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至一半,余下的就尽数卡在了喉咙口,一下子说不出来了。

屋中的女孩儿姿容超绝,端正坐在屋中,面容恬淡神色平静。

听到她开口,女孩儿抬眼朝这边看。清凌凌的一双眸子,好似看透了一切,就这么直直地望了过来,刺进了她的心里。

兰姨娘心底打了个突。

她总觉得,这丫头和以前相比,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这眼神,那么清淡,那么冷漠。不带一点点的感情,透着无法捉摸的丝丝凉薄。

与以前那个柔顺乖巧的孩子,不同。

兰姨娘正要细想,一瞬过后,少女就翘起了唇角,露出笑意。仿佛方才兰姨娘的感觉不过是一次梦境、一场幻觉。

“姨娘怎么有空过来了?”秦楚青方才听了丫鬟的通禀,自然知晓来者是谁,“听说姨娘最近忙得紧。如今拨冗前来,倒是有心了。”

她声音软糯语调慵懒,到了尾音的时候,带着一点点的微扬。听上去,甚是悦耳动听。

兰姨娘有些纳罕。

以前就觉得这死丫头很漂亮,倒是没发现声音如何。

难不成是她疏忽了?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发觉秦楚青居然一改养了三年的习惯,没有化妆,这便更为不悦,问道:“妆容打扮最能体现女子的修养和见识。你怎么不听我和老太太的,居然就这般素面朝天出来见人?”

“爹爹不喜欢,我便不化了。”秦楚青回顾了下‘记忆’,随口答道。

兰姨娘看着她漂亮的脸蛋儿就心里发堵,“你要记牢了才行。你父亲是大男人,什么都不懂。这些细节,也就我和老太太能提点提点你了。”兰姨娘边说着,作势就要坐到桌旁的锦杌上。

“慢着。”秦楚青忽地出声阻拦。

兰姨娘下意识地就站在了那处,抬眼看过来。

秦楚青很满意她的表现,浅笑着说道:“这个脏了,刚想让人拿去收拾,可巧你就来了。”

待到烟罗将锦杌撤下,秦楚青环顾四周,最终视线落到了屋门边儿一个抵着门的木头矮杌子。

那东西又丑又破,秦楚青越看越喜欢。

她素手一指,巧笑嫣然地说道:“那里有个可坐的。姨娘不妨坐到那儿去吧。”

第3章 哥哥

兰姨娘朝那木杌子只看了一眼,便火冒三丈。

“你让我坐那儿?你居然敢让我坐那儿?”她死死盯着秦楚青,望着那如一泓清潭的眸子,甩手脱离徐妈妈的拦阻,上前几步,说道:“谁给你的这个胆子!”

“当朝律例。”秦楚青不急不缓地说道:“论起来,你不过是个妾侍,是个下人。而我是这府里的主子。我给你座位,是我心善。我让你站着,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你…你…”兰姨娘没料到一天不见,秦楚青就变了脸。

她气得面容都扭曲了,抖着声音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徐妈妈上前来扶住了她,好生站着,不带一丝笑地说道:“八姑娘竟是不顾兰姨娘当年的养育之恩了么!”

兰姨娘听到这句后,捏着帕子,竟然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养育之恩?”

秦楚青单手托腮,看着兰姨娘只学着那哭的声儿,半点泪珠子都没,笑得不可自抑。

半晌后,她唇角一抿,闪过一丝讥诮笑意,“我一概的吃穿用度,花的都是爹爹的银子。虽然没识几个字,却也都是爹爹教的。这位姨娘在我身上又用过什么心思?你们可是心知肚明!”

她斜睨了兰姨娘一眼,“若你真想和我论这些,我们回京后不妨去京兆府一趟,让大人们给个是非论断出来。”

兰姨娘镇日里在这宅子后院耍心思,哪里去得了那种地方?

顿时心里打了个突。

徐妈妈跟在她身边多年,十分护主,闻言哼道:“八姑娘倒是对这些律例熟得很?”

秦楚青莞尔,“你放心。这些律例,没有人比我更懂了。”

说到这儿,她不禁回想当年帮助太。祖打下江山后,入朝为官,和太。祖以及诸位同僚一同商议制定律例的情形。

原本,她好好做她的外姓长公主,好生在京城做官,也能安稳地过日子。只是后来闲不住,再次上了战场。结果,硬生生把本就千疮百孔的身子熬垮了。

如今重来这么一回,她可不想再处处忧虑着。只想惩治了那些心怀不轨之人,护好女孩儿牵挂的人,安安稳稳和和顺顺地过完这一生。

兰姨娘看到秦楚青软硬不吃,更加懊恼,寒声说道:“你也莫高兴太早。须知做人要留三分余地,你这般猖狂,日后自有苦头吃!”

