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朝永康年间的秋府别院,门匾题字一如往昔。

“秋府?”玄玑停马立于我身旁,看了看门匾上的字,喃喃念出声,有些不解。

“是啊,秋府,也算是我的家了吧。”我轻声接道,一想到这里曾是我外婆和母妃住过的地方,心中便不由得激动异常。

我们说话时,早有侍卫上前去敲门。出了江都,我们已是便装打扮,旁人见到了只道是哪家的贵公子,却万万想不到我是当今的洛王。

“吱呀”一声,有人开了门出来。只见那人一袭半旧灰衫,头发花白,颚下竟光溜溜地没有胡子,他面容虽老,眉宇间却极为清癯有神。

他转目看着我们一行十余人,眼神炯亮:“敢问各位公子有何见教?”

他的声音尖锐而又略带沙哑,和宫中那些年老的内侍话音别无二致。

“你可是……秦管家?”我开口问道,想起父皇的叮嘱:照看秋府别院的人,是南陈宫廷的一位秦公公。

“阁下是?”他看着我,一脸的怀疑。

我淡笑不答,只从怀中掏出父皇给的令牌,举到秦管家的眼前。

“陛下万岁!”他一惊,口中一呼正要下跪时却被我拦住。

“不要声张,”我轻声提醒他,“我是微服下江南的洛王杨云,陛下让本王此次在临安办事时暂住秋府别院。不知秦管家方便不方便让我们住进来?”

“自然方便。”他一弯腰,恭敬答道。

我收牌入怀,吩咐道:“我的身份,谨记不可泄漏。”

“是!”他应声接道,手臂微抬,“各位请进吧。”

别院不大,胜在精巧雅致。

是夜,微风,残月一伦,星光黯然。

勾起拽地轻飘的榻前罗幕,我走出房门,站在阁楼上望着寂寂沉沉的庭院,心念惘然。

秦管家虽未明说,我却猜到了这个阁楼是外婆和母妃曾住过的地方。我想即便是我穿着男装,换了身份,他那双曾在南陈后宫中阅人无数的慧眼还是认出了我身份,才让我住到这间阁楼来。

父皇不会让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来打理秋府别院,这位秦管家,必定和母妃一族有着密切的关系。

刚刚望着梳妆台明镜中自己的影子时,突然在想:若不是一身男儿打扮,那该和当年的外婆,当年的母妃,照在镜中是相同的模样吧?

我暗叹一声,低头看着廊腰缦回处,那荧荧烛光摇曳在八彩绫绢灯笼中,浓了瑰丽,淡了光华。

“出来吧。”我看着月色,算算时辰,也该是那人出现的时候了。

果然,一声即出,身后冷风轻扬,一黑衣人影飘至我的身旁。

“王爷!”

我没有转眼看他,明知道再怎么看,除了他露在外面的双眼外,其余均是能融于夜色中的黑衣黑面纱,让人什么也看不真切。再说了,每次来的人都会不同,我再猜再记再认也是无用。

“东西呢?”我右手伸出,手掌轻轻展开,安然等待。

父皇说,这些人,能誓死帮我办成我交代下去的任何事。我相信父皇,所以也相信他们。

一卷纸落到我手中,我握紧了收回,淡然道:“有劳了。”

“属下告退。”他们的声音永远铿然若金属相撞,冰冷一致,没有任何能让人留心的特色。

“去吧。”

黑衣一动,瞬间无影。

我怔然看着夜空,不禁又响起那天父皇让我看了那份奏折后,发生的事……

……

奏折上的事,和牵涉到的名字,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堂叔——江南道大行台、尚书令简郡王杨琮,和那位被称为天下第一能臣的江南道刺史萧释。

杨琮是父皇王叔的儿子,向来以孝义仁德为天下人所赞。他一直任职在外,以我仅有的两次见面的映象来看,他看上去的确是位谦然有度的君子。而那位萧释,是母后萧氏一族的旁支,他的清廉明德也从来都是朝廷倡导的百官之典范。

可是这封奏折,里面说的事,记载的言录,即便不是触目惊心,也足够让人心寒憎恶了。

“父皇,这……”我皱眉把奏折递还给他,心中仍是不敢置信。

“怎么,你不信?”父皇问道,语气微寒。

我犹豫片刻,坚定地点头。从平日里接到的百官奏折来看,凡涉及此二人的,都是功绩,并无半点污痕。

“朕也不愿相信,”父皇的手指不断启合着手中的奏折,声音淡漠携远,“所以让你去江南帮朕查证。”

“若查证属实呢?”

