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玉出神的看着眼前一身绿纱飘动的小女孩,依稀间仿佛见到了二十余年前的玉兮。只不过,水素脸上淡漠清冷的神情却看得晗玉心中一紧,暗觉恻然。

这么小的小娃儿,也会觉得心痛难受麽?玉兮玉兮,你那么好心肠的人,为何独独对自己女儿如此残忍?只因为她不是你和你所爱的人生的麽?

“姑母,她是谁啊?”一声清脆的童音在水素耳边响起。她侧眼一瞥,却瞥见一团火红,灼得她眼疼。

骄阳似火!这是水素第一次见到萧若时的感觉。

晗玉拉过水素抱在怀里,温软的手心摩撮着水素冰凉的双颊,对着身边红衣小女孩道:“她叫水素,是姑母的公主。若儿可以叫她姐姐啊!”

萧后身上的暖,萧后笑中的慈,萧后那句“姑母的公主”,一下子融化了水素冰封已久的心,鼻子微酸,双眸微红,只轻轻一眨,两滴泪便夺目而出。

“水素,她叫萧若,是母后的侄女!”晗玉用丝绢擦去水素脸上的泪水,指着那女孩向她介绍着。

“素姐姐!”萧若的声音明脆动听,直直叫道水素心里去了。

“若儿!”水素有些害羞,沉默半响,才悄声念出了口。

萧若对着她嫣然一笑,唇红齿白,分外明媚:“若三姐见了你,必定会很高兴。”

“嗯?”她突然间冒出个三姐来,听得水素一怔。

“若儿是说萧媞。你在母后这住下来,日后一定有机会见到的。那孩子,性格和你差不多,斯文不爱说话,不过你们一定会投缘的。”晗玉笑着解释,满目关怀。

“谢谢皇后……”

晗玉按住她的手,嗔责的眼神看着她,开口道:“我都说了这么多次母后了,你还不领情麽?来,叫一声母后!”

水素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娇媚如斯的女子,和母妃不相上下的美艳面容上,瞧着她时却是完全不同的神情,这样的幸福来得太快,猝不及防,让她迷惑,让她怀疑……

“母后……”她嘴角喃喃,在晗玉期盼的眼神下,终于叫出了这两个字。

她的神情怯怯的,声音轻轻的,似怕打破美梦的小心翼翼,看得晗玉心中一痛,更加紧的把她抱在怀中……水素的身体,不堪一握的瘦小,不堪风吹的羸弱,怜得晗玉直想把她揉进心里,好好呵护……

南陈贞佑初年,水素十四。

深秋霜至。

延嘉殿外竹林,一凝陇翠,伊人独立。绿罗裙随风飘起,伴着发丝飞扬。水素昂着头,闭上双眼,听着枯叶沙沙作响,任秋风从高耸的衣领中钻进,一阵透心的凉。她喜欢这样的感觉,冰凉萧瑟,仿佛这就是最贴近她生命的伊始,让她恣意,让她无谓。

广袖缦飘,纤足轻点,幽竹生色,明烟分夕。

水素的舞,随意而又潇洒,只是想表达此刻她心中的安乐……

自从来了延嘉殿,她终于懂得了何谓阳光的明媚,何谓生命的绚烂多姿:有了母后的怜惜,有了萧若的陪伴,有了萧媞的知心,还有……那个人的一往情深……

萧氏一族的人,扭转了她原本灰暗沮丧的命运……尤其是,他的出现,给她的生命带来无与伦比的震撼,他温暖和煦的笑,他坚定真挚的心……

萧绰,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

“公主!”有人唤她,娇柔萦回的声音,那么熟悉,是青娘。

闻声回头,映入眼帘的却是青娘苍白的脸色、慌乱的眼神,水素暗暗心惊,忙提起群摆小跑到青娘面前,伸手抚上青娘颤抖着似无处安放的双臂,关切问道:“青娘,出什么事了麽?你怎么慌成这样?”

“我……我……”青娘一连“我”了几次也没说下去,她深吸一口气,勉强让自己稍稍平复下来,她抓着水素的胳膊,死命地盯着她,“西凌和突厥之间的战事,你听说了没?”

水素一怔,奇怪道:“你指什么?”