她捏紧帕子,朝外婷婷袅袅行去,“走!我要去见老太太!”

这话看似是对徐妈妈说的,实则是在向秦楚青示威。

秦楚青想到那个满脸算计的老太太,并不太当回事。只当没听见那句话,由着她去了。

这时婆子进来回禀:“姑娘,刚刚才打了十六板子,秋雨就昏了过去,该怎么办?”

说是刚打了十六板子就晕了,其实是因为兰姨娘过来的时候打岔了下,秋雨看到了能为自己做主的,激动之下竟然昏了。

秦楚青看这婆子目光闪躲,知晓这些底下人大都是墙头草,见风行事。主子强势,她们就附和着。主子弱了,她们就欺到头上来。

比如往常的时候,她们就听兰姨娘的话。但先前她动了怒,让人将秋雨绑了,这些人也照做。

秦楚青也不甚在意。

如今手底下没有妥帖信任的人,姑且就用着这些个。

秦楚青约莫‘记得’这次举家前来,是回本家祭祖的,并不是在‘自家地盘’上,便道:“打够二十板子,丢到柴房养伤。待到伤好了,她就留在柴房负责砍柴罢。”

竟是没说回府的时候要不要将秋雨带回去。

烟罗和烟柳面露欣喜,暗道姑娘终于不再由着兰姨娘乱来了。

桃叶使劲咽了口唾沫,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暗道还好自己先前机灵,没有说错话。又悄悄想着,要不要将此事告诉水土不服卧病在床的老太太。

她偷偷抬眼去觑秦楚青,瞧见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后,浑身一凛,慌忙握紧了手中的扇子。

烟罗却还有些不放心,试探着问道:“姑娘,那往后兰姨娘那边,您还每日里去请安么?”

她有种感觉,自己这点小心思逃不过眼前的八姑娘。就也不藏着掖着,索性抬起双眸大大方方去看姑娘神色。

“兰姨娘?”秦楚青了然地轻笑着,眉目间凝着淡淡的华光,透着冷漠与疏离。

“她,还远远不够格。”

“姑娘!姑娘!听说您病了,大少爷赶回来了!”

外头烟罗叽叽喳喳叫着,小跑着进到屋里来。

此时,秦楚青正拿着一本才子佳人的话本看得津津有味。

先前她觉得这熬时间的日子太难捱,就让丫鬟婆子们帮忙寻几本书来看。

烟罗烟柳今日大大出了口恶气,心中高兴,竟是忘了形,把自个儿平日攒钱买来的话本给拿了过来。被陈妈妈瞪了一眼后,这才暗道一声‘糟了’。想要后悔,东西却已经被姑娘看到,拿了过去。

秦楚青当年只爱兵法,哪里看过这些个杂书?随意翻了翻,觉得甚是稀奇。明明是荒诞无比的事情,偏偏被写书人用一本正经的语气描述出,倒也可乐。

这般想着,她就也当做瞧趣事一般,坐了下来翻看着。

秦楚青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看书的时候十分专注。

如今听烟罗说大少爷回来了,她闻言就要起身去迎。却因习惯使然,下意识地,她和前世在军营里看兵书一般,边拿着书册凝神细看,边啃着手里将要吃完的果子往外面行去。

出屋走了没几步,前面响起个温和至极的声音。

“阿青当真用功,为兄自叹弗如。”

听到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秦楚青骤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看的不是兵书。现在的她是秦楚青,而不是长公主兼大将军。

蓦地抬头去看,正撞进一双如春日暖风般温柔的眸子里。

看到妹妹发呆的模样,秦正宁暗暗叹息。

妹妹和他年龄相差七岁,自小就和他不亲。偏他心思不够细,不知女孩儿们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兄长。常常想要示好,却往往弄巧成拙。

如今因了他无意间冒出的一句话,怕是又惹了妹妹不高兴了。

秦正宁忙缓声解释:“我不过是与你开玩笑,不用如此介意。”

眼前的少年眉目清雅,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正是英姿勃发年少气盛之时。望过来的目光,却温柔至极,好似她是最为珍贵之人,需得他拿出最大的小心和诚意来对待。

