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势众的情况下如此乱作一团的让道是会出人命的,就比如说玉兮……

玉兮拉住青娘的手一滑,随即两人便被身后的人潮挤得分开。玉兮本就靠在最边上的位子,此刻被站在身旁两人一夹,她急急抽身,却一个失足掉进了身后西子湖里……

“啊——救命……”

玉兮不懂水性,身体在水中上上下下地沉浮不定,她惊恐地用双手拍打着水面,结果却是越沉越深。先一开始还能喊出话来,但一开口便有冰凉的湖水毫不留情地从她口中灌进去,凉透了她的血液……不消片刻,她已沉浸水底……碧水弥漫着玉兮的双眼,她此刻只觉得她的生命被一股力量一丝一丝地从身体中抽离,直到她眼前一黑……

恍惚中,有人抓住她露在水面的双手,将她凌空拖出抱在怀中……

恍惚中,像是在飞,有清风在脸上拂过,在耳侧吹过……她的身体轻飘飘的,似是驾上了白云飘雾上,御翩天下……

恍惚中,鼻中吸入了一股清香,淡淡的艾草香,淡淡的琥珀香,淡淡的墨香……

一切都是淡淡的,却她心里溶化成一股最浓烈的气息,沉迷了所有过往,此刻,独为他重生……

那是一缕悠扬的箫声,一缕一缕点点沁入肺腑,时而有如万马奔腾,荡气回肠;时而凄婉哀怨,若秋风萧瑟过后的悲切凄凉……

箫声嘎然而止,一抹空寂穿透胸膛,惊得玉兮一下子睁开眼。

但见满目桃粉菲菲,微风吹过,落红飞舞,缱绻沉浮。

她指尖微动,夹起一瓣桃红,几许轻柔,几许惊叹:这便是众人口中说的桃花麽?居然娇美如斯!

玉兮撑手坐起,四处一望,竟是一陌千里,唯有桃红,似云如霞,似火如荼。

“你醒了?那就回家吧!”入耳的声音飘然淡漠,不带一丝温度。

她回头相望,却见身后不远一人伫立在漫飞花雨中,一袭淡黄轻绡,背影如寞。

“这里是哪里?”她起身相问。

“桃花墅,司马家的别庄。”

“刚刚是你救了我麽?”

那人不置可否,执了手中的箫,便欲再吹。

秋玉兮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快步上前一把夺下那人已移至唇边的白玉箫。

她这才看清了那人的样子,完美得无懈可击的五官,冷然清俊的面容,却是说不出的优雅。他的双眸褐色剔透,此刻正冷冰冰地盯着她,薄薄的恼怒,微微的惊讶。

她宛尔一笑,俯身长拜:“多谢司马公子相救!”

“不必了。”他淡淡回着,伸手欲取回他的白玉箫。

玉兮将白玉箫藏至身后,嫣然笑道:“送我回家!”

“秋府与此处相距甚近,出了门向右转,片刻即到。”他深呼吸,勉强忍耐——传说中貌倾江左的秋家名媛便是如此麽?看来民间传言确不可信。

“你怎么知道我是……?”玉兮诧舌,想不明白。

那人冷冷哼一声,双眸间有束光芒一闪而过,却不答话。白衣秋女,人面桃花,怕是这南陈也再找不出第二个她来。

“走吧。”良久,那人突然轻声开了口。

“去哪儿?”

“送你回家!”

他说的果真没错,秋府别庄和桃花墅的距离还真不是一般的近!

绕过一耸院墙,到了别庄正门,却见青娘和战风焦急地站在门口。

青娘惊慌得泪流满面,不断喃喃着:“是青娘害了小姐……是青娘害了小姐……”

战风轻锁了眉,双手抚上她的肩,试图让她平静下来,安慰道:“无须如此担心!你不是说她落水后被人救起了麽?你冷静下来,仔细讲清楚,救了玉兮的那个人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这样我们才好去打听,去寻找嘛!”

