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屋内的气氛倒不像是君臣,反而更像是老朋友一般的叙旧。

比如说,齐王问:“小霍啊,打算什么时候去军队啊?”

霍白安道:“休息几天。”

齐王妃补充:“的确要好好休息,这才刚来呢。小五啊,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啊?”

风珏茗:“嗯…姐,我师兄哪去了?”

风朗玥笑道:“霍大哥这些日子追击流寇真是辛苦啦。”

霍青阳正端茶杯,笑着点点头,继续品他的茶。

屋内几人从天文到地里,从今日菜价到最近流行的首饰,无所不谈…

大家一直聊到午膳后,齐王妃坐不住了,拉着风珏茗与风朗玥到王府去,将自己的一双儿女抱了出来,很大方地说了句:“玩——”

风珏茗擦擦汗——她还是这么不靠谱!

要说风珏茗与齐王和齐王妃的缘分,那得追溯到她第一次去上京。那是一年冬天,大雪洋洋,风珏茗看着四周陌生的景色,叹口气——看来是迷路了。

她走到一处台阶,打掉上面的积雪,就那样呆呆地坐在哪里。那一年她十岁,是家里避之唯恐不及的灾星。就连此次来上京,也是因为圣旨上说要忠义伯带齐家眷,所以才把她给捎上的。

“诶,你这里还有座儿吗?”

一个黄衫女子系着大皮毛裘,打着一把扇站在她眼前。风珏茗看了她一眼,没做声。那女子也不扭捏,直接坐到她身边,那把伞也是随意往旁一扔!

“都是一群什么人呐!”黄衫女子满脸不高兴。

“坏人…”风珏茗幽幽地接了句话。

“没错!”黄衫女子握拳:“真是受够了!大家都是好姐妹嘛,结果一看到皇子们来了,好嘛,竟然不惜耍这种阴招!”

风珏茗看了身旁之人一眼,大皮毛裘里的黄衣衫上沾着一丝污迹。唔,这种手法她倒是挺常见的。故意让一个女子当众碰到赃物,衣服被污,在世家贵族之间的可谓是尴尬不已。

“用雪擦擦。”风珏茗好心地抓了一把雪。谁料那黄衫女子立刻跳了起来:“别——这玩意一擦我这上面的污迹更加明显了。”

“哦。”风珏茗拍拍手,继续看着远方发呆。

黄衫女子见她没了动作,刚才惊吓之情也渐渐缓和,又坐到了她身边。双手托腮,幽幽叹息:“哎…”

当时风珏茗只觉得身旁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喜欢唉声叹气,终于在她叹到一百二十次后,风珏茗终是忍不住了,无奈道:“你到底是怎么了?!”

谁料,这话一出那女子似乎像是得到了圣旨一般,将遭遇一股脑的全部说了出来。无非就是在喜欢的人面前出了个大糗,懊恼不已,而自家姐妹竟然还在一旁幸灾乐祸。明明在家里时无比亲近,虽然不是一个娘生的,但好歹都姓林啊!

“我该怎么办啊!”黄衫女子将头埋进手臂里。

半响,发现期待中的安慰并没有如期而至,不由又抬起头,发现风珏茗竟然开始闭目养神,她竟然将自己悲惨无比遭遇当做催眠故事了!

“喂——你…人家都这么伤心了,你竟然还可以在这大雪天里坐在这透风的回廊睡觉?!”

风珏茗被她活活摇醒,揉了揉眼睛,打个哈欠,靠着一旁的柱子:“你说吧,我听着。”

黄衫女子被噎的一时无语,半响才喃喃道:“你们说话怎么都这样啊。”

“我们?”风珏茗蹙眉。

黄衫女子自觉口误,连忙解释:“你不认识,不过那人也差不多,说句话要把人给气死。”

风珏茗幽幽地瞅了她一眼,看的黄衫女子心底发毛,谨慎道:“你要干嘛?”

“气死总比别人用阴谋陷阱害死好。”

“这…”黄衫女子沉默不语。

回廊外的雪小了些,风珏茗掸了掸袖口的雪花,继续将自己蜷缩成一团靠在柱子旁,像是一只兔子,安静地靠在那里。

过了会儿黄衫女子又凑了过来,脸上有些红晕,想来是犹豫了许久,终于道:“小丫头,你…你有喜欢的人吗?”

