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母点头,叹道:“大姑娘命苦,过得不容易,有事爱埋在心里不轻易说。成亲后,你多体谅她。”

秦镇连声答应。

当夜,秦镇抵不住心里的牵挂,又溜进扁担胡同的宅院。

夜色已深,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西厢房亮着灯,在漆黑的夜里,静谧安然。

透过薄薄的绡纱,秦镇看到宋青葙正对着烛光绣花,两个丫头打着呵欠在一旁分线。

这阵子,她似乎清减了许多,青碧色的褙子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似乎风一吹就要飘走似的。

秦镇呆呆地看着穿针引线的宋青葙,昏黄的烛光下,她神情漠然,目光空洞,面容朦胧,仿佛遥远得像个梦。

秦镇微微闭了闭眼,既心疼又酸楚,还暗暗地痛恨自己。

心疼得是,她这么不眠不休地绣花;酸楚得是平常人绣嫁衣都是喜气洋洋的,偏她是那么冷淡而漠然,想到大舅母所说,她结亲并非心甘情愿,心头更加涩得厉害。

恨得却是,她独自一人承受那么多事,先前的丁骏,后来的郑德显,他什么忙都帮不上,反而催嫁催得紧,让她这般辛苦。

宋青葙直绣到将近三更,才打着呵欠进了内室。

屋顶趴着的人,也直到三更,看着烛光灭了才走。

临近正午时,小市街喜铺的伙计送来一大包东西,说是姓秦的客人吩咐的,已经付了银子。

大舅母打开来,清一色全是大红的喜庆用品,喜帘、喜帕、屋里挂的,桌上摆的,应有尽有。

大舅母感叹不已,秦镇对大姑娘的心,她看得清清楚楚,可大姑娘想什么,她却一点儿都猜不透,只知道那笑是假的,那欢喜也是假的。

她将包袱重新系好,拿给宋青葙看,“东西都齐备了,日子也快到了,你好好休息几日,别到时顶着两个黑眼圈嫁过去。”

“嗯,”宋青葙木然应着,将物品分门别类地叠放整齐。

六月初六,钟琳遣婆子送来一对花钗、一对南珠坠子还有一封信。信很厚,洋洋洒洒十几页,讲了些夫妻相处之道,以及敬奉公婆之法。

同一天,宋青葙也收到了宋青莼的信和一对金簪。信上说了她自己的生活,同样叮嘱宋青葙过日子心思别太重,有些事说出来两个人商量着处理会更容易。

宋青葙将两人的信摆在一起,看了又看,郑重地收了起来。

夫妻间要坦诚,多商量,她的那些事,哪一件能说给秦镇听?

六月初七,抬嫁妆。男方催妆的是八个年轻英武的小伙子,一色一式的青色紧身长衫,皂带束腰,看上去很气派。领头的那人约莫十*岁,身材高大,长相清秀,眉目间却暗藏着凌厉之气。据说是秦镇的三弟,秦钰。

大舅母跟代荣指挥着他们搬搬抬抬,宋青葙就感到秦钰的视线好几次都停留在自己身上。

宋青葙的嫁妆实物不多,家具之类的因来不及打,一概没有,屋里的摆设器具用的都是以前付氏的陪嫁,加上赶制的被褥衣衫,勉强凑够了三十六抬。可银钱不少,三个舅母每人给了六千两银子。

大舅母说大表嫂怀着孩子搬家不方便,而且后罩房的铺子已经盖起来了,准备个把月就能开张,他们想住在扁担胡同,另外在东安门附近买了处差不多大的宅院送给宋青葙算是交换。

内城跟外城的价钱没法比,差了两倍有余,大舅母算是又多拿了六千两银子。

碧柳与秋绫跟着去清平侯府铺陈新房。

清平侯府平静得很,从大门到内院半盏红灯笼都没挂,丝毫没有办喜事那种热闹紧张的气氛。望海堂收拾得挺干净,新种了不少花木,正房门口应景般挂了两盏像模像样的红灯笼。

一个叫远山的小厮引着她们到了新房,新房很宽敞,看着像是刚粉刷过,墙面雪白,空荡荡的没有烟火气。新房外间是盘大炕,绕过镂空的博古架,里面是雕花的架子床。

两人依着宋青葙的喜好,把被褥铺好,带来的摆设器具该挂的挂,该摆的摆,一一归置妥当,新房才稍微有了些居家的氛围。

碧柳告诉远山,“屋子里有股味,夜里敞着门窗透一透,最好搬来几盆花,也可以遮一遮。”

远山极干脆地答应,“姑娘提点一下摆什么花好,府里没有花房,我记下名字来好让人去买。”

