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急之下,便写了那封信。

按照宋青莼对宋青葙的了解,宋青葙定然会回信小心翼翼地解释一番,然后宋青莼再写封信恳求她无论怎样帮扶一把,宋青葙抹不开面子,自然会答应。

可她没等来回信,等到的却是秦镇。

宋青莼永远也忘不了那刻——五大三粗的秦镇拎着肖诫就像拎着只小鸡仔,肖诫哭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

宋青莼的心都要碎了。

肖诫是她辛辛苦苦怀胎十月,又忍着剧痛才生下来的,这一年多,是捧在手心养大的。

就这么个心肝宝贝,被秦镇随手往空中一扔,颤悠悠地挂在树枝上…那一瞬间,宋青莼恨不得把秦镇千刀万剐,几乎想豁出去跟秦镇同归于尽,救出自己的儿子。

宋青莼希望秦镇下地狱,可秦镇却将自己打下了十八层地狱。

肖家待宋青莼算是宽厚,没有说明休妻的真相,而且,还派衙役连人带嫁妆送到济南府的老宅子。

宋青莼接受不了再也见不到儿子的事实,脑子犯了癔症,每天站在大街上逢人就问,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宋青葙要这么对待她?

济南府地方不算大,事情很快传到了大舅母耳边。

大舅母便急三火四地来到了京都。

她来京都倒不是为了询问宋青葙为何见死不救,而是想看看宋青葙早产之后有没有落下毛病。

大表嫂多少听说过内情,就跟大舅母说了,又说宋青葙瘦得厉害,走起路来都发飘。

大舅母恨得牙根疼,便有了前面的那句话——早应该把宋青艾送到个不知名的私娼寮子,人不知鬼不觉地,连林氏也打听不到下落,也就没了后头这些口舌。

宋青葙听大舅母讲完事情的缘由,沉默片刻,问道:“她病得很严重,没法治了吗?”

大舅母叹口气,“不太清楚,反正天天都在大街上晃悠,饿了就到街边摊上抓个包子吃,她身边有个丫头跟着付账…能不能治好是一回事,关键是,宋老太爷的几个叔伯子侄没有人愿意让她治好,现在嫁妆单子都在你堂叔手里,宋青莼估计就攥着几张银票。”

宋青葙黯然神伤。

大舅母劝道:“你不用挂心,过不了几天林氏他们就知道了,肯定赶回去索要嫁妆,给不给宋青莼治病就让他们操心便是。”话音一转,谈起秦钰,“…怀的是个闺女,你大舅高兴得不行,你表哥这辈合家一个闺女没有,这会总算有了。”

因为大表嫂生得是儿子,大舅母已经有了孙子,所以秦钰怀的这胎是男是女都无所谓,反倒因为付家女儿少,而显得格外金贵些。

宋青葙很为秦钰高兴。

大舅母转而问起宋青葙,“孩子是你喂着,夜里也跟你睡?”

宋青葙点点头。

大舅母心疼道:“这都百天了,不如你晚间这顿稍晚点喂,夜里就不用起了,让奶娘看着换尿布就行,这样你能睡个囫囵觉。否则白天晚上连轴转,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宋青葙笑笑,“尿布倒不用我换,是世子爷在干。我现在只管着喂奶,其余都奶娘带着,累倒不累,就是老觉得乏力。”

大舅母便道:“你婆婆不是懂药理,她去贵州有些日子了吧,不如给她写封信,让她过些时候回来帮你调理调理,听说吃药配合着针灸最管用,见效快。”

宋青葙听大舅母提及白香,犹豫了好半天才说道:“我估摸着婆婆不想回来了,这一年多,我每个月都写信过去,婆婆一封都没回。”

“不会,”大舅母摇头,“这没出阁的闺女心里最重要的是爹娘,出阁之后生了孩子,那就是孩子第一,相公第二,然后才轮到爹娘。想必是贵州那边有事缠住了,等事情一了,准保回来。”

宋青葙心道,难!白香心里最牵挂得自然是秦镇,这个毋庸置疑。

可清平侯,宋青葙想起除夕宴,白香整夜半眼都没往清平侯身上瞧,就好像没这个人似的。

白香会惦记着清平侯?

