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立谦正在旁边,自是看到了这一幕。

他本也担心秦楚青,转念一想,稍稍放下心来——他的马车跟在秦楚青车子后面,秦楚青在车上睡着了的事情,他是知晓的。

他和女儿的关系刚刚缓和,但凡女儿想做之事,只要能够满足,他都不想阻拦。

如今看懂了秦楚青的意思,他就也朝秦正宁轻轻点了下头,示意无碍,由着阿青自己做决定就是。

秦正宁这才松了口气。兄妹俩相视而笑。

看着兄妹二人这般亲近,伯爷心中颇为受用。只觉得自己盼了多年的心愿,如今总算是要慢慢实现了。

几位太太简短商议了会儿,便定了下来。

族长太太和墨绿色衣裳的太太与秦楚青先去族长家,其余的夫人们各自归家看看拿些好吃的好玩的。等下大家到族长家汇合,聚在一处好好热闹一下。

秦楚青笑着和长辈们打趣了几句,与父兄道了别,便与两位太太上了轿,朝着族长家行去。

两家挨得近。不多时,就也到了。

下轿后,墨绿色衣裳的太太唤过身边的丫鬟,吩咐道:“你去把姑娘喊来,就说阿青回来了,带了果子与大家吃。”

丫鬟忙领命下去了。

这位太太想了想,又扬声说道:“让她紧着点,不要被旁的事情分了神,赶快过来!”

丫鬟远远地应了一声。

族长太太悄声和这太太说道:“要不要叫上你嫂嫂?”

“罢了。嫂子她这两日有些过了暑气,倦倦地不想动弹。让她在屋里歇着吧。”

族长太太指了她,笑着与秦楚青说道:“你怕是不认识这位太太吧?她是你杨四伯家的姑太太,前两日为了那‘荷花宴’刚刚过来,就住在隔壁。你唤她‘凌伯母’就好。”

因着本族都姓秦,故而提起亲人时,常用名来称呼。这位‘杨四伯’便是名字里带了个‘杨’字,方才这样喊。

而这位凌太太,便是杨四伯的同胞妹妹。

秦楚青向凌太太款款行了个礼,唤道:“凌伯母。”

她行止有度声音悦耳,凌太太面露欢喜,与族长太太说道:“我家那丫头要是有阿青半分的知书达理,我就心里踏实了。”

“各有各的好。”族长太太笑道:“嫣儿性子活泼,十分可爱。”

她知秦楚青不晓得凌家状况,就笑着与她解释道:“凌太太家的嫣儿,只比你大几个月,活泼开朗,是凌同知的掌上明珠。你们应当能合得来。”

秦楚青这便有些了然。

凌姑娘出身官家,平日里交好的女孩儿们也大都是官家之女,行止间定然和寻常人家的姑娘不同。

凌太太想必是考虑着凌嫣儿与出身世家的她更能谈得来些,特意叮嘱了丫鬟将女儿叫来。

凌太太在旁说道:“那丫头太皮实了,上蹿下跳的,没个女儿家的模样。阿青你等下见了她,别被她吓到就好。”

“怎么会。”秦楚青心中感激她们为她花费的这些心思,笑道:“我还怕她觉得我太闷呢。”

凌太太忍不住笑了。

三人说着话的功夫,已经进到宅中。入了花园,正打算朝荷花池行去,凌太太遣去的丫鬟去而复返,急急小跑着行了过来。

凌太太见她面色焦急,叱了一声让她放缓了步子,问道:“何事如此慌张?嫣儿呢?”

“表少爷、表少爷不知因了什么事情,和人吵起来了。姑娘怕表少爷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吃亏,赶去帮忙了!”丫鬟急急说道。

“与人吵起来了?”凌太太一听这话着了急,与族长太太急急说道:“我过去看看。”又和秦楚青好生说道:“伯母有事,先离开会儿,等下过来。”

旁人不太知道凌家那位‘表少爷’的来历,族长太太却是清楚得很。

如今人在秦家,若是和人吵起来了,对方定然是秦家子孙无疑。

此刻闻言,族长太太顾不得多想,唤来身边伺候的妈妈吩咐了几句,与秦楚青道:“你先去屋子里等会儿,我过去看看情况。”