这些年,对于西凌的讨论,明里暗里莫不充斥着宫廷内外。两年之前,西凌灭了北齐,听说还是南陈归顺过去的两位降将的功劳。有一位她记得很清楚,叫做战风,人们称他做“战神”。此人在沙场上总是戴着一副奇怪至及的银色面具,作战一马当先骁勇无敌,军谋阵法更是往往匪夷所思得让敌人防不胜防。百战下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被誉为千古难遇的神将。

西凌灭了北齐,横扫关中平原,统一了长江以北大片疆土。原以为西凌下一个目标便是南陈,南陈上下早已是人心惶惶,举家北迁的大有人在。却没想在宣战的最后关头,突厥趁着中原混乱,百万铁骑列兵西凌于北的边界,逼得西凌不得不掉回头先去对付胡人叫嚣。

这一次,统领三军的是年未弱冠的西凌太子杨寰。据说战事之惨烈,时间鏖战之久,均是亘古未见……

青娘望着她,眼神中掠过一丝迟疑,似是在想究竟怎样开口才好。

水素静静地看着她,静静地等她再开口。

“我……刚刚听有人在说……西凌对突厥的战事已经结束了,说……有位大将军阵亡沙场,还是南陈去西凌的降将……不知是否真有此事?”青娘断断续续好不容易把话说完整,说清楚,却只得到水素一个轻轻的摇头。

“我不清楚……”水素抱歉道。

青娘颓然垂下仍在颤微的双臂,满脸疲惫和失望,嘴角喃喃道:“你也不知道……也不知道……”

“青娘莫急,水素可以帮你去问问。”

水素看不得青娘不开心,看不得青娘失落无神的样子。六岁之前,给她温暖的是青娘;六岁之后,才是母后。

她来了延嘉殿后,虽八年里母妃一次也未来看过她,青娘却时常过来探望,一如既往的关心她。青娘,在水素心里,早已像母亲一样亲厚,甚至,比母亲更要亲厚。

青娘激动地点点头,再度满怀期待。

这件事水素其实也无人可问,除了母后。

延嘉殿里,晗玉听了水素的询问后低头沉吟了半响,双眉深蹙,开口道:“这件事,母后也是刚刚听到的消息……你去告诉青娘,阵亡的那个人,叫司马少峰……”

水素谢过母后,正欲转身时却又被晗玉叫住:“等等!你等等再去!让我想一想……”

说着,晗玉也不顾水素的愕然,从软塌上起身在殿内慢慢踱着步子来回走动,心思已飘到十九年前的时候……她虽知道玉兮心中必定有个她一生倾爱难以忘怀的人,但她一直没有去问,玉兮也没有对她说……现在青娘如此性急惊慌失措地来问这件事,莫不是……玉兮当年喜欢的人便是战风和司马少峰其中一人?若是司马少峰的话,那这个消息传过去岂不是会……

“水素,我们一起去看看你的母亲!”晗玉再抬头时,已是下定决心。

水素不明所以,只能无声表示同意。

她的母妃,她害怕见到……母妃的冷漠,母妃的毫不在乎,总是她心中永远难以面对的痛……

清月独照,暗云缥缈。

宜秋殿。

一袭白衣横卧软塌,背影瘦削,病恹恹的虚弱。

这样的母妃,水素并不生疏。这八年来,她曾无数次悄悄躲在宜秋殿窗外看着她的母妃。母妃的叹气,母妃的憔悴,她每次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心疼,一个待她如此冷漠的母亲,她竟还是会从心底里去怜惜她……

血脉相承,难分彼此。

“小姐,皇后和公主来看你了……”青娘走上前在玉兮身边轻声唤着。

玉兮双肩稍动,满身满心的疲惫让她没有一丝力气挣扎着坐起来。这些年,这些日,随着记忆的泛黄,她的生命也渐渐地被消磨殆尽了……

她在青娘的帮忙下慢慢转过身,双眸微睁,看着站在塌前的人:晗玉,还有……这个女孩,她是谁?

玉兮的眼光落在水素身上,透着说不出的惊讶和复杂:绿衣绕绕,长发飘飘,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好像一个人,一种久远的熟悉……

“小姐,她是水素。”

“哦……”玉兮收回眼神,眼皮垂落,神色落寞:水素像的那个人,不就是二十年前的自己……

尽管只是那一瞬间,母妃的眼神还是让水素欣喜,她突然间觉得,她在母妃的心中,绝不是她从前以为的陌生人,只不过,可能是一个母妃无法面对的人……就像她自己,也会觉得难以面对母妃一般。

“玉兮,你是不是病了?要不要找太医来看看?”晗玉在塌侧坐下,握着玉兮冰冷的手关切地问着。

玉兮摇头,唇角轻轻勾起,一抹微笑,几滴心泪。

“晗玉,那个……阵亡的将军是谁啊?”

