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都知道。”她双眸轻转,手指扣动,摘了脸上的面纱。美人如昔,风姿飒爽,气韵潇若,和金玉阁的花容是全然不同的二人。

我点头承认,笑道:“雪姨,既然你本意无恶,为什么还要带走君然?还有,你信中说的那个祸起皇室,指的是高昌国的皇室,而不是我凌朝皇室,是也不是?”

“不是!”她一昂头,断然否决了我的话。

秋风吹过,萧瑟难当。我咬唇不语,脚步轻移,忍不住退后挨近了玄玑。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周身顿寒,冷汗湿衫。

“毁了君家堡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你口中的父皇、素姐姐的夫君、现今大凌王朝的天子,杨寰。”她侧身而立,风拽裙扬,语音清冷端肃,无情而又绝然。

“以何为据?”话少音沉,我努力让自己冷静再平静。母妃是外祖母是君家堡的女儿,君家再怎么说也是皇室的亲戚,若说父皇会做出让母妃伤心的事,我是断断无法相信。

只见她身形一动,衣袖暗飘,有件黄色的丝帛自她袖中飞出直直朝我射来。身旁玄玑手臂微动,丝帛便止于他的双指间。我接过丝帛,心中已猜到了那是什么,只瞥一眼后我不禁莞尔笑出声,道:“雪姨,你莫不是为了这么一张伪赦令把罪名推到我父皇身上吧?”

很明显,赦令上说是密旨。既是密旨,焉有事后犹存之理?分明是有人载脏嫁祸,湮灭真相。

“自然不止这个,”回雪面容微寒,盯着我一字一句道,“你父亲的名字,是姐夫离去前写于君家堡密室石桌之下的,那句话,他写得清楚而又明白,‘亡家者,西凌杨寰’。如此,不是你父皇,还能是谁?”

“离去?”我念念出声,奇怪于她的这个字眼,“这是什么意思?”为何不是逝去,而是离去。

“君家堡之祸,我赶晚了一步。等我到了那儿时,人已亡,堡已毁。而姐夫的尸首却莫名失踪于堡内,除了他留下的那行血字。或许,他是被人救走了,或许,他是逝于他处。”回雪一字一叹,说起君初生死时,她的眉宇间竟愈见迷茫。

“那留言,肯定不是被人假冒的麽?”她的话,无疑地,破绽越来越多。

“姐夫写字有个习惯,凡是字间有长横时,他总会回锋扫一个飘无的隐线,这一点,无人能模仿。因为这一笔画中,混带了君家的剑法。”回雪抬高了头,神情倨傲得仿佛她口中的一切话语都是凿石为证的事实,让人不得置疑。

“当真?”我心念一摇,差点就信了她的话。

“自然当真。”

很奇怪,我的脑中突然间不再去思索回雪的话是真是假,不再去思索父皇灭君家堡的动机,只是把思维突然停滞于回雪所有的——君初写字的习惯上,恍惚间,似曾在哪里见到过那样的笔法……是在哪里……

手指点敲额角,我越想越深。

“怎么,没话说了?”回雪回过头来,冷笑道。

我抬眼,举步行至她身前,想了良久后,才把脑中的话整理成句,说了出来:“对于你说我父皇毁君家堡的事,疑点太多,自是不能相信。譬若父皇的动机,他是举朝皆知的明君,杀人放火,总得有个理由吧,更何况是抄家灭族,还是隐蔽性的?一国天子,富有四海,他的臣民,他怎么会莫名杀害?这是疑点一。疑点二,”说到着,我把手中所执的所谓的密令递给她,不屑一笑,道,“这个假的圣旨我不知道你是从何得来,但必定有一点,让你得到这个圣旨的人肯定和此事有关,事真事假,或许你问了他会有些痕迹出来。还有,君然的父亲,我可以肯定他还没死,我还可以告诉你,他一直陪在我父皇身边,也一直陪在我身边。忠心之胆,义同铮臣。不过,至于他如今的身份,恕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想,他之所以想让别人找不到他,自是有他的理由的。”

一番话说下来,虽未喘气,我也有些累了。不是身累,是心累、神累。

回雪有些震惊地看着我,美丽的双眸中涌起起止无穷的惘然迷乱。我知道,她震惊的那件事,是我说的我知道君初如今是谁。

“我不知道你对君然说了什么,”我敛目一叹,继续道,“当初你先留字给我,我以为,你不会那么冲动把一个其实你自己内心也会怀疑的答案如此确之凿凿地告诉君然。若君然恨父皇,恨我,那么西凌和高昌的战争,避之不能避。你是想用几十万人的生命来赌一个未能确实的猜想,还是想先查了真相后再来兴师问罪,全凭你。”