“就地缉拿,送来东都。”父皇一字一句,尽是王者霸气。

我正要揖手遵旨时,父皇忽又补充道:“如若查实,此二人便难免不是善辈。你此去江南,那里是他们的掌权的地方,万事要小心谨慎。”

“是,陛下。”我抬头看他一眼,不动声色。

“这张金印令牌,是朕的信物,见牌如见朕,你可凭此牌调动天下兵马,管制天下官吏。”父皇拿起案上的龙形令牌,递至我面前。

我脸色一凝,忙双膝下跪,双手高举,接过令牌,口中呼道:“多谢陛下!臣愧领。”

令牌到手时,手心微痛,仿佛那牌子是火般炙热,烤伤了我的皮肤。

天下人皆知,得了这令牌,便可行皇事。不是帝王,却可有帝王之权。此令牌,再加上父皇身边的国玺,拥此二物者,便是九州之主。

父皇给了我令牌,信任之余,怕也是有足够的把握认定我对他无害无威胁吧。

我小心收了令牌紧紧拽在手中,顿时呼吸都开始艰难。我心里明镜似地清楚:有的时候,福和祸,总是相连的。

“朕还送你一样东西。”父皇站起身,走至我面前,拉起我的手在我的手腕上套上一串莹黄的珠子。

“这是什么?”我奇道,那珠子近肤清凉,玉般剔透,可又比玉石好看十倍,我自问平生从未见过如此的珍品。

“这是能调动西凌武士的权杖。”父皇微微一笑,他的话是那般平常地道出来,却听得我愣然迷惑。

“西凌武士”,那是传说中一支死忠杨氏皇族的神秘军队,武功之高,人数之众,遍布之广,皆让人难以想象。他们的神秘,他们的强大,足以让人心存恐慌和敬畏。我以前在宫中时,偶尔听内侍闲聊时提到过,当时只是一笑便罢,以为是无聊好事的人编出来骗人的噱头,如今才得知他们是真正存在的。

“我……我要他们何用?”不知是因为惊讶,还是因为震撼,竟让我一时结舌。

父皇背手转身,悄然叹气:“这些人,这些事,迟早都要传下的……你且记住了,西凌武士,出没于子时之后,能帮你拿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能誓死完成你交代下去的任务。他们的身份极其隐秘,除了朕之外,不得让他人得知,一旦暴露,唯有一死。你,明白吗?”

“……”我无言以对,心中恍然,只是怎样也无法说出“明白”二字。

“怎么了?”父皇见我半天不答,回头看我,锁眉而问。

我略一思索,还是把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这是陛下专有的权利,为何让臣知道,为何让臣来接手?”

父皇凝视着我,沉默良久。他的眼中闪烁着细微的光芒,在提示着什么,在警告着什么……念光一闪,我心中隐隐猜中了几分,双腿一时无力,一个踉跄退后好远:父皇,你不要告诉我,这一切的安排,都是为了我的将来要成为一个……

那两个字,我连想都不敢想,因为,若它一旦存在,那将是亘古未有的先例,更会引起天下若洪水般的波涛翻腾,便是撼动大凌的根基怕也可能。

父皇,那个位子,水深火热,我是无论如何承受不起的,你要明白……

……

“你还没睡?”有人上了阁楼,走到我身旁在我背上轻轻披上一件披风,触动了我低垂的发丝,透过疏离的丝衣刺入肌肤,微疼,微痒。

我的心依旧纠缠在那日的回忆中,久久未醒。

他的双臂停在我的肩上稍稍用力,便把我拥入他怀中。我侧头靠在他的肩上,他的怀抱是那样宽广厚实,让我心安。

很奇怪,这一刻,我竟没有排斥他的亲昵。

“你是不是在想……他?”他的声音,迟疑而又怜惜。

“谁啊?”我懒懒问他。

“萧文煜。”

他话音刚落,我脑中似被凉风吹过时立刻清醒过来,挣扎着脱离他的怀抱,冷喝道:“李玄玑,你说什么?”

