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先行一步了。”我转身对着父皇,右手抱住那沉甸甸的帅印,左手抚住腰间的秋泓剑,躬腰向他辞别。

泛紫的光芒从铠甲上反射到他的蟠龙长袍上,是让人心悸的和谐。

头顶上方良久无音,我恭敬垂着头,一动不动。

“去吧,一切小心。朕……在东都,等着你凯旋的消息。”父皇缓缓开了口,此刻他言辞间担心和期盼,已没有丝毫矫饰隐瞒。

“是!”我高声应了句,转身下楼,不敢有半分留恋之心。我怕的是,只要一回头,就成了娇弱念父的云嫣公主,难以离开她的父皇。

西到潼关,检阅了随行出发的三十万将士。北过长安,函谷关,狂风卷石、黄沙入天中大军行了足足半月,才到了西北大军行辕的细川。

细川是座小城,虽小,却有着坚固的城墙,完备的守城设施。司马晋说,细川北据祁山,南望平原,左瀍右涧,控以峡谷,是个易守难攻的要塞。

于是我和铁拐战商议后,传令大军马不卸鞍,人不卸甲,继续前行,在细川西南方的平原上扎营停驻。

帅帐刚刚安顿下来时,便有哨兵来报,说有轻骑二十余人朝我方营地袭来。

袭来?我皱眉望着身旁的李玄玑,笑道:“你大哥来了。”

他亦一笑,抿唇不语。

一路风尘,盔甲沉重。我进内帐换了身深紫踞纹长衫,领了玄玑和司马晋二人,走到帐外迎接。

极目远眺,夕阳落暮,晕黄的余光给已近天边的黛山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金纱。枯芥一片的平原上,沙烟乱起,呼啸的长风与彼伏错落的马鸣声声相喝,平添几分瑟瑟豪气。

李玄成一身玄色盔甲,在那群朝着营地急急驰来的马队中最为显眼。只见他纵马疾驰,不消片刻便到了营地前的高耸的哨防垒。

他长声一笑,勒住缰绳胯腿一翻,令人目不暇接漂亮的飞旋转身后,是他定定地单膝跪在我面前:“末将右军统领李玄成见过元帅!”

“起来吧。”我轻轻一笑,用着最为平常的语气,“大家入帐说话。”

回中军行辕的路上,篝火已升。成千上万的锅炉旁炊烟四起,把碧澄的天空也罩上了一层淡灰。

帅帐。

我居中而坐,铁拐战、李玄成、司马晋、李玄玑四人对坐两侧。戎装的青娘端来五杯滚热的开水,放到我们身前的案上。

西北的天气,入秋已寒。冰凉的手指按住发烫的铜杯上,暖意融融。

“元帅既到了细川,为何过城不入?”李玄成摘了头上的盔甲,入鬓的长眉稍稍扬起,透黑得望不见底的双眸流转着让人难以捉摸的光华,但他神色间流露出的,却是殷切的关怀。

我听着帐外如鬼嚎似的风声泣诉,略一沉吟后,方笑着回他:“我刚来细川,对敌我形势还不甚明了。在城外行动,总归比城里方便。何况细川城虽悍却小,容不了左右军几十万的人马。”

剪光烛影下玄成的侧脸若刀劈斧啄过般的刚毅清冷,即便是抬头浅笑间,也泛着微微的沙场霸气。带兵的人,都是这样么?我看了看他身边敛衽而坐、若有所思的玄玑,不禁暗自摇头。若非初次见面时他是我亲眼所见的、以区区数百骑兵横扫叛军的银袍将军,我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俊逸爽朗、率性而为的玄玑,竟也是和玄成一般带兵行军多年的人。

听完我的话后,玄成忙放下手中的杯子,点头称是:“那末将也搬出城来,与元帅一起,也好商议军情时,不须来回奔波周折。”

我转眸一笑道:“那倒不必了,细川要塞,总要有人守着的。只不过,李将军为右军统领,手下现在掌控着的,除了先前的三十万右军外,还有上次左军、中军兵败的二十余万将士。我听说,除了城内的十万兵众外,其余的数十万军队都扎营于细川以东,不知是也不是?”

