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的是,转身瞬间,她成了别人的妻……一个从不相识陌生男子的妻……不是,是妾!

一切的转变,只为一不相干的人,一句莫名的话……

“玉兮,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晗玉探究的声音细弱悄然,飘进了玉兮心里。

玉兮茫然抬头看着她,只那一眼,便说了千言万语……

晗玉心中一悚,脸色煞白。她坐到玉兮身边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小声道:“我可怜的玉兮姐姐,这可如何是好……你难道不知道么,自从四岁那年开始,我们便成了天下最不能动情的人。”

玉兮木然,一滴泪从眼眶中掉落,溅在晗玉镶金边的锦衣上,泪珠莹然。

她不信!她忘了!没人时时刻刻提醒她,没人告诉她有些人将会在她平无波澜的人生中出现。她还未来得及享受猝不及防的甜蜜,就已被推入更加猝不及防的万丈深渊中。

眼前一片黑暗,满地的荆棘,她只走一步,便是锥心之痛。

“而且……”晗玉的声音更低,低得飘若惘闻,“这位太子……我在宫中与他处了十年,却从未见他的真性情。他表面温顺,文质彬彬,怕都是表象……有时他的笑容,能让人从心中直冒寒气……他,不是好惹的。”

玉兮麻木点头,晗玉的话从左耳进来了,又从右耳出了。

她在折磨自己,她的心越绞痛,她越是去想那个淡漠优雅的少年。如果痛心能解决生命,她不做第二选择……

马车骤停,已到了秋府。

晗玉拉了全身冰凉僵硬的玉兮下车,秋膺和君卿早在门外等候。看他们疲累模样,必是一夜无眠。

“秋叔叔,君姨!”

秋膺夫妇从晗玉手中接过满脸木然的玉兮,心疼难当。

“你父亲原本也在这里等的,只不过……”秋膺目光闪动,扫了扫四周手持金戈、腰配短刀的禁军,装作若无其事道,“只不过,被几位禁军兄弟请回去了。”

晗玉双眉深蹙,但见四周全身盔甲武装的宫中禁军此刻竟把秋府围得水泄不通,不用秋叔叔说明百,她也猜到自己家中必定也是同样的情形了。

皇帝重病昏沉,这必定是太子的安排了。

果然,十年的相处,她终是猜得没错——这个平日温和寡言的太子,是个凌厉心狠的人。

宫中十年的生活,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她看得太多太多了。昔日娇憨任性的小女孩,此刻已有了一双慧眼,辨别人世善恶,一眼看透人间是非冷暖。

她轻声叹气,辞了秋膺夫妇,径自回府。

是风是雨,是甜是苦,她都不怕了,十年,如此之久,她早没了感觉……

玉兮,你多好,最起码你爱过,痛过,甜蜜过,忧伤过……你有那么多动人缠绵的过往可回忆一生,而我,除了母仪天下的命,却什么都没有……

哼!可笑的母仪天下!……

第一天,漠然渡过,万物无声,心如死灰。

第二天,夜幕已临。秋府。

玉兮住的籁玉阁。

屋内,青娘半跪在玉兮床前,低声恳求着……

“小姐,你吃点东西吧?”

玉兮缓缓摇头。

“那……喝口茶可好?”此时,青娘的话中已略带哭音。

玉兮费力再轻轻摇一下头,双眉已拧成一处。

“那你和青娘说说话吧?你这样青娘可要怎么办?”说着,青娘泪流不止,呜呜而咽。

玉兮摇头,无泪,无语。

风吹窗开,清凉入怀。

青娘耳朵敏觉竖起:这风声异常,似是有人跳窗进来了!

她倏地站起身,挥掌便向身后来人劈去。

“青娘,是我。”那人拦住青娘的掌,声音淡漠似水。

“司马公子?!”青娘怔然收手,转眼望望一旁仍在晃动不已的窗页,颇为惊讶,“你干什么要跳窗进来?”

司马少峰冷冷一笑:“秋府上下都被禁军包围了,没有太子手谕任何人不得进出!我若不跳窗进来,从正门进的话,此刻怕已成禁军乱刀下的肉酱了!”

说完,他大步越过青娘,坐到玉兮床侧。

玉兮痴痴地看着眼前清俊如斯的司马少峰,恍然如梦。那淡淡的艾草香气拂上她的脸,冰凉的指尖,轻微的划过她的脸颊,真切得让她热泪盈眶。

“我是来带你走的!”他的话,坚定毅然。

“为什么?”她望着他,视线因泪水而模糊。她眨动眼睛,泪水顺着眼眶流向耳侧,他的手上。

他认真地看着他,手指微动,触摸着她脸上的湿润,满是柔情,满是疼惜:“你该明白的……萍水初识,桃花有情,洛神玉兮,难解难分!”

