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楚青揉揉眉心,凝神细听。

果然,外头有不少脚步声。听着颇为杂乱,少说也有六七个人。

她直起身来攀住车侧小窗,努力稳住身形,打开点窗帘子往外瞧去。

三角眼是这儿的老人了。在现场的这些,除了刀疤脸外,资历最老的就是他。

他带领众人故作不经意地往马车将要路过的地方行去。眼看着渐行渐近,马车下一刻就要跑到他们身旁的路上了,三角眼大手一挥低声喊道:“上!”

几人拔腿就往那路上奔,将马车的去处拦了个结实。

立在两侧的四人紧张地盯着车子,瞅准位置,卯足了力气正要分别朝马和车子侧旁奔去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纤纤素手伸出车前的帘子,将原本车帘外又挂上的那个米分色纱帘猛地拽下,露出先前被纱帘遮挡住的两张大纸。

其一上书“秦”字,另一个,则写着“铁券在此,杀人免死”八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三角眼素来机灵,只看了一眼,瞬时明白了过来。边撒腿往回狂奔,边撕扯着嗓子喊道:“快跑!这是准备要了咱们的命去!”

方才纱帘揭下的刹那,众人全都瞧到了上面那些个字。再听三角眼这一嗓子,大家看看‘秦’,再看看‘铁券’…

秦家好像是有那么个东西,杀了人后,免于死罪的?

这些人顿时吓破了胆,做鸟兽状急速散开。

可今日这马车是单马拉行,驾车之人性子又急,车子每每转弯,均是十分迅疾,见谁就追谁,瞅哪儿就朝哪儿奔。

那马鞭更是奇特。抽得又狠又准,却次次都不在马背上,而是净往人身上招呼。

人跑得哪有马跑得快?

那些人吓得脸都绿了,却也无计可施。只能一次次硬生生挨着‘不小心’抽到他们身上的马鞭,再眼睁睁看着马儿每回都在仅差一步就踏到他们时方才骤然转弯。

车内的秦楚青早就被晃得彻底没了脾气。那纱帘既是被扯下,已没了她的事。第一次跌倒在车内后,便索性躺着不起了。

她乐得悠闲自在,外面却是一片哭号,满地尘土。

新来的那个被追得吓尿了,第一个崩溃,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有了开头的,后面的人就也开始撑不住了。一个接一个地相继瘫倒,哭喊声漫天。

现场正混乱一片时,霍玉鸣察觉不对。拧眉四顾一瞧,呵,敢情那树后还藏了个?

就在马车再一次转了方向,去追赶那先前藏在大树后刚刚露出身形的刀疤脸时,突然,一个黑影现形,出现在了众人身旁。

他悠然飘过,飞掠而起,追上马车,扬手在马背上拍了两下。

霍玉鸣忙收鞭拉缰,却为时已晚。那马晃了晃,蓦地晕倒在地。

霍玉鸣剑眉紧拧愤然抬眼,见是莫天,顿时愣住。

他这一怔愣的功夫,旁边那些被追得稀里哗啦哭得呼天抢地的人好歹回过神来,这才察觉到伤口疼得厉害,抱着身子不住哎呦哎呦直叫,满地打滚。

飞扬的尘土中,一人穿着白色锦衣缓步而来,眉目清冷气度卓绝。

那些人被他周身散发的冷冽之意所惊到,登时浑身一个机灵,哀叫的话就吓得哽在了喉咙里,再也发不出声。

四周忽地静了下来。

为首的刀疤脸正要抱刀溜走,察觉不对,回头去看。瞧清来人的面容、意识到此人是谁后,他脸色刷地下变得惨白,哆嗦着嘴唇浑身颤抖,委顿在地。

男子旁若无人地行到马车旁,驻足。伸扇在霍玉鸣的斗笠上轻敲了下。

玉骨折扇映入眼帘,霍玉鸣猛地侧头望过去,在看到来人的刹那,手中长鞭蓦地脱手坠地,冷汗瞬时就冒了出来。

霍容与淡淡地看了看他,转眸望向纸上。

只一眼,素来清冷沉稳的双眸瞬间流露出了震惊之色。

执着玉骨折扇的长指带着不敢置信的强烈欣喜,微微颤抖着向前探出,抚上那龙飞凤舞的墨迹。

恰在此时,车侧小窗的帘子被挑起一角。车内响起了个软糯的少女声音。习惯使然,尾音微微上扬。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第27章 何人

霍容与听过这个声音。

那时他和莫天近处查探霍玉鸣的动向,结果巧遇明远伯。

明远伯女儿的说话习惯,便是这般像她…

帘子掀开,女孩儿漂亮精致的面容出现在几人面前。

不施米分黛,绝色天成。

但最引起霍容与注意的,却是那双眼眸。

——明澈,澄净。如记忆中一般,黑白分明,从来不曾染上瑕疵与尘埃。

他忙垂下眼帘。

张了张口,才发现嗓子异常干涩。

紧握手中纸张,努力了许久,终是沉沉问出了声:“这字…是谁写的?”

