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马,如何走入那千人痛哭的灵堂的……

到了积善坊时,哭声震耳发聩。司马府围墙处延绵不绝的白绫垂落,瞧得我心中亦是苍白无力,门前的素色灯罩,寡然的黑布,绝然的白绡,一点一点漫布着我的视野,让我无所适从……

“这不是……云嫣公主?”门前家丁无法置信地小声嘟囔,远远地看着我不敢靠近。

我也不回头,只顺着那撼入天际的哭声寻去……头顶上突地一声雷声隆隆,清脆高亢,震得我头昏然一片。

白色纸花从门口便满路铺着,映入我眼帘时,朵朵白花却化作南阳一个又一个神态,此消彼长,层出不穷……

阿姐……

我扑通跪在灵堂门口,挪动膝盖,朝着那厚重冰凉的金丝楠木棺材慢慢靠近……

“阿姐,云嫣来了,云嫣来了……”我小声唤着,唇角含笑,双眼朦胧,泪水潸然而落……

眼前白光一闪,照亮了室中众人望着我惊讶的脸,耳边传来一声剧烈的雷声,似是要轰开我的头颅,把往日的一幕幕搬到眼前……

“云嫣,你还不下来?小心让母后知道了,又要受罚!”

南阳在树下着急喊着,我却依旧坐在树上悠哉悠哉地晃着腿,咯咯笑道:“阿姐,母后每次罚的都是你,她可是从来都不罚我的。”

我一得意,身子一斜,险险下落。

“小心!”安宁双手高举着像要接住随时会一不小心就会跌落的我,脸色吓得比我还白。

“阿姐,你放心,不会有事的……”我朝着树下的她灿然一笑,却瞧见她急得直欲落泪的双眸,晶晶然眩目……

“阿姐,司马晋那臭小子又欺负我。”我一脸悻悻然,浑身湿透,朝着阿姐诉苦。

南阳伸手擦去我脸上的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池水,笑得温柔:“他又怎么你了?”

“他把素哥哥给我捉的金丝鲤鱼给烤了。”我一撇嘴,满是委屈。

“那我明日让他还你两条来!”阿姐一笑,尽是怜爱。

我眨眨眼,问:“他会听你的?”

“他自然会。”阿姐抬头对着远方的彩霞自信道,她的脸庞玉色含粉,明艳逼人。

“阿姐,你可真美……”我诧舌道,扑到在她怀里,蹭了她一身湿水……

“阿姐,幸福是什么?”年幼的我依在南阳的身旁,凝望着天边的白云,自在自得。

“幸福,就是你找了一个能相守一辈子的人,相亲相爱。”南阳懵懂地解释,满脸的期待。

“哦?”我眼珠一转,回头问她,“那阿姐,你找到了麽?”

南阳羞涩笑笑,低声道:“找到了。”

“羞!羞!”我点着她的鼻子,笑她……

…………

阿姐,你幸福麽?我此刻只想知道,你这华丽而又短暂的一生,究竟有没有得到你憧憬的幸福?

我匍匐于地,趴在南阳的灵前,泣不成音。

“公主,皇后让您进内堂说话。”不知是哪位内侍,正拉着我的胳膊叫我。

我一甩臂,摆脱那恼人的手,不愿起身。

“公主,皇后让您进去。”又来一位内侍,与先前那位,一人一边,架着我进了内堂。

我木然流泪,瞧不清眼前的人。

有双柔软的胳膊揽我入怀,泪水滴落在我颈上,母后悲切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云嫣,云嫣,你终于回来了……南阳临走前,一直念叨着你,她一直盼着见你一面啊……”

“母后……母后……”我抱紧了母后大声哭喊,把心中的苦闷辛酸和伤痛,都想要哭出来,喊出来……

“娘娘,您和公主这般哭法,可是不行的……”有人在身边不断劝着,却凭她再怎么说,也不能止住我和母后的泪水,更止不住我和母后心中的哀恸。

“娘娘,您看看,小世子醒了!”

