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来的动作吓了她一跳。

她从小在祖母身边长大,母亲对她客气而疏离,从不曾有过亲昵之举。

母亲的脸颊贴着她的脸,冰凉湿冷。

“葙儿,娘不是有意抛下你,娘实在两难,都是娘的骨肉…”

她听不懂母亲的话,只傻傻地伸手接着树上落下的桃花瓣,无声地数,一朵、两朵、三朵…母亲捂着嘴,小跑着离开。

一炷香后,杜妈妈找到她,说母亲投湖了。

还是梦里,秋风吹落满地梧桐叶,踩上去簌簌作响。

门外夜色清浅月如钩,门内烛光摇曳帘半垂。

父亲躺在床上缓缓地说:“这一生,最亏欠的就是你娘,她养了宋家一家子,却被宋家人逼死…我得去陪她,你娘再强也是个女人,黄泉路太黑,她一个人走会害怕…”

父亲的眼慢慢闭上,白色的帐帘缓缓合上。

又依稀是在慈安堂临窗的大炕上,祖母手把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描红,“咱们女子虽然不用科举,不用写折子做文章,可断不了写信记账,字练好了免得被人笑话。”

练完字,又教她纫针。

绣花线分成六股,一股一股地穿进针眼,然后再一股一股地抽出来,反反复复地练。

有句老话说,“梦生得生,梦死得死”。

梦到那么多死了的人,宋青葙觉得自己也活不久了。

恍惚中,听到秋雨自屋檐的瓦当间落下的声音,嘀嗒,嘀嗒…

嘀嗒声里,不知道是谁在轻轻地呼唤,“醒来,秦夫人,快醒醒。”

宋青葙醒不过来,她像是走在无人的巷子里,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是茫无人烟的黑。

有针一般尖细的东西扎进她的身体,宋青葙奋力睁开眼睛,只见到光影斑驳,人形晃动,却辨不清身之所在,面前又是谁。

有人扳着她的腿,有人按着她的肚子,有人掐着她的人中…她们都说着同一句话,“秦夫人,用力啊,用力。”

宋青葙没有力气,她的力气已经随着嘀嗒的秋雨流走了。

宋青葙困倦得只想睡去,睡去,再不醒来。

可又有针扎进她的手臂,扎进她的腹部,扎得她很痛。

宋青葙恼怒地睁开眼,嘴唇蠕动着,却说不出话。

先前那个声音又在喊,“用力,用力,看见头了,再用力就出来了。”

宋青葙本能地随着那个声音,憋足力气,然后下沉、下沉,接着肚子一空,伴随着身下撕裂的剧痛,有东西喷涌而出。

宋青葙再度陷入了昏迷。

这一觉睡得真是长。

宋青葙又看到了三月的桃花,灼灼其华,母亲站在纷飞的花瓣中,爽朗地笑。

“娘,”宋青葙呢喃着,想跑过去看个究竟,可双腿像是钉在了地上,纹丝不动。

宋青葙大急,嚷道:“娘…”

就听到耳边有欣喜的声音传来,“秦夫人醒了?”

宋青葙缓缓睁开眼睛。

雕着万字不断头花纹的拔步床,绣着修竹的素纱帐子,再看过去,是两个穿着官绿色比甲的宫女。

难道还是在宫里?

猛然感觉自己的肚子扁了下来,宋青葙惊恐地问:“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圆脸宫女端着碗乳白的汤汁过来,笑道:“孩子在皇后娘娘那里,奴婢这就回禀娘娘。秦夫人先把药喝了吧?”

宋青葙狐疑地看着她,“是什么药?”

圆脸宫女道:“李太医开的方子,说是固元补气的。”

另外的长脸宫女也走过来,温和地说:“秦夫人且莫担心,皇后娘娘是怕孩子日夜啼哭,扰得夫人不能好好休息,才抱走的。等夫人身体好了,自然还要抱过来。”

自己现下是在别人掌心里捏着,而且身子确实虚弱,想太多也没什么用处,倒是照宫女的说法,把身子养好才是正经。

想到此,宋青葙微微笑道:“我是担心皇后娘娘受累。”

