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什么?”

“以为你驾鹤西去了。”他咬唇轻笑,满脸的捉弄。

我听着是气不得,恨不得,笑不得,伸手打掉他抚着我下颚的手,怒道:“荒唐!”

“荒唐?”他声音陡地高起来,似乎比我还怒,“你可知我当时的心情?那个时候,什么是生无所恋,什么叫心死如灰……”

“不要说了!”我心中一慌,忙打断了他。转过身去,笑得讪讪然,轻声道:“你就爱夸张,就爱胡说。”

“云嫣!”他口中唤的名字听得我全身一震,再也无法动弹。云嫣,那般久远的熟悉,熟悉的陌生,陌生得让我已然忘却。

他走到我身前,双手扶上我的肩,低声道:“你知道的,你清楚的,我没有夸张,没有胡说。”

我无语沉默,低头不想看他,只在心中不断提醒和催眠着自己,反反复复:他的话与我无关,与我无关……我不爱他,我也再不配爱任何人。

“那你今日又怎么找上洛王府呢?”再抬头时,我已能笑得风清云淡。

李玄玑微微一笑,似是舒心,似是得意:“等我冷静下来时,前前后后想了很多遍,记得离开时你已好了许多,没有可能病情忽然加重的道理。后又听说朝廷新封了一个小王爷,说是洛王杨云,是个年轻才俊,俊美异常还未弱冠的少年。我当时心中就隐隐觉得这杨云肯定与你有关,又听说战将军奉命搬进了洛王府,我就猜君然也必定一起进来了,便写信问他。然后……”

他话语一顿,唇角上扬,双眸含笑,其后经过不言而喻。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表示了然。

一时沉默,二人无语。他看着我,我看着他身后的桃花。

“用了晚膳没?”我忽地问话,问得他一愣。

他摇着头,坦然道:“我拜贴后你说不见我,我气都气饱了。”

“那现在呢?”我对着他的肩头轻轻一吹,吹走了那片沾落在他肩头的花瓣。

“很饿,很饿。”他笑的时候,双眸发亮,似是夜空中两颗低垂的寒星。

“那走吧,陪我用膳,我也饿了。”摆脱了他按在我肩上的双手,我淡笑低语,转身先行。

“好啊!”他接得欢快。

“再叫上君然,你们许久未见了吧,正好一起聊聊。”我说得轻松。

“……”

清茗阁。

夜风微凉,薄雾轻起,明月西挂,映照楼台。

……

“你说你要入文学馆?”手指勾起面前的酒杯,轻抿一口,我抬头看着对面安坐的李玄玑,接着他刚说的话,缓缓问出声。

他笑而不答,拿着酒壶自斟自饮。

“你不是玄成手下的都督吗?怎么能离任太久?”君然躺在一旁的紫楠长椅上闭眼休憩着,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看上去惬意得很。

“他已是左散骑常侍了。”我弯唇浅笑,替李玄玑回答君然。五天前,那份提任玄玑的旨意正是经我洛王的手发下去的。

“不过,”我略一迟疑,继续道,“你要入文学馆,得要有荐书,推荐人必须是朝中大臣或者是当世大儒。”

我的话刚说完,李玄玑就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到我面前,冲着我挤挤眼睛道:“还请王爷看看,这个人的推荐,可能充数?”

烛光明耀下,信封上“洛王敬启”的字迹是那般舒朗遒劲,看得我心中又惊又喜,忙接了过来拆开便阅。一目十行后,终于在信末找到了写信人的署名:杨徵。

“你见到我二哥了?你怎么认识他的?他现在在哪里?”我起身坐到玄玑身旁,拉着他的胳膊,欣喜地晃着手中的纸张,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仍是意犹未尽。

李玄玑瞥我一眼,仍和我较真道:“你先回答我,这封荐书可算数?”