居然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盼。

秦楚青也认出了他的声音。

是那天黑衣人与爹爹说话的时候,马车里的那个男子。

只是她没想到此人那么年轻,也那么…好看。

——与她的样貌不相上下的,她是头一次见到。

不过,此人全身上下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之感,极易让人瞬间产生敬畏害怕,从而忽略他的长相。

但秦楚青不怕他。

能因着一个父亲的心愿而将自己的东西好心赠与的,再怎么说,心地也不会太差。

而且,听口音,他也不是本地人?

应当不会在这里待太久罢。这句话,或许也是随口一问的。

嗯…谁写的?

秦楚青垂眸望了望自己指尖。

纤细娇嫩。这样闺阁女子的手,是要写簪花小楷的。

于是毫不犹豫地扯谎,隔着车前帘子指向霍玉鸣的方向,“他!”

霍玉鸣虽未回头,却恍然明白过来她说的是谁。似是被那无形的气流所击到,忍不住浑身僵硬。

“哦?”霍容与听了秦楚青的话后,转眸望向霍玉鸣,唇角居然带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浅淡笑意,“你写的?”

霍玉鸣被自家大哥这么一盯,再看他这么一笑,顿觉一股子强大的彻骨冷意劈头盖脸地强势袭了下来,脊背上的冷汗瞬间迸发,湿透了衣衫。

本欲开口提醒秦楚青,被霍容与淡淡地扫了一眼,他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霍容与很是满意他的表现,微微颔首。复又望向秦楚青,定定看着她澄澈的双眸,缓缓地再次开了口:“他写的?”

秦楚青突然有些不确定起来。

这人太过捉摸不透。

见都没见过,却总有种熟悉的感觉。明明是个极致冷清的人,偏偏眼神和语气中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

真是见鬼了。

她想看看霍玉鸣什么反应,也好知晓要不要收回先前那句话。

可霍玉鸣脊背挺直地看着前方,根本不曾理会她这边,她也无奈。衡量片刻,只能模棱两可地“唔”了声,反问道:“是也罢,不是也罢,我为何要告诉你?”

说着,又往前一指,“我们的马,你打算怎么赔?”

霍容与勾了勾唇角,笑了。

霍玉鸣和莫天看见他的笑容,骇得心脏狂跳。忙把手往衣裳上蹭了蹭,好擦去手心里不住往外冒的汗,努力稳住心神。

那些瘫坐在地上的人则不住往后挪,似是要离霍容与更远一般。

秦楚青望望四周,不晓得这些人在恐惧什么。

看上去他性子偏冷。可是这么一笑,却带出几缕温情。

而且,明明笑了后更好看些。有那么可怕么?

霍容与看着她浑然不觉的模样,握着折扇的手再次微微颤抖。

——沙场征战多年,身上带着的杀意与血气早已深入骨髓,根本无法抹杀。

能无视这些与他谈笑风生的,这世上根本就没几个人。

而她,当年也是…

思及此,霍容与心神剧震,忙转过身子,捏紧还在手中的纸张,说道:“马稍后就会醒。止住你们的行动,不过是怕你们惹上更多事。这些人,我带走了。”

说罢,当先朝前行去。

生怕再多看一眼,就会多一份期盼。

秦楚青怔了一瞬明白过来他说的是那些恶人,不太放心,扬声问道:“你要把他们带到什么地方?”

“官府。”

“可是官府那些人…”能惩治好这几个恶人吗?

她话未说完,欲言又止。

霍容与却似明白她未尽之言一般,淡淡地道:“有我在,必然无碍。”

秦楚青狐疑地打量着他,不明白他这份笃定从何而来。

她正暗自思量着,谁知霍容与忽地回首望了一眼,正好与她不确定的目光相撞。

他微微蹙眉,秦楚青干笑一声,索性缩回了身子好生在车里窝着了。

霍玉鸣则紧紧盯着那匹马。瞧着它动了动,又动了动。

呃…

醒了?