话到此时,仿佛间,那笛声也骤歇了。不知道铁拐战现在如何。依君然对铁拐战的了解,必然会想到铁拐战知晓他家被诛的隐情,只不过是或多或少的问题。铁拐战说他心存仁厚,只盼他此刻不要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才好。

我凝眸对着回雪,真诚而又平静。

回雪叠了那张黄帛入怀,沉吟许久后,方才轻声道:“我会把你的话说给君然听。或许我是太冲动了,只不过,现在他听不听我的,我却没有把握。”

“你有的!”我定声道,想起金玉阁她坐在君然身上的那一幕,恍然间有些明白,“而且,师父还在那。”

“好!”她拂袖转身,莲步轻踏,缈如轻烟。

“若证实属实,君然和回雪定不放过你们杨家!”听到这句话时,已望不见她的人了。

“好轻功!”玄玑赞道。

“即使是东都宫阙,她也能来去如风,自由无阻。”我淡声接道,心中悸然。

无人接话。身侧只余青槐夹风,清气阵阵。

卷叁 之血影昭陽 杨寰番外之战

晓月坠,宿云微。

霜华渐重,鸳鸯瓦冷,时未至秋秋已浓。

秋日秋意,总是最让我心念沉重的季节。

德心之死,来的突然而又仓猝,初看奏折时,我甚至不信:那个陪伴了我四十余年文成武就满朝上下无人能及的,我的兄弟,竟这般离我而去。

他的离去,让我愤慨。在我的意识中,那不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军人的光荣,那是最让人撕心疼痛的背叛。这种感觉,我的一生出现过两次,一是水素去时,还有一刻,便是我亲手掀开盖在德心尸首身上的军旗时。

仁杰该明白,阿寂也该明白……

昔日那群与我恣意畅快、潇洒无忌着横行战场的兄弟们,如今唯剩下了我们三人。

萧绰,李颖,还有我的亲弟弟杨清,到了如今的德心,一个一个,离去匆匆,不带丝毫眷念,唯留下世人的人,徒自伤心。还有一个,便是最先离开了我的若康,那个恨得我莫名奇妙而又生死不去面对的好兄弟,若康……

大概,这便是老了吧……人一老,往日之事,便来的风起云涌,充斥着我所有的思维……

十五岁,那是多么意气风发的年龄。那个时候的我,还不是太子,整日带着德心和若康练剑习武,幻想着有一天司马叔叔和战叔叔能说服我的父皇准我三人同赴战场。

乱世之时,男儿当以武力扫平天下。我总是这样想。

因为,我想做个英雄。顶天立地的英雄。

那一刻,来得并不迟。

父皇终于下定决心要和北齐决战。举全国之力,倾全国之兵,当西凌军队齐齐集于两国边境时,父皇突然下令让我、德心、若康三人随同辅国大将军战风一同前往前线迎战。

机会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我们三人还来不及欢天喜地把酒大醉一场以示庆祝时就被那一向酷酷冷冷的战风拎到了司马少峰的帅营。

纵然我是皇子,我也不介意战风对我的不恭。因为他和司马少峰,一直是西凌士兵心目中的神,也是我心目中最敬仰的对象。有的时候,我甚至羡慕并且有那么一丝丝嫉妒德心和若康:他们一个是司马少峰的儿子,一个是战风唯一的徒弟。唯有我,似乎和那两位“战神”的关系最为疏远。这一点,让我忿忿不平直至我登上了皇位为止。

那些纯属年青人独有的冲动和意气,都在别人跪于我面前山呼“陛下”之时消失殆尽。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间,我突然间失去了所有为自己的心情和事情喜怒哀乐的理由。

我是帝王,天下之帝王。不再是杨寰。

王者,孤独。

我不明白司马少峰和战风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情谊,但在战场上一次次看见他二人为了对方的生命攸关而不惜枉顾个人危险去奋力搭救时,我每每都被震惊得血液沸腾。

他们二人,在我初识时,便就觉得:一个神姿优雅得宛若诸葛孔明,还有一个,则是俊美张扬得直追赤壁周郎。是为知已,是为兄弟。

兄弟。我那时就在想,我也会有这样的兄弟的。

……

西凌与北齐的决战中,我为了向父皇证实我有着带兵打仗的骁勇,于是每次冲锋之前必定是杀在最前面。司马少峰曾试图阻止过我,却被战风一句话驳了回去:“天下男儿,何谓退缩?”

战风,人如其名,果然性行如风,不讳世俗。亦师亦友,对我胃口!