小世子?我脑中念光一闪,想起走时南阳正怀着孕,难道……

“母后?”我抬起脸,不解地看着母后。

母后一点头,哽咽道:“是你苦命的阿姐留下的孩子,这孩子不足月,就出了娘胎……你阿姐她,也是因为这孩子,才,才……”

“啊……”婴儿突然哭了起来,稚嫩幼小的生命,却不知是不是为了他未曾见面的母亲而伤心。

我撑着双臂站起身,擦了擦脸上的湿润,不管眼中仍犹自不停地流着泪,走到那抱着阿姐儿子的奶娘面前,伸臂抱过他,搂在怀中,怜在心里。

我的泪水落到他脸上,和他的泪水汇成一体,沿着他小小的腮流淌……

这小小皱皱的婴儿,便是阿姐生命的延续。我更紧地搂着他,把他的脸贴在我的颊旁,心中大恸。

他见我哭得伤心欲绝,他倒不哭了,只瞪着眼瞧我,新奇而又陌生。

天空中又是一阵雷电交夹,却是只见雷声,不见雨滴。

奶娘抱了婴儿去喂奶,我臂中一空,像失掉了魂魄般无所归依。

“南阳的孩子,今后就依赖你了。”母后握着我的手,拜托着我。

我茫然点头,即便她不说,刚刚抱着那孩子的一刻,他的血液也融进我身体里了。他痛,我痛;他哭,我亦哭……

母后拉着我坐到一旁,我抱臂埋头,脑中浑浑噩噩地,六神无主。

有人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袖,我好不容易抬起头,眼前先是一花,后才看清了来人。是司马晋的书童祁墨。

“云嫣公主,救救我家公子吧!”他双目含泪,满是祈求。

“他怎么了?”我一出声,气若游丝:此刻,谁来救救我?

“您随小人来……”不由我反驳,他拉着我的手臂就往外走。

天色更暗,大风骤起,吹散了我的长发,更吹得我头痛欲裂。

司马府的后花园,清溪一处,落红满地。司马晋临水站着,依旧是淡黄长袍,腰间的白绸在风中乱舞,透着难以言语的凌厉。

箫声入耳,似说还休,似泣如诉,缠绵悱恻,悲痛决绝。

“公子他这样吹了整整两日了,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一刻也不曾停过。”祁墨哭泣着,低声告诉我。

我漠然一笑,笑落几滴泪。

“公主?”他吃惊地看着我,许是觉得我的模样,比着他家的公子,并没有好多少。

我不理他,走到司马晋身侧,无力坐倒在地,蜷膝抱臂,双目凄迷,看着眼前的清溪流水,对岸还未开的梅花枯枝,想着去年冬天和南阳在这里的最后一次谈话……

那一天,她竟告诉我说:司马晋喜欢的,一直是我……一想到这,我的心就揪成一团,自责得难以舒展,再无法如往日般正常跳动。

阿姐,你的幸福,是不是因为我,才……不再纯粹……

“嘀哒”一声,悄然入耳,我侧眼望着一旁的草地上,随风狂舞的碧绿草叶上,几处血滴斑驳怵目……我抬眼望去,只见那白玉箫上血丝缕缕,点滴垂落……

“姐夫?”我一惊起身,望着司马晋颓废消瘦的面容,昔日俊朗丰神的样貌已是不知所踪,还有他唇角不断溢出的殷红,不禁心痛异常。这是何苦?

箫声不绝,他双眼凝视着远方,似在追忆,似在自责,似是迷恍中,又似清醒无比……

我望着这样的他,心中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痛得彻底,怜得彻底,愧得彻底,酸得彻底……

雨滴终于落下,点在我的眉间,落在我的唇角。

一滴又一滴,由小到大,直至倾盆。

雨水冲刷着他的白玉箫,那抹殷红一闪而过,再不成滴。

“姐夫!”我按住他白玉箫上空着的孔洞,箫声呜咽,哑然不成调。

“不要叫我姐夫。”白玉箫终于离开他的唇边,血迹渲染处雨水刷而无痕,“我不是你姐夫……”

我冷冷一笑,问:“你不是我姐夫,那是谁?”

他惨笑摇头,突地转过头来,朝我大吼道:“我不是你姐夫!我不是你姐夫!”

他的双眼含着血丝,透着悲绝的凄然无奈。

我默然看着他,任他发泄。他的手指一松,白玉箫垂然落入草丛。我弯腰拾起,把白玉箫送到他面前……

雨水淋透了我的二人的衣裳,顺着发丝,沿着脸颊,迷乱了双眸,看不清对方的样子……

朦胧中他抱着头跪倒在地,双手紧握,透出他心中难以舒解的乱,难以平复的痛。

“阿姐说,你是世上最潇洒最具才华的男子。她说,你的风度,举世无人能及;你的骄傲,举世无人能比……但这样轻狂的你,却并不让人着厌,还让人心甘情愿为你折服,为你心动。我想,阿姐的话总是对的,她这般看重你,你此刻却这般自轻自贱,黄泉之下,她若知道了,会为你心痛的,也会为你蒙羞的……”

