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秦家各处的后院中沸腾了。

一半的人是十分欣喜。

敬王何许人也?

尊贵的独身男子!

相貌好,多金,战功赫赫,地位尊崇,从未与女子有过任何的纠葛。当仁不让的天下第一的最佳未婚夫婿人选!

阿青和他如此亲近,实乃天下至美之事啊。

旁的不说,单就和敬王的接触多少来论,她已经甩下其余女子几条街了。

另一半的人,则十分忧愁。

敬王何许人也?

武将!王爷!

杀气重,性子冷,翻脸比翻书还快,女色半点不沾,可见是典型的冷酷无情之人。

阿青若是真和他有什么纠葛,岂不是入了虎口狼窝?

那可不成。

世间男子千千万,随便找个性子温和的,都比这敬王要好上太多。

双方都觉得自己最有理,各执一词,僵持不下。

有人曾去问秦楚青是如何与敬王识得的。毕竟敬王常年镇守北疆,极少在京。

秦楚青不知她们有何用意,为防出岔子,只含糊答一句‘曾有一面之缘’,旁的半个字儿也不多说。

谁知这更捅了马蜂窝。

更多版本蜂拥而至。

其中最受推崇、最被大家认可的,便是‘郎才女貌’版了。

——敬王性子虽冷,却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只是,他那相貌太出众了,一时半会儿寻不到能看得上眼的。

但,在这个关键时刻,秦楚青这个唯一能和他相貌所匹配的貌美女孩儿出现了。

…后面的情节诸人各自发挥了想象,版本更加纷杂。

这个时候,就连先前觉得敬王不好的各位太太,也开始动摇起来。

毕竟敬王是因了见过秦楚青一面,而再来‘寻她’的。

这些闲话本是在女眷中传来传去。后不知怎地,被伯爷秦立谦和世子秦正宁知晓了。

父子俩差点被怄得吐血。

他们本没把敬王来此那件事看得太重,毕竟敬王只待了那么一小会儿时候,且抓到了霍玉鸣后,便也离去。

哪想到还能生出这许多的后续和波折来?!

秦立谦亲自出马辟谣。说是敬王与自己先有一面之缘,赠与过东西。而后再遇之时,秦楚青刚好在旁边,他便向双方引见。

而敬王此次前来,之所以不找霍玉鸣转去寻秦楚青,是因为霍玉鸣这次是偷跑过来的。敬王想给霍玉鸣个‘惊喜’,故而不愿提前表露身份。秦楚青自然不能违抗王爷的命令,只好帮他瞒着。

伯爷这番话说得场面,且无可挑剔,后来还把那白玉碗拿出来当了证明。更何况霍玉鸣偷跑来一事,有带他来的凌太太亲口作了证实。

如此一番之后,那些纷纷扬扬的各种猜测方才彻底平息下来。

诸位太太还十分感叹,想象总是美好的,现实总是无力的。原本才子佳人的一桩美事,就这么平淡无奇地夭折了。

秦楚青听凌嫣儿说起这些时,正在屋里边小口饮着茶边翻看着一本书。

她前世先入战场后入朝堂,而后重回战场,没接触过内宅这些琐碎事情。如今一见,不禁感叹大家的想象力之丰富。

凌嫣儿这也是闲来无事,方才跑来找她说话。

虽说临行前凌太太特意叮嘱了她,那些闲言碎语就不要告诉秦楚青了,省得听了闹心。可凌嫣儿觉得,秦楚青不像是心那么小的人,感觉她不会特别在意这些,便半当做笑话般讲与她听。

秦楚青知晓自己被人议论过,却没料到自己居然能成为众人口中的话题人物。毕竟当年她叱咤风云的时候,身份也高威信也足,没什么人敢背后说她闲话。

如今经历这一遭,虽谈不上愉快,但‘新奇’,倒是还有点的。

“可叹那些话本的剧情平平无奇,倒不如听婶娘伯娘们的‘畅想’来得有趣。”秦楚青浅笑着,将手中书册随意丢到一旁。

凌嫣儿看她百无聊赖的模样,笑道:“你参加宴会的衣裳首饰可都备齐了?这次宴会,各地许多世家官家的亲眷都准备参加。阿青样貌好身段好,可得认真打扮一下,切莫让旁人给比下去了!”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秦楚青问道:“怎么?你可是听到甚么风声了?”