霍容与扫视四周,望见旁边有根绳子。他唤了莫天一声,用折扇遥点了下绳子,又指了指刀疤脸。

莫天会意,缓了缓神,拿着绳子走到刀疤脸身边,嘿笑道:“来,你带着这帮子混球,一块走一趟。”

刀疤脸低着头扭来扭去不敢和他对视,却也十分坚定地不去接那绳子。

莫天摸着下巴瞅了刀疤脸半天,突然冒出一句:“你小子有点眼熟啊。”

听闻这句话,霍容与侧身望向这边。

刀疤脸一个激灵。

虽说他在军中不过是个小喽啰中的小喽啰,但是被审的时候毕竟敬王在场,看了他这么几眼。

敬王过目不忘,偏偏他还长得这么有特色…

刀疤脸生怕霍容与想起自己来,再不敢和莫天磨叽,一把抓起绳子就把自己那帮小弟的手挨个绑住,串成一串。又把末端交到莫天手里,由着他将自己的手缚住。

莫天刚拽着这一串人准备离去,就听后面不远处传来了马车轮子的咕噜声。

看着渐行渐远的华丽车子,莫天忍不住问道:“主子,今儿不是打算带二爷走的么?要不要属下把他‘请’回来?”

一阵风吹过,手中的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极小,听在耳中,却觉得十分清晰。

霍容与忍不住又低头看了眼,暗暗一叹,淡然说道:“无妨。过几日再说罢。”

莫天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讲出口。

他心里诧异得很。

主子素来说一不二。观察了这些时日,又敲定了离开的日子,怎地会一见面后却突然反悔了?

这可是奇了。

霍玉鸣玩儿命似地抽着马鞭,速度和力度都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最高纪录。

秦楚青躺在车里被晃得晕头转向,死死抱着靠枕不撒手,扬声呵斥道:“慢一点!没人和你抢!”

霍玉鸣高声叫道:“追过来了吗?”

“谁?”

一声‘大哥’刚要出口,霍玉鸣瞬间改了主意,“先前遇到的人!”

秦楚青揉了揉额角,往后头看了看,答道:“没有。”又问:“你怕他?”

霍玉鸣倏地一拉缰绳,车马渐渐停了下来。

他不放心地回头瞅了瞅,见果真没人,不由咧嘴笑了。

开心之下,他顾不得多想,侧过身子一下子撩开前面帘子,望向秦楚青,朝她狠狠竖了个拇指,真心诚意地说道:“这世上敢跟大,咳、他扛上的,除了某人,”陛下,“你可是头一个!”

说完他才留意到秦楚青的表情。仔细观察了半晌,慢吞吞问道:“你晕车?”

“不。”秦楚青咬着牙断然说道:“只晕过两回。刚才,和现在。”

霍玉鸣正苦思她这句是何意时,就听秦楚青问道:“你认得先前之人?”

他心中蓦地警醒起来,斟酌着说道:“算是…认识吧。”

他素来傲气,极少服气谁。但每每提到那白色锦衣男子,却是一副极其吃瘪的模样。

这般诡异的情形让秦楚青瞬间想到一个可能性,仔细思量了下,有一半的几率自己所想是正确的。

但看霍玉鸣不想多提,秦楚青就也没有追问他。只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自顾自将帘子重新扯好,抱着靠枕找个舒服姿势躺好。

想到她略显苍白的脸色,霍玉鸣忽地记起她是大病初愈。莫名有些担忧,抬指叩了叩车壁,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无碍。”秦楚青的声音透过帘子传来,“前行即可。”

霍玉鸣本是有许多问题想问,此刻却打消了这个念头。重新戴好斗笠拉了缰绳,挥鞭继续向前。

马车的咕噜转动声中,身后秦楚青的声音隐隐传来:“今日多谢了。改天回了京,我再想办法好好答谢你。”

“多大的事儿啊?值当这么认真答谢么?”霍玉鸣抽了一鞭子,转念一想,不对,顿时黑了脸,“你怎么知道我是京城人的?”

秦楚青本想着回京后,溜进大将军府看看有何可以送给他的兵书之类物品,又或者去书坊买些这种书籍过来送他。再思量着敬王府也在京城,故而这般说。

如今听他语气憋闷,秦楚青扶额暗叹,当真是被晃晕了,竟是忘记了他在刻意隐瞒身份一事。忍不住好笑,隐下一半所想,好生说道:“我是京城人。需得回去后,才能准备谢礼。”

霍玉鸣这便放了心,嘿嘿一笑,不再多言。

说实话,今日之事霍玉鸣还是有一点点佩服秦楚青的。

——敢在他大哥面前扯谎的人,能有几个活着离开的?

偏偏秦楚青不只说了假话,而且还是光明正大地睁眼说瞎话。

结果,奇了!大哥不仅没和她计较,看到他后竟也没抓他回去…

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两个各自思量间,车子到了秦府。

秦楚青下车之时,霍玉鸣看看身侧之人娇俏漂亮到极致的模样,微眯起眼想各种可能性。

若说美色惑人,其实他是不信的。

形形色色的各样美人,大哥哪一种没见过?却从未看他对女色动心过。

那他是为了什么?

仔细想想,大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太对劲的…

那字…

那字?

霍玉鸣猛地转头,问秦楚青:“那字到底是谁写的?”

居然还拿了他来顶缸!

“自然是写字之人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