碧柳心里稍稍宽慰些许,说了五六种花的名字,便与秋绫一并告辞。

出了清平侯府的大门,两人对视一眼,决定将这里的情景瞒下不提。

六月初八一大早,宋青葙就被大舅母叫起来,焚香沐浴梳头开脸换衣,足足忙了好几个时辰。宋青葙跟个木头人似的,呆呆地任由大舅母以及请来开脸的全福人摆布,不言不语。

大舅母见状心里发酸,拿帕子拭了拭眼角,掩饰般道:“离吉时还有些时候,大姑娘稍歇会,我到外面看看。”

宋青葙拉着大舅母的手,轻轻摇了摇,“天儿太热,大舅母也歇会儿。”将大舅母扶在正位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大舅母撑不住,哽咽两声,哭着走了出去。

宋青葙茫然地看着镜子里双颊嫣红满脸喜庆的自己,有些失神。就要嫁了吗?嫁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家,跟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过一辈子?

或者没有那么久,他第一个媳妇不是洞房夜都没熬过?

宋青葙想着昨夜大舅母的教导,狠狠地闭了闭眼,逼回了几欲淌出的泪水。

等了漫长的半个下午,宋青葙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嫁衣,觉得浑身都被汗湿透,热得几乎要昏厥的时候,锣鼓声终于响了起来。

喜娘将蒙头的帕子盖在宋青葙头上,跟全福人一左一右地扶着她到了花厅。

外头,一身绯红的秦镇也被簇拥着走进来,碧柳一看傻了眼,这人怎生如此眼熟,再一看,认出来了,不就是有过数面之缘的灰衣人?

难道他就是秦镇!

碧柳立刻去寻宋青葙,看到她正与秦镇双双拜别大舅母。

接着,大表哥矮身,背起宋青葙送上了花轿。

碧柳跟在花轿边,急得跺脚,大街上人这么多,她不可能掀开轿帘跟姑娘说话,鞭炮声又这么响,更不可能扯着嗓子吆喝。

花轿颤悠悠地走着,秦镇骑马走在前面,脸上有藏不住的喜气,几度想回头看看,可碍着不能回头的规矩,只得生生忍着,实在忍不住了,用马鞭捅捅身边牵马的远山,“你看看花轿跟上来没有,别走太快,跟丢了。”

远山仰起头,神情古怪地说:“爷,小的还从没听说花轿有跟丢的。”

秦镇恨道:“让你看你就看,哪来这么多废话?”

远山不忿地回头看了看,无奈地说:“跟的好好的,一步没落下。”

秦镇轻轻笑出了声。

远山与近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爷这是第三次成亲,却是头一遭亲迎,还这么患得患失,以后岂不是被奶奶吃得死死的?

秦镇可没心思想这些,他满脑子净是宋青葙的身影,大红色的嫁衣,上面绣着百年好合,裙边密密的全是并蒂莲花,一朵连着一朵,一支缠着一支,裙裾下,若隐若现的绣鞋上是比肩的蝴蝶…她就要嫁给他了,她即将成为他的妻了。

秦镇深吸口气,又拿马鞭捅捅远山,“看看,跟上来没有?”

远山不可思议地看着神情紧绷拼命压抑着喜气的秦镇,头也不回地说:“爷,不用看,已经到门口了。”

秦镇抬头一看,果然前面就是侯府大门,他跳下马,亲眼看着花轿在喧闹的锣鼓鞭炮声里稳稳地停在望海堂的垂花门前。

宋青葙被喜娘跟全福人半扶半拉着下了轿子,昏头昏脑地进了正屋。

正屋放了冰盆,凉爽宜人,隐隐还有茉莉花的香气。

宋青葙舒了口气,刚在床边坐稳,就感觉有个不属于女子的沉重脚步慢慢走到了自己身边。

沉重的盖头被秤杆挑开,宋青葙眼前骤然亮起来,她眯着眼睛停了片刻,微微抬起头,看到了站在面前的男人。

身材魁梧,面容不驯,眼眸深且黑,直直地盯着自己。

竟然是他!

怎么会是他?

明明不是他的…

宋青葙蓦地感到心安,却又无比地委屈,眼泪不受控制般喷薄而出,“唰”地流了满脸…

第41章 良宵苦短

秦镇颓然后退两步,秤杆上的大红盖头如断翅的蝴蝶般飘然落地。

喜娘见状,胳膊肘拐一下全福人,使个眼色,悄悄退出门外,“今晚没事了,赶紧回家吧。”

全福人伸手指指里面,“礼节还没完,哪能走?”

