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头目不耐烦地摆摆手,“得,一边待着去,以后眼珠子放亮着点。眼珠子不好使,脑袋也是一团浆糊,也不寻思寻思,现在普通老百姓哪敢出门?上头吩咐了,有几家是千万不能得罪的,要是得罪了,杀你满门都不为过。”

士兵捂着受伤的胳膊一瘸一拐地街对面墙根处默默地处理伤口。

秦镇窝着的一肚子火气没有地方发散,正好遇到方才之事,心里顿时有了主意,快马加鞭地回了府。

没想到秦钧也在。

秦镇便问:“你不是夜巡,怎么回来了?”

秦钧指着身边数人,“哥儿几个一寻思,这送命的差事不能干,回来歇歇,糊弄过去就完了。”

秦镇见他们每人手里一柄长刀,一张开元弓还有数十支两开肩箭,便对秦钧道:“跟你借两人使使,肯定平安送回来。”

旁边的兵士纷纷起身作揖,“世子爷有何差遣,尽管吩咐。”

秦镇淡淡道:“没什么大事,帮我扛着箭,我去把顺义伯府烧了。”

秦钧笑道:“我们刚从那边过来,也罢,今晚看来安生不了,哥几个一起去就是。”

“不用那么多人。”秦镇指着两个看起来身材灵便的,说,“就他俩了,你在家里照应着,一个时辰之内我就回来。”

那两人一个叫张三顺,一个叫李大壮。

秦镇唤远山提来一桶桐油,泡了约二百支木朴头箭,分成三份,各用白棉布包好,三个人分别背着就出发了。

这次秦镇没张扬,小心地避开夜巡的各路兵马来到顺义伯府附近。

因此前刚经过,秦镇瞧了瞧远近距离,令张三顺跟李大壮藏好,自己却三下五下爬到一棵古松上。

透过针叶的缝隙,可以清楚地看见顺义伯府门口士兵的动静,还有院子里隐约的屋舍轮廓。

秦镇同时点燃五支箭,展臂张弓,火箭带着呼呼的风声疾飞而去,两支射中了屋檐下的灯笼,另三支直直射入三个士兵的胸口。

趁着士兵混乱之际,秦镇毫不犹豫地再发五箭,又有五人倒下。

远远地,有士兵的嚎叫声传来。

张三顺跟李大壮面面相觑,眼底尽是不可置信。

他们早听秦钧说过,他大哥的功夫好,却没想到会这么好。

人家是百步穿杨,他岂止是百步,几乎有百丈了,箭法仍是这么精准。

秦镇张了三次弓,发出去十五箭,纵身跃下,低声对张三顺两人喊了句,“换个地方。”

三人曲膝弯腰,猫行至另外一条胡同。

这次他却跃上一家人的屋顶,躲在烟囱后面,张三顺一支支点燃箭头,秦镇一支支搭上弓,展臂、搭箭、拉弦,动作如行云流水,毫不凝滞。

门口的士兵已分成几组去巡查周围的可疑人物,没有人发现,有火箭似流星般划过天际落在顺义伯府的院落里。

因是冬天,天寒地冻,秦镇连发数箭没引着火,索性又换了处地方。

终于,火箭落在一层枯叶上,起了不小不大的火苗。

秦镇眼力极好,借着微弱的火光瞧见附近的屋舍,脚尖踩在烟囱上,身子弯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用力射出三支箭。

支支都插在窗棂上。

窗棂糊着高丽纸,很快燃烧起来,更加北风呼啸,风助火势,烧得更旺。

秦镇冷笑一声,瞧准正院的位置,又是数箭。

不过半个时辰,顺义伯府从前院到后院,从正房到花园,足足有十余处火势。

火情惊动了夜巡的各路人马,街头巷口时不时有械斗声传来。

秦镇艺高人胆大,带着张三顺两人,在栉比鳞次的屋舍间几个跳跃,便离开了那处是非之地。

郑夫人自然不知自家府邸已是一片火海,她正在慈宁宫地下一处湿冷的地牢里辗转反侧。

离地丈余有扇半尺见方的小窗户,窗棂嵌着铁条,极为牢固。

北风肆虐,自窗户口呼啸而入,屋内越发冷寒难耐。

郑夫人情不自禁地缩缩肩头,将双手拢在袖子里。

借着微弱的星光,她瞧见宋青艾直挺挺地躺在稻草上,目光呆滞,仿佛痴傻了一般。

郑夫人不由遍体生寒,她一直以为这个儿媳妇虚荣无脑又懦弱,没想到会是那么狠毒。

将自己挺着大肚子的堂姐推到在地不说,竟还朝着她的肚子踢了两脚。

当时正殿里的人都吓傻了。

要不是武康侯世子夫人死命抱住她的腿,她还不知要踢多少下才算完。

郑夫人自诩不是个慈悲人,经她手死的人也不少,可让她踢孕妇的肚子,她有点不敢下手。

一尸两命,要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郑夫人这一生算是相当顺利,她出生在济南一家普通的小官吏家。父亲在济南府户房任典吏,家中不说宽裕但是该有的样样不少。

