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正阳局促地站在旁边,欲言又止。

秦楚青顺手拿起一本书,指了椅子让他坐下,又道:“我要先看会儿书。你凑这时间喝几碗汤吧。”

说罢,自顾自凝神细看,不再搭理他。

秦正阳环顾四周,见伺候的人都退了出去,姐姐也在看书,干坐了会儿,就也捧起了凉汤饮着。

清凉的感觉顺着肚腹传遍四肢百骸,甚是舒坦。

他连喝了三碗方才停下。搁了碗后,还忍不住打了个饱嗝。忙捂住嘴,小心地往姐姐那边看。不料却瞧见秦楚青正半掩着书卷淡笑地看他。

秦正阳的脸又开始发热了,不安地挪动了下。

秦楚青垂眸望向书卷,边翻着书页,边不甚在意地道:“说罢。”

秦正阳一愣,“说什么?”

“自然是你来到此处所为之事。”

“哦!那个啊。”

秦正阳顿了顿,低头望着自己指尖,“早晨我无事可做,就想出去走走,顺便买点这儿的东西带回去给姨娘。谁曾想,坐车没多久,就出了点意外。”

说到这里,嗓子有些发堵。

他轻咳了声,期期艾艾地道:“路上我的车子…撞了人。”瞥一眼秦楚青,没看这边,暗暗松了口气,“对方受了些伤,我、我赔不起他们要的银子,就把生辰时候父亲送我的那块玉牌…给他们抵医药费了。”

秦楚青平静地道:“所以?你是来问我借银子赎回玉牌呢,还是让我帮忙去探病、看看对方伤情如何?”

“都不是。”秦正阳说到这里,猛然抬起头来,“我是觉得有些蹊跷,又、又不敢和父亲还有兄长说,只能来找姐姐了。”

“哪儿蹊跷了?”秦楚青搁下书卷站起身来,拿过屋里挂着的干净布巾递到他手中。

秦正阳摸了摸额头,发现又出了一层汗,感激地笑笑,接过布巾使劲抹了把脸,再仔细回想了会儿。

“我刚开始看那些人就觉得眼熟,但没有多想。后来回忆了下,昨儿我们去醉仙楼的路上,差点与我的车子相撞、与我争论了好半天的,就是今日遇到的这几个人。又问过车夫撞上去的过程,车夫与我说,那些人好似凭空出现一般,突然冒了出来。他根本来不及勒马,只能硬拉着调转马头,就这么蹭到了其中一个,撞伤了他。”

他抬眸望向秦楚青,平日里干净坚定的眸子里此刻全是不可置信,“姐,我是不信有人会主动往车子上撞的。但是这事儿想来想去,怎么就那么不对劲呢?!”

第25章 最佳人选

听了秦正阳的话后,不知怎地,秦楚青立刻就想到了昨日回来时看到的巷子里争执的那群人。

当时两个少年高声唱着‘歌’,她被吵得心烦,没有仔细留意。如今想想,地点都是在那附近,会不会有所联系?

亦或是…与秦正阳有类似遭遇的其他人?

秦楚青在这边暗暗思量着,秦正阳见她沉默不语,却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他不时地偷眼去觑秦楚青,直到秦楚青望过来,忙正襟危坐,不确定地问道:“姐,是不是我多心了?”

“多心不多心,查探一下便可知晓。”秦楚青虽心里也觉得秦正阳的怀疑有道理,却也没有将话说死,只道:“你先回去罢,我遣人过去瞧瞧。你那玉牌,我也会想法子给你弄回来。”

听了她最后一句,秦正阳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而后嘴巴一点点咧开,挠挠头,嘿嘿笑了。

秦楚青看他这傻呆傻呆的模样,忍俊不禁。叮嘱了他几句,便让他回去了。

虽然秦正阳不敢因此事而去见父兄,但秦楚青考虑过后,还是下定决心,向着秦正宁的屋子行去。

——她并未有可以出门打探的人手。此事非同小可,若是真的,那么必然有一群人在故意扰乱秩序。她还是得借住兄长或者父亲的力量方才能够查出来。

秦正宁在书房里,正亲自核对明日需要购置准备的物品。听闻秦楚青来了,他将手中纸张压在书下,赶忙起身。

待到秦楚青说明来意后,他斟酌了半晌,最终唤了人来,吩咐下去探听此事。

秦家是大户。秦家人出马,此地谁能不卖几分面子?

