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暮日霞光下的枯黄,心中恻然:不知是为了逝去的母妃,还是为了父皇那不知曾否得到的孤独的爱情。

安宁走过去关了窗扇,回头一笑福身:“王爷还请去正屋用膳吧,义父等着呢。”

我点点头,走了几步忽地转身问她:“你怎么叫简王爷是‘义父’?”

“安宁原就父母双亡,来了这江南后,更是举目无亲,幸蒙义父不嫌弃,收留了我,还认了我做了义女。他说我们本就是宗室一家,这样的名分只不过是让我住在这里更加方便而已。”

安宁一席话,听得我脸上一红:当初我让她随了文煜来,竟是自己一厢情愿,未想到文煜的心态,未想到安宁的将来。

“对不起……”我的声音弱如蚊音。

安宁扭头看着我,亮晶晶的眸子忽地一闪,笑道:“安宁的命是云嫣公主救下的,从来都是我欠她,她却从不曾欠我。”

她这样一说,我更自责了……

夜幕暗沉时,酒已过三巡。

莲灯盏盏,清风徐徐,美妆宫娥穿梭来往,早已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好酒!”我由衷赞着,扬眉一笑,问着王叔,“这可是来自金玉阁的梅子酒?”

王叔哈哈一笑,话中带话道:“阿云你,果然是有过见识的人啊!”他的意思,自是暗讽我去过金玉阁的事。

我心中冷笑,嘴上却在说着:“哪里哪里,再怎样也不及简王爷您啊。只是阿云现在有个疑问……”我转眸一望四周,问道,“素来听闻江南道刺史萧释大人和王爷您在待人交友接客上都是形影不离的,怎么今日本王却没有见到萧大人呢?莫非,他是瞧不起本王,不屑与本王交往?”

王叔凤眼含笑,目色沉沉,沉吟片刻,方道:“萧释他今夜有要事要办。”

我摇一摇手中的酒杯,凑到鼻处深深一闻,酒香馥鼻,梅香清淡。我轻抿一口酒,若无其事道出一句:“不知萧大人他要办事,是不是在城西的榆树林。”

我虽半低着头,眼光还是瞄到王叔的手猛地一抖,泼出些许液汁,染湿了他雪白的衣袖。

还好。我心中暗呼,还好自己自己没有算错位置。

他一甩酒杯,起身就欲离席而去。

“您要去哪?”我眼色一使,玄玑和君然已拦到他面前。

“你……”我抬头时,王叔的手指正指着我,凤眼一瞪,精光微闪,“来人!”

他一声高喝,大门处随即涌上数十的勇士。

“什么意思?”我再喝一口酒,淡然一笑。我万没想到,王叔竟是这般沉不住气。枉他还是驻守一方的郡王。

“先下手为强,”他冷笑一声,提高声音道,“洛王他喝醉了,你们还不扶他下去休息!”

“是!”

“慢着!”

我一抬手,按着桌子缓缓站起来,双目盯着王叔,含笑道:“简王爷,貌似现在醉的人,是你,而不是我吧?”

“我醉……我……笑话……”他说这话时,舌尖已经打结,一手扶住身旁的石柱,一手按着头,拼命眨着眼睛,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你是不是奇怪,先醉的人,居然是你而不是我?”我踱步至他面前,附在他耳旁悄然问道。

他身子一颤,陡然坐回原位,双目茫然,却又清醒地问了我最后一句:“金玉……她……她是你的人?”

“不是我的人,是为大凌王朝效力的忠心之人。”手中折扇轻敲着掌心,我说完最后一个字时,王叔已闭眼倒了下去。

“为……什么?”安宁一惊起身,刚要问我时,身子一软,已是无力倒地……

对不起。我暗叹一声,把目光从她身上移走,转到屋外的那群莽夫身上:“怎么样?你们是放下武器,还是要进来抬我走啊?”

我声音不高不低,却是威力十足。随行的十二位禁军侍卫,听着我的话,早已弯刀拔出,对着屋外的人……

刀刃冷瑟处,此事也落下了帷幕……

三日后,我命十六位禁军侍卫押解杨琮和萧释先行回京,我与玄玑和君然随后。

萧府后院。

“你真的不随我回京?”我问着立于我身前的白衣丽人。简王杨琮被捉后,我便让人送了安宁到了文煜府上来。倒不是心中还存着当初让她照顾文煜的想法,只是……若安宁自己所说,她在江南的确是举目无亲,除了文煜这里,我想不出更好的安排了。

安宁摇摇头,惨然一笑:“我父王死了,代王府已无我的容身之地;如今我义父被捕上京,简王府被封,我想不出天地之大,我还能去哪?”

“安宁,这次的事,我也是……”我心中一动,想要解释。

“你不必说了,我明白,我懂。”安宁长叹一声,打断了我。

她坐在湖边矮石上,午后的阳光透着疏离的树叶洒到她身下,落下斑斑光圈。

“那你今后准备怎么办?”我坐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关切问着,“你还是随我回去吧,你不想回代王府,那还是可以住在我洛王府的嘛。”

安宁抬头看着我,温柔一笑,道:“你不恨我,不怪我吗?”