她居然能问得如此轻巧?晗玉心中一凛,却一下子看穿了那眉宇清冷淡漠下的死寂。

晗玉凝望着她,不语。

“是谁啊?”又是一句,几许看透生死的超然。

一旁的青娘紧紧盯着晗玉的唇边,她害怕晗玉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无论是谁阵亡,她都不愿听到。她的双手死死地握着,嫩白的手背青筋隐现。

水素不解地望着殿中三人,一种悲伤欲绝的气氛隐隐流动,也压抑得她喘不过气来。那个司马少峰是什么样子的人,竟能让她的三位母亲如此看重?

晗玉轻咬着嘴唇,忍了再忍,还是没说出口。玉兮晚一天知道,便是晚一天……死亡。

死亡?她一想到这个字眼就心惊肉跳。

玉兮安详地望着她,浅笑等待……或许,她已经不用等了,晗玉的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个人,叫司马少峰,是不是?”玉兮轻问。

“是!”

一声坚定有力的回答,却不是晗玉的声音,而来自四人身后。

青娘此刻说不出是悲痛还是惊喜:悲者,司马公子的逝世;惊者,这个声音,凉沉沉的干冽,即便多少年她未再听到却永不能忘怀的——战大哥的声音!

青娘猛地回头,殿门外站着一人,一身银衣,一战面具,一柱拐杖,一人孤立。

“战大哥……”她轻声嗫嚅,恨不能此刻就要飞入战大哥的怀中去,但她的双腿却似被钉住了一般,未动分毫。

她是不是看错了,战大哥的右臂下为什么有一柱拐杖?黑黝黝的十分刺眼。

战风迎着殿中四人或伤痛或怪异的眼神,柱着拐杖摇摇晃晃地朝软塌这边走来……

青娘看着他,眼中泪水已倏倏下落。她不信,她那英勇无匹的战大哥,会成了一个瘸子?待他走到身前,她陡地伸手上前摘了那银色面具……

依旧是那眉,那眼,梦中回眸了多少次的俊朗不羁,额角多了几条沧桑过后留下的痕迹。他的眼眸,还是那般的亮,纯粹得让人难忘,却充溢着悲伤和无奈,或许,还有一点点自责……

“青娘,是我。”战风苦笑,握着拐杖的手更是不留神地紧了紧。

“战大哥,你的腿……?”

“刀剑无眼,战场之上,一点损伤在所难免。”战风挑挑眉,说得理所当然。他回头看着玉兮,玉兮的脸上已无一丝生气,她看着他,平静得吓人。

“阁下可是此次在西凌与突厥的战争中,单骑横扫沙漠五王的神将战风?”晗玉突然开口,听得水素一怔。她望着眼前这个连行动都似有问题的男子,竟然会是人们口中争相相传的战神?

战风微微一笑,不置一词。

晗玉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神色凝重,低声道:“你可知你这样出现在南陈后宫,即便不是因为你曾叛国的举动,便是以敌国将领的身份私闯南陈后宫,罪就可致死?”

“皇后不必出言相激,战某若不知皇后的秉性,断不会在皇后在时出现。”战风对视着晗玉,一脸的骄傲和信任。

晗玉端详他半响,叹道:“西凌有了战将军,南陈必难逃灭顶之灾。”

“皇后缪赞!”

宜秋殿外,月光浮动,疏影横斜。

战风从怀内掏出一方丝绢,递到玉兮无力垂落腰侧的手里,涩声道:“少峰临去前一直把它篡在手里。他让我告诉你:生死两依,永不相忘。那一夜,他没有带走你,使他一生悔恨!”

玉兮轻轻摇头,手指触摸着那帕丝绢,轻柔滑软的感觉似是那一天,她第一次夹在指尖的桃花。她轻笑,叹道:“真好,真好……我总算等到这一天了……死了真好,死了就又可以在一起了……”

殿中众人莫不心中悸动,玉兮这般轻言轻语的话,太过不寻常了。

“啊……”水素一声轻呼,随即伸手捂住嘴,眼前一片模糊:母妃唇角的那丝殷红,血一般的瑰丽惊心,哪里来的?