凌嫣儿倒也不避讳她。瞅瞅屋里没了旁人,凑到她跟前,半掩着口轻声说道:“听说京里有贵人要来。你留心着些。这时候处好了,到时候回了京,大家还能继续来往。”

凌嫣儿自小与母亲跟着父亲在任上,自是对官场人情往来多有观察。她这般劝说,倒也有几分道理。

不过秦楚青却笑道:“那么这样说来,你那话可是说反了。不应该好好打扮,而应当中庸一些才好。不然,若是太出挑了,反倒成了众矢之的。”

战场上还要讲究个兵法策略,不能一味蛮干往前冲。

既然大家都想在那宴上出风头,她若和贵人们抢,岂不是上赶着找不自在?

不过…

凌嫣儿这一说起,倒是提醒了秦楚青一事。

原先的女孩儿,是和兰姨娘同进同出、什么都听兰姨娘的。当初来的时候,一应打扮也是兰姨娘准备。

虽说回到祖宅的时候,父兄送了些衣裳首饰过来,却并不太适合在这样的场合用。她现有的质地最为精良的衣饰,还是从京里带来的那些,艳丽的占多数。

既然是大场面,总得好好收拾下,打扮打扮。就算不打算当第一,可也不能成了最末那一个。后者只怕会更加引人注目。

前两日秦立谦给了她不少银子,说是让她无事的时候,可以去街上走走。看看有什么喜欢的,无论是吃的用的,尽可以买回来。

不过秦楚青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只管动动口,陈妈妈和烟柳烟罗她们就会去安排好。

她每每想要亲自出门时,一瞧见天空中的烈日,就会突然犯了懒,最终还是没有出去。

如今这宴会所需之物,终究还是自己相中的为最好。那些个绣坊、首饰铺子,无论说得怎样好听,终归是自己瞧过了方才知晓合不合心意。

如此,秦楚青方才真正起了出门逛逛的心思。

听闻秦楚青准备购置些物品,凌嫣儿也有了精神。

虽说她自己的早已备齐,可是能与秦楚青一同出去,倒也有不少乐趣。

——她可以给秦楚青提提参考意见,若是遇到了合心意的,还能问问秦楚青的建议。如果合适,也可以买了来。

俩人都是脾性不错的。相邀着出去逛逛,只会互相体谅,断不会出现相争的状况。如此说来,再怎么样,也比窝在家里发闷要强多了。

打定主意后,女孩儿们便各自开始准备起来。小半个时辰后,就同坐了秦楚青的马车出发了。

城里繁华的街道共有三条。但其中大部分都是做的小本生意,薄利多销,顾客大都是寻常小老百姓。

只有其中半条街,隐在最深处,其中无论是卖衣裳首饰的,亦或是卖胭脂水米分、吃食点心的,每一类店铺,均只有两三家。每家所卖之物,均属上品。

这一类精致的店铺,便是今日秦楚青她们的目标所在。

在秦楚青看来,胭脂水米分直接可以略去不理。首饰的话,如若来不及,从长辈那里借上几样暂且用着,倒也使得。

唯独这衣裳,必须好好选购,仔细量身。但凡一点不合适半分不妥帖,养尊处优的太太姑娘们都能一眼看了出来。

好的衣裳铺子有两家。紧紧挨着。

左边那一家富丽堂皇。立在街上瞧店铺大门和匾额,都觉得眼前一片金光闪过,端的是一看之下就能晃晕了人眼。

右面那家,倒是低调得多。木门,木匾。匾额上书有‘衣铺’两字,再无其他。

秦楚青只迟疑了一瞬,便迈入了右边那家店中。

进到其中,便闻香气袭来。习惯使然,她先环顾四周,大体看了下周围情况。

右手边设着柜台。柜前立了一位干瘦的中年男子。身量不高,只比秦楚青高半个头。正埋头书写。听闻有人进来,他也只抬眼笑说了句“欢迎光临,请稍等”,就继续手中之事了。

屋内整洁,摆设简单,有桌有椅。

这样素净的环境中,屋角的那个花架子便尤其引人注意了。

花架子共分三层,每一层都搁了一盆花。

其中最惹眼的,当属下面最大那层的栀子花。许是养了许多年了,花枝比起寻常的栀子花枝要粗壮许多。花朵也大,足有小儿的碗口那么阔。

秦楚青一进屋便闻到的香气,就是从这花上传来的。

只不过她的视线在花上只停留了一瞬,就被花架旁立着的瘦高人影吸引了过去。

——身材挺拔,消瘦,身穿紫衣,饰物华贵。单单看他手上戴着的碧玉扳指,就够换取秦楚青身上所有饰物了。

这少年年纪不大,倒是极富贵。

秦楚青正拧眉思量着,凌嫣儿已经凑了过去,叹道:“好香的花呀!这是栀子?养得不错啊。咦?这一朵最漂亮!”