“算,自然算!”我不住点头,看着他满是期待。此刻,我也顾不得考虑二哥的封号爵位已被废去,他是否还有资格写荐书了,只是迫切想了解他的现状:他在哪里,他过得好不好,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那就好,”玄玑笑了笑,却一点也不急着回答我的问题,只从怀中又取出一封信,放到桌上,低声道,“这还有一封信,你也一并看了吧。看完了,我再回答你的问题。”

“还有信?”我微讶,手指松了他的衣袖,笑盈盈地去拿桌上的信封……

目光刚移,我已呆然……

指尖轻轻触着信封上的“雲”字,那清逸携远的笔势,泛着多少甜蜜的过往,过往后的忧伤无限。我费尽心神想去忘记的那温润和煦的面庞又从心底浮上来,清清楚楚地映在脑中,与眼前的字融为一体,看得我眼痛、头痛、心痛……

“打开看看吧。”玄玑的声音凉而清朗,穿透了我混沌难分的思绪,带来一丝清醒。

手指微颤,打开信封,掉出一张白纸。

“幸存一线,吾妹珍重……”白纸苍苍,八字淋漓。我轻声念着,难辨喜忧。

他是什么样的心情,我竟再也体会不得。胸中的苦涩慢慢泛延,渗透骨骸血液,垂死挣扎后不得已的解脱,原来是那样磨人。

我以为我早已放下了,我以为我已经很潇洒。可事实并非如此。

直到了这一刻,痛之再痛后,我找不到任何留恋的借口时,我才真正看淡了……

我非我。他非他。总该结束的,彻底地结束。

“为什么?”我抬眼盯着李玄玑,语音冰凉。

师兄君然已不知何时站在我们身旁,正看着我手中的纸张,缄默无语,若有所思……

“那天在雪地里找到你时,我说过的,萧文煜害你如此,我定不会饶过他。”李玄玑低头抚弄着酒杯,声音闷闷的。

“然后呢?”我冷笑,“现在你知道真相了,你很满意,是不是?”

“当然不是!”他急急否定,脸色微寒,“我是……”

只说了两个字,语句顿塞,他只愣愣看着我,明亮惊惶的眼神聚在我的面庞上如梦未醒。我深呼吸,清晰地看到倒映在他墨玉般的双眸中我的样子:一脸的怒,一脸的恨。

是的,我恨他,我也生气。我的事情,凭什么要他来管,凭什么要让他知道那根本就不能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李玄玑!”我看着他咬牙切齿,凄然而笑,“你好!你可真好!”

“云嫣,我……”

“不要叫云嫣!”我厉声喝道,“这里没有云嫣!只有大凌王朝的洛王杨云!”

他身子猛地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我,眼神中由一分痛苦顷刻间变成十分痛苦。

我站起身,松开手中紧紧抓住的纸张,举到他面前,一撕为二。

“李玄玑,从此之后,我和你之间……”我狠狠地瞧着他,呼吸急促,“便如同此纸,一分为二,互不相干!”

“王爷……”君然伸手来阻止,却为时已晚。他顿足叹道:“这又是何苦呢?”

李玄玑抬头瞧着我半响,黯然无神的脸色忽地开朗,唇角勾起,笑得莫名其妙,笑得我心头火大。

“给我滚出去。”手指着清茗阁的门,别过头不再看他。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说这么重的话。

我气得发抖的手指突然被谁的手握住,耳边依旧是那清朗含笑的声音:“你别气。我走就是。这次的事,玄玑有错。你想怎么惩罚我都行,但求不要惩罚你自己。”

他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手,久久未放。他手心指尖传来的温度,永远是那样的炙热,仿佛热得让冰山也能融化。

可是我不是冰山,我现在已是一座火山。

我甩掉他的手,拂袖卷袍,转身面窗。

身后冷风微起,那匆匆离去的步履声听得我心中一阵惘然……

从此两清了……

不对!我忘记了问清楚二哥的事!再回头时,人影已无。我憋得满脸通红:该死的李玄玑,连走也走得这般不清不楚!

