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趋势,战事不足一月,西凌已攻占荆州、青州和江州三地。南陈都城临安,几乎已成为一座空城。

守卫临安城的二十五万将士原本就是战家多年经营的基业,此刻听到昔日少公的归来,早已是军心涣散,一拨一拨地朝西凌军营降去。

景佑四年,又是八月十五。

杨寰给陈銎下了最后通牒:若三日内再不投城称臣,三日之后西凌百万大军将踏平临安!

八月十七,月圆得惊世罕见。

延嘉殿。

有内侍慌张来报:国主命内侍禁军搬运许多木柴包围明德殿,似是要火烧龙殿。

晗玉一惊起身,来回踱了两步,忽又安然下来,对着那内侍淡淡道: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

水素看着她的母后,那张平日里淡无波澜的脸此刻依旧是一脸的平静,看得她的心却突然很慌张,像是,她马上就要失去眼前的人那般慌张……

“水素,能帮母后画最后一次妆麽?”晗玉坐在菱镜前,透着镜面望着身后的水素,笑得风清云淡。

水素呆呆地看着她的笑,站着不动,许久,才恍然问道:“……什么叫最后一次?”

晗玉笑而不答,对着菱镜细细装扮:一敷铅粉;二抹敷脂;三涂鹅黄;四画黛眉;五点口脂;六描面靥;七贴花钿……许久许久,没有这般细细看自己了……犹记得大婚时,凤袍的大红,鲜艳得若滴出血来,让自己反感了一辈子的大红,却是自己一生的宿命。

他对不起我,我也对不起他……夫妻做到我们这份上,那已是天下最大的悲哀。

细想想,或许,还是自己欠着他的多……

最后一刻了,自己该真正地陪伴他一次了……

“水素,来帮我把衣领拉好!”晗玉温柔地唤着,她身上穿着最隆重的皇后朝服——绣凤钿钗襢衣,一层一层压在她的肩膀上好重好重,却让她的心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水素轻轻地拉起她的衣领,她忍住眼中的泪水,她想,她要和母后一样,一样的坚强,一样的勇敢,一样的无谓。

晗玉梳好繁复的朝凤髻,起身对着水素微微一笑,竟看得水素眼前一花,疑似凤凰于天。

“水素,无论如何,为了母后还有你的母妃,你的命要好好留着,要好好地——活下去!”

水素紧紧地盯着她的脸点点头,她贪婪地看着母后每一处的美丽,她要把它们记到心底里去,她要永生之时一闭上眼睛便能想起母后的样子来,她要让母后永远活在她心里!只要她不死,母后也就不会死!

晗玉宽慰一笑,昂着头,一步一步,朝着明德殿所在的方向走去。那个方向,此刻不仅在她眼中,更在她心中……

八月十八日,子时。

南陈国主陈銎携南陈国母萧晗玉自焚于明德殿。

西凌军队踏进临安,南陈国灭。

已是秋日,清晨时那依旧嫩青的竹叶上摇曳的露水,让水素感到了一丝寒冷。

“公主,青娘回来了。”青娘走到竹林间,柔声唤着。只见水素孤身坐在草地上,抱膝抱臂,背景落寞。

水素此刻才把深埋在双臂中的头抬起来,望见了青娘一如往昔的容貌。

水素撑着双臂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这样坐了太久,她的腿好麻好麻。她抱紧了青娘,悄声道:“青娘,青娘……母后死了,父皇也死了……”

青娘拍着她的肩膀,如同幼年时哄着她睡觉时那般,轻轻的,柔柔的,拍得她睡意朦胧。

她已经两天两夜未合眼了。

她太累了,她要休息……梦里面,总有好事:她的母妃,她的母后,萧绰,青娘,还有,她那苦命的孩儿……

林外出现一金色铠甲的将军,俊冷刚毅的容貌,战争过后的血腥因他的到来弥漫在整个空中。他踏步走到青娘面前,伸臂横抱起青娘手中的绿衣人儿……

冰凉犀利的盔甲戳得她一阵疼痛,她睁开眼,怔怔地望着抱着自己那人的面庞,有些失措……他真的来了,他居然真的来了。他居然是那个唯一说话算数的人。她望着他,有些黯然,无语。

“我说过,下次再见时,必是我带走你之日!”杨寰轻轻开口,声音却像是冷槊一般铿然。

他的怀抱,虽不是很温暖,却是那般安全……水素精神一松,无力地倒在杨寰的怀中,任他就这样抱着自己,不去想,不去挣扎,不去怀疑,不去仇视……她累了……而且,即便是去想,去挣扎,去怀疑,去仇视,她的结局,还会和现在一样……

因为,眼前这个人,将是天下苍生的主。也将是自己的主。

青娘默默地跟在杨寰身后,小姐临终的交代,她的承诺:青娘会为小姐照顾好秋家的后人,一生一世!无论哪朝哪代,无论天涯海角!