她探手正要朝那花上抚去,旁边伸出一手,啪地下将她刚刚抬起的手一掌拍落。

凌嫣儿愣了一瞬,怒道:“你凭什么打人!”

“就凭你想动我的花。”少年声音清脆悦耳,语调中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高高在上。让人听了,第一反应就是觉得自己被他小瞧了去。

凌嫣儿此刻便是这种感觉,心里颇有些不舒坦。

她正欲反驳,柜台那边传来了干瘦男子的嘶哑声音:“客官,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那花不卖。”

“我只要这一朵而已。你也忒得小气。”

“这株花是内人过世前所栽。一叶一花,都至为珍贵。”

少年一时间沉默了。

片刻后,他忽地一笑,说道:“能留下这整株,你已有了念想。年复一年,花开花落,终究是能看得见摸得着。失去一朵花,又算得了什么?总比那些连个念想都没了的人,要强多了。”

他话音刚落,凌嫣儿的尖叫声忽地突兀响起。

秦楚青察觉不对,紧走两步过去,却为时已晚。

最中间那朵开得最娇艳最漂亮的栀子花,已经被少年折了下来。瘦长苍白的手指捏着娇弱的花,竟是辨不出哪个更白一些。

秦楚青抬眼看他。

眉眼飞扬,十分漂亮。

但是他面色透着异于常人的白,看上去,倒像是有些病气了。

“你这是做什么!”凌嫣儿指了他怒道:“好好的花,就这么被你毁了!”

少年不疾不徐地道:“我说了,我要它。既然人不给肯,我便自己采。”

说罢,解下腰间碧玉坠子,随手一扬,丢到了柜台上。

坠子咕噜噜转着,到了柜台边缘,撞到了目瞪口呆的掌柜的袖角,停了下来。

干瘦男子这才回过神来。

手指抖了抖,其间的笔掉落桌上,将洁净的台面染了一团墨迹。

他深吸两口气,面露痛楚,高声责问道:“你这是何意?!”

“我说了,我要它!”少年不耐烦地道:“任凭你怎么阻拦,我都要它!那坠子,足够你买上千百盆的花了,就给了你罢!”说着,将捏着花枝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干瘦男子踉跄着走出柜台,一把抓起碧玉坠子狠力丢向少年胸前。

玉坠碰到紫色锦衣,滑落下来,掉到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把花留下!你给我滚!”干瘦男子嘶吼道:“我这里不欢迎你!”

少年怒极反笑。

他一手捏着花枝,一手撩起衣衫下摆,竟是大喇喇地坐到了花架旁的椅子上。

垂眸望着娇白花瓣,少年微微抬指,轻抚上它们,神色间的极致温柔一闪而过。而后唇角一扬,哼道:“进店就是客。你将客人往外面赶,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店主跌跌撞撞走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就要将他往外拖。

少年眉目陡然凌厉起来。被抓的手一翻一拧,竟是使了个巧劲儿挣脱开来。

“放肆!谁准你动手的!”

他这句话喊得极有威势,在场几人不由都滞了下。

店主本就心神剧震,又被他顺手推了一把,一个站不稳,跌坐到地上。

秦楚青伸手将他扶起,冷眼睨向少年,说道:“恶人先告状的我看得多了。你若排第二,倒是无人敢称第一。”

“就是!”凌嫣儿在旁说道:“你强抢,还不许人反抗了?”