“放心吧,他会回来的。”君然的声音淡淡响起,如水一般轻滑,流进我心里……

卷叁 之血影昭陽 下江南

永康初年,六月。

突厥可汗颉毕违背二十年前其父王与皇爷爷定下休战并永远称臣的约定,先是纵使士兵不断袭扰我边疆方镇,后又连同了吐谷浑、高昌两国,亲率百万大军,压兵凌朝边境。

突厥进犯后,左翊卫大将军、梁国公司马德心主动请缨领兵抗敌。父皇准之,命司马德心为帅,呼延伦为左军统领,李玄成为右军统领,于函谷关集及军队八十万,支援凉州和细川。

人祸之后,更有天灾。

入夏以来,关中齐郡两地大旱,江淮流域洪涝成疾。每日,有关灾情的奏折都由晨到晚络绎不绝地送至尚书省,忙坏了一干大臣。

六月初五,父皇派右仆射萧寂至关中旱地,开永丰仓发粮赈灾,安稳民心。

六月初九,父皇领百官祭天,为关中旱地祈雨,为江淮涝地祈福。毒日当头,文武百官陪同父皇一起跪了整整三个时辰,许多大臣因此中暑晕厥。

六月十二。观文殿。

“……这一次受灾地区牵涉甚广,渤海郡,赵郡,齐郡,东平郡,琅邪郡,彭城郡,江夏郡,淮南郡等,共计一十八处,受灾百姓达千万余众。萧大人去了关中赈灾后,关中一带民心还算稳定,但齐郡与东平郡,因朝廷给发派粮不够,民心浮动,甚至有百姓聚集在官衙处闹事。若不及早平息民怨,恐会生变。至于江淮洪涝,尚书省众臣商议下来拟定:让户部拨出六千万两库银,一半用于修筑堤道,抵御洪水,一半用于赈灾,除了要安置那些被大水冲了家园的流民外,还要用来购买和运送食物,分发给饥民。”

我躬身奏禀着,口齿清晰,语音琅琅,尽量说得有条不紊。

父皇点点头,放下手中的奏章,沉吟片刻方开口道:“传旨,关中的旱灾让太常卿韩绍顶上,萧寂另去齐郡和东平郡,赈灾的同时更要安稳民心。”

“遵旨!”

“至于你说的让户部拨出库银的事,准奏!”父皇看着我,眼神甚是赞许,“不过,淮南治水的事,朝廷也得派几个人去……”

说到这,他的话却停了下来,起身来回踱步,似在思量。

我静静地站在一旁,不去打扰。

“你和裴仁杰去趟江南吧。”父皇转过身在我面前站定,声音不高,却颇为威严。

“是,陛下。”我皱皱眉,嘴中是答应了,可心里却有丝怀疑:江南洪涝之事,父皇让裴仁杰一人去既已有余,可为何叫我也一同去。

片刻后,父皇的声音又淡淡响起,证实了我的顾虑:父皇他是另有心思。但听父皇道:“此次下江南,裴仁杰赈灾治水,至于你,有其他的任务。”

我抬头看他,不解。

“朕要让你去查两个人。”父皇坐回龙塌上,手按着蟠龙椅首,双眸含笑,却是高深莫测得望不见底、让人不由得悚然的笑。

“是谁?”

父皇未说话,只从龙案上抽出一本奏折递到我手里。我低眼一看,却是一惊:我手上的这本奏章,其样式,居然从未在尚书省见到过。早些年父皇为了不独断专行,以免自己一时的意气用事定下错误的政策,明旨规定:所有的奏章和旨意,上达时须经尚书省,下放时亦需要尚书省审查副署。

这奏折未曾在尚书省见过,那……那就说明父皇他明令天下,实际上还是……我这才想起,自古皇帝的君道诡道,从来都是一体的。可,既是这样,父皇为何会让我知道?

我狐疑着瞥了父皇一眼,收到他看向我时眼中的催促之意,忙伸手打开了那本奏折。

待看完后,饶是我洛王平日再怎样镇定自若,此刻也不禁呼出了声:“竟有这事?”惊讶后心中更是纳闷:怎么会有他?

我抬头望着父皇,暮日的阳光洒在明亮的大理石地面,折射到父皇身上,耀得他一身明黄龙袍更显光晕氲然,让人眼花……

洛王府,大书房。掌灯时分。

前庭的大书房是文学馆众人拟策纵论之地。这些日子朝事繁忙,文学馆的事我拜托了司马晋帮我主持。由于天下大灾,文学馆最近探究的自然是解决旱灾和水灾的办法。

现在我手中所执的,正是文学馆学士总结历史之经验得失,参考自古治水经书写成的《治水八策》和《固堤决》。

“不错,”我边读边赞,“待会等裴大人回来后,我会把这两篇文章给他。陛下刚刚下旨,让裴大人去江南治水,正有用呢。”

我卷起纸张,抬头对着司马晋笑道:“多谢你了,司马兄!”