风珏茗微微抬眸:“你这么一问…”

黄衫女子紧张地凑了过来。

风珏茗静静道:“看来你有喜欢的人咯。”

“你…”黄衫女子见自己被她绕了进去,竟然也不矫情了,直接坦白承认:“我是有喜欢的人,不过今天在他面前出了大糗…”

她低声说着自己的故事,但对风珏茗来说不过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又坐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拍拍身上的雪渣:“我走了。”

黄衫女子见四周没有人,想来自己一个人呆在这里也不好,便道:“我跟你一起吧。”

风珏茗面无表情,却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半步——太好了,她终于可以从这个破园子里走出去了!

风珏茗伸手将她从阶梯上拉起来,黄衫女子拾起被扔到一旁的伞,不远处突然来了两个人。

“姐?”风珏茗欣喜地跑过去,“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风朗玥叹口气:“猜的。”说罢,对着身旁男子道谢:“多谢齐王殿下,不然这么大的园子若我一个人找起来无疑是大海捞针。”

“齐王?”风珏茗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往身后看了一眼,那黄衫女子果然又扭捏了起来。

“原来如此…”风珏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黄衫女子更加大为窘迫,使劲冲她眨眼色。

“林姑娘,大雪天还是不要在外面多逗留。”齐王关切地说道。

“啊…这个…那个…”

风珏茗叹口气,走到风朗玥身边:“姐,我前些日子看了诗经里的一句话,当时不太懂,不过现在懂了。”

风朗玥有些纳闷,不知风珏茗怎么突然提了这事儿。只见风珏茗拉着风朗玥往外走,可念的诗句却不字不落的落进了身后二人的耳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风珏茗她们何时离开的,林氏早就没注意了,她当时只想掐死风珏茗。齐王看着她,笑的像一只偷了腥的猫。

林氏重重咳嗽了一声:“小孩子瞎念诗呢,呵呵,呵呵…”见齐王还在笑,林氏别过头,往前走,嘴里却小声嘀咕:“刚才那位小姐…好像是忠义伯家的大小姐吧,你怎么和她…”

“不知是哪位姑娘突然就从花园子里跑了出来,一路上就只有风大小姐看见了她的去向,我只好去问她了。”

林氏哼了一声:“贤惠,温柔,漂亮…”跟家里的姐妹一样,讨得众人喜欢。

“嗯,是很不错。”齐王肯定地点头,就看见身旁之人的脸快要苦成一根苦瓜了,心情大好,继续道:“不过,就是太聪明了,这样不好不好。”

“哼,聪明不好吗?”

“我喜欢模样笨笨的。”

雪地中,一男一女轻声细语,缓缓离去…

“果然,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个样子。”风珏茗打了一个哈欠,一如当初初见林氏时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林氏抱着怀中小世子,整个人显得特别柔和,当初的青涩早就被女子的另一种风情取代。

“阿玥,如今你有什么打算?”

对于风朗玥,林氏在心底一直都有一些敬畏之意,如今她终于能体会到齐王当初对风朗玥的评价——她太聪明了,聪明的有些可怕。

风朗玥笑了笑:“打算啊…我要去草原转一转。”

风珏茗一扫之前懒洋洋的模样——师兄不会真的将姐姐骗到手了吧?!

只听风朗玥慢悠悠说道:“毕竟接来下,整个大梁都会动乱一番,草原会安全很多。”

风朗玥笑的很坦然。

林氏一脸呆滞,脑中再次肯定——这个女人肯定不是齐王喜欢的类型!

风珏茗舒口气——果然,她姐姐任何时候都有着一颗冷静的头脑。

六十三章 春宵

灾荒与瘟疫,是哪朝哪代的皇帝都不愿看到的。之前因新帝登基被粉饰的太平终于因桃花汛的到来而彻底毁灭。

怎么办?