“是这样。”玄成回得飞快,不见任何游离思索。

我满意地点点头,指尖触杯,白水已渐凉,端起亲抿一口后,我才清清嗓子继续道:“那麻烦李将军吩咐下去,三日后,我要在细川城上点阅全军,并重新划分左右中三军。”

“末将遵令。”玄成双拳一抱,唇中吐出的话,字字有力,浑厚有势。

“还有一个人,你要见一见,”我轻笑着,扭头朝身旁侍立的青娘低声吩咐道,“叫呼延将军进来。”

我装作毫不在意地抬眼对着玄成温然一笑,他脸上出现的那一刹那的失神和惊讶掩藏得再好,还是被我的双眼捕捉得一清二楚。我的心猛地下沉,有得时候,情愿自己不要这么清醒和多疑。回眸间见到玄玑同样怔仲失望的神情,心下愈发黯然。

“呼延伦?他也来了?”司马晋愠然出声,他的心里,还是放不下因呼延伦的失误牵累他父亲战死的事实。若是他知道呼延伦失误的背后,是另有他人使计存心陷害……

一想到这,我心底便寒气直冒,忍不住手指一哆嗦。杯中的水洒了几滴出来,沾上皮肤时,我却已察觉不出它的温度。

“呼延伦是朝中为数不多的有勇有谋的大将,陛下让他随军再来前线,是要给他机会戴罪立功。”铁拐战及时出声,解了我一时无言的尴尬。

呼延伦随军再到西北,除了铁拐战、青娘和我外,军中尚无他人得知。

须臾间,呼延伦已被领到帐下。

“末将见过元帅!”长髯灰白的老将在我面前跪着,让我多少有些不安。

“快快请起。”话一说口,便招来司马晋望向我不满的眼神。我无奈苦笑,此时此刻,唯有对他的不满视若无睹。

我起身走至玄成身旁,含笑道:“呼延将军曾和李将军一起抗敌征战过,彼此了解应该也比较深。这次陛下有意要呼延将军戴罪立功,我便让他效力于将军麾下,不知可否?”

玄成望着我目光深沉,神色间如大石重坠般没有丝毫动摇,一愣之后是庄穆的回答:“元帅有命,末将不敢不从。”

“呼延将军是朝中老将,和你的老师、长孙世南是同等的资历。他在你帐中,你可不要怠慢了他。”我扬手拍上他的肩头,淡笑溶溶,语意双关。

无论如何,我总记着,他是玄玑的大哥,也是曾经疼爱过我的那个憨厚纯朴的,成哥哥。

三日后的阅兵,三路军队重新划分:左军统领司马晋,率这次从潼关带来的三十万军队驻守凉州以北,扼守边塞通道;右军统领李玄成,率先前的右军三十万人马,十万人分守细川四关,其余二十万扎营细川左瀍道;另有中军二十万人,由先锋李玄玑率领,驻营于细川与凉州之间,居中应策,随时接应。

铁拐战对我的划分极不满意,从早到晚在我耳边嚷嚷了一整日后方肯歇下来听我说一句话:“师父,这不能怪我,父皇说了,你这次同来,只是军师。”我的意思十分明确,说白了就是他和我一样,只能充当着率兵点将、挥扇笑谈的诸葛亮。

既是圣意,铁拐战再是愤懑不平,也只能按耐了痒痒不止握着铁拐的手,收拾收拾心情与我研究着当前的形势。

“你让司马晋那小子离北胡人最近,就没丝毫担心?”铁拐战仍是不放心他好友三代嫡传的独孙,关怀之情溢于言表。

我弯唇一笑,答得自信:“司马一家,还从没有谁在战场上鲁莽行事过,不是吗?”

