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煜。大哥。兜来转去,原来一开始,就错了。

雪一片一片压在我的身上,已不再融化。慢慢的,我和这周围的花草树木、宫殿石砖一般,已渐渐被雪覆盖。我只感觉血液中传来的寒冷,但即便这再冷,也及不上我的心冷。

我是这天地间,唯一还存着生命的雪人。

这样的生命,可笑无奈得让我找不出留恋的理由。若是可以,我情愿没有生命,这样,就不会有痛,不会有悲伤,不会有停不下的思维,不会有扯不断的回忆……

往昔的欢笑一幕幕从心底袭来,晃在脑中更刺得我眼痛。尽管,我的眼前只有雪白一片,渐渐地,越来越暗,直到完全黑暗……

有人走来我身边,竟是轻声一笑:“你和谁捉迷藏麽?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我躲着所有人,包括我自己。

眼前依旧黑暗,我看不见来人。

“云嫣……”他在唤,话中有惊有奇有怜有不忍。

不是文煜。这是我唯一的反应。

我想再次逃离,却发现怎样也动不了。我苦笑,这已不再是雪人,而是冰人了。

他抚去我身上的积雪,轻轻地,快速地。

片刻后我已被他抱在怀中,那样地紧。他的身体是温的,甚至在我触来还是微微的烫,却怎样也暖不了我已冰凉的身子。

细微一动,便是骨裂一般的痛。

“云嫣!”他又叫,惊恐而又大声。

他害怕什么?是没有丝毫动静的我让他心慌了麽?我心中冷笑,在我而言,到了此时此刻,世间已无让人害怕的事。

他抱着我,似是在飞。

我看不见,只觉得冬风在耳旁呼啸而过,他肯定没有踏雪行走,因为他的怀抱,是那样地平稳,一点也没有我刚刚走来的颠簸坎坷。

“是谁……?”我勉强问出两个字,却哆嗦无音,化于无形。

他沉默良久,我能清楚地感受他的眼光落在我身上的炙热和心痛:“能让你这样伤心难过的怕只有萧文煜那个家伙吧?”

我未答,只听他继续自言自语:“我非要杀了他不可!”

我轻笑。很好,杀了他,我也不活了,生不能同室,死安能不同穴?!

我这一笑,他再没说话。

耳中声音在瞬间混杂起来,千万个惊叫呼喊声听得我耳鸣发聩,脑中嗡嗡然再不清楚。

只有靠在我上方的那个声音,依旧清楚得把他的话一字不漏地送进我耳中:“快去叫太医!生暖炉!姜汤,热茶!快点!”

一股热流袭来,冷热交迫,我再也受不了,昏了过去。

“云嫣!”

“公主!”

意识彻底散失之前,有一声呼唤,温软清冽,惊慌无措。我听出来了,那是文煜在叫我。

这是他最后一次,叫我云嫣。

一直在昏迷,一直在梦魇……

梦中一次次看着文煜决绝而去的背影,我却只能忍受着胸口似火燎一般的痛,怎样也喊不出声。

他是兄长!和二哥一样的兄长。二哥会弃我而去,他必定也会有这么一天。

……

梦了多少次,痛了多少次,每当觉得灵魂就这般快飘出躯体的时候,又会被一股力量扯回来。仿佛那位南陈萧后对母妃说的话也深深刻入了我的骨髓,那般久远,那般深刻:你的命要好好留着,要好好地——活下去!

秋氏有女,到了我这,竟是三代同命,三代有情,而又三代无缘麽?

……

“公主……”总有人在耳边试探着叫我,扰得我烦不胜烦。

我摇摇头企图摆脱,侧身而卧。迷糊中有人握着我的手,那么柔,那么软,她的手心贴着我的手心,似是想不断给我力量,给我支持下去的信心。

这个人,即便我昏死过去,我也知道是世间仅有一个的青娘。

我的青娘。与秋家世代血脉相连的青娘。

额角一湿,有人将透凉的丝帕敷在我额上,脑中一阵清爽。

“公主!你醒了!”一声惊喜的尖叫声,是碧荷,“太医,你快来看看,公主醒了,她睁眼了!”

我醒了麽?我轻笑,眼前一片黑暗,和深夜没有分别,真的是醒了麽?

有丝细线扣上了我的手腕,但听太医于景仁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公主的脉象已逐渐平稳,烧虽未全退,但已无大碍。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声音柔和庄严,问得急促,竟是母后。

“皇后娘娘请放宽心。待微臣问问公主,”说着,他话锋一转,问道,“敢问公主可有哪处不适?”

我摇头皱眉,除了头痛,一切都好。

“公主说她很好。”碧荷代话,我的一举一动,她总是很明了。

半响无答。

冷风微拂,似是有人掀了帷幔进来。

“公主,能看见麽?”于景仁的声音突然响在我头顶上方。

我瞪大双眼,眼前漆黑茫然,没有一丝光亮,叫我能看见什么?