不多时,派出去的人就有了消息回来。

这个现象近几个月才开始发生。而且,遭遇这种事情的人,不少。

官府曾经过问此事。数回将那些犯事的人尽数抓了去,再一次次放了回来。

——犯事之人好些个受了伤。而驾车之人虽被讹诈钱财,却毫发无损。最为关键的是,没有真凭实据能够证明真的是那些人主动撞上去的。

因此,每回把这些人在牢里关上一段时间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再后来,遇到此种事情,大家都自认倒霉。宁愿赔些银子了事,也不愿在这件事上耗费心力财力做无用功了。

听闻这些消息后,秦楚青不由沉默。

没想到竟是这样一种情形。

能有胆量往车子上冲的,怎么也有两把刷子。不然的话,如何保证自己撞一下后还能有命能活着拿到那些银子?

若是不出她的预料的话,那些人,怕是有些功夫底子在的。仗着自己有点本事,就在地方上为非作歹。

她很了解这种人。

耍泼,无赖。

和他们讲道理,他们不会听;暴打一顿,倒要被反咬一口,给自己惹上麻烦。

即使是遇到官兵,那种人也能掰扯出诸多理由和借口,扯皮许久,把人给硬生生怄死。

而且,就算真把他们抓了,他们也毫不在意。关个几天进去,再出来,又是‘一条好汉’。

对付这种人…

秦楚青轻抚桌沿,垂眸不语。

对付这种人,必须一次性从气势上压过他们,让他们知晓,如若不从,就死路一条。一定要使他们从心底里惊恐惧怕,方才能够罢休。

以恶制恶,虽然不好,但有时候,还真得靠着这个来惩治人。

在军中的时候,秦楚青不知遇到过多少个这种赖子。到最后,她要么是凭武力一次次战胜对方让他们无力反击彻底心服口服,要么,就是利用权势吊打他们,逼得他们不得不屈服。

可如今,这俩法子都没得用。只能使最末的办法了…

秦楚青正暗暗思量着,就听秦正宁问长随:“正阳拿去的玉牌,你可打听到了?”

“打听到了。”长随躬身答道:“若是咱们肯出银子,他们就把玉牌还过来。”

“好。你去账房取银子记我账上。别让父亲知道了。不然,正阳怕是要受难为。”

秦正宁吩咐完,待到长随离去,一转眼,却见秦楚青正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难不成就这么算了?”秦楚青直直地望着秦正宁,一字字地慢慢问道。

秦正宁听出了她的不甘,暗暗一叹,好生说道:“阿青,这儿不是京城,我们就算想做些什么,也无法成事。况且,你也听到了。本地的官府不是未曾管过,而是那些人太过无赖,净钻这种空子。左右银子数量不多,给了他们就是。”

秦楚青微微垂眸,别开脸,“若是每个人都这么想,岂不是还会有更多的人遭难!”

秦正宁知晓她一时无法接受,劝了她几句,又亲自倒了杯茶,搁到她的手里,静等她想通。

许久后…

砰地一声轻响。

秦楚青将茶盏拍到桌上,站起身来,朝秦正宁颔首示意,转身欲走。

秦正宁忙唤住了她,说道:“阿青,你去哪里?”

“回屋。”秦楚青淡淡说着。

秦正宁忍不住又喊了声“阿青”。

秦楚青回首朝他一笑,轻轻说了句“你放心”,这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秦正宁莫名有些担忧,想要遣了人去跟着她。转念一想,她一个小姑娘,就算想做些什么,怕是也有心无力。不由暗道自己多心。

他唤了人来,吩咐厨里多备些秦楚青爱吃的果子点心,打算晚一些给她送去,好好哄哄她,莫要将这个事情太过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此地他们并不会久留,过不了多少时候,便会回京去了。这个事情他们管不了,也没法管。

左右秦正阳无恙,既然给些银子就能解决,没必要过多纠缠。

秦楚青离开秦正宁那里后,并未回如她所言回了自己院子。而是转了个方向,去了族长家中。明知族长太太为了后日的事情忙得脚不沾地,却还是借口寻族长太太,去到她那儿。

不出所料,孟妈妈在。

孟妈妈是族长太太身边的得力之人。上一次带秦楚青去看秦家传家之宝的,就是她。

秦楚青见族长太太不在,叹息了番,很自然地与孟妈妈闲聊起来。中间聊得兴起时,她故作不在意地说道:“我听闻咱们秦家有个丹书铁券?”