朦胧月光下,不见他脸上的神色,但他讪讪的笑声却说明了一切。

我呼出一口气,压下心中那股奇异的恼怒和羞愤,开口道:“夜深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咱们进城拜访江南道观察使萧文煜萧大人府。”

未等他答话,我已快步进房锁门,把他挡在门外。

“云嫣,我……”

“不用解释什么,”我出声打断他,柔声道,“我都明白。你快回去吧。”

他哑然无声,却依旧在门外徘徊。

我不再理他,解下他披在我身上的披风,倒塌合衣躺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听到了他下楼时悄然有致的脚步声,入耳处却能清晰得刻进心头……

玄玑,文煜……那一夜,这两个名在在我梦中来回萦绕,让我怎样也睡不安稳……

次日辰时,我与玄玑君然已站在了江南道观察使府前。

萧府门前小厮拦住我们三人,躬身笑问道:“不知三位贵人有何要事?”

玄玑将手中早已准备的名贴递给他:“去告诉你家萧大人,说有故人来访。”

“小的这就去,三位还请稍等片刻。”那小厮的声音,温和有礼,不愧是文煜调教出来的人。

文煜……一想到马上就要再见他,我心中不由得开始忐忑起伏,手指微凉,轻轻击打着手中的折扇,意图掩饰自己的紧张。

玄玑和君然二人在一旁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时不时爽朗笑几声。我心中明白,他们是为了缓解我的情绪才故意做出这副相谈甚欢的样子。

他二人谈话声忽止,我只呆呆望着由府内行来的那紫衣绫绡,衣袂飞扬处,万物失色。

他还是他,瘦了,黑了,却还是当初那个让公主云嫣心动、心折、心仰、心慕、心爱的温润如玉般明亮的少年。

此刻不再只是手指微凉,我全身似处于了冰窖中一样,冰凉无温。

我迎着他走上去,短短的几步路,似等待了千年般久远。

他在我面前站定,双瞳如墨,充斥着他特有的神采。他唇角上扬,似笑非笑,一如既往的温和。

“你来了,怎么不提前通知我?”他的声音,柔和若薄雾缥缈,带着微微的暖,轻轻的责。

“我……”我突地咬唇不语,惊讶于他的平静,恼恨自己的反常。

“我们是微服来临安,不能张扬。”李玄玑的双手一只搭在我肩上,一只搭在文煜肩上,挑眉凑到文煜耳旁低声说着。

文煜了然一笑,举臂引路:“三位,内堂说话。”他转身先行,君然跟在身后,我想抬步,却迟迟动弹不得。

冰凉的手被谁握住,对方掌心传来的热似是想要融化我全身的冰雪覆盖。

我扭头看他,只见玄玑粲然一笑,明亮的双眸映着夏日的初阳,透着难以言语的坚定和温存。

他拉着我的手,轻声道:“走吧。”

卷叁 之血影昭陽 金玉阁

进了内堂,侍女送了茶上来后,文煜摒退左右,室中唯留我们四人。

我端茶轻抿一口,闻着茶香馥鼻,心中“咯噔”跳了一下,不由得蹙起双眉。

“怎么了?”文煜声音淡淡响起,若往昔般和煦生风,却听得我手指一颤,茶杯从手中倾然下落,滚热的茶汁泼在我的手背上,我并没觉得疼痛,只觉得心顿时空空地,茫然一片。

“你怎么样,有没有烫着?”玄玑急急问着,起身上前握着我的手正待吹时,抬眼看到我望着文煜的神情不禁呆住。

文煜本是一惊而起,站了片刻后又生生坐下,眼中的关切和痛楚一闪而逝,只埋头品着杯中的茶,对我的伤,玄玑的怜,视若无睹。

他既然如此淡然,我何苦再自寻烦恼?即便此刻他认真品着的是他之前从不喝而又是我最爱喝的雨前花茶;即便这茶里泛着荷香,汁水甘甜清凉,分明是用清晨荷叶上露水煮成的,那又如何?深究下去,不过是再添一份牵挂难舍,多一份庸人自扰而已。