第122章

正是薄暮时分,夕阳的余晖给四周山峦染上一层斑驳金色,飞鸟呼啦啦地结伴回来寻找自己栖息的那棵树。

远远地,走来一个身影。

那人头戴土黄色的斗笠,穿着深褐色的裋褐,矫健的身躯因为后背上的竹篓而微微前倾。

半山坡上的小屋有昏黄的光,窗棂上映出女子线条柔美的侧脸。

贵根眸光闪亮,大步走过去,将竹篓重重地顿在地上,“白香姐,我回来了。”

窗内的女子顿了下,并没有出来。

“你看看东西能不能用,要是不行,我再去山里看看。”贵根在门口等了片刻,屋内仍是没有动静。

贵根垂头离开。

白香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打开屋门,果不其然地发现了门口的竹篓。

竹篓里有天麻、有大风艾,还有带着瓜秧的三只鲜嫩的蜜瓜。

白香暗暗叹口气,将竹篓搬进屋子。

躺在床上的白香娘侧身看了看,问道:“又是贵根送来的?”

白香“嗯”一声,将天麻跟大风艾取出来,洗净,分别放在一旁,又把蜜瓜用刀切成两半,将里头的瓜子掏了,洗干净,切成小片,端至床边,一片一片捏着喂给娘亲。

“这瓜真甜,”白香娘尝了口,示意白香,“你也吃,剩下那两只回头给你爹。”

白香笑笑,掂起一片咬了口,确实很甜,甜得有点让人…受不住。

蜜瓜个头不大,两人很快吃完了。

白香给娘擦擦嘴巴,将她身子扶正,撩起裤腿,替她按摩腿上的穴位。

白香娘双眼微阖,片刻,开口,“阿香,你到底怎么想的,京都那头每月都写信来,这都一年多了,你一次都没回信,那边肯定惦记着,赶年前雪封山就回去吧?”

“先把娘的腿治好再说,”白香低着头,额角的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眸。她不是不想回信,而是不知道怎么回。

宋青葙每次写信,不是托她带这个,就是让她带那个,明里暗里都是试探。

她确实没打算再回京都,却又不太敢明着说出来。

好像一说出来,她就永远失去了儿子跟儿媳妇。

白香娘听出她的声音淡淡的,叹口气,“再说,再说,都推了好几回了,你是不打算回去了吧?”

白香不吭声。

“你对贵根有意思?”白香娘问道。

“没有。”白香极简短地回答。

“贵根对你可有意,别说你看不出来…原先你没回来的时候,他就整天忙活你那片药圃,我以为他也想学点医术,没往别处想。可自打你回来,我才明白他是安的什么心。”

白香顿了顿,换了个姿势,继续按。

许是手劲大了点,白香娘轻“哼”了声,继续道:“贵根这孩子是在寨子里长大的,人品相貌都没得说,你要是跟了他,娘没意见,可一家女不说两家亲,你得先把京都这头断了。汉人讲究,凡事要凭证,你得写个文书过去…”

“我对贵根没意思。”白香加重了语气。

“没意思,你得及早跟人贵根说清楚,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拖着,不厚道。”

白香沉声道:“我老早就跟他说过,我已经嫁了人,而且作了祖母,我跟他不可能。可他不死心…”

白香娘指指地上的天麻,“既然说清楚了,就不能白要人家的东西,否则还是不清不楚。”

白香点点头,“我知道,回头就按价把银子给他。”

白香娘又道:“这东西能折价,情分可不能,没意思就尽早了结,免得欠人家的情越多越还不上,两下都不好看。”

白香闷闷地“嗯”了声,开门出去。

马厩里的马见到白香,兴奋地打了个响鼻,亲昵地将头靠在白香身前。

白香拍拍它,低声道:“走,咱们去撒点儿野。”

马蹄声声,划破了黄昏的宁静。

经过贵根家时,白香从怀里掏出个银锭子,扯片叶子包起来,用枝条捆了,扔进去。

银子打在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屋内顿时传出贵根的声音,“是谁?”

