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荷!青娘!”我在床上坐直,高声问着,“谁在大喊大叫?”

“公主!”碧荷从外间急急赶来,“公主,是安宁郡主,她刚刚醒过来,以为还是在王府的柴房,所以失声叫了……”

“安宁醒了?”我一喜,忙下床穿好鞋袜,碧荷帮我披上一件大紫斗篷,两人一起向偏殿匆匆赶去。

偏殿宫灯盏盏,照耀得一片通明。

只见锦儿趴在安宁床前,对着满脸恐怖紧张缩在床角的安宁轻声细语劝解着:“郡主,郡主,我是锦儿,你莫要怕!你不在柴房了,这里是云嫣公主的飞香殿。你瞧瞧,你仔细瞧瞧……”

安宁两只眼睛瞪得浑圆,让原本就清瘦的脸更显小得可怜。

碧荷要上前说什么,却被我一把拉住。我对着她轻轻摇头,让她先不要去打扰这主仆俩。

如果我瞧得没错,安宁望着锦儿的眼中居然有丝害怕恐慌,这是为什么?

“郡主,郡主,你过来,锦儿不会害你的,你过来啊!”锦儿握住了安宁的手,不留痕迹轻轻往外拖着安宁的身子。

安宁倏地一怔,既而却疯狂似的抱住锦儿,浑身颤抖着:“锦儿,她们打我,她们打我……”

瞧她们两人现在的样子,分明是一对情义深重的姐妹,我不知是被自己的多疑还是被她们的转变搞糊涂了。

说不定真是自己多想了。

我清咳一声,走到安宁床前,抚上安宁的肩,柔声道:“安宁,你身子弱,不能这样激动,要注意休息!”

“公主殿下……”她放开抱着锦儿的双手,望着我的眼神,迷离而又不信,声音仿佛做梦般飘若不存。

我轻轻一笑,坐在床沿,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是,我是云嫣,我把你接来宫中了。你放心,这里不会有人关你,也不会有人打你了。”

安宁死命咬着嘴唇,转目打量着四周,直到咬得嘴唇出血,才似从梦中清醒般跪在床上就向我叩头:“安宁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许是动作激烈碰到伤口了,她痛得倒吸冷气。

我连忙扶住她,责道:“你我还要这般客气麽。若在平常人家,没这么多规矩,我还要叫你一声堂姐呢!反正你今后都会住在飞香殿,我们之间就直呼姓名吧!”

看她直摇晃着脑袋要推脱,我又加了句:“这个要求就算你对我的回报,好不?”

安宁止住摇晃的脑袋,怔怔地看着我想了半天,才低低一声“嗯”终是答应了。

“好了,天都要亮了,我得抓紧时间去睡会了,今天裴大人还要来给我上课呢,”我站起身笑着,打了个哈欠,感觉瞌睡虫又爬上身了,“你好好休息,要什么缺什么就叫宫女来问碧荷要!”

“谢谢殿……哦,不是,谢谢云嫣了!”安宁露出了一丝微笑,虚弱得令人心疼。

我拉拉斗篷,宽慰地笑笑,带着碧荷回内殿了,心中暗自思讨:这下,我总该睡得着了吧……?

卷壹之紅塵有夢 生辰

十月初九,我的生辰。

飞香殿内四周均挂着长长一窜晶莹剔透的淡紫琉璃灯,秋风一吹,流光异彩。

外殿摆席七张,张张酒菜满席,等待客人到来。

父皇早已说过,今年的生辰由于王叔的过世不能铺张隆重。于是乎,我便带着飞香殿众人在自己宫里摆了一个小小的筵席,只邀请了:父皇母后还有先太子大哥的母妃韦贤妃,我的两位师父,南阳夫妇,李家兄弟,文煜,安宁,还有师兄君然。

安宁休息了三日,在锦儿和绿萝不分日夜轮流照顾下,脸上已开始有了血色,只是下床走动时还是有些不便。

“待会能去外殿麽?”我小心扶着依旧病恹恹的安宁,皱眉问道。我虽设了她的席,不过看她这一阵风就能吹得东倒西歪的身子,怕是支持不了。

安宁勉强又走了几步,靠窗坐了,抱歉道:“我还是不去了。这个样子去了还要麻烦人照顾我,会扫大家兴的。”

我点点头,口中却在纠正她:“不是怕你扫兴,而是怕你劳累,休息不好。等南阳他们来了,我带他们来看你,免得你一个人太寂寞了。”

安宁欣然一笑,正要张口说什么时,门外已传来南阳温和的笑声:“不烦云嫣带路啦,我自己不能来麽?”