如何解决这次灾情,是摆在新皇梁元穹面前的第一个难题。如果霍白安还在话…梁元穹不止一次的这样想,如果霍白安还在的话他一定会有办法解决吧,如果霍白安还在的话他一定不会隐瞒灾情如此长久而不报,如果…可惜,这些都只能是如果罢了。

吴文清最近上奏的折子中已经明确了目前霍白安行踪难定,畏罪潜逃了。

“陛下,如果要赈灾,朝廷定要拿出大笔款项,如果完全由朝廷来承担…”

“如今桃花汛期,修筑河堤,押着赈灾粮都需要人手。如果一旦难民集结起来的话,定会造成动乱…”

“户部目前能拿出来的银子大约…”

御书房内群臣七嘴八舌,吵得梁元穹头昏脑胀。他第一次感到无力,偌大朝局牵一发而动全身,错中复杂的关系,像是藤蔓一样,将他死死困在其中,渐渐窒息…

与此同时,离上京遥远的赤州,霍白安正在数着日子等朝廷邸报。

“我这几天突然觉得这世上做官的约莫可以分为三种。”齐王身着劲装盔甲,与霍青阳一同视察着骑兵训练情况。

霍青阳:“愿闻其详。”

“或治世,或乱世,或救世。”齐王登上点将台,看着沙场上操练有序的士兵,有些感慨。将台右侧下几位幕僚正聚在一起,霍白安蹙着眉头,手脚比划,似乎在谈论这几日朝廷连传灾情邸报的问题。

“乱世吗…”霍青阳看着自己难得认真起来的弟弟。阴谋权衡之术,是他们这类人的看家本领啊。

“为了赈灾,皇帝裁掉了部分军饷物资。”霍白安将邸报递给齐王:“当然,裁的分别是周王,赵王,代王这三位了。”

“依你看,什么时候轮到咱们这里来?”齐王接过邸报,匆匆扫了两眼。

霍白安看着将台下热血的士兵,缓缓道:“说快也快,说慢倒也可以拖上个一年两载。不过这种裁军的主意,八成是吴文清那厮出的。”

“别卖关子,直说!”

“赤州与沁勒相接,经常会有流寇来袭,所以赤州的军力一向都很充沛。这一点朝野上下都知道。皇帝没有一开始对咱们下手,就是顾忌了这一点.所以他虽然很想裁赤州,但不敢裁。只要那些流寇这段日子来的频率再高些,破坏性再大些,赤州就更有理由屯兵了,就算朝廷想要裁也不敢。”

霍青阳微微蹙眉:“万一朝廷派大军前来协助镇压怎么办?引狼入室吗?”

“不会!”霍白安笑道:“别忘了,那些开国老将们历经了两朝,死的死残的残。仅剩的几个好不容易熬到了新皇登基后,又被梁元穹换了一次血。现在朝中能够带兵的人不多,而且这为数不多的还被派到了灾情严重的州县镇压流民了。以朝中现存的兵力和将领,还不足以能够派出大军千里迢迢来赤州。”

此时,就出现了一种诡异的状态。远在上京的梁元穹一面思念着自己以前的好兄弟,贤臣霍白安;而他思念之人,却跑了的赤州满心雀跃地要当一个乱世之臣,与齐王一行秘密部署造反事宜。

后来,终于在数年之后,梁元穹再次见到霍白安时,厉声质问他为何要背叛自己去帮反贼时,霍白安只是淡淡而笑:“你为争夺皇位为嫁祸齐王,可以杀我兄长,贬我父亲。当了你做了这些后,你竟然还认为我会帮你,真是可笑之极!”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梁元穹的忍耐是有限的,虽然他隐隐知道赤州那边的流寇十有□是假的,可耐不住那还有一二分是真的!潜入赤州的探子也传来密折,草原侵扰赤州边境百姓的流寇确有其事,而且规模数量较大,如若此时裁剪赤州军备,恐引起边境空虚!

“齐王会反,这是早晚的事。陛下,先下手为强,我们必须抢到先机!”吴文清的一句话终于给梁元穹摇摆的心下了一粒定魂丹!