秦楚青在他满含歉意的目光中,浅浅笑了,“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

她顿了顿,想到将要承认自己刚才那一瞬的尴尬,颇有些赧然,“我只是看书入了迷,忘记了是过来迎你的。听到声音,方才想起。”

说着,秦楚青轻咳一声,招手让烟柳过来,把那吃剩的果核塞到烟柳手里。接过烟罗递过来的布巾,擦干净了手。这才再次抬头,一脸无辜地望向秦正宁。

秦正宁怔住了。

他没料到,妹妹居然会对他解释这些。

也没料到,妹妹会在他的面前,露出这般随意任性的一面。

心下宽慰又熨帖,秦正宁轻声笑了,“你呀。让我怎么办好呢。”

他生得很好看,这样一笑,眉眼弯起,那目光更是温柔。

秦楚青被他的笑容感染到,再想他刚刚那句无奈至极却又暗含纵容的话语,就也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在这一刻,她突然就感受到了,那种兄长般的包容与关爱。

当年的她,孤身一人,靠着军功一步步向上爬,最终站在了地位和权利的高处。

她有勇有谋,有钱有权,唯独缺的,就是亲人。

这种亲情牵扯出的丝丝羁绊与温暖,是她从未体会过的。

她要好好珍惜。

珍惜那个女孩儿,送给她的这世上最为珍贵的礼物。

第4章 交锋

天气酷热,秦正宁又赶了这许久的路,身上的衣裳早已汗湿。

秦楚青忙将他请进了院子里的小厅,又吩咐人拿果子和冰镇的凉汤来给他。

白玉碗里,盛着暗褐的酸梅汁。端起碗来,丝丝凉意透过碗侧渗透出来,沁人心脾。

秦正宁一饮而尽,便觉燥意渐消。

想到此番前来的目的,他搁下白玉碗,侧首问秦楚青:“阿青病了?怎么回事?大夫如何说?”

烟柳尚在斟酌用词,烟罗已经忍不住说道:“大夫说无碍,静养几日就好了。可是姑娘先前从兰姨娘那儿回来的时候,开始身子不对劲的。”

“怎么?当时有何不妥?”秦正宁指尖猛地一敲桌案,望向烟罗。温和的双眸中,冷冽一闪而过。

烟罗下意识地就去看秦楚青。

秦楚青却只低头饮着凉汤,未曾抬眼。

——先前经历那些的,是那个女孩儿。她的亲人,有权知晓她遭受的一切秦楚。青,根本不打算阻止丫鬟们说出来。

烟罗见姑娘不反对,胆子大了起来,说道:“姑娘回来的时候,走路摇摇晃晃的。一回来,就说头晕头疼,要自己躺一会儿。奴婢吓坏了,去请大夫。大夫看了半天,只说没事,躺躺就好。奴婢看他做事不用心,还和他吵了一架。”

回想起当时情形,烟罗犹忿忿,忍不住嘀咕了声:“那个庸医!”

烟柳在旁说道:“少爷,当时时间紧,这里又偏,奴婢们生怕姑娘身子有碍,来不及去外头请大夫。给姑娘看诊的,是平日里照看着老太太的那一位。”

秦正宁回想了下,“马大夫?”

“正是。”

烟柳刚答了两个字,秦楚青忽地开口问道:“当时老太太怎么说?”

“老太太不信!笑眯眯地说,姑娘是着了暑气,喝几碗绿豆汤,歇歇就好了!”烟罗快言快语地答道:“老太太还说,小孩子家不要吃太多药。是药三分毒,吃了反而对身子有碍。”

秦楚青往椅背上一靠,垂眸望着自己有些苍白的指尖,淡淡笑了,“老太太可真懂得心疼人。”

“可不是。如果不是烟罗说是要拼了这条命闯到府外去找伯爷,怕是老太太还不肯放人。”

秦楚青望着自打秦正宁来了后就打开了话匣子的两人,单手支颐双眸微眯,勾唇一笑。

几人正在屋里说着话,小丫鬟惊慌的声音在外响起:“姑娘,姑娘!老太太、老太太来寻您啦!”

“老太太?”秦正宁问烟柳烟罗:“老太太不是病得十分严重吗?怎地还能来到这里?”