长脸宫女心知肚明地笑笑,“夫人的千金倒是有福气,入了皇后娘娘的眼…因宫里没有备着奶娘,夫人又昏迷着,皇后娘娘特地让人找了头奶羊,就养在慈宁宫外面的空地上,隔两个时辰就去挤点羊奶。”

宋青葙闻言,鼻头莫名一酸,眼圈便有些红,低声道:“把药给我吧。”挣扎着起身,却觉得腿间痛得厉害,像夹着无数尖厉的碎瓷片一般。

长脸宫女连忙扶着宋青葙肩头,让她斜靠在靠枕上,圆脸宫女端着药碗坐在床边,显然是想喂她。

宋青葙不好意思地说:“不敢麻烦两位,还是让我的丫鬟来吧。”

长脸宫女笑道:“秦夫人不必客气,皇后娘娘特地让我们服侍您。”

宋青葙也笑,“我自己来。”

圆脸宫女便不客气,将碗递给她。

宋青葙存着早点好的心,也不顾汤药的苦涩,闭着眼一口喝了。

圆脸宫女取过备好的酸梅让她含着。

宋青葙连忙道谢,又问:“我那丫鬟现在在哪儿,我能不能见见她?”

长脸宫女便道:“待奴婢请示过皇后娘娘才能答复夫人。”

宋青葙点点头,长脸宫女曲膝福了福,走出门外。

没过多久,有女官进来道:“皇后娘娘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皇后怀里抱着只宝蓝色襁褓沉稳地走过来。

宋青葙勉力坐起来,正要下地,双腿发软,差点摔倒,好在圆脸宫女离得近,一把拉住了她。

皇后便道:“你身子还虚着,不用多礼。”坐在床边,把怀里的襁褓给她看,“多精神的孩子,眼睛圆溜溜的,哪像早产儿?”

宋青葙迫不及待地看了眼,吓了一跳。

襁褓里的哪是孩子,分明是只猴子,脸蛋小小的,又很瘦,皮包骨头般,一双眼睛倒挺大,茫然地睁着,不知道在看什么。

皇后慈爱地说:“刚生下的孩子都这副模样,只有骨头没有肉,吃两天奶水就长膘了。这孩子更可怜些,生下来一天都没奶喝,饿得嗷嗷叫。好容易今儿一早寻了头健壮的奶羊过来,喝了点羊奶…”

宋青葙瞧着跟刚出生的小猫般瘦弱的婴孩,泪如雨下。

皇后看了她一眼,劝慰道:“…都说早产儿,七活八不活,这孩子命大,平平安安地生下来了,以后必定是个有福的。你好好养着,多喝点汤汤水水,催下奶来,自己带着。这羊奶总不如人奶好。”

宋青葙点头应着,又问道:“能不能请娘娘遣人跟我家世子爷说声,让他接我回去,在宫里住着一来给娘娘添麻烦,二来我自己也不方便,贴身的衣物都没带。”

皇后沉默会,缓缓开口,“皇宫被围起来了,你既出不去,秦世子也进不来…”

宋青葙大惊,本能地想打听怎么回事,话还没出口,只听皇后又道:“好在宫里一切都不缺,你安安生生地住着,不相干的事别多想,别亏损了身子,月子坐不好,以后再怀胎就难了,就像哀家当年…”

哀家!

皇后自称哀家!

宋青葙又是一惊,皇后已经抱着襁褓起身,“孩子我带回去,等你有了奶水再送过来。”

宋青葙心下感激,不由说道:“臣妾恳请娘娘给孩子取个名字。”

皇后爱怜地看着襁褓里的婴儿,喃喃道:“哀家回去想想。”在宫女与女官的陪伴下走了出去。

不多时,碧柳跟在圆脸宫女身后进来,一见宋青葙就扑了过来,哽咽着问:“夫人,你怎样?”

宋青葙碍于两个宫女在此,不便多说,只笑道:“挺好的。”

碧柳又问:“听说夫人已经生了,什么时候生的,孩子多重?”