“小姐……小姐她……”青娘颤抖着嗓音正努力想平复下来说明白时,眼角却瞥见从远处急急向这边行来的玉兮。

“小姐!”青娘惊叫,破涕而笑。

战风回头,除了玉兮,他还看到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唇角不禁悄然勾起。

“是你救了玉兮?想不到冷面无情的家伙也有侠心热胆的时候啊?”战风睥睨着来人,语气中竟满是嘲讽。

沉默。

那人微侧着头似毫不相识般上下打量战风,眼角却早已涌上一丝笑意,眉宇间依旧淡漠若素。

“战风!”玉兮轻声嗔责,再怎么说,人家可是她的救命恩人!

她的话语对于此刻正相峙而立的两人言,没有一丝存在的空间。

“你还戴着面具,那就是说脸上的伤还没好?”半响,那人忽然道出了一句,语气怪得让人分不出是关切之情还是幸灾乐祸之喜。

战风露在面具外的双眼眨了眨,不出一言。

这一次,轮到他无语。

那人轻笑数声,长叹道:“男人的容貌不是那么重要的!”

“可是美男子的容貌那是重中之重的!”战风迅速反驳,义正词严,说得是铿锵有力,落地有音。

此话一出,众人绝倒,四周冷寂,只余几只乌鸦扑哧翅膀从头顶飞过,留下几声“呀呀”轻鸣,透着难言的诡异。

那人难得抹去满脸的淡然,轻咬着下唇,神色间哭笑不得:“戴了这面具,你的脸皮愈发厚了!”

这一次,战风却没有针锋相对,哈哈爽朗一笑,走上前就给了对方一拳。

友好的拳。

那人也是朗声一笑,在战风肩上回复一拳。

“你们这是……”玉兮走到二人身边,满心疑惑:刚刚还誓死不相往来的冤家样,此刻竟笑得若亲兄弟般亲昵无隙。

战风揽过那人的肩,对着玉兮介绍道:“这位是司马少峰,本人的好兄弟!”

说着他又指着玉兮道:“她,秋玉兮!你该记得我和你说的那个我吃桃子被大卸八块的事!那个野蛮凶狠的丫头,就是她了!”

有这么介绍人的吗?玉兮脸色铁青,瞪他一眼,恨不得再来一次大卸八块。这一次,是卸人,不是桃子!

战风耸耸肩,视若无睹,拉着司马少峰的胳膊就往秋家别院冲,完全是把自己当作这里的主人。

“来来,难得见面,咱们来大战三百回合!”战风嚷嚷着,双眸透光,满是兴奋。

司马少峰心中一凛,顿了脚步,小心翼翼开口道:“你……指什么?”若是比武,那还凑合,有技竟长,何乐不为?若是……一想道那两个个字眼,某人就是石化状态。

“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战风转头嘿嘿一笑,满目粲然,“当然是下棋啦!”

……

一声脆响,某人石裂……

那一年,那些天,在秋家别庄,或者是在司马府家的桃花墅,都是玉兮生平最欢乐的时光。年少轻狂,不知忧愁……直到那一天的来临,一道圣旨突然而至,止住了一切欢笑,换来一生泪水,一世惆怅……

那一天,是青娘的生日,本该开心。

青娘原没有名,是玉兮取的;青娘原没有姓,是玉兮让秋氏家将澹台将军收了青娘做义女,才有了一个可以代表自己身份的姓;青娘原没有生日,玉兮便说,在太白山找到青娘的那一天,就是她的生日了……这样,青娘才是一个完整的人。

葵酉年五月一日,秋府别庄。

冷月出绡铜,风烟出绮疏。

月光下的西子湖,水面银光碎碎漾漾,旖旎醉人。

一艘画舫,烛火通明,青木雕花镂空,粉绫随风轻捻。四人围桌而坐,笑语不绝,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战风放下手中酒杯,头晕晕乎乎,竟是像要醉了:他本不爱喝酒,尤其受不了如此烈的酒,几杯入口,喉间一阵刺痛灼然,令人难以忍受。