战场诡谲,不同纸上谈兵。我面前的这些北齐骑兵,更是天下皆闻的凶悍无匹。

我的武功和智谋虽不平平,但在沙场战敌时总难免会身逢险境。一次又一次,我单人匹马只凭着一柄“昆吾”古剑杀退了数不清的刀矛长戟。

直到……那一次……

那一刻的危急是任何人都想不到的。那件事的突发没有人预料。那时候的我们,军队铁骑已经踏进了北齐的都城洛阳。

明抢可挡,暗箭难防。

当那只箭镞射向我时,无声无息,谁都没有在意。直到我身后突然间有人惨叫一声,我才猛然回头。射箭之人已寻不得,躺在我臂弯中的是本跟于我身后的若康。箭镞于他胸口穿透而过,血如流柱,暗哑带黑。

“箭上有毒!”德心惊恐道。

“怎么办?怎么办?”我乱喊乱叫着,臂中的若康已昏厥过去。我的全身倏地冰冷,思绪恍惚,一生当中还从未遇到过像今日这般的慌张。

“拔箭止血,点他心口的穴道,止住毒血窜流。”战风急而不徐地命令着,冷静非常。

德心按着他的话做了后,战风突地回头拍马而去。

“我去找人来医。”离开时他这样说。

三日后,战风带回来两个人。一个白须老者,一个冷俊少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名震天下的江湖第一高手,君家堡堡主君啸天。原来这个老者不仅武功卓绝,更是有着起死回生般堪比华佗一样的医术。这样的人,无疑是个神人。这样的人,也无疑只有战风识得。

还有那个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绝美冷漠的面容上处处写着几个大字:谢绝靠近。这个少年,名叫君初。

君家祖孙来了之后,我们便被请出病房之外。

我和德心日夜忐忑地守在门外,既不敢离去,又不敢太靠近。院外的桃花开了又谢,整整一月后我们才又听见了若康的声音。一声很不平凡的惨烈的叫声。

“啊——”房内传来的声音让我和德心莫名惊喜,心中耐不住欣喜便一把推开了门冲了进去。德心的速度太快,以至于冲撞了一个人。是君初。

君初的脸色冷之又冷,是寒冬飞雪也及不上的冰凉。

他恼怒地瞥了我们二人一眼,快步夺门而去。

“俗人!”离去时,他丢下了一句让人莫名的话。

不过没关系,我和德心的心情是好得不能再好。因为,若康真的醒过来了。

死里逃生的若康一脸苍白,嘴角还微微渗着血丝。只见他一手支床,一手按在心口受伤的地方,神情懊恼而又羞愧。

“若康,你脸上有个巴掌印。”德心缓缓吐出一句,笑容古怪。

若康抬眸望着我们,眼神迷散而又彷徨:“我不明白,我就说了句‘谢谢姑娘的照顾’后,她就抬手打了我一掌,还给了我一拳。”

“哪个姑娘?”我很是惶惑不解。

“大概是刚刚出去的君初。”德心的声音抖抖嗦嗦,似是拼命忍住身体中难以排解的笑意。

沉寂。

再沉寂。

爆发。

屋内顿时盈满了轰天盖地的狂笑……

若康醒了。这才是我笑得最开心的理由。

七日之后,我们在渭水之畔摆下香烛香案:我和韦若康在那里结成了异姓兄弟,生死不弃,天地不离的兄弟。

我赠了他昆吾剑,他还了我一串黄色玉珠。

那串玉珠,后来成了我建立西凌武士的权令。

北齐灭亡。我们也班师回长安。

父皇在太极殿摆下了庆功酒宴,恭贺胜利的同时,他也说出了我们的下一个目标:长江以南,那个富庶天下的南陈。

父皇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无意间的一瞥,见到了坐于我对面司马少峰与战风脸上飘忽即逝的忧愁。忧伤而又愁怀。

不像是是为了他们的故国,而仿佛是因为在思念某个人而有的忧愁。

南陈,在我脑中是个花团锦簇、人才辈出的地方。那个地方,不好拿下。

我正低头思索时,父皇突然一句宣布,惊煞了在座所有的王公大臣——他说,他要立我做西凌诸君。

所有的思维停止运动,我被动地由人扶起,领到殿中,三呼万岁以谢恩。

对于这个旨意,其实我并不意外,也不排斥。我的内心,从一出身便有着身为皇子的骄傲,也有着身为皇子的野心。太极殿上那个金灿而又宽阔的位子,我并不是没有在梦里幻想得到过。只不过,这一切,来得突然。这个权力,也来之不易。