接连发生了太多事情,宋青葙根本还没来得及问这些。

长脸宫女笑着回答:“前天夜里生的,四斤六两。”

宋青葙想起大表嫂生付余时的七斤八两,脸色便有些黯淡。

长脸宫女甚是体贴,忙道:“看着虽小,可精神着,听皇后娘娘身边的小玉说,刚睡醒还啃手玩呢。”

宋青葙知其意思,抿嘴一笑。

恰好,圆脸宫女提着酸枝木的雕花食盒进来,将食盒里的饭菜一样样摆在床边的矮几上。

一碗白米饭,四碟家常菜,还有一碗人参炖的鸡汤。

宋青葙饭量并不大,可想着皇后娘娘的话,还是勉力吃了个干干净净。

圆脸宫女过来收拾碗筷时,宋青葙清楚地听到她腹中因饥饿而发出的“咕咕”声。

长脸宫女便瞪了她一眼。

圆脸宫女红了脸,忐忑地睃眼宋青葙,提着食盒快步离开。

宋青葙犹豫会,对长脸宫女道:“你们照顾我一整天水米未进,想必饿了,不知道宫里什么时候放饭,你别误了时辰。”

长脸宫女笑笑:“没事,奴婢还不饿。”

话虽如此说,仍是福了福,走了出去。

宋青葙便问碧柳:“你还是在正殿旁边的偏厅里?”

碧柳摇头,“不是,换到一间空屋子里了。仍是三十几人挤在一处,这几天每天都只给一碗饭,一杯水,小解大解都在屋里,窗子也堵得严严实实,简直没法待。”

宋青葙心里咯噔一声,想必宫里的情势并不像皇后说得那么好。

又隐隐后悔,刚才应该留些饭菜出来,碧柳她们每天只一碗饭,那两个宫女也不见得能好到哪里。

碧柳见她神色怔忡,知她又在想事情,遂劝道:“夫人歇下吧,眼下顶紧要的就是早点养好了,照顾好小姐。”说着,把她身后的靠枕抽出来,扶她躺好。

宋青葙觉得身子很累,头也痛,可就是睡不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跟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一一闪过。

正月十八,皇上昏厥。

正月二十二,宫中传言皇上大有好转。

正月二十三,皇后颁发懿旨,召见一品命妇。

正月二十四,进宫。

皇后穿得是秋香色妆花褙子,按说庆贺生辰又是大正月,应该穿大红色才对…莫不是那时候皇上已经驾崩了?

或者更早些,传言皇上病情好转的时候其实已经…

那么皇后为什么要将公侯勋贵的妻室召进宫?

宋青葙蓦地想起进宫那天,宫门口的太监说皇后喜欢乖巧温顺的人…皇后是把她们当成人质。

用来牵制朝中权贵的人质。

五爷素来表现的淡泊寡欲,除了管着教坊司之外,极少参与朝政,可顺义伯去是武将出身,整个山东都是他的势力范围,还有遍布京都各处的他的旧部下。

五爷对上顺义伯,并无绝对的胜算。

不言而喻,皇后是支持五爷的,一来,长嫂如母,五爷几乎是在皇后跟前长大,二来,皇后在生辰那天处死郑贵妃与皇子,想必已经知道了郑贵妃的丑事。

江山是楚家的,皇后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落到外姓人手里。

如此说来,五爷应该在宫里,而包围皇城的是顺义伯的人。

至于其他更复杂的军政派系,宋青葙任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只是暗自期盼,皇城能早点解围,否则时日一长,便是饿不死,也得急死了。

尤其是秦镇。

宋青葙想象不出这几天的秦镇会急成什么样子,要是有个法子能递个信儿出去就好了。

至少得让他知道自己平安无事…

第115章 贵妃之孕

此时的秦镇,正骑着马徘徊在玄武门附近。

隔着老远,他就看到玄武门口一列又一列的士兵,将皇宫围得水泄不通。

秦镇咬咬牙,打马离开。

正月二十四那天,他估摸着未正时分赶到皇宫门口,守门的卫士说,没见有人出来,想必寿宴还没散。

他耐着性子等了小半个时辰,实在忍不住,请卫士帮忙找个太监通传一下。

没多会,早先接着宋青葙去慈宁宫的太监来了,说:“皇后娘娘开心,想留各位夫人多住几天,一起热闹热闹。”

秦镇心知不好,情急之下,便要往里闯。

太监尖着嗓子皮笑肉不笑地说:“咱家知道秦世子是挂着夫人,可别人却未必这么想…秦世子即使进去了,能囫囵个儿把夫人带出来?就算带出来了,私闯宫廷的罪名是坐实了的,秦世子要带着夫人逃到哪儿去?何况,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