“碧荷,把灯点了!”我轻声吩咐,语音是罕见的微弱。

“啊?公主?”碧荷的声音仓惶颤抖,很是失态。

“你不点灯我怎么看得见?”我反诘,疑惑于她的懵懂。

于景仁轻叹一声,开口道:“公主殿下,现在是白天!”

心突地一跳,涌上一种说不清的情绪。若太医说的是真话,那么此刻,我必是失明了。

还未来得及细想,青娘握着我的手已在不断加力。我虽见不着,也知道她此刻的焦急和担忧。

可是现在,相对于失明的错愕,更让我无颜以对的,是睁眼便要见到那么多自己不知该怎样面对的人。我宁愿让自己就这样自私下去,我若见不到,那我会轻松。或多或少的轻松,自欺欺人的轻松。

“太医,能好麽?”萧后声音中透出的焦急不亚于在我手上不断加力的青娘。

眼皮处有人用微凉的指尖轻轻触着,上上下下,或分开,或闭上,轻轻挤压,微微上翻。

“公主患得是轻微的雪盲症,原本轻微的雪盲症并不会导致患者失明,臣猜想公主的失明想必大部分是由心结而起……”于景仁的声音不高不矮,淡然镇定,有一种很自然便可令人信服的力量。

“太医,那多久才会好?”碧荷急道。

“这要看公主本人的意愿了,早一日解开心结,便可早一日好;晚一日解开心结,便晚一日好。但此病非顽疾,终有一天会好的。臣相信,公主聪慧,大智大仁,定能早日康复。”于景仁一字一句,答得有条不紊。

我突然明白,原来医者如他,不仅能医病,甚至也学会了扁鹊华佗之道,能见得了人心。

“碧荷姑娘,还请每日派人来太医院拿药!”

“是,奴婢知道了!”

卷叁 之血影昭陽 送君别

黑暗中的人,只有自己。

黑暗中的自己,只能看到往昔。

不知道今夕明朝,不知道云卷云舒,不知道人来人去,只知道,度日如年。

花又开,人消瘦。难解千愁。

我就这样躺在软塌上,分不清黑暗以外的时间已流逝多久,分不清,我和他心中的痛还要延续多久。

我安静地吃药,安静地休憩,安静地微笑,从铁拐战讲明真相到现在,我竟一滴泪也未流过。我只憋着,不知该为谁流泪。往事如烟中,我不是最应该哭诉的那一个。

父皇母后南阳都来过,问几声,我便答几句。他们的担心,比我想象的更多。他们不明白我为何突然病倒,突然失明,他们更不明白的是于景仁口中说的,我的心结。

不明白也好,不明白,才能少些伤害。

随南阳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人,他身上的冷,永远是那么强烈,即便我见不着,即便他不开口,只要他一进飞香殿,空气骤寒。

他该满意了,从此之后,我与他一样,爱所不想爱,得所不能得,归所不愿归。

还有一个人,总是悄悄地来,悄悄地离开。他来的时间,和众人不同。仿佛在我耳边彻底清静后,夜一般地静谧时,他才会出现。黑暗之中,我再无睡梦。时时在寐,时时无眠。

他的手指颤微着抚过我的脸,轻轻地,柔和地,那么珍惜,那么怜爱。我想呵斥也不行。他的身上总是散发着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不是文煜的温,不是青娘的暖,更不是司马晋的冷,而是一种若夏日骄阳散发出来的热,烫烫地袭人。

他是雪地里找到我的那个人。黑暗中的阳光。

又是一日……

碧荷叫醒我,说是辰时了。

我微微侧过身,睁开眼,尽管眼前依旧一无所有。

一股辛凉的味道刺鼻而入,又是该服用汤药的时间。于景仁真够奇怪,这药的味道竟每日不同,有时花香扑鼻,有时薄荷清脑,有时苦酸难咽。而且,喝了之后,身子一直软绵绵无力,比平日里更逊三分。

我不去想其中的奥妙,这一刻,糊涂总比清醒好。

青娘扶我坐起,碧荷拿着汤勺一口一口地喂。

有人快速进来,掀了帷幔,气喘吁吁地站在软塌之前,却一句话都不说。他一进屋,便是满室寒气,缭绕起一股怪异的琥珀香,那是他们司马家独有的味道。

碧荷停了喂药的动作,呆了一会方道:“驸马,你……”

“碧荷,你先下去。”司马晋语气不善。

半响没有动静,我知道碧荷定是在看着我等我的吩咐。我点点头,才听见几声细碎的脚步声越行越轻。

“你和文煜之间究竟出了什么事?”他问得直接,并不避讳尚在我身旁的青娘。

事实上,对着青娘,这个世上唯一一个与铁拐战一起经历了几十年风雨变迁的人,的确没有什么可避讳的。

我默然。不是不愿说,而是不能说。说出之后,让我的父皇,情何以堪?

他哼了一声,显是不悦。

“没事了就请回吧!”我轻轻道来,却是送客之词。

他拂袖而去,一阵凉风。想必是我的逐客令惹怒了他。但他只走了几步,却突然不动,声音隔着帷幔传来,一如既往的冷漠:“我对你们的事本无兴趣,我只是来告诉你一件事。萧文煜请辞内史侍郎去南方当江南淮南两道的观察使,现在怕已从萧府出发了!”