水素不经意间再回眸望了眼那群离自己越来越远的湘妃竹——回眸一瞬处,百竹尽枯……

那一年,水素被杨寰带回西凌都城长安,纳为侧妃。

那一年,西凌一统九州,百夷臣服,史称大凌王朝。

那一年,萧绰自请镇守边疆,永不回朝。

一年后,战风从君家堡带回了萧绰和水素的孩儿,此子亲娘已为太子侧妃,身份之事,再不能明言。于是,他就将那孩儿悄悄放在萧府门口,亲眼见萧寂开门抱了孩子进去。

一个月后,萧府传出喜讯,萧寂得一龙凤胎,喜不自胜。

那个男孩,萧寂取名为萧文煜。

战风请辞官职,漂泊江湖,继续寻找他的徒儿韦若康。

两年后,太子侧妃秋妃生子杨徵。

三年后,萧绰病死职间,朝廷追封为忠勇公。

五年后,杨寰继位,史称泱帝。登基一月后,封萧氏女为皇后,秋氏女为秋淑妃,韦氏女为韦贤妃,大皇子杨元德为太子,二皇子杨徵为昌王。

泱帝大治初年,秋淑妃生女云嫣,杨寰赐其姓秋。

泱帝大治三年,秋淑妃病逝承香殿。

卷叁 之血影昭陽 断情殇

作者有话要说:因与第一卷最后一章连贯,为方便大家阅读,特地把最后一段贴在此处:

辞别凤璃殿,文煜随我和安宁一道回飞香殿。

我想托文煜将我早晨起来写好的策论带回尚书省交给裴仁杰,便邀他一块走了。而且,我想铁拐战见我迟迟不归,应该早离去了,给脸色的人不在了,正好能单独和文煜说会话。

书房。

碧荷送了两杯茶进来,又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

策论三张,早就放好了在书案上。我小心卷起交到文煜手中,笑道:“喏,拜托了!”

文煜拉过我的手,一如既往的柔和,一如既往的紧却。

我脸一红,抬头痴痴地看着他温柔和煦的笑容,企图把眼前的这个温润如玉的人记到血液中去,更要把他眼中的情意绵绵刻进骨子里来。这样,方不失为刻骨铭心。

“在想什么?”他一声轻笑,揽我入怀,清冽温软的声音在我耳边飘然响起。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味道,似八月桂花凋谢后的清香,又似隆冬吹梅后的淡雅,闻得我心动神驰。

我不答话,只贪婪地吸着他身上的味道,仿佛过了这一瞬,便再也感受不到了。

他忽然松开抱着我的双臂,双手扶住我的肩,怔然瞧着我。他的双眸深邃悠远得犹如闪耀着群星的夜空,那是一种清浅剔透的黑色,透着我说不清的光芒,却看得我心甘情愿就此沉迷其中……

他的头缓缓低下来……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白玉一般的面庞越靠越近,紧张得难以呼吸……文煜,他是想吻我吗?

他的呼吸,轻微而又撩人,轻轻拂上我的脸,仿佛栀子花开一般的悄然……

我闭上双眼,微微抬起了头,等待着,期盼着……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一声怒吼惊得我和文煜忙分开好远,都自红透了脸看着来人。

“他……他……我……我让他帮我带策论给裴仁杰!”我小声解释,惊惶失措,言词不搭。

铁拐战的脸是和我们完全两样的苍白,那种锥心的无力感清楚地写在他的脸上。

他看着我,瞪着眼睛,额角的青筋清晰可见。

“师父……”我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铁拐战,更未见过他的失望和痛苦原来是这般激烈,越是沉默,越是让人窒息的绝望……

他闭上眼,微张了嘴想要长叹,但那口气却似憋在他胸中迟迟出不来……

“你们不可以……你们是兄妹啊!”他涩声低语。却让我听入耳时如雷霆轰鸣。

我脑中一空,慌乱摇头,拼命摇头,想问想喊想叫却似突然失声,一个字都无法挤出口。

“战将军……你……说什么?”文煜手中握着的纸张飘然而落,他的脸色已是青得吓人,他的话颤抖着难以成音。他和我一样,震惊、怀疑、绝望……

铁拐战睁开眼,望着我和文煜二人,心疼而又无奈:“你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不可能!不可能!”文煜摇着头,说得快速决绝,不带一丝游离……

而我,此刻除了摇头,什么也不会……

铁拐战突然上前卷起文煜的衣袖,指着文煜光滑的手臂那一道状如闪电的青色痕纹道:“当年,是我抱着你放在萧府的门口,亲眼见他们收养了你。这道闪电纹,不是胎记,而是你的亲娘水素刻上去的……”

文煜浑身一震,无力地倒在身后的椅子上,呆呆地看着我,再呆呆地抬头看一眼铁拐战,神色骤变,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我和他,都在这一刻崩溃……

铁拐战此刻方才叹出胸中的那口气,幽然开口道:“往事如烟,本该随风而逝,但是现在,我不得不把这七十年来的恩恩怨怨说清楚了。这样,即便我此刻死了,到了黄泉,还能留下一丝面目去见我的故人。”