玉兮摇头,泪如雨下:“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他心中大恸,伸臂抱起她,任她在自己怀中哭喊打闹,不置一词。他的双臂越缠越紧,紧得让她的骨头有种快碎裂的疼痛。

这种疼,和心痛比起来,便不叫疼。

桃花雪,梨花月,不觉春来不觉知,相思余……

司马少峰横臂抱起玉兮,起身欲行。

“不行……不能走……”玉兮轻声喃喃,两日折磨,一方哭闹,此刻她早已虚弱得气若游丝,字难成音。

司马少峰脚步顿滞,低头望着怀中的玉兮,眼神痛苦而又矛盾:他明白她说这话的苦衷,他明白她无法割舍下的亲情和友情。他何尝不是一样?天知道这两日他是怎样熬过来的,怎样一遍一遍说服自己下定决心,怎样捱过那一阵阵针刺一般的伤痛……

玉兮的双眸,含泪含雾,恳求、不舍、迷乱,如梦初醒,又如恍梦未醒……

凉风飘过,只听窗口有人轻叹:“用不着如此,还没有到绝望的时候,你们不是不可以走……”

战风的声音,一如既往凉沉沉地干冽,却凭空多了几许苍凉……

室中三人不禁都把目光移向窗扇处:一身银衣锦袍,一张银色面具,一人独坐,一倚窗棂。

无语沉默,几多期翼,几多沉浮过后的悲凉……

“两个选择:一者,你带玉兮走,但不止一人,秋氏一族司马一族,你都得说通了一起走,不然便是二人逍遥,他人受累!如此的话,我想你们便是再恩爱也不会快乐。或者,你放弃玉兮,玉兮为妃,你自为高官,碧波无痕,永无牵挂!”

战风一字一语,快速决绝,皎月空照,让他的银色面具更显光粲流溢,令人眼明,令人心寒。

“你的意思是,让秋家和司马家反了朝廷?”司马少峰迟疑地开了口,说实话,这个念头不是没在他脑中停留过,只不过依自己父亲的性格,那大概是绝无可能的事,除非……

战风回头,冷声一笑:“两个时辰之前,你还能带走你们司马氏在青州的数十万军队,还有秋氏在江州的铁甲军,那是叫做反。不过,现在……便不再是反,而是拐带皇妃,戴罪潜逃了。”

司马少峰脸色一变,惊问道:“为什么?莫非皇上他……”

“不是皇上,而是太子!”铁拐战纠正他,跳窗而下,走到司马少峰面前,“不仅仅是秋氏和司马氏的兵权被没收,还有我们战家拱卫京畿的剡台军营二十五万大军,甚至连萧氏在荆州的前府军,军权都在两个时辰之前被奉旨追回了!”

司马少峰神色微凝,一边转身将玉兮小心放在身后软塌上,一边哼声讽道:“军权可不是他说收就能收的,四大士族苦心经营了百余年的军队,不说人心所归,便说带军将领,哪一个不是四族里世代相连的家将!”

“那你果真是想反了?”战风诘问。

司马少峰回头看他一眼,眼光微闪,不置可否。

战风双手轻轻扣动,面具滑落,俊美如斯的脸,空气中弥漫着的压抑并没有抹去他唇角的浅笑,仿佛这世间的一切的困难挫折都无法带走他的信念,他的骄傲。

“你若选择第一条路,那兄弟自会与你一同进退!九州之大,必有你我开拓天地的地方。”他的话,义气凛然,豪气倾云。

青娘一直安静地站在一角,她还年幼,她也不懂,这些情仇恩怨,这些利益分途。只是此刻,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她的战大哥,她的心却被震得摇摇晃晃地不知所以。战风的身上,仿佛蒙着一层五彩的光辉,耀得她眼疼,也美得让她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