秦镇思量片刻,顿住脚步。

太监又道:“秦夫人是个伶俐人,早先不是说了,让秦世子经心看着府里,秦世子请回吧。皇后娘娘仁慈宽厚,奖惩有度,秦世子放心。”

秦镇垂头丧气地回府跟清平侯商议。

清平侯很淡定,“先祖当初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出生入死,先后三次救了太~祖皇帝的命。太~祖皇帝登基后,论功行赏,要封先祖为异姓王,先祖推辞不受,太~祖皇帝感念先祖功劳,特赐丹书铁券。只要咱家不谋反忤逆,哪任皇帝都动不了咱家…眼下,皇后是想扣留某几位家眷为人质,其他人全是幌子,宋三娘不会有事。”

秦镇红着眼,粗暴地问:“父亲一早就知道这是个骗局?”

清平侯平静地说:“我猜测的,”看了眼秦镇,从怀里取出张叠得极小的纸,递给秦镇,“二十二那天送来的情报。”

秦镇扫了眼,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霸县有数千难民朝京都集结而来。

清平侯道:“那些难民虽是农夫打扮,肩上扛着锄头、铁锹,腰里别着柴刀长镰,可他们行进却极有章法,丝毫不乱。即便不是士兵假扮而成,里面定也有高人坐镇。所以,我想宫里必然有什么变故。”

秦镇问:“父亲既然有此猜测,为何还让三娘进宫?”

清平侯沉声道:“皇后既然下了懿旨,咱家必须得有人去,你祖母心里没数,我担心她说出不该说的…三娘办事有分寸,而且怀着身子还进宫,也显示出咱们的诚意,皇后娘娘心里会掂量掂量。”

从理智上,秦镇能够理解父亲的做法,可从感情上,他却无法接受。

秦镇愤懑地走出菱花轩,迎面遇到了秦钧。

秦钧说,五军营已四分五裂,其中半数卫司奉命包围皇城,约莫三分之一的卫司占据了正阳门、宣武门还有阜成门。

他所在的卫司已进驻到京都城内,准备与五城兵马司的人火拼。

五城兵马司内部也乱得不行,北城司与西城司受命与张钊,是顺义伯的手下,而东城司、南城司以及中城司则是五爷的兵力。

整个京都城陷入一片混乱。

秦镇听完秦钧的话,心急如焚,再次来到皇宫门口,看到金水河边已布满了浑身盔甲的京卫。

城墙上面,是黑甲红胄的羽林卫。

城墙下面,是红甲黑胄的京卫。

令旗混动,箭矢纷飞如雨,惨叫声、哀嚎声不绝于耳。

秦镇苦笑,空有一身本事,能抵过数十上百人,可在这无情的枪林箭雨中,却无能为力。

秦镇黯然转身,紧抿着双唇,茫无目的地四处溜达。

才刚擦黑,大街上已空无一人,惶恐的百姓都紧闭着门户,躲在家里。

偶有几队士兵经过,有认识秦镇的,装作没看见就过去了,有不认识秦镇的,看着他周身散发的凌厉气势,不欲多事,也装作没看见。

秦镇晃晃悠悠地经过了顺义伯府。

顺义伯府今非昔比,外面围着层层兵士,将府邸护卫得密不透风。

看服色,像是五城兵马司的人。

秦镇的马刚探头,便有卫兵喝问道:“谁?干什么的?”

秦镇一马鞭抽过去,“爷打这儿经过,不行?”

这一鞭用了狠劲,士兵被抽了个皮开肉绽,倒在地上哼哼。

小头目怒气冲冲地跑过来,见是秦镇,立马踹了士兵一脚,“不长眼,连秦大爷都不认识,”谄媚地对秦镇笑道,“这么晚了,世子爷还没回去?”

秦镇“嗯”一声,“没事干,出来溜达溜达。”

小头目点头哈腰地说:“世子爷慢走。”

见秦镇走远,小头目转身又踢了士兵一脚,“娘的,以前怎么当差的?街面上有头有脸的混混都不认识,自己找死别连累老子。”

士兵哼哼唧唧地说:“头儿,我以前没在这儿干,去年我姐夫使银子给我谋了这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