那是太。祖赐予开国功臣的免死凭证,可延续子孙后代。

“正是。这可是秦家的极大荣耀!”孟妈妈自豪地道:“方圆百里,没人不晓得的。”

秦楚青勾了勾唇角。

她要的就是这句话。

只要这里的人都知晓秦家有这么个东西,那就成了。

又和孟妈妈稍微说了会儿话,秦楚青便告辞离去。

回家之后,秦楚青未表现出任何的异常。就连秦正宁亲自过来送了吃食给她,她也只和他笑着说起家中的一些琐事,未曾提起旁的半个字。

秦正宁这便放下心来,暗道果真是自己多心了,妹妹并未太在意那些。

晚膳过后,秦楚青去到书房,将人都遣了出去,说要独自练一会儿字。

她拿出一张纸,在上面书写了个规矩工整的大大的‘秦’字。将它放置一旁静等墨迹干透,又从旁抽出另一张纸来。

提笔出了会儿神,秦楚青四顾无人,将笔换到左手,沉吟半晌,凝神下笔。

力透纸背,铁画银钩。

纸上所书,赫然是“铁券在此,杀人免死”八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为防被有心之人利用,因这事儿去告秦家一回,秦楚青特意在这八个字上动了点手脚。

乍看之下,是这八个字没错。但仔细一瞧,每个字都有一笔是错误的。

不过,车子跑动的时候,应是看不出这细微处的差别。

待墨迹干透将东西收好,秦楚青又练了会儿簪花小楷,方才歇下。

因着转天过去就是祭祖之日,第二天一早,用过早膳后,秦家男丁就都忙碌了起来。

秦楚青不用参与到其中,乐得清闲。正好有时间去做那事。

不过…还差一个得力的相助之人。

那人需得力气够大,制得住马;会武最佳,能够控制好力道收放自如;如果还会使鞭子的话,便再好不过了…

思来想去,秦楚青敲响了杨四伯家的门,寻到了正在荷花池边苦练功夫的霍玉鸣。

烈日之下,少年双拳紧握,一招一式干脆利落,认真细致,丝毫也不放松。

秦楚青暗暗颔首,静立一旁等待。

霍玉鸣专心地练完一套拳,收势的时候,方才察觉秦楚青来了。

他连汗也顾不得擦,乐呵呵地跑了过来,笑眯眯问道:“你来寻我?”

“嗯。”秦楚青斟酌着说道:“有个事情我自己做不来,需要你帮忙,不知你有没有空。”

一听她有搞不定的事情前来求助,霍玉鸣嘴角咧开的弧度又大了些。

“有空有空。你既然开了口,我当然有空。只是不知你让我帮忙做什么?”

“做车夫。”

眼看着霍玉鸣的脸色一点点黑了下来,秦楚青轻咳一声,说道:“待会儿我得出门一趟,需要人帮我驾车。看来看去,只有你能做得来。”

第26章 压倒性胜利

明晃晃的太阳高挂在天上。

七八个男人凑成一堆,窝在巷子口的大柳树下,默默地轮番喝着坛子里的酒。

酒坛子轮到一个皮肤黝黑的精瘦矮个男人手里时,他将手中之物拿了半天,最终一口没喝,猛地往旁边一推,当先开口打破这份沉默:“他娘的。到手的肥鸭子就这么飞了!憋气!”

他眨巴着三角眼,朝旁边一个吊梢眉的男人啐了口,说道:“刚刚你要是听我的,不提早跑那一下,岂不就能撞上了?非得怕死,早跑了半步。我说多少回了,得等到马头或者车子边只差半步就蹭到你的时候再往旁边倒。早了,根本就撞不上。人家如果不认账,哪能要得来银子?晚了,那命就交代上了,自然也是不行。”

吊梢眉不服气,抬脚朝旁边石头狠踢了过去,“得亏了提早跑。你没见那车子跑得多快!要不早点离开,真的要把命给赔了!”

“不过是个车子而已,你腿脚不好使了还是怎的?就那撞一下,还真能就死透了不成?”

“那么快的速度,你去试试看!刚才跑得比谁都快,车走了倒是怪起我来了!”

“嘿…那车子可是朝你那边拐的啊。真朝我这边拐过来,还能到手的鸭子飞了?!”

