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康拿绢细细擦着手中的昆吾剑,弹剑铮吟,轻啸绕耳。“我觉得,开战之前,必须要派两只军队藏于突厥军队两侧。先藏于九天之下,后动于九天之上。”他慢悠悠地,终于开了口。

“那是守战之术,不是攻战。”德心抬头,望着他,驳道。

“守战,攻战,都是战,”李颖迅速接话,道,“我觉得若康想法不错,那是开战必须的,却不是战胜仅有的前提。”

我一凝神,点头道:“那你有什么想法?”

“突厥之兵自认为神勇无敌,而且自恃这草原是他们的地盘,身后防范应该薄于其他三方。我们可派一猛将带一万轻骑伏于突厥身后,开战之时,可攻他不备,袭他不及。”李颖指着地图,画着作战的路线。

这是个很绝的方法,也是个很危险的方法。

李颖似看出了我的心思,继续道:“出兵于后,的确是风险比较大。但是我想此次突厥出兵,草原精锐全出,后方只余老弱病残。若领兵之将足够小心的话,危险则只存于战场,而无其他。”

“的确好计!”我口中赞道,心中却在犯难:李颖虽说小心无患,但这个任务还是风险犹存,远大于其余的军队,很有可能遭受突厥军队包围而被全歼。派谁去好呢?

“这支兵,我领!”德心和若康齐齐出声,说罢,二人对视一眼,眼中含笑。

“你们都不许去!”战风猛地站起,沉声道:“这支兵,我带!”

“战叔叔?”德心不让,想要与他争。

战风一笑,坚决道:“就算这支兵我不去领,你也不能去。你若有何不测,我死也无脸见你爹。”

德心脸色一黯,颓然低头。

那支奇兵,我交给了战风。也只有战风,才能把那支军队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宣战之前,恰逢连绵阴雨,一下十几天,没有止歇。而这场雨,无疑是场及时雨。突厥人惯用的弓箭受潮松弛,而我们的刀矛,依旧犀利而又锋快。

养精蓄锐之后,全军上下鼓起了一战而荡涤突厥的勇气。

那一仗,两军对阵,厮杀得昏天暗地,漫天狼烟冲散至云霄,给大地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灰纱。从正午至黄昏,似血残阳沉落之时,横尸遍野,雾霭苍茫。

那一仗,西凌勇士扫平了如狼似虎的突厥强敌。

沙漠五王逃走之时,战风一人单骑追去,风转云回间,再见他时,马背上已多了五只头颅。

他的右腿,废于此战。

他用这沙漠五王的头颅,祭奠了他的兄弟——司马少峰。

战完清点死伤人数时,有士兵突然来告诉我说代王失踪,不见人影。

胜利的喜悦在一瞬间荡然无存,我那个只会武文弄墨的弟弟突然失踪的消息急得我终日坐立不安。

派人出去找了整整十日,翻遍了雪海马川,竟是死不见尸首,活不见人影。

将士得胜,心思早飞回了千里之外的亲人身边。若康一句“再不班师,唯恐生变”迫得我不得不班师回朝,仅留下了太子亲军几千余人继续在雪海寻找清儿。

回到阔别两年之久的长安,一时的繁华升平让我恍然如梦中。战场上的硝烟逐渐迷散,血腥的杀戮也渐去渐离。

关于清儿的失踪,父皇虽然伤忧却也没过份责怪于我,只淡淡说了一句:人若有福,自有天佑。

举国欢腾时,父皇也不忘犒劳将士。战风是首功,特大功,父皇要封他为本朝第一异姓王爷时,他竟抵死不从,只要了一枚天下进入无阻的金牌便先行退朝而去,说要去办他必须马上要办的事。这样的功臣,他有着誓死效命的忠心,父皇自是不在意他一时的无礼。

李颖因奇策胜敌而被封为中书令,若康和德心俱被封为散骑常侍。德心袭梁国公爵位。

这场战争,无论怎样的艰巨惨烈,载入史册的也不过寥寥数笔,简洁得省却了一切的惊心动魄。

古来青史谁不见,平沙万里绝人烟。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卷叁 之血影昭陽 杨寰番外之情