“没事,”喜娘压低声音,颇有经验地说,“上回娶的那个也是这样,从掀盖头就哭,足足哭了一夜,我估计这次也差不离…秦家有个好处,不赖账,你回头来取银子就行,一分不少你的。”

全福人讪讪道:“女方家已给过了。”

喜娘侧着耳朵贴到门上听了听,“还哭着,一时半会儿怕停不下来,我先走了,儿子过生辰,等我回去吃饭。”

全福人犹豫片刻,急走几步跟上了喜娘。

碧柳她们狐疑地看着那两人头挨着头嘀嘀咕咕说了几句,又一前一后地离开,不知怎么回事,便凑到门口听了听,隐约听到里面的哭泣声。

碧柳心急,想要进去,秋绫忙拉住她,摆摆手示意不可。

两人正僵持着,门突兀地打开,秦镇阔步而出,淡淡道:“伺候你家姑娘洗漱。”脚步未停,噔噔地走出正房。

宋青葙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就是莫名地感到委屈得不行,几个月来的惶恐犹豫纠结在见到秦镇的那一瞬间,尽数化为泪水,肆无忌惮地流淌下来。

就像迷路的孩子,历经艰险后突然见到了熟悉的爹娘。

她跟秦镇才见过几次面,连话都没说过两句,根本算不得认识。

可为什么她见到秦镇也会感觉到这种骤然而来的安定与踏实?

宋青葙脑子如同浆糊般,混混沌沌地乱成一团,只听头顶传来低沉的声音,“我知道你嫁给我,不情愿…你别怕,我不会碰你。我,我会对你好。”

她的泪水越发流的急。

泪眼婆娑地抬头,看到秦镇正直直地盯着自己,黑眸里各样情绪掺杂在一起,让她一时分辨不出来。

秦镇看到她挂满泪水的脸,心重重地沉了下去,虽然早就知道,她对亲事不满意,可亲眼看到她这般伤心欲绝的样子,还是让他有种沉重的挫败感。

叹口气,递过他的帕子。

灰色的棉帕,叠得方方正正。

宋青葙突然气恼,平常总是穿灰衣的人,为什么单单那天穿件鸦青色的衫子,鸦青色很好看吗?

擦干泪,将棉帕还给他,“多谢。”

秦镇不接,再一次,很认真地说:“我会待你好,”转身走出屋子。

碧柳等人进来时,宋青葙正低着头,指尖紧紧地攥住棉帕,不知在想些什么。

碧柳着急地问:“姑娘没事吧?”

宋青葙摇摇头,“没事。”

秋绫瞧见桌子上的酒菜,眉头蹙了下,低声问:“姑娘饿不饿,要么吃点东西?”

宋青葙望过去,看到两只斟满酒的酒杯,这才醒悟到成亲的礼节还没全,不由问道:“喜娘去哪里了?”

碧柳“哼”一声,“早走了,那个全福人也走了。”临来时,大舅母嘱咐过她们,新房里有喜娘和婆家亲戚在,她们不用进去,在门口等着召唤就行。

没想到半个婆家人没有,连喜娘都跑得没影了。

还有这个秦家也真是,到底是不是在办喜事,连桌酒席都没有…

碧柳满腹愤懑,开口欲言,秋绫轻咳一声,止住了她。

宋青葙脱掉繁琐的喜服摘下沉重的凤冠,净了手,胡乱吃了两块点心垫了垫,秦镇还没有回来。

碧柳看她满脸疲惫,心疼地劝,“姑娘先歇了吧?”

宋青葙瞧着她们一个个也都是灰头土脸萎靡不振的,吩咐道:“你们也累了一天,下去歇着吧,我这也就歇了,不用伺候。”

碧柳等人将床上的被褥整理好,把茶水温在床头,又取出明儿要换的衣服摞在床脚,这才退了下去。

宋青葙倚着靠枕歪坐在床边,身体疲乏得不行,可她不想睡,想等秦镇回来。

方才,她抑制不住地大哭,对男人来说,已经极为难堪,要自己再不管不顾地倒头大睡,置他的颜面于何地?

新婚头一夜便如此,以后更没法相处了。

宋青葙坐了会,瞧见桌上的灰色棉帕,便拿到净房洗干净,拧了拧水搭在椅背上,仍坐回原处。

迷迷瞪瞪中,感觉有人进了屋,宋青葙一个激灵站起来,看到秦镇正站在床边,原本绯红的长衫已换成惯常的灰衣,头发湿漉漉的散在肩头,像是刚洗漱过。

宋青葙定了定神,温声问:“你洗漱过了?我帮你擦干头发吧?”去净房取了长棉帕过来。

秦镇愣愣地看着她,她已换过喜服,穿了件颜色挤淡的粉色中衣,浓重的妆容已去掉,露出她雪后晴空般白净的脸,一双泪意染过的双眸亮晶晶的,仿佛黑曜石般发散着光彩。

整个人如同清晨滚着露珠的莲花,有种脱俗的美。

秦镇局促地低下头,慌乱地回答:“不用,不用你服侍。”一把扯过她手中的棉帕,忽然意识到自己语气的不妥,又语无伦次地解释,“我不是不用你服侍,我,我自己能来。”

他,是在紧张么?