到了说亲时,母亲说付家男子不纳妾是户好人家,父亲却说再好也是商户,一辈子不能出人头地。

母亲曾找人给她算过命,说她命里富贵,有夫人之相。

于是父亲作主,将他许配给当时在山东都指挥使司任经历的郑广。

郑广仕途极为顺遂,成亲才刚十年,已从正六品的经历做到正三品的都指挥佥事。

再过几年,长女郑德秀进宫,深受皇上宠爱,予之妃位。

郑广因女封爵,举家搬到京都。

她成为超一品的伯爵夫人。

郑夫人以为做到这个位置,已经荣华富贵的顶端。

可是有一天,郑广告诉她,还可以更上层楼。

皇上年近花甲却无子嗣,若郑德秀能生得皇子,待皇上百年之后,皇子尚幼,万晋国的朝政就可以把持在郑家之手。

到时候,郑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倘若皇子再无疾而终,万晋朝岂不就落入郑家,郑夫人就有可能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而,要想这一切实现,首先得要郑德秀生个儿子。

那年郑德秀省亲归府,郑夫人便在酒菜里下了药。

有死士与郑德秀同寝。

郑德秀本不情愿,可木已成舟,而且罪魁祸首是自己的爹娘,怎能声张出去?

倘或声张出去,不但郑家上下都要死,自己的性命也保全不了。

另外,皇上年纪老迈,行房时力不从心,可死士正当年轻力壮,每每让郑德秀欲~仙欲~死。

一年里,郑夫人先后三次以各种理由请求郑德秀归家探病。

郑德秀享尽鱼水之欢,终于有了身孕。

而郑广广募术士为皇上炼制五石散,五石散有壮阳催~情之效,皇上龙风大振,对于郑德秀有孕之事毫不怀疑。

早在郑广制定此计划时,他就开始暗中谋划着篡位,等郑德秀一朝有孕,布置起来便更加得心应手。

人人都觉得郑贵妃的儿子能够继位,因此不遗余力地巴结顺义伯。

郑广运筹帷幄,觉得算无遗漏,可百密一疏,日日替皇上诊脉的常太医看出了蹊跷,而且表面上清雅淡泊的五爷也察觉到不对。

郑广本不想打草惊蛇,可留着常太医变数太大,于是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遣人杀了他,假作自杀之象。

可五爷那边,郑广虽时时留神,却怎么也探不出他的深浅,查不清他的底细。

郑广试探着五爷,五爷也试探着郑广。

皇上的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正月十八那天晕倒在朝堂之上,就再也没有醒来…

第116章

皇上最后是在乾清宫咽得气,当时只有皇后在身边。

回光返照那刻,皇上拉着皇后的手,说:“梓童,你我成亲四十余年,不曾红过脸拌过嘴,有妻如你,朕之幸。旻儿尚小,若他继位,江山势必会落入郑广之手。朕知五弟愧对梓童,只是江山社稷重过…”喘着气,说不下去,可手却用力收紧,抓得皇后的手都红了。

皇后沉默着点了点头,皇上才欣慰地分开,散了最后的气息。

皇后其实并不喜欢五爷。

皇后生了第一个女儿后,事隔十年才怀了第二个,那时她已三十五六岁,得知有孕,兴奋得好几天没有睡好。

那会五爷也才七八岁,正是调皮的时候。

安国公出使西域回来后,送给五爷一只西域猫。猫周身雪白,惟独两只眼睛绿汪汪的,比翡翠都耀目,夜里看上去却有些瘆人。

有天,皇后跟公主在慈宁宫院子里散步,五爷带着猫也去了。

不知为何,猫突然发了狂,绿眼变得血红,嘶叫着扑向公主。公主受惊,紧拽着皇后的裙角向后躲。

皇后站不稳,倒在地上,肚子里的孩子便没保住,是个成了形的男胎。

公主吓呆了,从此见到猫就害怕。

皇后不愿怀着恶意来猜测五爷,可她忘不了倒地的瞬间,无意中瞧见的五爷阴郁的眼眸。

谁会想到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会有这样的心计?