我双眉微蹙,奇道:“我为什么要恨你?”

“那天,是我不让你和文煜他……”

“别说了。”我忙打断她,避开她焦灼询问的眼神,嗫嚅道:“那天你做的对,我和他本就不应该……”

她突然一笑,笑得从容淡雅:“你不怪我,真好。说实话,那天我那样做,并不是为了我自己,我也是为了你们好,尽管,我不知道我的行为,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我轻轻一笑,无语。双眸微涩,不禁抬了抬头,把湿润逼回眼中去。

“还有锦儿……”提到这个名字时,安宁的手不经意一抖,“她……她其实不是我的贴身丫头。”

锦儿。我心中一凛,问她:“那你当初还和她那般亲密的样子?”

安宁的双眸中掠过一丝害怕,一丝内疚:“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锦儿对于我,倒像是我是她的丫头。那天你说要让我进宫的事,我不小心说漏了嘴被她知道了,她就央求我让我带她一起进宫去。我不明白,自然也没同意。谁知道她竟变了法地折磨我,你大概怎么想也想不到,那次我被人鞭打到奄奄一息,却是她的作为。”

“锦儿竟这般大胆?她不过是王府的下人而已,你却是郡主,她怎么敢?”我大惊,安宁的话让我难以置信。

安宁冷冷一哼,道:“锦儿才不是王府的下人,父王和娘亲在世时,她在王妃面前伺候时就听说了她的肆意跋扈,连王妃都要让她三分。她的来历我是不清楚,不过看她与王妃的关系,像是背后大有来历。”

“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一怒站起,不解问她。

安宁苦笑无声,良久才缓缓开了口:“她说,她在我身上下了毒,命生命死都由着她操纵,那我还能怎么办?”

好个锦儿,又是毒!我来回急走几步,心中颇为烦躁,恨不得马上回京去代王府纠出那锦儿来好好问个明白:她到底想要作甚么?

“锦儿说,我的命若无她的药,捱不过一年的时间,如今已经半年了,还有半年,我就……”安宁颓然低头,泫然欲泣。

既知如此,她当初竟还答应了我随着文煜来江南?那不是明摆着把自己的寿命缩短成一年的时间?

我轻叹一声,双手按上安宁的肩头,劝慰道:“不是还有半年的时间麽。你还是随我回京吧,一回京,我便找了那锦儿来,好好审她,我也会想办法解了你身上的毒,你放心。”

安宁卷袖擦泪,不再言语,似是默认。

“别哭了……我也相信,你会好的。”有人在身后一叹,淡然出声。

我不回头,听那温煦的声音,也知道是文煜。

安宁抬头,颊上的泪珠经阳光洒射,粲然夺目,衬着她白中泛红的面容,娇美无限。

携着安宁回到秋府别庄时,玄玑正在厅中急得团团转。

他见着我回来,忙上前拉住我:“君然走了。”

“什么叫君然走了?”我思绪一滞,不祥的预感飘上心头,顺着玄玑的话问。

“他收到一封奇怪的信,看了之后脸色大变,摆脱了我一人先回房,过了片刻,我再去找他时,就只在他房中发现了这张纸条,他的包裹还有他的笛子通通不见了。”

我暗叫不妙,夺了玄玑手中被他捏成一团的纸,展开便瞧:

“家世深仇,稍有眉目;是耶非耶,将与定夺。”

我一拉玄玑的手,举步就往外走。

“去哪?”

“君家堡。”

除了君家堡外,我想不出那个送信给君然的人会约了他去什么地方。

“你知道君家堡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不会问呐!”我又气又急,快要发疯。我不知道我在乎着急着什么,是怕君然信了那人的话,还是怕君然真的查出他的家仇和皇室有关,从此以后,便与我为敌?

临安城外的大道上,夕阳暮色中,我和玄玑纵马疾驰。

一路问人,一路追寻,奇怪的是当世竟无人听说过当年名震天下的君家堡……

我心中更加忐忑,自问能让君家堡这般消声灭迹的,只有皇室,才有这样的力量……

茫茫苍野,我立马于孤月之下,背对黛山蒙雾,难辨忧愁。

……

“玄玑,君然他是不是你最好的兄弟?”

“除了我亲生大哥外。”玄玑一瞥眼,依旧笑得不羁。

“若君然以后指剑对着我时,你怎么办?”

“……你是说……?”

“我不知道……”我痛苦摇头,反反复复道,“我不知道……”

“他若指剑对着你,我也会拔剑指向他。”玄玑一笑,说得轻松,说得理所当然。

“为什么?他是你的兄弟啊?”

“他是我的兄弟,你却是我要一生珍惜爱护的人,”玄玑对月长啸道,“如果真到了那天,他杀了我便罢,若是我杀了他,我也会自刎酬知己。”

我回眸看着他,不知不觉间薄雾遮眼,双目轻轻一眨,眼泪倏倏而落。

“傻瓜,哭什么?”玄玑看着我,轻声相问,满是柔情。

“我身边没有别人了,除了你……”我哽咽着,词语不清。

玄玑神色微变,伸出手来想要抚上我的脸颊。

我却挥鞭而下,青骓一跃踏出好远。我回头对着月色下的黑衣少年,喊道:“李玄玑,你永远永远不能离开我!你要记着,是永远不能!!!”