龙衔宝盖承朝日,那是内心朝气连带着全身血液蓬勃如斯的年华。

白马玉撵,金鞭络绎,年少英气。那一年,我已十九。

春暖花开时,太子亲军簇拥着那位锦衣贵裘的代王杨清从雪海归来。

一切如故,清儿的脸上依旧是洋溢着永不止息的笑容,没心没肺地不知哀愁。枉我和父皇为他担心地食不下咽,寝不成寐。

失踪的缘故,他闭口不谈,惘若那场莫名的消失只是他一若孩童时期的玩笑。

随行的亲军告诉我,他们寻找了两月有余,并没有查到代王的一丝踪迹,直到某一天,有个小女童突然押着他出现在军营之前,说是“一个让人厌烦、极端可恶的缠人的家伙。”

我莞尔,清儿的缠人功夫,那还真不是谁都能承受得了的。亲军说那个女童虽是年幼,却小小年纪,有着一身惊世骇俗的轻功,能在须臾间绝尘千里。

我觉得是他夸张了,只是笑笑,并不相信。

一日午后,东宫樱花开得烂漫时,我无意间瞥见清儿一人站在那如雪纷飞的樱花树下,花瓣拂满他垂散的发丝,他亦不觉,只怔怔站着,双眸迷恍,似遥眺着一个远不可及的人。

那一刻,清儿的面容落落寡欢得让我惊讶。

我没有去问他,也没有去安慰他。他已经长大,自己的烦恼该学会自己承担。

多年后想想,或许我的那时的任他恣意,是个错误。

裴仁杰的到来,是对所有旧事的转圜。

一个白衣粗布的少年,带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女,背负着一把古琴,还拖来了一车的竹简。

宫门口的他微昂着头,双眸清亮,神情自负而又孤傲。

通报的人匆匆来东宫时,我正和德心若康还有李颖一起商量着南伐的攻略。内侍说,宫门口来了个狂徒,说是江都裴仁杰,指明要见西凌的太子殿下。

我一听后猛然起身,欣喜道:果真是江都裴仁杰?

内侍不明所以,只会点头。

我大笑着携了若康他们一起亲自去宫门口迎接那位十五岁以一篇《治世论》而名扬天下的当世“卧龙”,如此贤才,我自是求之若渴。

“死淫贼!”

“臭丫头!”

我和裴仁杰还未说话,若康已和仁杰身边的女孩不相伯仲地顶了起来。

众人大愕,看了他们如此来回不下十几次后,我才咳咳嗓子让人拉开脸红脖子粗急若蛮牛却又对身前女子毫无办法的若康。

裴仁杰神色窘然,转头看着身边的女子想要嗔责却又偏偏说不出话来。

德心和李颖笑着打圆场,命人收起了仁杰带来的竹简后,拉他前去东宫。

若康与我行在最后,我问他缘由,才知那女子原是君初的妹妹君莫。自从那次若康醒来唐突了君初之后,他自认不恭,再加上君韦两家世代交好,于是在身体康复后他便亲自去君家堡登门道歉。

只是没想到,君初没找到,却又唐突了他的妹妹,君莫。

这说明你和他们有缘。我只得这般笑着安慰他。

若康甩头冷哼,颇为不屑。

年轻时期的我们,即便是心中存了误会隔阂,依旧是那般可爱,肆意潇洒。

当我还未从裴仁杰到来的喜悦中恢复过来时,西凌竟又迎来了素有天下命脉之称的梁郡萧氏。南陈萧氏举族投凌,还带来了他们名震江左的荆州前府军。

他们的到来,如同是对南陈的釜底抽薪。南陈若不灭,都会驳了天道。

萧氏一族既称天下命脉,完全是因为许多年前那个可断测历史的焦天师的言论。他说的那句“萧氏女,母仪天下”,不仅被南陈国主奉若天条,即使是父皇,那也是对此深信不疑。

帝王者对这些箴言素来是宁可信其有,而不信其无。

这一点,连我也未能逃脱。

萧氏一族上朝时,我虽敛目收心,但还是忍不住多瞟了几眼萧家的女儿。一个国色,一个花容。果真不俗!