凌太太听闻,说道:“也好。到时候劝起来,倒也容易一些。”那小祖宗的脾气可不怎样。

两人急匆匆离去。秦楚青由那位孟妈妈引着,继续前行。

孟妈妈面色和善语声柔和,是族长太太身边第一得力人。

她陪着秦楚青说了会儿话,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姑娘怕是还没看过秦家传家之物吧?前几日大家过来看的时候,姑娘正在别院养病,刚巧错过了。”

“传家之物?”秦楚青奇道:“当真没见过。”

“那奴婢带您去看看。”孟妈妈笑道:“来本家一趟,别的不说,这个可得瞧瞧。”

她管着府中内宅大小事务,族长太太十分信任她。内宅的各种钥匙,孟妈妈自有一套。

此时她提起这个,也并非随意说来。先前族长太太就与她提起过此事。

如今主子们不在,小主子们又不知去哪儿玩了。若要伯府的姑娘在这儿独自干等着,毕竟不好。索性由她陪着到处看看。

头一个想到的,便是那物。

房门打开,阳光射入其中。屋中一片亮堂。

秦楚青搭眼一看,就瞧见上首那张桌子上郑重摆设的一件物什,登时愣在了那里。

她忍不住缓缓挪步,朝那桌子行去。

“这就是咱们的传家宝了。”孟妈妈在旁笑着解释道。

秦楚青却没留意到孟妈妈在说什么。

她紧紧盯着那个东西看了半晌,努力压制住心中翻腾的思绪。想要伸出手指,轻轻抚上它冰冷的表面,却在探出去的一刹那犹豫了。顿了顿,终究缩回了手。

此物,是它,却也不是它。

样子一模一样,但,早已苍老。不复当年的亮泽与铮然。

“这是太。祖陛下的佩剑。”

一人说着话迈步入屋。鬓发花白,双目有神。

正是秦家族长。

秦楚青沉默片刻,向族长行了礼。

族长负手而立,望着那物十分自豪地说道:“有一次敌军突袭,秦家先祖替镇国大将军挡了一箭。太。祖陛下见大将军毫发未伤,龙颜大悦,解下身上佩剑,赐给了先祖。便是此物。”

“这佩剑…赐给了秦家先祖?!”秦楚青喃喃说着,愕然抬头。

她记得这件事。她当然记得这件事。

不过,她分明记得当时替她挡了一箭受了伤的是…

“正是!”

思及秦家往事,族长昂然挺胸,深深喟叹:“秦家先祖少时遇上家乡灾荒,逃往外地流离失所,差点连命都没了。幸亏遇到了心善的镇国大将军,将他救下,留在身边悉心教导。先祖苦习兵法,从军之后,屡获奇功。后来,便发生了此事,得了太。祖陛下的赏赐。”

族长微微侧首,看着一脸惊诧的秦楚青,十分自豪地说道:“秦家的荣耀,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秦楚青十分震惊。

她都多少年没尝过这种滋味了。

这种心灵的震撼,比初初看到太。祖佩剑时还要强烈几分。

她忍得相当辛苦,方才将已经到了嘴边的那句话给硬生生咽了回去。

——敢情当年那个被她救了后整天跟在她身边乐颠颠不见愁容的姓秦的漂亮小子…

就是秦家先祖?!

第11章 文弱书生

“…姑娘?姑娘?”

孟妈妈的轻唤声就在耳畔。秦楚青从思绪中缓缓回过神来。

此时恰逢族长说道:“当年若不是镇国大将军心善救了先祖,让先祖重获新生,如今也不会有秦家这般的盛景。”

秦楚青思及己身,喃喃叹道:“到底是谁被救、又是谁获得了新生,哪有人能说得清呢…”

孟妈妈模模糊糊听到了,说道:“自然是大将军救了秦家先祖。姑娘何来此叹?”

秦楚青勾唇笑笑,也不在这个上面多言。正欲说些别的,有噔噔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急速从院中传来。

脚步声到了门口便戛然而止。换作一个少年声高高响起:“族长、族长!我家少爷和人打起来了!您去帮忙看看吧!”

“哟!这可不得了。”孟妈妈当先打开了门,一个短衫打扮的小厮满头大汗立在外头,正扶着膝盖低头大喘。

族长瞧清了他的衣裳样式,大惊失色:“你们府上哪一个和人打起来了?在哪儿呢?”