他晃晃头,努力保持清醒,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对簪子,递到青娘面前道:“这个……是战大哥给你的礼物。老板说叫雪花簪,簪形似雪花,各坠一小铃铛,我觉得挺别致,就买下了。”

“谢谢战大哥,青娘很喜欢!”青娘笑嘻嘻地接过簪子,立即别在自己双髻上。头稍稍一动,叮当轻响,极是动听。

“以后无论你在哪,只要戴了这簪子,战大哥就能找到你了!”战风的双眼开始迷离,自顾自地斟了杯凉茶,随口说道。

说者无意,听着有心。

青娘脸一红,明媚一笑,百花绽放般动人。玉兮和司马少峰对视一眼,眼眸内早已是暗笑沉沉。

司马少峰仰头又是一杯酒下肚,开口问道:“青娘,今天是你生辰,可有什么愿望想实现的?”

青娘低头想了半天,惘然道:“青娘没什么愿望……”

“怎么会没有愿望呢?说说你最想得到的,或者你最想做什么事。”战风喝了凉茶,酒意微微减了,眼前旋即开朗清晰起来。

青娘扭头看着战风,蹙眉再想想,忽而指着战风脸上的面具笑道:“我想看看面具底下战大哥的模样。”

战风眼光一闪,正想推脱时,玉兮已在一旁开口道:“是啊,我也好想看看呢!”

“战大哥?!”青娘拉着他的胳膊轻轻晃动,娇柔的语音,明亮的双眼,一脸的期盼。

战风的心似是被什么戳了一下,坐在那木然不动,任青娘的手伸至他的面前。

青娘突然觉得自己很紧张,一种难以呼吸的紧张,刚碰触到银色面具的手已微微发颤,冰凉无力。她手指按在面具上,却迟迟揭不下来。

战风轻声一笑,握着青娘的手向上一提,面具陡然而落……

厅中二女呆呆地瞧着眼前的少年,已是惊得忘记了呼吸。只有司马少峰依旧是一副自然成习惯的表情,有一筷没一筷地品尝桌上的佳肴……

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张狂,张狂过后的潇洒俊朗,十分帅气,十分英俊,十分不羁,十分率性,十分惊心动魄的和谐……他的双眸略微一扫,唇角勾笑,三分邪气,三分任性,三分骄傲,一分令人心动的超脱……

青娘对着他细细端详,即便是在日后熟悉得闭眼便可清晰浮现在脑海中的那眉那眼,她还是觉得永生永世都看不够的……

玉兮心中一声暗叹:这才知战风平日里说的不是大话。比战风美的男儿她见过,萧叔叔和韦姨的儿子尚之,还有她自己的舅舅君超,那都是美到倾城不可方物犹胜女儿的妖娆。但相比战风,却是被生生比下去了:即便战风的右腮下方还有一道白皙隐见的疤痕,但战风的风范,透着真男儿的豪情,真男儿的血性,真男儿的洒脱,无人可与之并肩……

战风虽自讨皮厚,只是被青娘和玉兮如此盯着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还是有些不自然。他脸色微红,别过头去,轻轻咳嗽一声,猛地将手中的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一阵热辣袭来,战风立刻回头瞪了一眼正悠哉品酒的司马少峰:该死!竟是一杯劲酒!这家伙什么时候把我被子偷偷换了……可恶,头又开始晕了……

不过还好,虽牺牲了少许,总算让二女讪讪移开了目光。

一个时辰从容飘过,留下一桌残羹冷彘……

青娘醉眼朦胧地哼着小曲,战风不胜酒力地趴在桌上静静听着……

醒着的玉兮和司马少峰聊起了作画。

“……西湖的美景不是春天独有,夏日里接天莲碧的荷花,秋夜中浸透月光的三潭,冬雪后疏影横斜的红梅,更有那,细雨迷蒙中的楼台,无论何时,对于一个画师而言,都是一副绝妙的图,让人产生非临摹下来不可的冲动……”司马少峰轻轻笑着,一说起作画眼中便茵氲着层层重重的雾气,一改往日的淡漠。

“那……画人呢?”玉兮甘愿做一个贴心的聆听者。

司马少峰沉吟片刻方开口道:“那要看画什么人,呆然者滞于画,灵动者活于画。”

“那我如何?”玉兮诘问,酒后的她,眼若秋波,腮若桃红。

司马少峰凝视她半响,才道出一句:“秋为神来美玉为参,最为翩然灵动。”

“那请你为我画上一副,怎样?”