这么粗鲁莽撞的人,他也会紧张?

宋青葙不由莞尔。

秦镇被她耀目的笑容闪了神,胡乱地擦了几把头发,眼角又瞥见床上并立摆着的鸳鸯戏水的枕头,脸红了红,想起方才许下的话,猛地抓起一只枕头,绕到博古架外头,“我歇在这里,你放心地睡。”

宋青葙愣了会,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秦镇躺在大炕上,盯着雕绘了水草纹的承尘睡不着,耳朵无意识地支棱着捕捉隔壁细微的声音。

她翻了个身,她又翻了个身…她也睡不着吗?

要不要过去说几句话?

可是说什么好?

秦镇犹豫不决,就听到架子床那边传来绵长轻悠的呼吸声…她睡着了。

秦镇懊恼片刻,起身下炕,轻手轻脚地走近架子床,小心地掀起帐幔,她果然睡着了。

宋青葙侧着身子裹在薄毯里,头微微垂着,雕翎般黑亮的睫毛安静地覆在眼上,因哭过,眼底仍有些肿,双唇弯成个好看的弧度。

沉睡中的宋青葙,眉目如画,纯真而柔弱,像个孩子。

秦镇心里柔软如水,轻轻地蹲在床边,拾起她散落的一缕发丝,贴近鼻端,有清香淡淡。秦镇深吸口气,脸上绽出满足的笑容。

阿青,他用自己独特的方式称呼她,我会好好待你,一定会!

兴王府书房。

风尘仆仆的褚永紧握着折扇来回打转,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怎么就嫁给秦镇了,她怎么能嫁给秦镇?”突然苦着脸,看向悠闲地逗弄着金鱼的五爷,“爷,二郎要是来跟我拼命,爷可得替我做主?”

五爷轻轻地投进一粒鱼饵,漫不经心地道:“宋二郎为何要找你拼命,他要你做的事,你不是做了吗?”

褚永愣住,宋修远临走前托他替妹妹退亲,可没说用什么法子?

宋家上下一门子势利眼,与其其费口舌花心思想那些没用的,不如直接来个釜底抽薪,让宋家主动退亲算了。

至于宋三娘,他娶了就是。

不管宋三娘性情如何,就凭宋修远这个大舅子,他也觉得值得。

于是,他就半夜三更跑到人家姑娘的闺房里了。

过程虽有点周折,亲事却顺利退了。

宋三娘也并没如他想象中那样一哭二闹三上吊,而是活得好好的。

这么大的事,宋三娘都没想过寻死,褚永也就放了心,只等大事落定后,或者自己娶她,或者给她寻个稳妥的人家。

没想到,他只到南边四五个月,宋三娘竟然嫁进清平侯府了。

而,五爷是只字未提,连丝口风都没有。

五爷心里装着江山,跟随他的人都有数。

顺义伯郑家铁定了不能嫁,至于清平侯秦家,清平侯就是个老狐狸,凡事不出头不争先,整天乐呵呵地傻笑,又纵容着三个儿子胡作非为,看着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可清平侯府从开朝的太祖皇帝开始到现在始终屹立不倒,这清平侯能是个糊涂人?

皇上健在一日,大家表面上和和气气的都好说话。

皇上若一走,京都就要翻天。

宋二郎是五爷器重的人,若秦家站在另一边,岂不叫二郎为难,让主仆生隙?

褚永摇着折扇又满屋子转圈,转着转着,突然心念一动:五爷是不打着拉清平侯下水的主意吧?

不太可能,那老狐狸一旦下定决心,还能因儿媳妇而改变决定?

天大的笑话!

何况秦镇素有克妻之名,若宋三娘真被克死了,自己肩膀上的脑袋也就不那么牢靠了。

褚永把折扇摇得越发地快,只听五爷轻飘飘地说了句,“还有四五个月,宋二郎就该回来了。”

褚永瞅着五爷云淡风轻的笑容,“唰”把折扇一收,自己已完成了宋二郎的交代,至于宋三娘要嫁谁,他可管不着。

五爷这个主子都不急,他就更犯不着瞎操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