我闻声赶紧回头瞧去,门口站着的身着淡黄宫装拽地罗裙的丽人可不就是南阳,正望着我和安宁笑意盎然。

“阿姐!你来啦!”我欢跃着跑上前握住她的手,朝她身后望望,奇道,“怎么就你一人?姐夫呢?”

南阳挽着我款款而行,摇头笑言:“他呀,一进飞香殿就被人请去你书房下棋了!”

啊?我惊讶地望着她,难不成铁拐战已经来了?

果然,碧荷在一旁小声轻笑道:“战将军早已到了,一个人在公主书房钻研棋局呢!”

我默哀,司马晋真真是命不逢时,生不逢运,这铁拐战怎么就如此爱与他切磋棋艺呢?若说司马晋的棋艺,虽不是大凌朝数一数二的国手,那也是九局八胜之人,和铁拐战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

话说在铁拐战出现之前,众人眼中的司马晋从来只有他整得别人哭笑不得的份,不过现在好了,总归是一物降一物,这世间也有令司马晋无可奈何的人……

“安宁见过公主!”

安宁刚起身要拜,便被南阳按住:“不必了!自家姐妹,何须见外?”

南阳瞧着安宁弱不禁风的样子,叹道:“想不到婶母竟这样狠心,竟能把一个如此纤质娇弱的女儿折磨成这样!”

代王妃萧氏,是萧后的亲妹妹,所以她既是南阳的亲婶母,又是南阳的亲姨母。关系总要比我亲厚多了。只是南阳本性敦厚诚恳,平日里也颇看不惯萧氏的嚣张霸道。

南阳眼见安宁原先如美玉雕刻一般的姣好容貌此刻被折磨得骨瘦如柴,人比黄花弱,自然是同情万分,眼眶一红,禁不住就要落泪。

“阿姐,”我嗔笑怨她,“今天可是云嫣的生辰,你落泪干什么?安宁到了我这,一切都会好的,你就放宽心吧。”

南阳扭过头去轻轻拭了泪水,再回头时已是语笑嫣然。

我望望窗外的天色,霞光万丈,暮色将临,不知道文煜他们来了没有。眼见南阳和安宁相谈甚欢,我便悄悄离开了偏殿,朝书房走去。

“云嫣!”途经正殿,匆匆而过,却被人叫住。

声音柔和清冽,不是文煜是谁?

“你怎么才来?”笑盈盈等着他走到我跟前,一开口却是劈头责怪。

“前朝事忙。走吧!”文煜似毫不介意我的娇蛮,依旧笑得云淡风清,握住我的手,拉着我向书房走去。

一进书房,才知道原来大家都来了。一众人围在棋桌旁专心致志看着下棋人对弈。我心中纳闷:什么时候铁拐战的棋艺也值得这么多人欣赏了?

走近一瞧,方恍然大悟,正执子对弈的并没有铁拐战,而是一身明黄蟠龙长衫的父皇和一袭黑绫勾金丝锦衣的李玄玑。

但见两人棋正酣处,众人噤声不语,无人在意刚刚进门的我和文煜,眼光都锁定在棋局上,心不旁鹜,目不斜视。

“父皇!”我还是忍不住打破厮杀正烈的紧张氛围,开了口。

一遍,居然没有任何反应,有些丢脸。

“父皇!”

提高声,第二遍,父皇还是没有反应。却成功吸引了李玄玑的目光:他很轻松地摆弄着手中的白子,抬头对着我粲然一笑,不过一瞬,脸上笑容倏地转为僵硬,眼睛紧紧盯着文煜握着我的手,黑衣衬着愈显白皙的肤色顷刻间微微发青,转过头去随手“叮当”掷下一子,封死了大片黑子。

我吐吐舌头,黑子可正是父皇所执的。心中多少有些佩服他:说实话,这天下敢赢父皇的人还真是不多!

众人嘘声四起,不知是佩服李玄玑这一子的威力,还是佩服他敢赢父皇的胆量。

“后生可畏啊,”父皇丢子入盘,笑容爽朗无介,大度道:“年轻人,你赢了!”

“陛下承让!”李玄玑起身抱拳谦辞,眼光再次不满地扫了一下文煜牵着我的手。

我装着若无其事地轻轻挣脱了文煜的手,坐到父皇身边:“您怎么来了也不让元贞通报儿臣一声?而且,”我上下打量着父皇的衣裳,奇道,“您今天还穿了便服!”

父皇拍拍我的手,随和笑道:“今天是你的生辰嘛,与女同乐,父皇怎能摆君威?”

说着,他转目看了看文煜他们,对着铁拐战和裴仁杰道:“看来今天来的都是当世屈指可数的人中俊杰啊,我们是不服老都不行哦!好!好!好啊!”