赤州的齐王也在与幕僚们讨论着一样的问题:“咱们起兵总得有个理由吧。”

不得不说那群幕僚们天生就是玩阴招的高手,尤以霍白安为其中佼佼者。

他道:“那就清君侧吧。唔…这个朝中奸臣也好找,吴文清!太子伴读,一直都包藏祸心,赈灾不利,排挤朝中重臣,危害江山社稷。啧啧…这样一个奸臣竟然还能平步青云,咱们的确要帮一帮皇帝了。”

这个提议一经提出,得到了上至齐王下至赤州大小官员的一致认同。由齐王发起的清君侧行动紧锣密鼓的开始了。

一连几月,霍白安都在军营里,做着粮饷调度工作。这一天,霍青阳过来让他回家一趟。

原来,风珏茗在知道姐姐风朗玥要去草原时,也跟着去了。风朗玥几次相劝她留在霍白安身边,可她犹犹豫豫,不知在考虑着什么。这段日子,霍白安一直在忙着起兵一事,而风珏茗则跟着风朗玥与沈卓过着草原的生活。偶尔回来看一下,却也只是逗留几个时辰便走了。

此时,风珏茗坐在屋子里,这院落是来到赤州后齐王送的,很大,除了当初她等着手臂痊愈时住过一段时间,便没怎么来了。院子里的小厮说,霍白安一般都在军营里,也很少回来。

她静静打量着这里,房间内的摆设与当初走之前时一模一样。太阳渐渐落山,直到最后一抹余晖也消失在天边时,霍白安才赶了回来。

他黑了,瘦了…

风珏茗如是看着他,竟然一时间失了神。

“玩够了?”霍白安渐渐走近,“知道回来了?!”

许久不见,风珏茗竟然感到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散在他四周,和以前在宁州城那个懒散的公子哥完全不同的感觉。

风珏茗错开眼神,不去看他:“虽然现在情况紧张,不过前些日子齐王妃还是办了一场花宴。”

“嗯,是有这么一回事。本来想要请你,可你当时不知晃到草原的那个位置了,无从找起,王妃找了你几次,均无功而返。”

“没事儿,反正我也不喜欢去这些地方。”

风珏茗坐回桌边,霍白安继续处理着之前在军营中没有做完的事。一时间,屋内寂静无声。沉默的有些尴尬…

“我来的时候遇到齐王妃了。”

风珏茗还是先开口说了话。

霍白安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信件上,只是微微应了声“嗯。”

“她说这赤州城虽然不如京师繁华,可姑娘也都是水灵灵的,而且都是齐王器重的官员的女儿…”

无论在哪里,联姻始终是巩固皇帝与臣子,臣子与臣子之间屡试不爽的手段。霍白安看着桌上的信件,可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足足一年,这一年来她一直呆在草原,如今回来就是为了跟他谈这个吗?!

“霍白安…”

“够了!”霍白安转过身,一声低吼吓得风珏茗浑身一惊。许是察觉她的反应,霍白安叹口气:“小五,我想你知道将军府的规矩,我霍家的男儿一生只娶一个。而且,这场仗马上就要打起来,我没有心思去顾忌这些。”

“我知道。”

看着平静地有些意外的风珏茗,一丝丝不安在霍白安的心头渐渐爬满。那是一种比要了他性命还要恐怖的事情…

风珏茗从怀中小心翼翼拿出一张纸笺,虽然保存的很好,但依旧有些泛旧的痕迹。

“这是两年前咱们签的和离书,今天…两年之期到了。”

这就是她回来的目的?

霍白安怔住了,只觉得胸口像是被刺进了一把利器,却流不出血,只是死死的扎在哪里,拔也拔不出来,似乎要把整个颗心给撕裂一般。

风珏茗看着他的神情,终于明白让一个人爱上你可以有许多种方法,而让一个人恨你,一个,足矣…

齐王与新皇这场争斗已经拉开了序幕。如今忠义伯得到新皇信任,手握重权。而她身为忠义伯之女,虽然当初断绝了父女关系,可这一纸断绝书就能够堵上赤州那些官员的悠悠之口吗?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而那个字一出口,只觉心上的那把利器掉落在地…霍白安只觉得自己没了知觉,那颗满满的心变了空空荡荡。原来…人的心真的不大,如果自己的心是一种容器的话,它只能装进另一颗心。

风珏茗静静地注视着他,似乎要将他的样子刻进心底。

没什么要说了。看着窗外高悬的月亮,草原上的月亮也是这般明亮,就是显得有些寂寥罢了…

“你…”言语哽咽在喉咙里,连她自己也不知自己要说什么。

算了,已经结束了。

她站起身,朝着房门而去。

霎时,腰间一紧,整个身子就那样倾倒进了一个炙热的怀中。风珏茗瞪大了双眼,颈脖处被人细细的啃允,耳边散落着些许只言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