在我心中,司马氏的司马少峰和司马德心虽是战死于与北胡人的对决中,却也是最让北胡人心骇心畏的天敌。我的想法并非是凭空而来,就在司马晋的大军刚扎营于凉州城外时,匈奴的铁骑竟在一夜间退后了三十里外,空出了凉州城废墟。

铁拐战遂一点头,深表赞同,双眼眯成一线,笑道:“你对阿晋的信心,可真是世人罕极阿。”

“这有什么罕不罕的?”我自嘲笑道,“不过是觉得他比我而言,更想拿下这场战役。既是如此,司马晋便不会轻举妄动。”

不再管铁拐战诧异欣赏的神色,我低头打开细作送回来的密报竹筒,薄纸一片,寥寥数语,却看得我喜上眉梢。

手指轻扬,把纸片递到铁拐战面前,在他看着密报时,我已迫不及待转身对着司马晋所绘的庞大军事战图研究起来。

“高昌前隐太子突临,军中大乱……”铁拐战喃喃的语音中有几分不知明的颤动,那时候的我,只把这当作了他欣喜所致。

“没错!”我回头应道,双眉一扬,脸颊微热,清亮的嗓音中尽是蠢蠢欲试的兴奋,“高昌军队既已内乱,我大凌便可以珠宝诱之,言辞迫之,武力威之,非让它解了和突厥的联盟、退兵不可!而吐谷浑与高昌素来同气连枝,况且这次战争,无论大凌和突厥谁胜谁负,这两国都得不到他们所奢求的好处。”我越讲越得意,一时意气,自告奋勇道:“明天,我就充办成特使,亲自去高昌大军营地做次说客。”

“不行!”铁拐战雷厉果断的拒绝声大得吓人,若一把利剑凌空劈下,斩断了我脑中泛溢不绝的策略筹谋。

“怎么了?”我惶惑问他,“不是你教的,兵法里‘敌多,则计以寡之’,还有什么烛之武退秦师里说的‘邻之厚,君之薄’的道理麽?”

铁拐战嘴唇动了再动,终是神色缓转下来,轻声道:“道理没错。错的是,你不能去。而是——我去!”

“为什么?”我锁眉深究,隐隐觉得哪里不正常。

铁拐战转身不答,只撑着铁拐一拖一滞地朝帐外走去……直到那厚厚的帐帘绝然下落,生生隔阻了我追索不停的视线时,他那淡泊空明的声音才依稀传来,带着一丝不明的苦涩,道:“你放心,我此去,必能功成而返。”

眉在刹那间皱得更深,那个“必”字听入耳中时,我心中已不禁疑虑迭起。

高昌国?……

次日,初阳高照,风清云淡,是个难得好天气。远处绵延不断的祁山若波涛起伏般一扫朝东,瞥眼千里的平原青蒙遍野,琉璃一般脆蓝的苍穹俯照着大地,让人的心也跟随着翩高鹜飞。

到了西北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在没有飞沙走石睹目之下好好欣赏这美轮美奂的塞外。江山奇丽如斯!一时间,我猛然明白过来千古英雄在关西这片土地上角逐争斗的意义。

铁拐战的坐下是父皇赐给他的飞马“踏燕”。我仰望着马背上昂然倨坐的铁拐战,刺眼的阳光从他头顶上方斜射下来,让我一时晕眩。

事实上,让我晕眩的,并不是那阳光,而是今日的铁拐战。

只见他一身华彩靡丽的银色长袍,腰间垂着的不再是他那个邋遢沾污的大酒壶,而是一把黝黑透亮的长剑,刚刚玄玑已轻声告诉了我,这便是他想尽了法子都赢不到的追风剑。梳得一丝不苟的长发轻飘回荡在他安寂清肃的眉眼间,是让人惊绝的潇逸疏狂。我承认,直到这一刻,我方才相信,那个在战场上被世人譬语的“战神”,的确是有着完美若神祗的奇伟风姿。