小厮刚说了个院子名,族长片刻也不多待。回头朝秦楚青说了句“你莫担心,我去看看”,不待秦楚青答话,他撩起衣衫下摆急匆匆就往外行去。

秦楚青望着这小厮的打扮,正想着与伯府仆从一样,就见这小厮跟在族长身后跑了几步后,又回头望了她一眼。

秦楚青心中一动,唤道:“与人打起来的是谁?”

“是…是…”

小厮正踌躇地偷觑秦楚青,一旁孟妈妈看不得这小厮一句话掰开了说上不得台面的样子,叱道:“好好说!伯爷不在这儿,姑娘就是你们最大的主子!”

“是六少爷。六少爷和凌家带来的那个鸣少爷打起来了!”小厮上前来,期期艾艾地禀道。

“六少爷?”秦楚青快速‘回想’了下,有点模糊印象,“…那个小胖墩?”

小厮一下子呆住了,问道:“姑娘,难不成您连自个儿弟弟都不记得了?”

弟弟?

秦楚青这下子总算是把有关‘六少爷’的记忆连起来了。

这家伙是伯爷妾侍生的儿子,正是她的庶弟。

于是…之前和凌太太紧张万分的‘表少爷’吵起来的,就是他?

一旁小厮瞧见秦楚青凝神细思好似十分关心此事,终究是松了口气,说起话来也利索了许多:“两人原本只吵着,没动手。后来二老爷和四少爷过来了,不知说了什么,就打起来了。四少爷过去拉架,还被打了一拳。”

“四少爷?”貌似是二老爷的亲生子,也就是老太太嫡亲的孙子。

前头老太太刚发了脾气,没多久自家弟弟就惹上了不该惹的人,还恰好碰上了这对父子…

这可真是巧了。

秦楚青莞尔,“二老爷他们一大一小两个人,都没劝动小六他们?”非但没劝停,反而劝得更‘火’了,“凌太太她们呢?可也在那边?”

“那位鸣少爷是个脾气躁的,谁劝也不听。主子他…主子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跟他拧上劲儿了。俩人都不撒手,旁人也没辙。”

秦楚青不欲弟弟吃亏,当即起身说道:“走!过去看看小六那边怎么样了!”

自家有事,可不能坐视不理。

刚才她是一时间没能‘记起来’六弟的确切名字,故而唤他小六。但这听在小厮的耳中,便觉得姑娘待自家主子亲近了不少。如今见姑娘要出手相帮,他心下温暖,高高地“哎”了声应下,小跑着去前面引路了。

孟妈妈只觉得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后念及先前族长太太也跟着凌太太一起去了那边,她不过是专程留下来伺候秦楚青的。如今秦楚青执意往前边行去…

孟妈妈终究是没有去劝,索性顺势跟了上去。

秦楚青刚到了那边的院子外头,就听族长一声高喝:“胡闹!就算是要论个是非黑白出来,也得先把人拉开了才行!秦立谨你就由着两个孩子这样打起来?”

这时院子里响起了个和缓的男声:“伯父莫动怒。晚辈不过是想和孩子们先讲道理,再说其他。哪想到会是如今这个情形?”

这声音柔和动听,只闻其声,便让人觉得对方必然是个十分儒雅的男子。

秦楚青脚步一顿,愕然回头,指了院子问道:“二老爷?”

后头的孟妈妈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答道:“对啊!”

秦楚青默了默,收起自己先前那最后一点点的随意来,提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缓步朝里行去。

须发花白的族长气得胡子都快炸了,正火冒三丈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两个少年被他行走的路线分隔在左右两侧。

右手边的少年矮点,略胖,长相隽秀漂亮;左侧高些的少年较瘦,满脸怒气,剑眉星目。

两人一样的双目赤红冒着火光,眼旁、鼻梁上和嘴角旁都有大小不同的青紫。

显然是互相打起来所致。

有个年纪稍长一些的少年扶着手臂立在旁边,一脸委屈。一名中年男子正在他的身侧低声安慰着,给他不时地揉着胳膊,偶尔朝那漂亮的微胖少年看上几眼,尔后摇头叹息一番。

这男子不似寻常富贵人家的主子那般身穿锦缎,而是着一袭青衫,戴着方巾。态度温和笑容文雅,不似老爷,倒像是个读书人了。

秦楚青警惕地多看了他几眼,转眸瞧见一个眉眼飞扬的俏丽姑娘在旁边,思量了下,行了过去,轻声问道:“凌姑娘?”