这处宅子颇大。老太太为了静养,选了景色最好最为宽敞的一个院子,和秦楚青这儿,可是隔了好远。

烟罗答道:“是病得很重。奴婢也不知晓这是为了什么。”

秦正宁给秦楚青个安抚的眼神,示意她不要慌张,“妹妹莫怕,你在屋子里坐着,我先出去看看。”

…怕?

听到秦正宁话里提到的这个字,秦楚青迟疑了下,凝神细想。

她究竟有多久没想起过这个字儿了?

不过,看到秦正宁眸中的担忧,秦楚青轻轻笑了,缓缓说道:“好。我听哥哥的。”

怒极之人的潜力是不可估量的。

尤其是那些极爱发怒的,更是个中翘楚。

当瞬间爆发成了习惯,那潜力便如浩瀚大海,广阔无垠,深不见底。

想那老太太水土不服,自打到了这地界就躺倒在了床上。平日里除非吃饭和内急,等闲不会下地。

如今,因着心里头堵着的那口气,老人家硬是让两个丫鬟搀着,四个婆子跟着打扇子,又有兰姨娘在旁帮忙撑着伞遮太阳,这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找秦楚青算账了。

桃叶吓得魂儿都快没了,缩在自己屋子里不敢露头。从窗户缝里见陈妈妈从屋前经过,看看四周没有别人瞧见,忙招手让她也过来。

陈妈妈瞧见了,唾弃地朝桃叶那边啐了口,又加紧步子,朝秦楚青那里赶紧行去。

老太太进到院子里片刻也不停留,问了丫鬟几句后,径直往秦楚青的屋子去了。

还没走到门口,旁边小厅转出一个如玉少年,正是秦正宁。

旁边兰姨娘看着那副和他故去的母亲愈发相似的面容,银牙暗咬。

她想要往秦楚青卧房去,被堵在门口的陈妈妈拦了下,心头怒火更盛。朝秦正宁喊道:“秦楚青呢?可在屋里头?”

秦正宁朝老太太这边行了个礼,温和说道:“老太太身子不适,却还要亲自过来探望病中的妹妹。正宁着实感激,谢过老太太了。”

老太太带着满心的愤怒而来,被他这软钉子一顶,着实怄得心里难受,冷哼道:“我这才在床上歇息了几日功夫,有些人就要反了天了!”

“老太太这是何意?”秦正宁望了眼兰姨娘,恍然道:“难不成有人在老太太眼前搬动是非扰了老太太清净?老太太放心,我会尽快禀了父亲,让父亲来处理此事。”

他这话一出口,兰姨娘和老太太被堵了半死,气得憋闷。

兰姨娘把手里的伞往旁边丫鬟手里一塞,抽出帕子捏在手里嘤嘤哭泣,“可怜我连自己的薇儿都不顾,特意过来看八姑娘。谁料八姑娘竟是、竟是…”

她话到一半,就好似悲伤得无法自抑,抽抽搭搭接不下去了。

秦正宁本就不喜这兰姨娘,看到她这模样,颇为厌弃。但这是父亲后宅之事,且多年前发生过那种事情,他也不好置喙。

正在他这一犹豫的功夫,身后传来了个软糯慵懒的女孩儿声音:“哦?姨娘的意思是,当时我让你坐下,竟是折辱了你了么?难不成,非要你一直站着,你方才开心?”

秦楚青从小厅里转出来,越过秦正宁,走上前去。

她从不知‘退缩’为何物,素来是迎难而上。就算是敌军将领近到跟前,也能面不改色斩下对方头颅。

如今不过是个小小内宅,她又有何惧?

虽没有女孩儿的全部记忆,却也能理顺一些事情。

在这里生存下去,不过是要多些弯弯绕的心思,和擅长遮掩自己情绪的自控力罢了。

对着疼爱她的兄长,她可以露出真性情。但对待那些遮掩心思暗藏诡计之人,她亦是能够掌控好自己的所有心绪,拿出需要的一面,来对待她们。

只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对她来说,不难。

秦正宁有些担忧她,轻唤了她一声。

秦楚青回过头来,朝他狡黠笑笑。

秦正宁稍稍放下点心,轻叹着摇了摇头。

兰姨娘见正主儿出来了,止了哭声,哽咽着说道:“老太太,青姐儿可是翻脸不认人,竟是不肯认我养了她多年所耗费的心血了!”

秦楚青讶然道:“你这话怎么讲?”

兰姨娘凄然一笑,“先前你见我去了,非要把锦杌撤下,让我去坐那矮的木头的。分明、分明是把我当成丫鬟婆子来使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