“师父,此去顺风!”我好不容易收了视线,淡然一笑,口中说出的话,算是嘱托,也算是期待。

铁拐战轻啸一声,转辔拨鞍,驾着“踏燕”,领着十余人绝尘而去……

眼看着他们一行人的身影越行越远,直到遥尘于天边仅剩下几点墨黑时,我转身拉过李玄玑飞快地跑往马厩。

“你要作甚么?”玄玑被我莫名扭了身狂跑,心中纳闷。

“骑马,骑马,追……追师父!”我气喘着,口齿不清。

玄玑一笑,手臂用力,风行雷电间,已是他带着我在飞。

眨眼的时间后,我和玄玑在马厩牵出各自的坐骑,挥鞭凳鞍,青骓与骏飒驰若清风过影,旁人只能听得马鸣,却见不到马身……

师父,不能怪我,我只想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想,是不是对的……

卷叁 之血影昭陽 青笛怨

第五十四章·青笛怨

自中军帅帐到高昌大营须经过细川。城楼上绛色绣金的旌旗迎风招展,剁口烟台处莫不站立着全副武装的士兵,里外一片,密密麻麻。十里之遥,便觉其森严气象。

非常时期,当属非常之策:青石朱红的弯穹被重铜浇灌的铁门荫蔽,来往之人若要进城,必须得有三军统帅签署的印件,或中军元帅的令牌方可通行。

将近城门时,我忽然勒马不前,青骓清踏踢蹄,四处徘徊着,见我久久没有动静,忍不住几声嘶鸣,催促着我快进。

“马儿乖。”我摸摸它后颈长长的鬃毛,轻声抚慰。

“怎么不走了?”玄玑拢缰转马,慢骑至我身旁后,不解发问。

双眸一转,我执鞭指向细川城西一处高山道:“我们不入城,从城外绕过去,或许还能赶在师父之前。”若我没记错,司马晋给我讲解地势时,曾提到过细川城西有处深涧,世人谓之高耸奇峭,是处险境,却不知其中另有一条狭小甬道,可直通塞北平原。

玄玑应了声“好”,也不细问,便先行纵马驰去。

孤原天地间,我只看到那匹白马上他的黑影。略一定神后,竟是心生愧疚:我不入城,真的是为了赶在师父之前麽?还是为了,不让他大哥李玄成知道我独身出营?

我心中明白:那处甬道,只是诡径,而不是捷径。

一抹淡云遮住了如灿似荼的阳光,瞬间黯淡的光线让我清楚地感受到自头顶上方传来地阴凉。我收拾收拾心绪,双腿夹马,青骓早已迫不可待地朝骏飒追去。四蹄踏飞时,颇有归瞢心急的神采。

这样的青骓,让我禁不住唇角上扬:原来,马儿也有日久生情的时候。

到了司马晋所说的右涧,溪窄泉多,遄如汹弦。水流处,碧石光滑,稍有不慎,便有被水流冲走,坠入深山的危险。

“青骓,看你的了!”我伏上马背,贴着青骓的耳旁轻语一句后,凝神直腰,抽鞭长喝道:“驾!”青骓痛鸣蹬蹄,我闭眼暗呼着“佛祖保佑”,刹那间颊边若霜刀相刺,疼痛异常,睁开眼,却见青骓已稳稳地立于对面岸上,转身对着骏飒,趾高气扬。右腮下方隐隐作痛,我一摸,手指沾上轻微的潮湿,伸到眼前一看,却是鲜血殷红。

“你受伤了?”一抬眼,才发现玄玑也在须臾间到了这边岸上。

我瘪嘴苦笑,望着深涧高处的那棵古枫,摇头叹道:“青骓太好强了,跳得那么高,害我腮下被树枝给刮伤了。”