“小姐!”青娘慌乱的叫声若杜鹃啼血般凄凉。

夜凉如水,月弦上弯。

玉兮手腕微动,抓住水素的裙边,她望过来的眼神,透着水素难以理解的愧疚。

水素蹲下身,趴在母妃的身旁,她想她该说什么,嘴角翕动了半天,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十四年来,她和她的母妃,还从未说过一句话……

玉兮望着她,宛尔笑了,若暖风中盛开的桃花那般动人:“水素,水素,依水而立,我和他初识之时……你是我的女儿,也是我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人……我不求你原谅……我不值得原谅……”

玉兮说到“女儿”的时候,一种极不自然的怜爱浮上眉间:这十几年来,她想方设法让自己认为水素的不存在,她以为她成功了,此刻才知道,她还是失败了;在她将去之时,她最不能放下心的居然是眼前这个被自己狠心对待了十四年的女儿……

水素握住她的手,泪水垂落,沾湿了玉兮的白袖。

“我不想原谅你!我不能原谅你!我不明白,你对我的爱,为什么要掩藏得这么深?”水素呜咽着,梨花带雨般让人心疼,“不过,母妃,如若有下辈子,我还是要做您的女儿,到时候,您要好好疼水素,您要好好爱水素,您要好好地弥补您这一世亏欠了水素的……”

玉兮点头,用力的,狠狠的,她的心虽早麻木没感觉了,却在这一刻又开始痛……

“晗玉,我的水素……以后还是要拜托你……”玉兮望着晗玉,她从小就熟知的姐妹,在这深宫中护了她半生的姐妹,她觉得,这样的决定是最让她放心的。

一阵风吹过,晗玉才感到脸上的因湿润而有的冰凉。她轻叹:“玉兮,你放心,她早是我的孩子了。”

玉兮欣慰的一笑,抬头看着青娘。

眼前这个依旧美艳年轻得若双十年华的女子,她从太白山带下来一路伴了自己二十载的青娘。她带她在身边这么多年,却从未问过她,是否情愿,是否甘心。

玉兮的眼神再掠过青娘身侧的战风,此二人,男儿狂放,女儿明媚,真的是一对羡煞众人的佳偶。

“青娘,你跟战风走吧……”玉兮的声音低若罔闻。

战风脸色忽的一变,苍白得毫无血色。刚刚或许只是伤感,只是心痛,只是思念再思念过后的惆怅,而此刻,他有点恼怒……她冰雪一般聪明,难道真的从未明了过自己的心意吗?

他张张口,却看到玉兮期盼的眼神,和青娘脸上的悲伤。他的心陡然一跳,之后就再不动了……沉默。

青娘坚定的摇摇头,咬牙道:“青娘的命是小姐给的,青娘这一生只跟着小姐。”

“我就要死了……”玉兮笑着青娘的傻,怜着青娘的忠。

“小姐若死了,青娘绝不独活!”青娘一字一句,清晰有力。

玉兮一怔,胸中那种痛袭上来,一丝一丝抽离她最后的生命。她觉得她已经感受到少峰的气息了,鼻中闻到了那淡淡的艾草香,淡淡的琥珀香,淡淡的墨香……

他的声音远远传来,她却听得好清楚,就如在耳边喃喃般:萍水初识,桃花有情,洛神玉兮,难解难分……

他来了!

玉兮一阵激动,脑中来不及多思考,她挣扎着凝聚最后一丝力气,嘱咐道:“青娘,你不可以死。你若有义,请帮我照顾秋家的女儿水……水素……答……答应我!”

“小姐,我……”青娘看着玉兮因疼痛而颤微不已的唇角,她毫无办法来减轻她的痛楚……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心如滴血般绞痛……或许,自己该让小姐走得更安心。

“小姐,青娘答应你,青娘会为小姐照顾好秋家的后人,一生一世!”

玉兮心中一松,一口气呼出便再收不回来。她释然一笑,安然地闭上眼,恍然中,那袭淡黄绫纱,她的少峰,来到她的身旁,轻轻地抱起她,飘然而去……

苍月如环,怜兮成玦,生死茫茫两相依,何处话别离?

风雨飘摇难自醉,只待逍遥乘云,携与昔人归!

卷貳之往事如煙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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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提醒大家不要忘记去看三十一章,偶补了四千字……

发现写了这些题外话之后,大家就忘记前面还有一章未完,直接点进来了~~~~~

卷貳之往事如煙 失之交臂

景佑初年,十月,秋妃病逝于宜秋殿。

景佑初年,十一月,秋膺辞却朝廷的公爵和官职,带着君卿回到君家堡。

落叶飞霜后,便是初冬。

延嘉殿的斑妃竹,碧叶经冬不凋,为苍茫的大地间缀上唯一的生气。

水素就这么站在竹林间,又是整整半天。

自从青娘告诉她母妃和那位司马叔叔的往事之后,她的心底就凭空多出太多的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