那一瞬间,玉兮也瞧见了战风身上四射的光芒。那些光芒,让她在黑夜中看到了第一丝光亮。

她没有想到,有些光亮是一闪而逝的,譬如绝处逢生的渺茫……

只剩一天,要安排好所有的事,似乎很不可能……

的确是不可能。

最后一天的夜,乌云压顶,无星无辉,寂然一片。

玉兮坐在床头等了一夜,不见战风,更未见司马少峰……

那种感觉,像是被全天下遗弃,痛苦、怨恨、绝望、心死……

五月五日,太子大婚,天不作美,阴雨绵绵。

卯时刚过,门外便有一声尖喝。内侍奉旨请玉兮去萧府,陪同准太子妃晗玉一起入宫。

门“吱呀”而开,一身白衣素装精神萎靡的玉兮吓得那内侍一跳,忙吩咐着身后宫女为玉兮重新梳妆打扮。

红绡如断,朱唇滴血,眉黛似画,双眸无主。

“我要去拜别爹娘!”话无应弦,缥缈若风。

那内侍点头哈腰,口中说出的却是阻止的话:“秋大人夫妇此刻已在宫里等待了,待会进了宫,必会见到的。”

玉兮蹙眉,空气中传来一股不同寻常的问道,紧张而又血腥。

青娘想上前扶着玉兮,却被那内侍拦下。

玉兮脸色一寒,清喝道:“怎么,我是不是连一个陪嫁丫头都带不得了?”

“小的不敢,只不过宫中女侍无数,怕不少这……”

“我只需她一个人伺候,不劳各位宫中贵人!”玉兮冷冷一哼,携上青娘的手,径自行去。

身体疲惫,心中发慌,脚步虚浮。

青娘小心翼翼扶住玉兮的身子,玉兮的虚弱,玉兮的苍白,玉兮了无生趣的神色第一次让她感到心痛。她的小姐,她会一辈子照顾她,陪伴她,不离不弃,至死方休。青娘暗暗发誓。

萧府。

同样未见到萧翊和韦卿,宫中禁卫在萧府的把守,比秋府来得更严更密。

凤冠霞帔下的晗玉,美貌异常:娇媚的脸蛋,冷静温柔的眼神,微抿的樱唇透着说不出的刚毅。见到晗玉的那刻,玉兮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眼前的这个晗玉妹妹,怕才是那个会保护自己一生的人。

趁着上轿前两人独站的那一瞬间,晗玉压低了声音在玉兮耳边道:军权之争,父辈软禁,不可不防。

玉兮回头看着她,心中一动:军权之争,父辈软禁?那夜战风说的军权被夺,可是四家同受的。莫非少峰和战风昨夜未到便是为此原因?

她猜得没错,军权被夺当夜四府同时收到圣谕。圣谕上称国主病危,已是弥留之际,宣四大臣即刻入朝,以托国事。待战风和司马少峰回到家中时,二府门外竟是如秋萧二府一般的有上千之多的宫中禁卫整装把守,而两人父亲也皆已奉命入宫去了。

第二日上午,萧秋二府更是接到皇后司马氏的懿旨,命两位夫人入宫筹备大婚事宜。二卿心中虽有迟疑,却还是推脱不了,被逼上轿。自此一去,便是整日整夜未回。

玉兮独待在籁玉阁,失魂失魄,自是不知道府中发生的事情。

而晗玉,十年宫闺生涯早让她学会了怎样强大自己,当收到宫中心腹送来的四族军权同被剥夺的稍息时,玲珑剔透的她顷刻明白了整减件事的来龙去脉。太子陈銎,果真是雷厉风行,为权为位不择手段。

只不过,这样快的动作,怕是治得了一时,治不了一世吧……如此性急,必有软肋。

玉兮心惴惴的,突如而来的荒唐袭满全身,迫得她想大哭一场:朝堂之争,软禁了一众父辈,也阴差阳错地软禁了她的命运……依稀中,仿佛看到了那朱红高耸的宫墙,囚禁了她一生的幸福……

她却没有想到:西子湖边的桃花墅里,还有一人,是怎样的心伤无奈……雨打桃花落,一瓣飘红,一缕箫声,几许飞扬,几许肠断。那人孤身立于乱花飞雨中,任那桃红落上肩头,雨湿衣袖,凄然平静,只是唇边已渗出一丝殷红,顺着白玉箫缓缓流下,雨水溶之,渐成鲜红……

她更没有想到,战府地窖中,多年美酒一夜而空,此后的战风,百酒不醉;此后的战风,嗜酒如狂……

一切,都回不了头了。

大婚第二日,国主陈衍驾崩,太子陈銎顺天继位,改年号应元。史称南陈旧主。

红白二事相冲,注定一世陌路。

几日后,陈銎放四大臣回府,四大军营的将领奉旨回朝述职,后被禁步京师。

国丧之后,封萧氏为后,秋氏为妃。

九月底,陈銎废太后司马氏,称她心胸狭隘,不宜太后之尊位;为先帝皇后期间,一人独宠,容不得其他妃嫔,以皇后之身妖言惑主。司马一族凭外戚独重朝廷,藐视朝规,僭越礼仪,是为不忠。废司马氏一族为庶民,收其公爵封号,永不任用。