“喏,给你。”玄玑从怀中掏出一方紫色纱巾来,递到我手中让我止血。自从换了戎装,入了行武,我身上就再没这些女儿家的饰物,只是想不到玄玑他倒随身带着这些物事。

我咬唇一笑,讽道:“好你个先锋李少将,竟随身带了这些东西!”话虽如此,手还是拿着那块纱巾凑到了受伤的地方,狠狠一拭,痛得我倒吸冷气。

立马处,两边峭壁直竖,插入天际,细小的甬道幽暗清冷,山风嗤嗖,入耳时如魅魍乱舞,让人不寒而栗。我正两眼乱瞄,视线四飞打量着地势时,李玄玑口中说的下一句话却让我寒得若掉入深涧冰泉般冻得彻底——

“那纱巾,”他挑挑眉,一眨眼,骑着马走到青骓前面,慢悠悠道出后半句,“是我大老婆的。”

……

“七年之前,我豁命救了她,只落得一方丝巾。现在,”他的语中微含笑意,“物归原主了。”

青骓低着头任命地跟在骏飒身后,缓驰缓行。颠簸摇晃中,我捏紧了手中那块似曾相识的纱巾,喜愁不明……

所谓的羊肠小道,用来形容眼前这条甬道上,正是恰当!莫说多人多马难以并排而行,便是一人匹马,那还是很吃力。骏飒、青骓的步伐愈行愈慢,不断甩动着马尾昭示着它们内心的狂燥。平日里绝奔千里的劲骑此刻到了这等狭隘崎岖处,除了忿狠,便是无奈。

如此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后,拧挤的小道才微见宽阔,两马并行,再无摩擦冲突。扬鞭加速,虽说我并不奢望能赶在铁拐战之前到高昌营地,却也不想太晚到达,以至于会错过我要得知的内情。

“你既然许了战将军去做特使,为什么还要跟过来?”见我久久未出声,玄玑一笑,扭头提出了新话题。

我一怔,内心翻腾不已的心思一时间竟无从说起。告诉他,是我的直觉觉得事情隐隐不对?或者,告诉他,我那个莫名其妙没有来由的猜想?我摇摇头,轻笑道:“不过是不放心师父罢了。也顺便来看看地形。一个元帅,总在帐里呆着,能做什么正确的决策?!”

玄玑的双眸微微发亮,迷惑和落寞的神色从他脸上一掠而过,快得让人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他张张嘴正要再说什么时,山谷间却飘来一阵阵悠扬清脆的铃声……

一个青衣老者,一匹青髥老马,一串铜铃悬于老马的脖间,发出叮当的清响。

待凝眸看清了马背上的人时,我突然觉得他不老:饶是他的须发已然银白,他的皮肤还是光滑如玉般明亮;他的双眼下沓微闭着,满脸透着仿佛他从未睡醒过般的困倦疲惫;他的腰间挂着一把古剑,古老的璃纹青石画案绘成两个现今已难以见到的商周时代的金字篆刻——“昆吾”。

昆吾剑?周穆王时西戎献,链钢所制、长欠有咫、用之切玉如泥的昆吾,居然现于荒蛮如斯的边塞?我心念一动,不禁又多瞟了那青衣人几眼。

“义父?”玄玑的惊叫声响得突兀,几只栖于岩壁悬树上的山鸟被惊得拍翅乱飞。

青衣人缓缓睁眼,抬头瞥着玄玑,双眸如一泓平静无澜的秋水般,虽明亮,却蒙着一层淡淡的哀伤,炯然的光华忽现忽存,透着让人摸不着边际的深沉。

这样的双眼,我第一次看见,却意外地看穿了那双眼睛的背后,蕴着太多太多的沧桑,与他外表的悠然恣意毫无干连的沧桑。难怪,他闭着眼睛……

玄玑摧马上前,停于青衣人身前后,笑容殷切:“大哥说义父云游去了,却想不到是来了塞北!”

“你们兄弟都来了,我能不来麽?”以诘问作回答,清凉微哑的嗓音,青衣人说得干净利落,眉宇间的柔和怜爱诉说着无言的舐子之情。

“那义父此去是……”

“去玄成那。”青衣人一笑,截住玄玑未说完的话。

玄玑点头亦是一笑,道:“那好,待玄玑办完事后,自去细川城里见您。到时我们父子三人一起,把酒叙离情!”