皇上只以为幼弟调皮,不忍苛责他。

可皇后知道,从那天起,她对五爷的心就变了。

五爷也变了,起初他是天文地理弓马骑射养养精通,后来就放弃了这些,只跟着乐师们学着弹琴排曲。

性情却越来越乖僻,稍不如意就大发脾气,而且越是人多的场合越张狂。

弱冠那年,五爷离宫开府,自请圣命,掌管了教坊司,一管就是十几年。

而皇后伤了身,再也没有怀过孩子。

皇上临终前的意思很明白,要把皇位传给五爷。

皇后不甘心,可又不能违背皇上遗愿。独自待在内室,一边流泪,一边给皇上换寿衣。

皇后勉力将皇上的衣物由里到外都换好,眼泪也干了。她放下帐帘,去净房洗了脸,整过妆容,镇定地走出内室,吩咐太监,“皇上宣兴王进宫,速去。”

五爷来得很快,像是早有准备般,拿出了常太医的手札。

皇后看完,淡淡地问道:“你早就知道?”

五爷回答说:“长兄若父,我很关心皇兄龙体。”

这关心是基于兄弟情意还是别有他意,皇后不愿多问,只木木地说:“皇上既然将江山交给你,你别让皇上失望。”

五爷“扑通”跪在皇后面前,“…安国公说,那只西域猫最喜欢公主手上系的铃铛,听了铃铛声会两只脚站起来跳舞,公主必定会喜欢…我没有想过要害皇嫂的孩子。”

皇上共兄弟五人,其余四人除一人早夭,五爷留在京都,另两人分别在云南与广西的封地。

安国公夫人跟滇王夫人是一母同胞的姐妹。

皇上若无子嗣,又跟五爷有了嫌隙,那么为了江山社稷,只能从子侄当中过继一位。

安国公想必打得就是这个主意。

皇后看了眼五爷,淡淡地说:“过去的事,我都忘了,不想再提。你起来吧,以后你就是一国之君,再行这么大礼不合适。”

五爷却仍跪着不起,“这些年,好容易有这个机会把话跟皇嫂说清楚,皇嫂信也罢,不信也罢…本来我想皇兄定然还会有子嗣,为避嫌疑,我也做了不少荒唐事。后来,偶然听到高人一句话,我才意识到自己太狭隘,为着私心荒废了十几年。这几年,我在私底下也用了点功夫,若皇兄指定了储君,我会好好指点辅佐他,就像当年皇兄对我那般。若是皇兄没定储君,我就会替皇兄管着万晋的江山,不叫外人得逞…”

过了良久,皇后黯然道:“郑广在朝中势力非同小可,皇上驾崩之事瞒不了几日,你还是早做准备…皇上没留遗诏,遗言也只说与我一人,郑广要是一力扶持旻儿,朝中定会有不少追随者。”

五爷做了两件事,一是把旗手卫、金吾卫、羽林卫等守卫皇城的二十四亲卫握在自己手里,其二就是传信给五城兵马司蒋淮,令他接管京都内城九大城门。

只是,顺义伯没少在皇宫安插人手,亲卫的变动很快就传到了顺义伯耳朵里。顺义伯怀疑皇上已经驾崩,暗中已做了准备。

郑夫人之所以进宫,一来是打探消息,问问贵妃皇上的情况;二来也是给人假象,不愿打草惊蛇。

到了申时郑夫人还没回府,顺义伯立刻以“诛楚瑭、清君侧”的名义召集士兵围住了皇宫。

意指皇上极可能被五爷挟制,要救皇上于危难之中。

宫里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两方人马就这么僵持着。

顺义伯胜券在握,毕竟自己占着主动,粮草非常充分,而皇宫,一应供给都是有数的,最多半个月就会坐吃山空,坐以待毙。

这期间,只要保证京外的兵马不来淌浑水就行。

顺义伯相信,皇宫被围得密不透风,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五爷要想传信,比登天还难。

顺义伯在金水河边设了帅帐,白天黑夜都在帐里指挥。

故此,秦镇火烧顺义伯府时,顺义伯并不在府里。

当然,顺义伯府里的人没怎么伤亡,就是财物损失了大半。

顺义伯不在乎钱财,等过上半个月,整个天下都是他们郑家的,还愁没钱财?