“什么?”我惊声高问,翻了锦被,光脚下了床。冰冷的大理石透着脚心传来刺骨的寒,我急急前行,却撞着了一旁的屏风。屏倒人仰。身后早有一双柔软有力的臂膀接住了我,是青娘。

帷幔又被人掀开,一股冷风吹进来,淡淡的琥珀香馥鼻可闻。我不顾被屏风撞痛的双腿,只抬手一把抓住身前人的衣襟,哀求道:“求求你,求求你,带我去,我要去见他,我要去见他!”

他的手握上我冰凉僵硬的手指,难以预料的柔和温暖。

“青娘,麻烦你帮云嫣把衣服穿了!”他声音中透出的坚定,让我突然明白,他这一次来,就是为了带我去见文煜。

我不安地松了司马晋的衣襟,任青娘将轻软柔暖的锦衣穿上身。我坐在椅上,青娘给我套上了厚厚的绵靴。脖上忽的一紧,柔纱拂脸,该是一顶帷帽。

我起身习惯性拉拉衣角,摸索着前行,手中忽地一软,却是司马晋的手握上来。

“走吧!”他说。

我点头:“去御马房骑我的青骓!”

他未答,只牵了我的手便往外走。他该明白,放眼天下,只有我的青骓才能追得上文煜的白蹄乌。

刚出寝殿,便听安宁的声音陡然响起:“云嫣!你不能去找他!”

我脚步微滞,却没有停留。司马晋手下用力一把拉了我出了飞香殿。

马鸣轻啸,策行如风。柔软的皂纱随风摇曳,猛地拂上面庞,又猛地落下。

我只紧紧抱着身前的司马晋,不断催促着:“快些,再快些!”

无人回答,只剩耳边风声如泣。

此时必已到洛阳城外了,只听马蹄踢踏回响,四周一片空寂。

“萧文煜!你给我停下!”司马晋一声大喝,我心中惊喜,想是他已看到文煜的背影了。

司马晋手中的鞭子不断落在马背,痛得青骓怒啸狂奔。我此刻已顾不得再去怜惜我的马儿,只满心求着:文煜,文煜,请等等我……

勒马嘶鸣,我已听到了白蹄乌的声音,是那般地熟悉。还未等司马晋停好马,我便翻身而下,却忽略了已瞎的双眼和无力的身体,竟双腿一软,就这样直直摔下马背。

有人接住了我,他的手臂揽在我的腰上,柔和紧却,多少次的过往沉浮,这一刻通通涌上心头。

“文煜,文煜!”我慌张叫着却听不到回答,只余一声轻叹充斥双耳。

我双手摸索着抚上他的面庞,被冬风吹过的冰寒,一如我指尖的温度。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子他的唇,在我手心轻抚下,一点一点刻上心头,不疼,却沉重。

“你追来干什么?”他的声音,不再清冽,微微的哑,微微的凉。

只这轻轻一句,却勾起了我心中数不尽的心酸心痛心不甘,泪水倏倏而下,难以流尽我的悲伤。

我咬牙忍泪,沉声道:“文煜,你带我一起走吧!我们走得远远的,有多远就是多远。永远都不要回来,永远都不管世俗眼光,好不好?”

我一口气说完,心中突然开朗甚多:原来,这就是一直萦绕在我心中的话,原来,这才是我真正想要去做的事……

他不答,他揽在我腰上的手臂却在慢慢紧缩。他在挣扎,他被诱惑了。

我的手指停在他的唇上,他唇边的胡渣刺得我手心微痛。我掂起脚,仰着头,轻风拂起罩在脸上的皂纱,一片清凉。我对着他的唇,慢慢地,慢慢地靠了过去……

他的气息触上我的面庞,那般柔,那般香,那般甜……那一刻,我虽看不到,却清楚感受到了他心中的堕落、徘惶、迷乱……

因为,我也是一样的心情。我诱惑他之前,先诱惑了自己。

他的唇,几分不留痕迹的颤抖,轻轻一碰,便是闪避。

“文煜……”我喃喃低喊,一声嗔责。

这一次,他再没动……他的双唇,柔软而又刚毅,当他突地抱紧我的腰,吻得我快窒息时,耳中却猛地响起一声如见鬼一般恐怖的尖叫:“天呐!你们怎么可以……你们是兄妹!”

文煜的吻顿停,我的泪水沿着双颊慢流,落在他的唇角我的唇边。心中的情漾已碎,再无团圆的可能。不管我们怎样努力,怎样逃离,终是躲不过心中最后一层障碍。

他的双臂一松,我全身无力地瘫坐在地。

此生何求,不如归去……

泪水蒙糊了双眼,眼前却一点一点有了亮光。身前的人,一袭紫袍,锦纹长靴,多么熟悉的装扮,此刻刺得我眼痛。

有人匆匆行至他身边,裙角飞扬,白绸拽地,几许淡香。刚刚听那声喊,我便知道了来人是谁。安宁,她果真放不下文煜。

我闭眼落泪,眼瞳涨痛,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