司马晋靠在椅上半闭着眼,只懒洋洋扫我一下,漠然道:“王爷不必言谢,分内之事而已。”

“君然呢?”我奇道,往常回来时,他二人总会在大书房等我的,怎么今天却不见他人影。

司马晋唇角上扬,半笑半讽道:“听说王府花园来了个花匠,面子还挺大,一句话传来,君然就离开了整整一个时辰了。”

花匠?我听得一愣,不明所以。

“听说那花匠姓李,名玄玑。”司马晋睁眼看着我,眸似寒星,语似寒冰。他说完后又轻声一笑摇了摇头,看来并无恶意。

他来了?又是在玩什么花样?我心中一跳,居然有丝慌张,忙站起身干咳了两声,岔开了话题:“南阳公主身体还好吧?”我心中默默算着,想来阿姐怀孕已有了七个多月了。半年未见到她,想必也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了。

司马晋一怔,闪亮的双眸忽地黯然无采,只紧紧盯着我,半响无语。

“怎么,她身体不好麽?”他这副模样着实让我着急,我走到他身边,问得关切。

“还好,”他缓缓开了口,话语中透着锥心的愧疚,任命的颓然,“就是有些想她的妹妹云嫣公主。”

阿姐,对不起,云嫣离开了你这么久……或许还会更久……

司马晋最后一句话,让我如此无奈,而又心酸。

“你可要好好照顾她,孕妇的身子可是很娇弱的,”我强颜欢笑,嘱咐得不厌其烦,“而且,她的心情,你也要多注意。听说孕妇心情好的话,孩子生下来也会是个很快乐的小生命。”

“是吗?!”司马晋淡淡接道,脸上又恢复了他原先冰冷的模样。

“当然!”我望着他一笑,掐指算着,“人家说十月怀胎,说不定,我这次从江南回来时,司马兄已做了父亲呢!”

“你要去江南?”

我耳膜一阵嗡嗡,耳边同时响起三个不同的声音,有高有低,问的是同一句话。

我扭头朝书房门口瞧去:入眼处一白一黑,君然和玄玑不知何时进的书房,竟没人通报我。

“是,本王奉旨与裴大人一起去江南。”眼光在他三人脸上一扫而过,我转身拿了桌上的治水策略,抬脚迈过他三人,走出了门……

“本王先行一步,三位还请自便。”途经门侧时,见到青四,又补了句:“裴大人回来后,让他来西院找我,我有要事相商。”

“知道了,王爷。”

由前庭到西院,须经过花园。

想起司马晋说的“花匠”一事,脚步不禁放缓,转目四周,夜幕朦胧中并没瞧出什么突兀的变化来。正甩甩头要走时,鼻中却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随着晚风吹动,香气既清又雅,既浓又沉,纯正幽远、沁人肺腑,让人流连相从。

我心中一动,沿着溪畔慢行,任那绿枝抚头,藤架上的羽叶茑萝拂了一身还满,只径直寻着香气而去。

越过桃林,总算看到了……

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映入眼帘的泛紫花潮让我心驰。

是兰花。

只见那花朵高洁淡雅,神韵兼备,长叶更是飘逸俊芳、绰约多姿。我诧舌赞叹,从不知夏天也会有这般美的兰花。

“这是素心建兰,”明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也叫四季兰,叶绿花繁,香浓花美,不畏暑,不畏寒,生命力极强。”

我挑挑眉,不说话。但心里却是狠狠悸动了一下,是为了眼前的花,还是为了背后的人,我分不清楚。

“幽悬兰草,王者之香,”他轻轻念道,顿了片刻后,又问道,“我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才弄好的,以后你每天一开窗就能看到了。喜欢吗?”

开窗?我蹙眉抬头看了一眼,这才知这些兰花竟是种在我房前窗下。

“不喜欢。”我冷冷回道,口是心非。

他轻轻一笑,也没接话。

“说吧,什么事?”我依旧没回头,抱臂看着兰花,问得理所当然。像他这样的人,无事哪会献殷勤?

“本来是无事的,不过,……”他话锋一转,“这次去江南,算我一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