裴仁杰揖手称是,铁拐战却乐呵呵抚了一下胡须,但笑不语。

“那是当然!儿臣的朋友怎么会是一般人!”我把头靠在父皇肩上,话中满是骄傲。

众人谈笑间其乐融融时,元贞和青四同时进书房禀道:“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到了!”

“走吧走吧,都去外殿吧,看来云嫣丫头为了今晚这顿筵席花了不少时间准备呢,我们不要辜负了!”父皇声音朗朗,带着我先行一步,兴致昂然。

“那是当然!”我得意扬扬眉,宛尔一笑,重复一遍刚刚说过的话。

宴开酉时,殿中宫灯环绕,灿若明昼。

宫女内侍来回递酒端盘,人虽少,却也热闹。

我与父皇正北居中而坐,母后一席正北居左,贤妃一席正北居右,南阳司马晋一席面东靠北,铁拐战裴仁杰一席面西靠北,文煜李玄成一席面东靠南,李玄玑君然一席面西靠南,陪在末座。

第一杯酒。

我端酒起身对着父皇道:“父皇,请恕儿臣无礼,这第一杯酒今日儿臣不能先敬给父皇了!”

父皇面露诧色,望着我沉吟不语。

我离开酒席,举步行至殿外,面南而跪,仰天以对:“母妃,孩儿不孝,以前的十二年云嫣都忘记了敬您一杯酒,忘记了致谢母妃的生养之恩!今天云嫣满十三岁,云嫣长大了,您在天上瞧着,也会为我高兴吧?”

我将酒撒地,端端正正向南拜了三拜。我对母妃了解得太少太少,甚至连她的陵墓也不知在哪个方向,只能学古人择南叩拜先人。

回席时,父皇正怔然出神,眼角已然擒泪,神色间不知是对我的欣慰还是因思念而有的痛苦。

第二杯酒。

碧荷将我酒杯添满后,我侧身对着父皇和母后,开口道:“第二杯酒,云嫣敬父皇还有母后,感谢你们的抚养之恩,栽培之德。云嫣先甘为敬!”

萧后看着我仰头一饮而尽后点滴不存的空酒杯,眼神也顿时空洞黯然一片,惘然笑道:“云嫣,果真长大了……”说着,她掩袖喝下了杯中的酒。

“父皇……”我轻声唤着依旧在发楞、看上去正思虑万千的父皇。

父皇回过神来,大手抚上我的脸颊,满目怆然,再不是往日的神采飞扬。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既哑又涩:“你……长大了,你母妃却去得更久了,父皇……父皇……苟活于世,竟不知是不是白活了这十二载!”

“父皇……”我心中一惊,父皇这是在说什么话,如此丧气!

“罢了,罢了……”父皇闭目饮尽杯中酒,深叹了一口气,睁眼回头叫着元贞,“去把朕给云嫣准备的礼物拿来!”

“是,陛下!”

元贞快步去书房取来一白玉锦盒,捧在手中毕恭毕敬递给我。

我伸手接过,不解地望着父皇。

“打开看看!”父皇望着我眼中满是疼爱。

“父皇……为什么?”我不敢置信地看着盒中的绿色绫纱,轻柔透明,荷叶为边,流苏为絮,美得疑为天上仙子才有的霓裳羽衣。

父皇小心地抚着绫纱,竟是满脸释然,勾唇笑道:“朕想,适合你母妃的,必定也会适合你。这是你母妃生前最爱穿的绿罗裙样式,朕让宫中手艺最好的裁缝特地给你做的,有空时试试看,应该合身。”

“谢父皇!”

我笑着搂上父皇的脖子,摇得他直呼头晕:“云嫣,你这第三杯酒还没敬呢!师傅们都等着呢!”

哦,是了,我这才想起未完成的任务。忙丢了父皇的脖子,让碧荷再满上一杯酒。

第三杯酒。

我手握酒杯走到铁拐战和裴仁杰席前。

铁拐战瞪眼盯着杯中碧澄澄的美酒着急而又喝不到猴急的样子,看得我忍不住嗤然轻笑,开口道:“云嫣何德何能,让大凌王朝文治武功两大泰斗教我礼仪道义、治国之策、兵书伐谋,虽时未过半年,却胜过过去十几载所学所知之和。云嫣礼薄,只借这一杯酒谢谢两位师父殷切之心、教诲之功。”

话刚说完,铁拐战就迫不及待张口倒酒,一杯下肚,拍案而起嚷嚷道:“果真是陈年佳酿,好酒,好酒!”

相反地,裴仁杰却是点到即止,笑得不露山水:“公主过奖!”

我微微一笑,亲自再给他们满上一杯:“师傅们,你们今晚只管尽情喝,徒儿绝不拦你!”