凌嫣儿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勉力笑了下,“阿青?”

秦楚青微微颔首,低问道:“凌太太和族长太太呢?”

“母亲刚才看到鸣少爷被打,晕过去了。族长太太带人把她送走了。”

秦楚青听着族长在那边发脾气,又看了眼那个剑眉星目的少年,问道:“刚才怎么回事,怎么没把人先拉开?”

“其实是拉不开的。好多人去拉,都没能成功。我也试过。你看看,喏。”凌嫣儿背过身子,撸起衣袖给秦楚青看,小臂上赫然一块青紫,“那鸣少爷也不知是甚么人,竟是会功夫,使了巧劲拿捏住秦正阳。秦正阳被他抓住猛打,别人想要去拦,竟是拽不开。刚才若不是族长用身子去给秦正阳挡拳头,恐怕他还不会住手。”

说到这儿,凌嫣儿忽地灿然一笑,整个人都明媚起来。

她将声音压到最低,与秦楚青轻声道:“你六弟也不弱。被他抓着,却也没吃大亏。硬生生回手把他也打得够呛。”

秦楚青本想说鸣少爷一只手擒住小六,自然只还剩一手能还手和抵挡。但被凌嫣儿的真诚感染,她最终绷不住笑道:“秦家人都是敢去搏命的!”

“这倒是!先前族长那举动,可是吓坏我了。”凌嫣儿说着,笑容猛地一顿,看了眼秦立谨,“不过你那二叔,就…”

她兀自斟酌着用词,秦楚青却是忍不住轻哼一声,“文弱书生无用处么?”

凌嫣儿拊掌又叹道:“对!他只在那边念叨,却也不知道拉架,当真百无一用是书生。”

两人说着话的功夫,少年们那边又闹了起来。

“吵死了。”鸣少爷冷冷抬眸,望向秦家族长,“你们除了说些没用的废话外,还能做什么?”他不屑地斜睨着秦正阳,“他偷了我的东西,本就该打!你们如此多废话,就能将弯的掰直了不成?简直可笑!”

“胡说!我根本就没偷!你血口喷人!”秦正阳梗着脖子喊道。

“那东西怎会在你手中?”

“我说了是我捡起来的!”

“刚好就被我瞧见了?”

“对!就是这么巧!”

鸣少爷冷哼一声,眼中满是蔑视。

他正欲出言讥讽,族长高喝一声:“都住口!有什么话好好说,莫要这样气极乱说话!要知道,光顾着生气,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秦立谨在旁温和说道:“我先前也是说,大家好好解释清楚就好了。正阳,你是主,他是客。你就让着他些,先停下来。大家慢慢讲开,不是更好?只知道争强好胜是没有用处的。难道喊的声音大了,就能将事情解决了不成?”

鸣少爷重重嗤了声。秦正阳憋得小脸通红。

秦楚青望着秦立谨,若不是场合不对,都想拍手给他叫好了。

——看上去这人是想讲道理,却字字句句只在怨小六一人,分明是在将过错都往小六的头上压!

她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笑意。

秦立谨似有所感,朝她看来,又对她和善地一笑。

但秦楚青不吃他这一套。看着他刻意表现出的善意,她十分地无动于衷。

——她带兵打仗的时候,可是见过形形色色各种不同的男人。

印象最深的几人中,还真就有个像二老爷这般的。

不过,二老爷与那人相比,水准却是差得太远了。

那是敌军中的一个男人。长得文质彬彬弱柳扶风,脸色苍白身子瘦削,走两步路就得缓口气,连带着还要掩口咳三声。

就这么个看上去弱气得仿佛一只手就能捏死的书生,实际上呢?

那是人家敌国的第一谋士!

他曾经在自家士兵的尸海之前,亲手下刀子,用剐刑,把导致战争失败的那个叛徒给一刀刀割了。

那么多的血喷出来,溅了他一身,又顺着他的身体往下流。他还能眼角带着笑意、手都不带抖一下,完成整个刑罚。

事了,喊了声肚子饿了,问人要了一碗饭,把手上的血随意在身上擦了擦,就这么接过饭碗直接吃了。

自从见了那厮以后,秦楚青是再也不信什么文弱书生了。

她望着衣冠楚楚的秦二老爷,笑而不语。

——您若想装,请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