少年望了望刚站好的店主,又看了看她们二人,忽地五指伸开,又用力一握再使劲搓了搓,竟是将那白花给抓在手里捏烂了。

店主眼睁睁看着他将那些烂糟糟的一团白给丢到地上,痛不欲生。

中年的汉子,竟是眼眶湿润,几欲落下泪来。

“我若得不到它,倒不如毁了它。”

少年唇角扬起一抹森然笑意,抬起脚,往那些细碎的花瓣上使劲碾去。

眼看着店主人脸上血色一点点消失殆尽,他哈哈大笑。

跺跺脚,将鞋底沾着的碎末尽数摆脱,少年拂了拂衣衫下摆,嗤道:“那坠子我留给你了。就当做与你的赔偿吧!放心,够你买上好几屋子花的!”

语毕,举步就要朝外继续行去。

“谁说这么个破坠子就够赔了的?”

少年刚走到门口,屋门猛地一合,将他关在房内。少女软糯的声音在旁响起。

“既然主家没说这花要卖,你就算强给银子,那也是不作数的。既然如此,你便是强行毁坏他人之物。按照本朝律例,但凡不经主人同意就将其物肆意破坏的,要照着那物的重要性赔偿两倍到十倍不等的价钱。”

秦楚青将门按牢,看着面露不悦的少年,浅笑道:“对花主人来说,此花乃是不可替代的无价之宝。你是不是也该照着律例,按这无价的价格,以十倍来赔偿了呢?!”

第33章 执念

“我若不赔,你能奈我何?”少年扬眉笑看她,语气中满是不以为然。

秦楚青望一眼地上碎烂的白色花,唇角扬起的弧度深了几分,眼神却愈发冷肃,“事在人为。只要想做,终归是有办法的。”

她最爱的花,便是栀子。

洁白,漂亮,香气怡人。

无事的时候,她也曾栽过不少这种花。只是太过忙碌,常常忘记好好待它们。后来生怕它们因疏于照顾而出事,索性尽数收起,一并交给了御花园的花匠们,拜托他们好好照料。

太。祖见她喜欢栀子,特意将御花园土壤最肥沃的那片地方给辟了出来,专种此花。

她在宫中来去自如。花开的季节,想要赏栀子,便每日去往御花园…

栀子本无辜,偏这少年不懂怜香,竟是将这样美妙的一朵花给折了去又亲手毁掉!

且,眼前此株,乃是店主怀念亡妻之物,怎能任凭他肆意践踏!

这让她怎能不恼!

凌嫣儿见店主伤心至极,趁着二人说着话的功夫,拿着帕子,想要捡起那些细碎破烂的花瓣。

谁知她的手指刚要碰到它们,突然眼前黑色一闪,竟是那少年抬起脚来,朝她的脚踹去,将她的手帕踢翻在地。

凌嫣儿怒了,站起来指了他叫道:“你这人,太过分了!你知不知道这花对店主多么重要!你居然亲手毁了它!你这人,到底有没有心啊?!”

秦楚青嗤道:“若是有心,又怎能做得出这种事来。”

少年听着她说话时的语调,看着她唇角的那抹淡淡讥诮,忽地心中大恸。

“我过分?我没有心?那我问问你们,你们的心,又在何处!”

他咬着牙瞪着她,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极致的愤恨与彻底的失望。

环顾四周,看着屋中其他三人毫无二致的指责与愤慨,他哈哈大笑。

“我没有心?你们知不知道我为了找这么一朵花,找了多少年!嗯?我过分?我找了那么久、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遇到这么一朵很像的。我不过是想把它要过来,买过来,做成干花留在身边。每日里看上一眼,此生此世,就也心满意足了。可是你们呢?你们做了什么!你们根本不给我机会得到它!”

少年神色悲戚语声怆然,字字句句敲在人心。

屋内其他三人没料到他此番做法竟还有隐情。也没料到,这个无视他人的少年居然也会露出如此痛苦的一面。

看着他不再傲气、不再高高在上的目光,一时间皆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唯有沉默。

少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一拳砸在墙上,又顺势扶住墙壁,“就算我得不到,我也不会将它留给别人!我后悔了…我不该就这么让她走…就算我得不到她,也不该让她离开…对,我不会把它留给你们的!就算碎了,我也得把它带走!”

他唇线紧绷,捂着胸口,呼吸愈发急促。边弯身探手伸向那些碎末,边喃喃自语:“当年她送我一朵花。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我给扔了。我不屑一顾。可是,后来,我后悔了。找了那么多年,都没找到一样的。如今见到了,你们却是不准我带走它。你们说我没有心?嗯?你们、你们才是…”

他捡花的动作忽地顿住,而后双眼一合,软软地瘫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