耳边一声轻啸,却是他欢愉吹哨策马追来……

卷叁 之血影昭陽 悼南阳

我的差事办得顺利,费时不长,折回江都时,裴仁杰还在为治水和赈灾的事奔波不停。

“师傅,要不要我留下来帮你?”我亲自端上一杯茶送到他的案上,笑着问他。

裴仁杰只管低头奋笔疾书,推辞道:“不必了,你还是先回东都给陛下复命为重。这水灾之事,不是一日两日就可完成的,耗的不仅仅是人力和财力,更是时间。”

“是。”我顺从应道。

“对了,”他忽地抬头,从文案中抽出一封信筏来,递到我面前道,“有人送到我这,让我转交给你的。”

信封上的字,我认得,是二哥的字迹。我一喜打开,看完后,却是手指冰凉,信纸从指缝间飘下,悠然落地。

“怎么了?”玄玑正从门外进来,和裴仁杰对视一眼后,不解地看着我突变的脸色。

他弯腰捡起信纸,星目微动,快速浏览着:“他走了?”

“是啊,走了。”我无力一笑,尽是苦涩,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二哥,又离我而去了。他从不管我日以继夜的思念,从不理我失而复得的喜悦,就这样带着文芊姐姐再次飘然远去……这一次,却是谁都不能找到他了……

“他会回来的。”玄玑合起信纸,安慰着我。

“会吗?”我怀疑着,双目迷离,看不清未来。

君然走了,二哥又消失了,我这江南一行,竟原来是亲离亲疏的结局……

“明日回洛城。”我轻语一声,尽是疲惫。

我自是没想到,所谓生死离别,我这才经历了生别,之后的死离才是真正让我体会到何谓痛彻心扉,悔不当初……

到了洛城郊外时,已是夏末。暑气犹存,树木茂然处,蝉鸣遍野。

才是正午十分,天幕已是灰暗无比,罩着层层乌云,似是要下雨。偶尔几声闷雷从云层外传来,催促着行人加快速度。

除了雷声,我似乎听着远处送来若有若无的哭声,悲切凄凉,击打着人心。

我胸中涌上说不清的不安和烦躁,似是有千斤重的大石堵着,让我喘不过气来。腰间系着的司马晋送我的软件,竟不知何故,越缠越紧,痛得我冒了一身的汗。

“玄玑,你听到没?”我闭目凝神,侧耳倾听,只觉得那哭声由远至近,愈见清晰。

“听见什么?”玄玑不解,“雷声?蝉鸣声?”

“不是!”我正要详说时,腰间的软件又是一紧,勒得我又是一痛。

“是,哭声?”安宁掀了车帘,探出头来,迟疑道。

“是哭声!哪里来的呢?”我挥鞭抽着马背,加快了行程。

马蹄踏飞,黄沙轻扬。

马行定鼎门处,我竟被拦了下来。

“师父?”我双眸一瞪正待发火时,却瞧见铁拐战双手捧了一套紫色的群裳,站在城门处。

我飞身下马,快步走到他面前:“师父,你怎么来了?”

铁拐战面容凄然,双目含泪,失声不语。

我只感觉心猛地一沉,目光停留在他腰间系的那抹白绸上,转移不开。那纯白之色,嵌在他那身半旧的蓝衫中,惨然夺目。

“臣奉旨在此等候洛王。”他终于开口说了话,声音比那雷声更闷。

“是谁……是谁?”我喃喃轻语,咬唇摇头,不敢面对。

“陛下让你换了女子衣裳,去司马府追悼你的阿姐南阳公主……”

“不——,不可能,怎么可能……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铁拐战的话还未说完,我已忍不住尖叫出声,拼命摇头,不愿相信,不愿听他说话。我仍记得,走的时候,司马晋和我说的话……

“……就是有点想她的妹妹,云嫣公主……”司马晋是这样说的,一路上我还想着,回来后请求父皇让我恢复女儿身份一次,去陪陪我的阿姐,却想不到……竟是在这种情况下,以云嫣的名义再去见我那苦命的阿姐……

我退后几步,扶住城墙,思绪打结,我睁大了双眼,不让眼泪流出来,仿佛只要我不流泪,那铁拐战的话,便是假话,便是谎话,便是骗人的……

“云嫣……”铁拐战走至我身前,轻声唤我。

我双眸瞥过他,冷笑数声:“你骗人的!我这就去司马府,我去见我的阿姐!”

我翻身上马,麻木抽着马鞭,奔向司马府……

“你的身份!”铁拐战的叫声遥遥传来,我的嘴中渗入一丝腥味,却是嘴唇咬出了血。

我抬手扯掉头上的进贤冠,拉开紧束发丝的长带,满头青丝落下来,随着马跃时一顿一扬,几缕长发飘到我的眼前,缠上我的眼眸:此刻,我不是云嫣,是谁?

马鞭再次抽下,余鞭打在了自己的腿上,一阵火辣辣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