玉兮望着他,似画般娟秀的双眉舒舒展开,双眼盈盈,透着莫名的信任和依赖。

司马少峰心中一动,指尖悄然击打着白玉酒杯,默然认可。

玉兮一喜,赶紧唤醒犹自醉着的另外二人,整桌理席,忙作一团。

白衣冷袖,持剑玉人,宛笑生风。

战风站在司马少峰身边,见他下笔点墨,成竹于胸;笔下线条峭劲秀丽,自然流畅,心中也暗自佩服。

但看他的双眼,映着灯影摇曳,剔透如璃的褐色眼眸散发着一种极至的浪漫迷人,笼罩着画架前方的玉兮,也罩出了一片天地……似是任何人也无法闯进的天地。

战风心中一紧,冷风吹过,酒意全无:这样的感觉,说明了什么……

还未等他深入细想时,岸边传来几声高呼。他倾耳细听,却是他们刚刚上画舫前留在岸上的家丁小厮的呼喊,让他们快些上岸。

司马少峰此刻也听到了,和战风对视一眼,点点头,径自收了画架。

战风去船头吩咐船家靠岸,举目远眺,只见岸边灯火点点,竟有数十人之多。

莫非出了什么大事?

的确是大事。

四人一上岸,迎面走来的却是一身蟒袍的秋膺。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宫中内侍,一辆极为华丽的络顶明黄色马车,几名宫中侍卫。

“爹爹!”玉兮走上前握住秋膺的手。

秋膺的神色颇为古怪,眼角含泪,一脸阴沉,口中说出的话是颓然无力的:“皇上让你马上进宫!”

“皇上?”玉兮心一沉,多年前那道士的话迅速回映在脑海中,一种不祥的预感弥漫全身。

秋膺点头,悄然长叹。

“秋玉兮接旨!”那内侍尖尖一声长喝,听得玉兮一个激灵。

……

夜凉似水,薄寒袭人。

车轮轱辘,那辆马车终是带走了那位貌美善良、天质自然的白衣佳人……

卷貳之往事如煙 一后一妃

南陈天淳五年,暮春。

南陈国主陈衍病疴缠身,自知药石无救,是日病危,夜召太子陈銎、萧氏女晗玉、秋氏女玉兮于榻前侍话:立萧氏女为太子正妃,三日后大婚;立秋氏女为太子侧妃,太子继位后纳之。

当陈衍断断续续说出这两句话时,玉兮已惊得脸色发白,手脚冰凉,抬起头张口想要说什么时,却被身旁的晗玉一把拉住。晗玉望着她,同样绝望的双眸,更有玉兮看不懂的理智冷静,她对着玉兮轻轻摇头,一脸警惕的神色。

玉兮咽下口中的话,全身一软,无力半依在晗玉瘦弱的身上。

太子大婚之前,许萧秋二女暂回家与父母团聚。

离宫时月隐星沉,鱼腹翻白,晓露沾衣。

这一夜,醉生梦死笑天涯,肝肠寸断恨离殇。

马车内。

二玉面对而坐,十年后再次见面,空气里充斥着无言的哀伤。

玉兮蜷缩在马车一角,神色呆滞。不喜不怒,不动声色,更让人害怕担心。

“玉兮……”晗玉轻唤一声,伸手抚着玉兮微微颤抖的纤肩。

玉兮不答,双眼空洞无神。脑中犹自飘过几个时辰前画舫上,司马少峰帮她作画的情景。她看得很清楚,她真切地感受得到,他眼中的炙热,他唇角微微上扬时透着的怜惜。

那一刻,所有的感觉都是那般真实,真实到她的眼中独剩下眼前淡黄轻绡的人,独剩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