青衣人宛笑不答,又自闭了双眼,双腿一蹬,坐下老马又踢踢踏踢地碎步行起来。经过我身边时,他突地勾唇一笑,其颜若惑,其魅若妖,瞧得我猛地一个激灵,心中发毛。

由始至终,他都没正眼看过我……

待他行远了,闻着依稀可辩的铃铛声,我这才想起问玄玑:“前面是百丈深涧,你义父那匹老马怎么过得去?”

“老马?”玄玑哈哈长笑后,方敛容回我,“那可是匹神驹,世难匹及,即便是你的青骓,那也不行。”

“是吗?”我嘀咕着,将信将疑。

好不容易出了长长的甬道,正日当头,眼前忽亮,豁然开朗。环顾四周,认准了方向,提缰蹬辔,绝尘而去。惊风在耳,雁击长空,翩飞回旋时,孤嗷的长鸣响彻苍宇。

饶是塞北的草原上秋意浸染,几棵绿荫如盖的青槐还是冷不防冲入眼帘,串珠的荚果挂满树梢,让人惊奇。过了那一小片槐树林,便可望见不远处扎营成堆的高昌军营。

勒马停住,我纵身跃地后把青骓栓于身旁的槐树上,转头问玄玑:“你有没有办法,让我们俩混入他们的军营?”

“现在?青天白日的?”玄玑显然是吃惊不小,忙摇头道,“我一个人嘛,或许还有可能。若是带上你……我可没这个把握。”

我语塞,望着他半响,权衡再权衡,方开口道:“那……就你一个人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玄玑未动分毫,右手支着马背,抚腮盯着我,睥睨而笑,神情古怪。

“还不去?”我跺脚,着急于他的不缓不慢、悠哉游哉的模样。

“你到底不放心什么?”他突地皱眉,不解道,“有战将军亲自去高昌谈判,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一扬眉,正要解释时,耳边忽闻几声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笛声……长风送音,凝神细听,乐曲飘然入耳,熟悉得让我觉出纵使惘如隔世也难以触及的久远。我抬头看着玄玑,他的神色也在顷刻间骤变,明亮清澈的双眸被惶惑和迷乱充盈,素日里嘻笑无恐的俊美面庞忽地阴沉,白里透青。

“君然的笛声?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喃喃着,抿唇思索片刻后猛地下马走至我面前,问道,“莫非他和高昌国的那个突然出现的隐太子有关?”

我怔怔回望着他,一时无语,心中却是默然肯定:我所认为的,和他的猜想并无二致。

“不是有关,而是然儿本就是隐太子!”一声轻叹从槐树上方传来,美若珠玉落盘的声音悄然响起,代我回答了玄玑的问题。

我和玄玑俱是一惊,还未来得及抬头往上看时,眼前一花,蓝隐微动,淡香扑鼻。那女子背对着我们,让人看不清她的容颜,只瞧得她身材瘦削,一袭淡蓝长裙,长发及腰,青丝飞舞。

“阁下是谁?”玄玑冷冷出声,剑眉紧锁,一脸戒备。

那女子嗤然一笑,转身过来,但见她面蒙薄纱,眉黛似画,眸若流波。

“我们见过了,”我淡笑,问她,“只不过,我是该叫你回雪、雪姨还是该叫你花容姑娘?”

“雪姨?”她挑眉重复着,即便是带了讽刺的意味,她那酥软柔滑仿佛江南烟雨的嗓音听入耳中时还是说不出的动人耐寻。

“你是君然娘亲的师妹,是我母妃的旧识,我不该尊你为姨麽?”我勉强解释着,脑中回现着金玉阁初见其容貌时的惊叹和折服,诚然,按她娇美如斯的花容而言,我更应该称其“姐”而不是“姨”,“还有,我还要谢谢你那夜留草药于秋府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