为我换来这个位子的,是若康,若不是他挡了那一箭,我早已赴了黄泉。

那个文才武略天下无人能敌的若康……

南伐中途而止,东西两突厥合兵铁骑百万陈军高摭。

这一仗,父皇命我为帅,统领三军,挥师北上。这一仗,赢得输不得,赢还要赢得彻底,这样我们才能集中全部的兵力和心神南伐陈国。

这一年,我才十七,未至弱冠。

北去路上我救下了一位少年。吃树皮以止饿,饮滴水而解渴的少年。

我说不清自己为何要救他,一路上因战争逃荒的流民大有人在,饿殍满野,白骨枯林。我坐在高高的战马上,一眼望见了千里荒芜中槐树下的他。

此人必定是个奇人:一身褴褛破旧的衣衫并不能遮去他与身具来的高傲和光华,他就这样站着,身无长物,周身的一切因他的存在而散发着无穷的清贵之气。苍茫萧瑟中,他却风采翩然,白衣卿相,如龙公子,亦不过尔尔。

他看着我,双眸如星,光粲而又冰寒。他脸蒙污垢,却遮不住他清朗明俊的容貌。他脸上的从容和自信,犹如一个高高在上的王者。

王者。他和我面对而站,正是犹如一个王者,对着另一个王者。

“我是西凌太子杨寰。”我一笑,觉得眼前的人对我而言异常亲近,好似看着镜子中另一个我。

“我是李颖。”他一叹,说得有丝无奈。

“跟我走吧,我需要你。”我说得直接,说得诚恳。

他双眸一亮,有丝迷雾般的惘忽在他眼底飘过。

“为什么?”他问,脸上浮现出一抹奇异的微笑,动人心魄,而又孤寡绝伦。

“你能帮我建功立业。”我下马,握起他的手,紧紧扣住。

暮日晚霞,红光罩天。西风碧树下,二人相视而笑,心照不宣。

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是对的。

他和裴仁杰还有萧寂,是我一生的智囊。

我登基之后,他亦成了万人之上的大司空,权倾朝野。

他的忠心,我从不怀疑;他的野心,我也从不忽略。

与突厥那一战,战得异常辛苦。从一个月到一年,一年之后又过了半年,直到司马少峰这样的神将都战死在沙场之上,其激烈之处凄惨得让所有描述这场战争的文字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鏖战于高摭之垒的这一役,堪称亘古未见。

突厥铁骑之所以如此嚣张和难以攻克,全赖于西突厥死神沙漠而来的五位汗王。此五人来自号称是“死神”之角的沙漠之极,为人似魔如狂,不仅在沙场上杀敌彪悍,即便是在私下,也是噬人血、吃人肉闻所未闻恐怖得让人发指。

西凌的将士但凡遇上西突厥的军队时,莫不说迎敌奋战了,便是看到了这五位魔头,也早就逃之不及。直到司马少峰力战而死时,这种心骇心颤的程度已扩展至了顶峰。

第二年七月,父皇让二弟杨清带了十五万将士前来支援,并带来了父皇催战的旨意。我接旨之后让清儿先行回朝,岂料他摇头不应,白玉般娇嫩的手指轻飘飘地捏着随身而带的白玉光杯,笑着说:“哥哥有难,弟弟要同当。”

我苦笑无语,既恨他不懂战场之风云突变、阴鸷惨烈,又怜他天真善良、纯孝纯义。

我不准,他坚持。反反复复下,我也被他扰烦了,唯有命令士兵把他看守在营中,不得私自外出。我就想不明白,父皇怎会把他的儿子都送来战场?莫不是想断子绝孙不成。

这一仗,我已抱了必死之心。

必死也要消灭突厥。

中军帅帐里我和诸位将军商量了三天三夜,各种战略、军术都思考得全全面面,将军们所持意见甚多,各有长短,我一时间沉吟,思索万端下,竟失去了一向果敢的作风,拿不定一个主意。

战风坐在一旁,失神不语。自从司马少峰战死之后,他便是这副模样,战场之上勇猛得吓破敌胆,回营之后又是孤寂得没有一句言语。

他的眉宇间有深深的哀伤,更有挥之不去的烦恼和歉疚。

命令诸将军下去之后,帐中只留下了司马德心、韦若康、李颖、战风和我五人。烛光茕然,照于众人脸颊上,容颜俱在火光之中忽明忽暗。

按道理来说,我们算是小胜,此刻的战场,已经从高摭推到了草原雪海。然而突厥猖狂,依旧叫嚣要战,不死不休。

夏日的雪海,时而热浪蒸腾,时而奇寒难耐。终日里狂风卷石,黄沙入天。这样的情况下,即便将军忍得,底下的士兵也忍不得。所以这一战,我必须要找出个速战而又能消灭了突厥军队的战术来。

“说说吧,你们有什么看法?”这样的安静,让久在沙场的我开始不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