“七十年前……

背景音乐:断情殇……

一语即落,万物无声。

空气中压抑着的迷惘和悲伤,沉重而又可笑得让三人无言。

这是死一般的安寂。

心死。

我只抱膝缩在书架旁,思绪依旧浸没在铁拐战口中的往事中:多少的情不能已,多少的情不能堪。我不哭,不笑,不闹,不抬头,一动也不动……

一动之后,便是现实。

一丝液体渗入口中,血一般地腥。我死死咬住嘴唇不放,生怕一松开,就是绝望后的尖叫。

“啪”一声脆响,撼动着凝滞的空气,震醒了我每一根神经。

我终于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书房门口散了一地的点心。安宁跪在那儿急急拾着点心,盘子碎了,点心碎了,便像心碎了一般,再无完整。

安宁瞧着我,一脸的惊慌,微含歉意的双眸,还有那嫣红唇角有意无意的淡笑。

我闭上眼殓,伸手扶上桌案,试图起身站立。尽管,我的手是颤微而无力的;尽管,我的腿是麻木得难以动弹的,我还是想,我要凭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只要站起来了,我就还是我自己……

手指一滑,碰到案边的茶杯,杯倒茶倾,泼了我一手的水。已不知过了多久,碧荷送进来的茶早已是透心的凉,凉得我指冻如僵……

手指扣动,狠狠掐住书案的那角,即便指甲掐得折断,我还是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

我以为我能做到,却转眸看到一张白若苍纸的面庞,失神空洞的眼神盯着我久无波澜,和我一样死咬的嘴唇血丝隐现,他握在座椅两侧的双拳已是毫无血色,凹凸有致的指骨能让人一眼看透那峋峋白色下的脆弱,森然难忘……

这样的他,让我胸口大恸,喉中一甜,再忍不住松开了唇吐出一口鲜血……

“云嫣!”他惊呼起身,走到我面前却再无法安慰。

他的双手顿在半空,尴尬得刺眼。

“啊——!”我抱着头,终是尖叫出声:这样的刺激,这样的荒唐如何能让人承受得了……

我要离开这里,我不要再看见眼前这个人:这个我想爱却不能爱的——大哥!

反手猛地推开身前的文煜,撩起群摆,抬起双腿,便往外狂奔……

出了书房,绕过安宁。外殿宫女内侍看着我这般出来,忙着低头纷纷避开,无人敢抬头偷窥我脸上的哀伤。

走到殿门处,刚要伸手掀了门帘,却有人先掀开了。

司马晋带着南阳站在殿外,原本看着我习惯于一脸冰霜的他此刻见到我这副模样,神色微诧。

我眼角扫过他俩,一语不发,脚步未停,匆匆离去。

“云嫣……”南阳叫出了声,却喊不住人。

这一刻,无论是谁,我都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

草木无情欲早凋,天若有情,天亦老……

殿外的雪,纷纷绕绕,天地间皎素皑然,浑然一体,残忍得未留下一丝细缝让我藏身。

厚厚的积雪,一脚踩下,再难抽出,这让我走得相当吃力。

一步一步,走了多久,离开了多远,我脑中一片模糊。待站立四望时,我已分不清来的方向,更看不到自己要去的方向。雪地里错综纷杂的脚印也早分不清是谁留下。

只有那犹自悠扬飘洒的雪花,无谓地回旋,无谓地落下,附在我身上就这样融化,每一处都留下一点湿润,一点冰寒,一点存在过的痕迹。

我依着身旁的宫墙缓缓坐下,抱膝,抱臂,凝眸看着前方,一片苍茫……

文煜,文煜,文煜,……

我一遍遍在心底呼唤,却再不会听到一丝回应。

你该叫他大哥。有个声音,小小地、清晰地在脑中回响。

大哥?

我浅笑:以前,我可是叫过他大哥的呀……

犹记得八岁初见时,他的年少,我的天真。

长安宫阙紫兰殿外,梧桐树下,一大紫锦袍的少年静静站立着。秋日的阳光透着梧桐树叶洒在他身上,光影斑斑,几处蕴然。

我跟在母后身旁来到他面前,他对着我轻轻一笑,竟似秋风吹开淡菊,清澈自然,儒雅自信,让人一眼看着就深深喜爱。

母后转过身对我说,这便是她的亲侄子,萧家的长子萧文煜。

你可以叫他萧大哥。母后柔软的声音处处透着关爱,听得我心中一荡。

“萧大哥!”母后的话,我总是无条件听从。

少年的双颊露出一丝红晕,对着我揖手长拜:“文煜见过云嫣公主!”

母后看着我俩相识,只淡淡一笑,便松开一直牵着我的手,领着宫女内侍们走远了。

我和他并肩坐在梧桐树下,抬头望着远处的宫檐院墙,天南地北地闲聊,聊得兴趣盎然……

只是那一日,聊了什么我日后尽数忘了,只记得他离开前最后说的:公主的大哥是太子殿下,叫臣大哥似有点不妥……公主可叫臣文煜。

我一笑答应:文煜。

嗯。

那你也不要再叫我公主,再不准说臣。

那臣……不,那我叫你什么?

云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