我跪倒他面前,扳倒他的手臂,让他无处藏身。我一字一句说着,轻轻得,稳稳地,任雨水一点一点流进我嘴中。

他抬头看着我,怔怔地,看了许久许久……

他的双膝轻轻一动,身子靠近了我,他低着头,我抬着头,他脸上的雨水落到了我脸上,再从我脸上滑落,滴入草丛中……

我嘴唇一动,还想再说时,他的双臂挣脱了我的手,绕到我身后把我紧紧抱住,似是要揉进他身体般地紧,似是要掺入他灵魂般地用力……

“姐夫!”我清喝一声,拼命挣扎。

“就这一次,最后一次……不要说话,不要说话,不要提醒我,我是你的姐夫,不要……”他低声恳求着,“我有多难受,我有多心痛,我有多自责,我有多愧疚……你懂不懂?我一个人,我撑不过去,我真的撑不过去……”

他的声音,沙哑而又无奈,透着他也未能体会的迷惘……

“你不是一无所有的,你还有……你和阿姐的孩子……”我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提醒他。

他身子一震,猛地放开怀中的我,冰冷无温的双眸看着不知名的远方,咬牙不语。

“取名字了没……”

“……念阳……”

“司马念阳……”

草地上,两人面对而跪,雨水融合我的泪、他的血,洗刷了一切过往……

卷叁 之血影昭陽 孤绝怅

那日的暴雨,连绵不绝,下了三日三夜后,天才放晴。那场雨,连带着南阳逝去的哀伤,将那年的夏季早早停住,仿佛在一瞬间,天地间萧瑟万端,鸣呜不断的风吹黄了绿叶,吹调了怒放花红,更把西北的杀戮由远至近,一并吹来……

南阳的七七还未过,司马德心的遗体已从西北战场运至洛城城郊……

秋风吹起漫天的黄沙,隔着黄沙蒙眼中,数千纯白灵幡舞动,飘忽诡谲:马革裹尸,一个军人最后的归宿,却让人辨不清究竟谁才是真正的英雄。隆隆的军功迎奏曲,听入耳时,比那哀乐更让人心伤、心戚、心悲……

七日前,八百里加急奏折从西北战场送来。送至尚书省时,萧寂和裴仁杰都不在东都,我未敢先看便直接送到观文殿父皇手中。

父皇急切打开奏折阅览,未扫几行,神色已大变,随着他的视线不断移走,映着博山炉里悠悠袅袅的轻烟,神色也逐渐幽暗不明。

他忽然瞪大了双眼,视线纠结在奏折左下方最末的地方,久久不动,他的眼神蕴涵不信疑惑而又痛苦伤怀。我担心地看着他,自问从未见过父皇这般断而不断、绝而不绝的模样,却不知西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累他如此。

父皇放下手中奏折,手指不留痕迹地轻微颤抖着。他的脸色若铅粉沾过般地苍白,不见一丝血色。父皇抬头看我一眼,双唇略略一动,却吐不出一缕声音。观文殿顷刻间寂静得能让人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只听得龙案旁三重错金银麒麟纹铜漏壶发出“嘀哒”的声响,和着浮动不安的心动惶惑,一时间诡魅如斯。

“陛下,战事……如何?”我蹙着眉,小心翼翼地问出声。清脆的声音触着殿周冰冷的石壁,炫灿的金柱,一碰即回,微微的回响声,翩然掷回胸前,让人顿觉呼吸都难以顺畅。

父皇不答话,僵硬的手指再次夹起案上的奏折,颇为费力地递到我面前。

我顺手接过,翻开便看……

观文殿四周流水淙淙,击打着冷石翘岩,平地里渗出森森寒意,慢慢沁入我的周身,刺透我的肌肤,冰住了我整个人。

“永康元年,七月十二,怀化大将军、随军左军统领呼延伦因不顾帅命轻敌冒进,陷左军二十万人于敌军包围中,左翊卫大将军、随军统帅司马德心帅十五万中军将士营救,未果,战败。元帅司马德心力战而死,此战三十五万大军几尽全军覆没,呼延伦带着司马德心遗体拼死杀出重围,仅带着不足两万的士兵与右军统领李玄成汇合于细川。突厥军队占领凉州,抢掠杀戮后,焚城为坑,并堆积了我军二十余万尸首,号为‘京观’……”

我死死咬住嘴唇,拼命压下心中想要作呕的冲动。寒意过后,是三十万士兵惨死的熊熊冥炎之火,燃烧得我在一瞬间仿若体无完肤。

那一刻,胸中翻腾不止的,是耻辱,是悲痛,还是颓丧,我分不清。只知道自己在那一刻,我第一次真正抛却了自己是女儿身的顾忌,心中所念的,脑中所想的,都是经国任重的使命感……