铁拐战嘻嘻一笑,正要开口时,父皇却已发话道:“战将军,朕在流杯殿另设了一席款待你和裴爱卿,朕想咱们还是早些离开,把这飞香殿让给他们年轻人吧!如何?”末了,他又补充了至关重要的一句,“朕在那儿特地备下了白玉光杯,葡萄美酒!”

“好,只要有美酒,哪儿都好!”铁拐战欣然而从。

“皇后,贤妃,你们也随朕一起去吧!”

“是,陛下!”

我想父皇必定也是这样纵情任性年轻过,所以才会如此了解体谅我们。

送走长辈,殿中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姐夫,你说我的画像会在生辰宴上给我,在哪儿呢?”我跪到他和南阳席前,毫不顾及形象伸手讨着。

司马晋神秘一笑,变魔术一般从身后掏出一柄画釉来,递到我面前:“喏,你要的!”

我起身迫切打开,只看一眼,便被画中人给惊呆了:画中女子一袭紫衣流溢,淡笑盈盈,如山之黛色眉弯似月,双眸若寒星光亮灿然,瑶鼻樱唇,梨窝浅现……直是一顾倾人,再顾勾魂……

“这……这是我吗?”我舌尖打结,喜悦而又惊慌,抬头看了一眼司马晋,摇头道,“你,你是在画我吗?”怎么和平日镜中见到的自己完全两样,不是指容貌,而是说神态。

这个神态,这种让人惊心动魄的美,倒是让我记起很久之前的那个梦:梦里的女子,就是这般妩媚多情迷乱人心的笑。

司马晋挑挑眉,想要反驳什么,忍了忍,终是低头喝着闷酒,一句话也不说。

“让我看看!”南阳一把夺过画像,口中念道,“你姐夫的画技你还怀疑……”念至一半,突然止声,也望着画中人惊然失色。

“阿姐,你看,这像不像我?”

南阳仓惶回头看我一眼,又回头再看画像,之后又回头看我一眼……如此来回五六遍后,深锁的眉才骤然开朗,神情竟在一瞬间似傻如狂,像极了前些日子在代王府见到的萧氏,只听她口中轻声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不过仅是这一瞬,再看她时,已是神情平静若素。南阳安然卷起画像递回我手中,笑道:“这不正是你嘛!父皇最爱的公主,天下最美的秋氏女儿,我的好妹妹,云嫣!”

我愣然抱着画像说不出话,南阳一若平常的笑,一若平常的语音,却在顷刻间似乎离我好远,缥无而又陌生。

站在一旁的文煜伸手环上我的左肩,柔和紧却。我抬头望他,却望见他的深似秋水的双眸中含着的那丝丝疑惑。

“什么像不像,我来看看!”李玄玑手臂突然从我和文煜中间伸出来,夺过画像一横,硬生生将我和文煜分开。

只见他右手一抖,画卷舒然展开,君然和李玄成也都凑上前去看。

三人的脸色倏地变化万端,眼中有惊艳,有讶然,有赞赏,有不解……半响,才听李玄成开口赞道:“多年不见,阿晋的画技还是这般了得,不但画得像,还灵动翩然,若要从画中走出的云嫣一般!”

“真的?”我怔了怔,张口反问,不知是对司马晋的不信任,还是对自己的不自信。

司马晋再也忍不住,腾地站起,走到我身边,把声音压低得只有我和他才听见:“不要再怀疑我的画功,若不是你那天那样望着我,我自认也画不出这样的女子来!”

我脸一红,想起那声莫名的“司马大哥”,自知理亏,可还是小声辩驳道:“什么叫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女子怎么了?”眼角不安地瞄一眼南阳,却见她望着别处,眉眼安详,浑然不知的样子。我心突地一沉,自问道:天,我究竟在做什么?

问题是: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可为什么心中会觉得对不起南阳,甚至,还有一点点对不起文煜?

我揉揉额角,颇为伤神。

“云嫣过了今天就十四岁了哦?!”南阳抬头看着我,浅笑盈止。

我傻傻点头,不明所以。

南阳唇角勾起一抹笑容,尽是暧昧,扫了一眼站我身旁的文煜,缓缓道:“我听母后说,云嫣的夫婿似乎也找定了?”

我脸通红,许是刚刚那两杯酒喝得太猛,脚步竟有些虚浮,摇摇晃晃,险险地站不稳。

文煜见状忙扶住了我,轻声在我耳边道:“小心!”

“小心!”

又是一句小心,闻声望去,却是李玄玑失手掉了手中的画,君然赶紧伸手接住了。

一时间,殿中众人莫不把目光移到我和文煜身上,是探究还是戏谑,我瞧不出,只是心中慌慌的,乱乱的,像是心底最深的秘密一下子被人揭穿了摆上案前让大家共赏,羞得我无地容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