只不过相对于萧家女儿而言,更让我留意的倒是萧家的那对儿郎。大者名为萧寂,脱俗的风骨,如月的淡漠,深沉如墨的双瞳,冷静而又睿智。幼者名为萧绰,温润如玉般静好,唇角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长眉入鬓,英气而又儒雅。

又是一双有经国才略的才子,我心中大悦,自讨从此东宫又多了两位可商国事的,兄弟。

那个时候的我,似乎还从未想到过儿女私情,满心满意地只是一统天下的豪情。

一月之后,父皇为我指婚。未来的太子妃,自然是那位有天下母仪风范的,萧家的大女儿,萧媞。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接下了父皇的旨意后,我倒是没有什么,只是若康的妹妹若影却在朝夕间开始垂头散气,失去了往日如银铃般的笑声。

若影和若康一起从小伴我长大,她在我的心中和自己的那些亲姐妹也差无分毫,或许,因为若康的缘故,我还对她有着不同一般的怜爱和娇宠。

她很美丽,并且人如其名,有着韦家世传的高妙轻功,行踪快速,如影似烟。

她爱笑,爱说,爱哭,爱闹,爱疯,在那位君家堡的小姐君莫来了之后,两人一起,更是差点闹翻了我的太子东宫。君莫是活泼动人的,而她,则是清灵不羁的。

若不是习惯了她的依赖和胡闹,习惯了她叫我寰哥哥,若是我和她第一次的见面不是她哭啼着打伤了我的右臂那样,或许,我能早些发现,她的笑容和她的清纯是我内心里曾是最珍贵、最珍贵的宝藏。

多少年之后,元德暴毙的那一夜,当我的内心涌着遄动不安的慌恐时,我才突然间发觉,原来,这个女子,在许久许久之前,就已经悄悄溜入了我的心底,陪着我守着那段自以为是的海枯石烂,一人消磨她不该有的孤独……

若影如此,萧媞如此,水素,也是如此。

洞房红烛下的萧媞美得疑似九天凤凰,这一夜的她,不是往昔的端肃,娇羞紧张中的微微一笑,若太液池旁矍然盛开的牡丹,媚得让人移不开双目。

这是我的妻子,那一刻,我的心中不是没有骄傲和喜悦。

软帐轻衾,并蒂莲开。

尽管新婚的甜蜜如胶似漆,南下伐陈的策划还在惊风密雨中进行。

各方商定了完备的策略时,南伐之势已如箭在弦上,急急待发。

就在父皇扮令下命之前,我却突然做了个决定:微服私访江南。

东宫诸人噤声不语,无人猜透我的意图。

事实上,我也只是一时的年少气盛,想要闯入南陈境内看一个究竟而已。统一天下的最后一战,我不想要出现任何的差错。

因为我知道,将来能执掌九州大统的,不是父皇。而是我。

盛夏临安,风华正佳。

若不是曾见过司马少峰画笔下的那幅西子湖烟雨图,我们一行人或许并不想着在那样一个坏天气去西子湖旁游玩。若不是那池映天莲花旁的绿衣佳人,我或许一生都不会知道什么叫做怦然心动。

我第一次淋雨,淋得还是一场倾盆大雨。

那场雨,仿佛摧毁了我一身一心的刚强坚毅,让我的心在那一瞬间柔若情丝乱绕。

她说她姓秋,身旁却有宫中内侍呼她做公主。

她是南陈的公主,我是西凌的太子。似乎第一次见面时,就注定了我们敌对一生的立场。

蓦然间我觉得慌乱,慌乱中我竟冒用了若康的名字。

这样的玩笑,我只做过一次。不过,仅这一次,却几乎毁去了我的所有。

那一夜我去了南陈皇宫。鬼使神差,莫名其妙。我做过了那么多次正确的决策,却在那一夜被一股冲动烧坏了头脑。下午的那场雨淋得很是彻底。彻底颠覆了我的谨慎和冷静。

我的冲动果然是有了报应。回到麯院时,若康已然不见。

德心说他是收到了一封神秘的信函而匆匆离去的,离去之前的脸色若玄冰寒过般苍白铁青,有愤怒,有紧张,还有痛恨。

若康如此一别,便是二十年之久。当我知道了韦门一族被灭时,我已携德心和仁杰到了长江以北,想回去再救已是没有可能。

若康有恨,我心中亦有。他恨的是别人,我恨的是自己。这种煎熬,折磨着我每一根神经,几乎摧毁了我所有的自信和镇定。南伐开始,大军陈兵江北,我却迟迟不肯下一声作战的命令。