白香不答,扯了扯缰绳,策马继续往前走。

贵根出来,只看到月影下,一人一马渐行渐远。

离土家寨二百余里,有处山谷,谷中流淌着一条不算深的小河。

四周渺无人烟,一片空旷。

白香松开缰绳,放马在河岸上吃草,她却走到河边,一件件褪下了身上的衣衫。

她美丽的身体便完全沐浴在清浅的月光里。

虽已年过四十,可因常年习武,她的肌肤仍然细致而有弹性,在如瀑的墨发的遮掩下,愈加诱惑动人。

白香赤足缓缓走向水中。

河水经过一天的日晒,温暖轻柔。

白香舒服地叹一声,将头埋进河水里。

这条河是她最爱的地方,每次疲倦或者劳累,甚至烦躁的时候,她都会策马一个多时辰来到这里,洗去满身的疲惫,也洗去心底的苦闷。

洗浴罢,白香赤身坐在河边大石上,仰望着明月。

山间的夜风清凉温润,如同一双温柔的手,抚慰着她的心。

白香叹口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烦闷,可确实是烦闷。

事实上,自打收到宋青葙的信,她就一直难以平静。

信上说,孩子已经生了,是个女儿,取名秦芙,秦镇很开心。百日礼上,清平侯还把短剑给了秦芙。

总之一切都很好,很顺利。

假如,信上的百日礼改成满月礼,白香会毫不犹豫地相信家里真的都好。

可信是五月写的,既然是百日礼,那就该是正月底生的。

而宋青葙的产期是三月底,很显然是早产。

宫变的消息直到四月才传到土家寨,同时来的还有新帝登基的消息。

而秦家是否被牵连到宫变之中,又牵连到何种程度,白香一无所知。

正因为这种一无所知,才让白香极为恐慌,甚至是前所未有的恐慌。

有几次,她甚至收拾好行装,想要回京都看看,看看她的儿子、儿媳还有…小孙女。

可是娘亲身边却离不开人。

许是年纪大了,又或者是年轻时太过劳累,白香娘得了手足不遂,行步艰难且难以持物,饮食起居都得要人照顾。

白香犹豫了好久,终是把收拾好的行李放下了。

京都的事情已经结束,她即便回去也改变不了什么,可娘亲这边,只要她用心诊疗,娘亲极有可能康复如初。

她已经选择离开儿子,做不负责任的母亲,不想再做个不负责任的女儿。

白香没想到的是,她在犹豫着是否回京都时,宋青葙也抱着一线希望,盼望着白香能够回来。

不但是因为她自己,而是为了秦芙。

她记得付余满月时,已经可是竖着抱了,可秦芙的脖子还是软绵绵的抬不起来;付余三个月时,已经能翻身了,夜里睡觉炕边需要围着被子免得摔下去,而秦芙都百天了,还是需要帮忙才能翻身。

李太医来看过,说孩子长得比寻常孩童瘦弱且行动迟缓,最好能请个懂医理、懂穴位的医婆在家里每天按摩穴位。

稳婆虽多,可医婆却极少,而且人品好,让人放心的就更难找了。

何况,外人又怎会比得上亲生祖母来的周到细致?

所以,写信那天,她跟秦镇怕白香担心,就商量着不告诉白香是早产,就说是正常月份生的,可一时口误,百日礼没有改成满月礼。

秦镇没有觉察到,宋青葙心细,马上就醒悟到了,却没有指出来,仍让人按照原样发了出去。

宋青葙凭着女人的直觉,认为白香定然能注意到这个漏洞,如果她愿意回来,自然最好,要是不愿意,她也不会勉强,慢慢再访听医婆就是。

果然,信发出去两个多月,已是七月,白香并没有回来。

宋青葙虽有心理准备,可失落却是难免的,再往贵州写信便不像往常那么热络,只淡淡说了几句,家里一切都好也就罢了。

秦镇只以为她是因为天热烦躁,并未多想,匆匆写完信就软语哄她开心。

宋青葙见秦镇小意地哄劝,却有觉得隐隐地后悔,便是为了秦镇也该好好孝敬白香,可信已经送出去,倒不好再特意让人要回来重新写。

这样反反复复,一时喜一时愁,宋青葙自己都觉得厌烦,可秦镇没有半点不耐,仍是温存而体贴。

这日秦镇见宋青葙气色尚好,笑道:“你好久没出门了,今儿阴天,不太热,我给你摘莲蓬吃。”