顺义伯也不在乎人,反正府里就是些小妾跟庶子女,就是死光了,以后他登基为皇,还能再生。

顺义伯在乎的是脸面,自己在前方作战,后方的老窝被人端了,简直是奇耻大辱。

顺义伯被侍卫前呼后拥着回到家中,寻到负责守卫的头目,劈头盖脸地骂道:“二三百人连个府邸都看不住,到底是哪伙人干的?”

头目心里委屈,起先损失了十余个士兵,他就派人四下察看去了,谁能想到会起火,而且府里还有好几百小厮护院,就是起火也应该是他们的责任。

头目素知顺义伯的脾性,不敢反驳,直等顺义伯骂完了,才道:“起火是火箭引起的,卑职将四周射程之内的地方都巡察了一遍,没发现可疑人等。不过,由箭矢的标记来看,应是五军营的人干的。”

驻扎在京郊的五军营约莫十四万人,分三十六卫,一个卫有四个千户所,单是千户就有一百多人,真要挨个查,要查到几时?

而且,万一排查过程中得罪了那些两不相帮的千户,岂不是因小失大?

顺义伯只得吃了这个哑巴亏,急匆匆地又赶回帅帐。

顺义伯回家这个空档,秦镇又去了皇宫附近溜达。不过没靠近,就隔着远远的,打量着密密麻麻的营帐。

到了夜晚,秦镇照例带着张三顺与李大壮,将各个将领的家给点了。

将领的府邸不比顺义伯府有里三层外三层的士兵把守,加上秦镇已经有了经验,放起火来要容易得多。

一晚上,差不多能烧三、四家。

包围皇宫的众将领心里直犯嘀咕,已经烧了的忧心家中老少衣食没有着落,还没烧的惦记着什么时候轮到自己家,隔一会就派士兵回去察看一番,倒是大半心思用在了家里。

不知不觉,皇宫已经被围了八天。

米粮倒是还能供应上,菜蔬鱼肉早就吃光了。

其他人倒好说,吃白米饭也能支撑着,可宋青葙喂孩子,每顿都得喝点汤汤水水才能下奶。

先前那头奶羊,早在宋青葙有了奶水之后就被炖成羊汤进了她的肚子。

现在御厨没办法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艺再好的厨子没有原料也做不出高汤来。

五爷淡淡地说:“荷花池里不是养着锦鲤,每天捞几条出来,炖着吃了。”

御厨大惊,锦鲤可是十几两银子一尾。

五爷笑道:“再金贵也比不上人金贵,去捞鱼吧。”

宋青葙吃了几天锦鲤,没两天,又喝上了口感极鲜美的鸡汤。

长脸宫女笑道:“是御花园养的雉鸡,秦夫人放心,御花园还有锦鸡、凤尾鸭,马厩里还有几百匹马,足够吃一阵子。”

宋青葙心道:别人都是一天一碗白米饭,自己是一日三餐,而且顿顿有鱼有肉,五爷能做到这份上也不容易了,只是御花园的活物终是有限,米粮也是有数的,硬撑又能撑几天?

围城的将士大多是受了顺义伯的鼓动,如果他们知道五爷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就算他们不撤退,起码保定府、河间府的驻军也应赶来救驾才是。

又想,秦镇也不知在干什么,希望他安好不要一时冲动做出傻事来。

宋青葙思量片刻,问长脸宫女,“宫里甚多能工巧匠,不知可有人会做孔明灯?”

长脸宫女笑道:“奴婢要禀过皇后娘娘才知道。”

宋青葙便道:“若是能做,请让人帮我做十只,要白棉纸面的。”

长脸宫女干脆地应了声。

是夜,风高夜黑。

皇宫上空突然升起了数百盏孔明灯,孔明灯上写着斗大的正楷字,“郑广谋反,其罪可诛”、“贵妃乱宫廷,狸猫换太子”、“兴王继位、天下兴旺”,每只孔明灯下系着白棉布条,上面写着郑广觊觎楚家江山、定为上天不容等字样,又加盖了玉玺大印。

除去这些,还有几十只孔明灯,字体或明媚或清丽,显然是出于女子手笔。

围城将士正惊叹于数百盏孔明灯同时放飞的壮观景象,城墙上突然飞下无数羽箭,箭头已去掉,上面捆着纸条,依然写着郑广寻术士炼丹害死皇上,贵妃淫~乱被处死、皇上遗诏传位于兴王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