我依旧等着,若康能与我完成统一天下最后的一役。

秋冬春夏,北风萧瑟后南风缭绕,东宫的樱花开了又谢,落红飞舞中,清儿浅笑望着我:哥,他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

他笑得不魅不惑,容颜若樱花般清丽而又妖娆,他眼中焕发着不一样的神采,那是让我心寒的平静和坚定。

一时急怒攻心的我竟挥掌打了他。他的嘴角渗出一缕血丝,殷红怵目。他依旧笑着,宛如初生时的纯净无邪。

雪白的衣袖抚过唇边,手指清掸去满肩的花瓣,清儿轻笑转声,渐去渐离中他的声音恍惚传来:哥哥,我才是你的亲兄弟,而韦若康,他并不是……

颤微的手抓住身侧的树枝,狠狠用力,“咯吱”脆响,树枝的折断时,胸中的豪情和情义也在一并中撕裂。

战风寻找了若康一年后终于回来,疲惫不堪的神情下他努力遮藏好那满心的思念和担心。

最后的奢想破灭,战风领着我大醉三日后,我在迷糊惘然中下了南伐的命令。

这一役打得并不艰辛。

西凌的军队踏入临安时,我却感受不到那心心念念九州在手的兴奋和满足。

我在延嘉殿外找到了水素。竹林幽幽,疏影婆娑,衬得一身绿衣的她更加瘦弱。我从青娘手中接过她,抱住她的那一刻,我突然间明白过来自己已拥有了天下……

回到长安,我奏请父皇让我娶了水素和若影。一者为爱,一者为怜。

水素的眉宇间总是有一股难以抹去的愁。

那种愁,我曾见过。萧绰也有。

我刚想着要找萧绰问个清楚时,他却已上禀了父皇说要去镇守边疆,并且自请永不回朝。

他的逃避,让我依稀间明白了一些、或许可被称作“秘密”的事。

但我没想到的是,萧绰走后,水素居然开始笑。倾国倾城的笑颜,绝代风华的笑魇。她的笑,潇洒而又恣意,讽刺而又自嘲。一切的一切,我只当作视若无睹,毕竟,拥有了她的,是我,而不是萧绰。

他们二人再痛苦,却都及不上我的痛苦。或许我一开始并没有那么爱水素,在痛和恨的折磨下,爱的因素,在不断扭曲和升华。

父皇因病而逝,我顺利登上帝位。

龙撵宽阔而又冰凉,象征着帝王无上的权威和无情的冷漠。当昔日的兄弟匍匐于朝堂之上时,端坐于高处的我,睥睨望下,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孤寡。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不成眠……

卷叁 之血影昭陽 萧若番外之恨离天(一)

他死了。

即便是在活在世间的最后一刻,他还是笑得不温不火,不急不徐。仿佛他要面对的,不是死亡,而是一个绝美的梦幻。

他清亮澄澈的双眸终于缓缓合上,他脸上浮现的,还是那让人恨之入骨,厌之入骨的如樱花般纯净的笑魇。

他的笑,从来都是有毒的。从最初的那一刻,那棵毒芽就冲进了我的心底,落地生根,挥之不去,弃之不离,越长越盛,令我烦,令我痴,令我狂,令我疯。

他的笑,从来没人真正看懂过。我不能,他大哥不能,那个贱人,也不能。

“杨清……”我喃喃喊着他的名字,手指抚上那个到现在才真正属于我一人的笑颜。心不痛,心畅快淋漓。

杨清,你再也折磨不了我了……

我大笑,笑声得意而又妖娆,肆意痛快地响彻了整个灵堂。身穿的红绡随风翻飞,夕阳余晖下,是让人怵目惊心的殷红……

“疯子!”骂我的,不是那个长大后柔弱得像个仙株草一般的安宁,而是那个,没大没小的锦儿……

“啪”一声,我的手掌从她白嫩无暇的肌肤上狠狠攉过,留下五道鲜明的红印。

锦儿瞪大眼看着我,桃花一般的美目中没有泪光,只有恼怒和仇恨。她咬着牙不说话,她的气焰依旧高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