

“祁墨,摆架!青四,备纸笔……”

喊到这,声音顿歇,他前行的身子猛地一滞,似想起什么来倏然回头,怔怔地看着我。他的眼眸,明亮而又仓惶,纠缠在我的发髻鬓角、眉眼脸颊……看得那般仔细、那般小心,仿佛他是第一次认识我……

我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慌乱地扯扯衣襟:“怎么了?这样打扮不好?”

我身着丝质山水纹紫兰长裙,外披着父皇赐的轻柔飘然的淡紫蝉翼纱裳,腰间系着青娘亲手做的紫玉束带,带上垂着十八颗细小的铃铛,行动处细微脆响,动听而又别致。

头髻还是先前的双髻,髻上戴的也仍是雪花簪。

“公主,你忘了帔帛!”

碧荷捧着细长的紫纱帔帛从内殿出来,提醒了我。

原来是这样!我嗔怪瞪了司马晋一眼,就只为了这帔帛,他也能把我看得毛骨悚然!

“好了,”我把帔帛环好,抬头问他,“可以画了吧?”

他有些脸红转过头去,不置可否,只径直走到画架前,闭上眼睛。

我知道闭眼静心是他画前的习惯,便忙端身在椅上坐好,理好裙带,安然等待。

片刻后,司马晋睁眼执笔点墨,望着我笔下若游龙般挥动。

他的眼眸,映着光影摇曳,郁郁沉沉,却又灿然清澈,正逼视着我,灼灼欲燃。衬得他清俊的面庞此刻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浪漫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