宋青葙想起往年两人一边剥莲子一边抵足谈心的情形,笑着应道:“好。”

两人说说笑笑到了蓼花亭。

湖边有风,宋青葙感觉后背有些阴冷,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又想起新月老早就换上轻薄的素纱小衫,而自己却仍穿着绫缎褙子,捂得密不透风,心里不由凉了几分。

照这样下去,自己几时才能好,就是好了,也不知道能否再有孕,难道真的让秦镇绝后?

没有人会真的不在乎子嗣的问题。

再说没有嫡子承爵,爵位就有可能收回去。秦镇以后怎么去见列祖列宗?

这一两年好说,以后怎么办?便是有当年他写的字据在,可自己这么死缠着赖在秦家也没意思。

倒不如自己主动求去,让他另娶好了。

宋青葙胡思乱想的空当,秦镇已摘了两只莲蓬,憨憨笑道:“阿青,接住。”

朝石桌这边扔过来。

莲蓬带着水,水滴溅到宋青葙的脸上,有些凉意。

宋青葙恼意上来,蓦地变了脸色…

作者有话要说:宋青葙有点抑郁症,要找事了~~话说生孩子之后真的很容易得抑郁症,我也曾在产房里大哭,结果把医生吓得够呛,一个劲地问,“ i help you?”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不过有些人会越来越重…

第123章

秦镇瞧见她面色不对,急急地赶过来,问道:“阿青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宋青葙沉着脸看他。

因天气热,他的额前沁着密密的汗珠,有几滴顺着脸颊滑下来,挂在腮旁,而他的衣襟沾了水,明显地比旁边深了许多。

秦镇一向怕热,每年刚过三月,糊窗纸便要换上绡纱,到了五月,夜里就得开窗子睡觉。

今年,因着宋青葙畏寒,三月天仍点着火盆,到现在,夜里仍不敢开窗。

秦镇每每热得满头大汗,却从来都不说,只默默地用清水帕子擦身,一夜能起来好几趟。

而现在,这样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有点无措地站在自己面前…宋青葙骤然心酸,眼泪差点落下来。

垂眸,不说话。

秦镇上前,捧起她的脸,柔声地问:“脸色不太好,不舒服?要不咱们回去?”

宋青葙摇头,突然便扑进他的怀里,哽咽道:“世子爷以后要是厌烦我了,就直接告诉我,我收拾了东西就走,决不赖着你。”

秦镇听得莫名其妙,无奈道:“说什么话,我怎么会厌烦你?”

宋青葙仰着头,很认真地说:“现下你是世子,以后就是清平侯,总得有子嗣承爵。我这样子,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好,更不知能否给你生个儿子…”

“阿青,”秦镇打断她,“我不是答应过你不会纳妾?你要是能生就生,不能生,就咱们两个过。想这些没用的干什么?”

宋青葙嚷道:“这怎么是没用?假如祖母跟父亲逼你纳妾?难不成你真要让爵位断在你手里?”

秦镇没好气地说:“只要你不强迫我,他们说什么都没用。”

宋青葙紧逼着问:“要是我让你纳妾呢?”

秦镇愣住,很专注地盯着宋青葙看了两眼,冷声道:“宋青葙,你傻啊,你别没事找事好不好?”撂开手,大步走出蓼花亭。

宋——青——葙,这还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唤她,而且语气这么重。

宋青葙颓然俯在石桌上,放声大哭。

直哭得天昏地暗,肝肠寸断。

突然,耳边传来轻轻的叹息声,“你到底有多少眼泪?哭成这样,当心回奶。”

宋青葙赌气道:“我不用你管,你不是走了吗,又回来干什么?”

秦镇低声道:“要是真能走开倒好了,眼不见心不乱,也不会让你哭得心都碎了。”说着,扳过她的头,让她俯在自己身前,手指一下一下地拂着她的发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