两人谁都不服气谁,火气上冒,撸起袖子站起身来。

眼看着就要大揍一场,坐在树下荫凉最大之处的络腮胡子抹了把脸上的刀疤,举起手中大刀朝柳树上狂拍了几下。大刀发出沉闷的嗡鸣声,惊到了在场所有人。

“闹什么闹?都给老。子闭嘴!”

刀疤脸拿袖子擦掉刀上蹭下来的树皮碎块,喊道:“最近生意不好做,你们一个个的不帮忙想招儿就也罢了,怎么还有闲心吵架?”

他朝三角眼嚷道:“你想让兄弟把命赔上?真出了命案,那咱们的生意就全完了!咱们的日子也过不安生!”又对吊梢眉道:“你也别急着推脱责任!刚才那可是好车,如果撞上了,怎么说也能要到个好价钱!”

吊梢眉虽一直不服气三角眼,却佩服自家老大。且因才刚失了手底气不足,就硬生生挨了这一顿数落,一声不吭地扭头坐回去了。

刀疤脸说道:“咱们兄弟来自五湖四海,因了缘分聚到一起,别因会点三脚猫功夫就忍不住手痒,对着自家兄弟打来打去的。真想受伤,那也得用在刀刃上!被车撞了伤到,那才是好汉!”

稀稀拉拉的鼓掌声响起。那是自家兄弟对他的肯定。

眼看众人都服帖了,刀疤脸朝地上猛啐了口,说道:“都紧着些,赶紧吃喝完了继续干活儿!”自顾自扛着刀跑到旁边去观察情形了。

有个新来的悄悄拽了吊梢眉一把,问道:“为什么咱们去撞车的时候,老大只在旁边看着,不一起冲过去?”

吊梢眉理所当然地道:“大哥打过仗,而且是跟着敬王爷麾下一名参将手下的百户,自然不同常人。”

“哪个王爷?敬王爷?”新来的浑身抖了抖,“哎呦,当真厉害了。那老大怎么如今在这儿?”

吊梢眉一瞪眼,“咱们老大哪里瞧得上那破旮旯地方?又冷又没好吃的。老大眼界高,自然要跑出来。”

三角眼莫名被斥责心中不忿,在旁冷哼道:“老大哪是逃出来的?明明是做错了事被赶…”

“你就不会闭上臭嘴?!”吊梢眉见老大被人背后奚落,想要揍人,却因不敢违抗老大命令,气得一拳砸到了柳树上。

树枝晃动,稀稀落落掉下来几片叶子。

在这坠下的叶子中,一辆漂亮的华丽小马车欢快地驶了过来。

众人的眼睛立刻放光,贼亮贼亮的。

霍玉鸣拉着缰绳,马鞭抽得啪啪响。

马儿跑得欢畅,车子行得飞快。

秦楚青坐在车子里,晃得头发晕。忍不住喊了霍玉鸣,问道:“你当真驾过车?”

“骗你作甚?说做过车夫,自然是真做过。”

秦楚青忍了又忍,没憋住,问道:“那坐过你车的人,都还活着?!”

摇得忒厉害!太不靠谱!

那些人怎么坚持下来的?

霍玉鸣嘿嘿一笑,扶了扶头上斗笠,顺势又抽了一马鞭,“我以前驾的是粮车!坐在车里的都是粮草。至于人嘛…你是头一个。”

秦楚青无力扶额。

…算了。

他好歹还驾过车。若是一次都没有过,怕是还不如现在。

整了整车上柔软的靠枕和褥子,秦楚青随遇而安地寻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歪靠着。

这一次出行,秦楚青特意用了回府时候她坐的那辆被父兄装扮过的马车。

此车够华丽,够漂亮。行到路上,很抢眼,整条街的目光都能被它吸引了去,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女眷用的车子。

那帮人见了,不劫她劫谁?!

原本霍玉鸣嫌这样依然不够惹眼,回屋翻腾了半天,不知从哪儿弄来两片巴掌大小的亮灿灿的金叶子,非要挂在马车的两角当坠饰,美其名曰“隔上两条街都能让人闻到银子散发的强烈味道”。

秦楚青觉得那俩东西难看又碍眼,和她的车子极其不搭,毫不留情地给拒了。

霍玉鸣没听她劝,还是把那俩叶子揣怀里了,说是万一招不来恶人,他再出这绝招。

此刻秦楚青靠在车内,正打算撩开车帘瞧瞧外头是个什么情形,就听霍玉鸣低低说了声:“坐好了!来了!”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