七月二十二日,我奉了圣命代表陛下前来洛城郊外一百里处迎凌朝的不朽功勋——曾统领过天下兵马的左翊卫大将军、梁国公司马德心的灵柩。随行而来的,自然还有梁国公世子司马晋。

风声呜咽似泣,卷着万里黄沙,衬着落日长河,带来几千里外的硝烟弥散。

这一次,自从回了洛城后,我就再没穿过紫袍紫衫。一袭白绡裹身,纯净无暇的颜色,却让我的生命遭遇了从未有过的昏暗。一如今日的天空的颜色,薄沙笼罩下,再不见碧澄如洗的颜色。

我偷瞥了眼身旁的司马晋,落日斜照中他刚毅清冷的面颊透着一股不能穷尽的坚决,微寒的眼眸望着远方,是让人心骇的平静。此时一身素色麻衣的他,与之前那淡黄轻绡的驸马司马晋,宛若两人。

他就这样站着,任那日薄西山,任那风卷云消,他只如同石人般一动不动,沉浸于他自己的天地中。我静静地看着他,依稀觉得,他在这一刻,坚强勇敢得能脚踏九州,头顶苍穹。

只是我的心,却也在这一刻,最柔软地方不自觉间隐隐一颤,悄悄地漏走了某个模糊而又清晰无比的,影子……

我知道,从此之后,站于我面前的,便只有这个世袭梁国公的少年公卿司马晋,一个已孤绝一身的司马晋……

昔日之事,但过淡矣。

三日后,司马德心以军礼下葬,十万将士为其举殡,谥曰贞勇,册赠大司徒,陪葬敬陵。

萧寂、裴仁杰听闻消息后,两人快马加鞭,从齐郡与淮南赶回,为其送行。

对于司马德心的死,父皇表现得最平淡。只是某一日,我奏事时抬头望着父皇怔然看着观文殿中云母屏风上的烟雨图时,神思游惘,始见其哀伤。秋日的阳光清冷无温,却耀得云母屏风放出刺眼的光华,让人迫然不能直视。

父皇盯着烟雨图下的纂字小刻,往日明亮暗沉的双眸似点缀了层层渚雾,混沌不清。

我这才发现,朝夕一瞬间,父皇竟已苍老至此。

“父皇!”熟悉得陌生的称谓,伴着我“扑通”下跪的声响,震得父皇一愣。

父皇好不容易移开了停顿于屏风上的视线,敛目瞧着匍匐于地的我,蕴然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缭绕的端木香缓缓入鼻,冰凉的大理石地面贴着我的额角,一阵冰凉。

“儿臣请求父皇收回亲征的圣谕。”一记响亮的叩首声回荡在空寂的宫殿中,我抬头凝望着父皇,满眼的恳求。

自从父皇那日早朝上宣布了他要于十日后亲征突厥后,我的心总是涣涣不安的,充斥着一股不祥的预感。几日来,思无所踪,直至刚才一刻,我才明白过来,我的担心,原来是父皇日渐消糜的精神,和他日渐瘦削的身体。

“你先起来。”父皇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华,透着任何人都不可执拗违抗的威严。

我偏偏倔犟地跪直了身子,抬头仰望着他,对他的命令置若罔闻,只一字一句重复着:“儿臣请求父皇收回亲征的圣谕。”

明黄的帷幔被风吹起,拽动殿外若影若无的茶花香气,柔和得能化解任何一颗坚硬的心。

只可惜,对着此刻的父皇,一切都是枉然。

我从未见过父皇此刻瞧着我的眼神,冷静漠然中,还夹杂着恼恨厌烦,所有的这些,都明确地告诉着眼前的我:这是帝王盛怒之前的预兆。

我不自觉暗吞了一口口水,心里惴惴地,猜不透父皇此刻的心思。

“司马德心死于突厥人的箭下,朕必得亲自报了此仇,方能消心头之痛。”父皇一字一沉,一字一咬牙,透着我不能明白的生死之情,兄弟之义。他的双眸中亮光微闪,如同燃烧着极小的火簇,虽小,却让他难以消磨。

“可是父皇的身体……”我小声嗫嚅着,此意未完,话锋已转。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叩首请求道:“西北战事,儿臣原代其劳,为父皇前去督战。”

“你……?”父皇皱眉俯视着我,不是不相信,却是不敢相信。

我的心在他这般的注视下开始不安分地“扑扑”乱跳,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担心。

“儿臣敢问一句,父皇让战将军教儿臣兵法,让裴大人教儿臣策论谋世,是所谓何事呢?”我心一横,索性挑破了父皇既是小心藏掖着的算盘、又是明眼人一望便知的意图,“父皇既有此心,不妨给儿臣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