“我没事。”手指从玄玑掌中抽出,我的话,音凉如水。

“对了,怎么不见安宁?”我转过头问着文煜,心中疑惑。

文煜双眉一挑,笑颜赏心悦目,声音却淡漠清冷:“安宁郡主一到临安就被简王爷接过去了。”

我不信地看着他,想再问又问不出来:安宁究竟是被你送去的,还是被王叔接去的?

一时无言,气氛微见尴尬。

君然一咳嗓子,打破僵局,笑道:“你不是说来找萧兄有事商量吗?先谈正事吧。”

“哦,是了,”我点头接道,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安然若素,“文……大哥,我有事要请你帮忙。”

文煜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站到我面前,抱拳道:“王爷尽管吩咐。”

我从袖中拿出父皇的密旨,双手呈到他面前。

那明黄锦缎上绣着的蟠龙花纹看得他一愣,双膝跪地,低头抬手接了密旨后,细细看着。

“大哥?”我忍不住唤他,他脸上神色掩藏得再好,还是遮不了那明若秋波的双眸中流露出来的怀疑和失望。毕竟,这密旨里所牵连到的萧释,再怎样也算是他们萧氏一族比较出众的人杰,也是他一直景仰尊敬的族亲长辈。

“臣领旨。”他对着正北叩首,语音沉沉。

我上前一步扶起他,轻声道:“这密旨看完了,就得毁了。”

他的双眸刚要对上我的眼睛时,却忽地一闪避开,也不答话,只转身径直走到灯烛处,点了灯火,燃烬那明黄锦缎……

“你心中是不是已有了主意?”他再回头时,已是语笑谦然,脸色平静不见波澜。

“嗯。”我点点头,原本是很严肃的时刻,只不过我想着接下来要去的那个地方,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们三人相顾茫然,不知我为了何事能这般失态。

“大哥,”我顽心一起,走到文煜身边按住他的肩膀,嫣然笑道,“劳烦你带我去个地方。”

文煜怔然瞧着我,我知道他心中正在打鼓:这十几年的经验明确告诉他,但凡我笑成这样时,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总是不好的。

“我想去逛逛金玉阁。”我眨眨眼,笑魇诡诈。

文煜满面通红,额上冒出几丝细汗,拂袖怒道:“胡闹!”

“金玉阁,那是什么地方?”君然一脸懵懂的神情,看得我更加得意,脑中心中把多日来积蓄的烦恼和不快一扫而空。我此刻只想着如何留得一口气,去欣赏欣赏他们待会到了金玉阁的模样。

我一扬眉,悄然道:“金玉阁嘛,听说是这临安城出了名的销金窟,也是出了名的温柔乡、英雄冢。”

君然脸色大变,一阵白一阵红一阵青的,他身边的玄玑则是咬牙看着我,黑云罩面,哭笑不得。

我清清嗓子,抢在他们爆发之前,先正色解释道:“我要去那里,找个人,查点事。你们,可不要多想。”我的意思很明显,瞧他们现在的反应,分明就是多想了。

“大哥,你带路。”我侧头抬手,理所当然地把他当作是老马识途。

文煜狠狠瞪我一眼,无奈摇摇头,先行出去了。

“喂,你们还等什么,是不是要回去换件衣裳呐?”我一喝,叫醒室中犹自呆若木鸡的二人。

还是文煜了解我,这种情况他最能应付得来。脑中飘过这个念头时,脸上笑容顿僵,我的心又在隐隐作痛,刚刚准备着玩闹的心情不见了一大半……

也不知是真的路途遥远,还是文煜带着我们故意绕圈子,过了整整一个时辰后我们四人才站到了金玉阁的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