晗玉明白,他这是在报仇——他的母妃褚氏原是先帝元后,因司马氏受宠被废。

应元初年年末,司马一族公然叛陈,凭其百年经营的根基,带走了青州二十万将士归顺西凌。西凌国主亲临两国边界相迎,封司马为梁国公,为世袭之公爵。

一族之变,唇亡齿寒,其余三族终日不得安宁。

因司马叛陈投凌,两国正式宣战,豫州战场硝烟四起,民不聊生。

应元四年,战霁云因莫须有之名获罪下狱,两天之后在狱中暴病身亡。

此事一出,战风单枪匹马星夜离陈,投靠西凌。一月之后,西凌以司马少峰为主将,战风为先锋,前赴豫州战场,七日之后平定陈军,收复豫州,并将战火推至长江对岸,陈国属地。

四族之中,唯独萧秋二族因受二玉牵制,未动分毫。

应元五年,秋妃诞下一女,取名水素。

卷貳之往事如煙 秋水伊人

秋水素六岁之前,一直住在母妃的宜秋殿。

母妃不爱自己,水素从小就知道。从有记忆开始,她就没见母妃笑过。她的母妃,爱看天空,爱看殿外那几株桃树,爱看着任何一样物件呆呆出神,唯独不爱看到她。

即便有时候母妃眼角的余光不小心瞥到她身上来了,她会发现,她的母妃,每次看自己的眼神,那神态,那感觉,和看着一个陌生人没有任何差别。无论她对她露出多么灿烂娇憨的笑容,无论她盈眶的泪水显得多么委屈无助,她的母妃,从来都是视若无睹,漠然回头。

而她的父皇,每年只会来宜秋殿一次,每一次都是匆匆一瞥,水素想,或许她此刻走到明德殿,那个被她叫做父皇人的面前,他一定认不出自己是谁。

如果,这个宫里不是还有青娘和萧后,她将是世间最孤苦的弃儿。

在宜秋殿的每晚,青娘会抱着她轻轻摇晃,还低低吟唱着好听的小曲哄她睡觉。青娘的声音如夜莺一般的美妙婉转,好听得让她根本睡不着。

水素心里明白:被一个人如此疼惜照顾是多么的不容易,即便她是公主,她有世间最尊贵的父母,她却只能从青娘的怀中享受到人世间仅留给她的最后一丝温暖。

她不敢不乖,她不想让青娘也会厌烦她、无视她,于是她会紧紧闭上眼睛假装睡着,直到青娘稳稳地放下怀抱中的她,悄悄掩门出去,她才又会睁大着眼睛,看着头顶上富丽堂皇的纹花缦帐,看着四周犹自摇曳的宫灯盏盏……四周一片静寂,独剩她一人……

她还是个小人儿,她还不到六岁,就得学会承受一个人的孤独……

六岁那年,萧后晗玉命人来接她到延嘉殿。

走之前,她抱着青娘的身子紧紧不放,她怕一旦松手,一旦离开,连最后一个疼她的人也会失去。青娘蹲下身,揽她入怀,她眼角的泪水沾湿了青娘的罗衫。青娘轻叹一声,在她耳边细声细语劝着。青娘说,皇后是母妃的好姐妹,她会和母妃一样爱她怜她……

水素的身子一颤,心底抹过一丝悲凉:她的母妃,从未爱过她,怜过她;若皇后和母妃一样,那便是说,她也不会爱她……

她怔怔的,忘记了哭泣,也忘记了挣扎。她的手被某人握住,很轻巧地就把她拉走了。

她以为,她的生命中再不会有阳光……

一个连自己父母都无法喜欢的孩子,怎么会有别人喜欢?

可是她错了。那个后来被她称作母后的人,给了她世间最浓烈的母爱。

延嘉殿外,凝目青翠,碧沉沉数杆斑妃竹。清风吹过,绿枝舞动,竹影婆娑。水素只瞧了一眼,便再不能忘怀。

她爱这些竹子的飘逸潇洒,她也爱竹林中传来的清幽声韵,那般迷人,就像是有什么在不断拨动她的心弦,强烈吸引着她,想要告诉她,哪里才会是她最后的归附。

被人强拉着领入殿后,她低眉敛目,很规矩地站在萧后面前,安静得欲化作殿外一杆未长大的翠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