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双手托起短剑,展示给宾客看。

宾客多是富贵人家的闺女媳妇,其中不乏见识广的,见到剑鞘上华丽的雕饰纹路,赞叹不已。

有那心眼亮堂的,脑子立刻掂量出这个瘦小的女婴在清平侯府的分量,打算待会送礼时,再加样东西。

新月收好短剑。

宾客逐一上前围着秦芙夸赞,又呈上自己准备的礼。

宋青葙站久了,便觉得腰酸背痛,正想借机进屋躺一下,只听外面脚步纷杂,远山“咚咚”地跑进来,也顾不得礼仪,对宋青葙喊道:“夫人,宫里来人了,请您跟姑娘到前头接旨。”

竟然让秦芙也去接旨?

宋青葙仿佛被雷击中,脑子里一片空白…

第120章

宋青葙抱着秦芙,慢慢走出望海堂,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独木索上,浑身摇摆不定。

秦镇在门口等她,见状,接过孩子宽慰道:“没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宋青葙仰望着他刚毅的面容,心骤然踏实起来。

夫妇俩心事重重,惟秦芙尚不知事,躺在父亲臂弯里睡得正香。

外院已经设好香案,清平侯领着众人跪下,宋青葙跪在秦镇旁边。

虽是五月天,宋青葙身穿湖绿色十二幅湘裙,里面还穿着膝裤,可跪在地上,凉意仍然透过湘裙、膝裤丝丝缕缕地渗入肌肤,寒意刺骨。

太监阴柔而尖利的声音响起,“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清平侯世子秦镇之女秦芙天资聪慧,静容婉柔,特封安顺郡主,同亲王女。赐良田百倾、黄金六百两。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太监读完圣旨,正厅顿时响起一片叩头谢恩声。

秦镇抱着秦芙上前接过圣旨。

太监笑嘻嘻地说:“太后娘娘最近总惦记着小郡主,皇上说清平侯忠君爱国日月可鉴,给小郡主个封号,进宫也便宜。”

说罢,又掏出只紫檀木的匣子,“太后娘娘说给小郡主玩的。”

秦镇道谢接过,顺手塞给太监一个早已备好的封红。太监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封红的厚度,乐呵呵地告辞离开。

打开紫檀木匣子,里面是只碧绿的玉如意。玉的成色极好,看上去跟一汪碧水般清澈澄明。

宋青葙倒吸口气,这也太贵重了。

离开皇宫之前,太后娘娘就给过她一匣子的珠宝首饰,现在又特地选了家里宴客的时候来宣旨。

很显然,新帝跟太后是给秦芙体面,是在抬举秦家。

可这抬举却让宋青葙隐隐不安。

万晋朝从没有过封郡主这样的先例,连县主都没有。

清平侯固然忠君爱国,但也没到令皇上称颂的地步。

秦镇见宋青葙脸色凝重,低声道:“别想太多,芙儿能得太后青睐总比不被待见强。”

宋青葙勉强笑笑,回到望海堂。

因见宾客都好奇而关切地看着自己,宋青葙便笑道:“是皇上的旨意,说芙儿入了太后的眼,给了芙儿一个郡主的封号。”

一语既出,满座皆静。

稍后,众人又忙着给宋青葙道喜,待会要送的礼便又重了几分。

宴席直到申正才散。

宋青葙撑不住,早就回房歇着了,钟琳跟大表嫂则一直操持到宾客都离开。

大表嫂记挂着付余在家里没人照看,先行告辞。

新月笑着对钟琳道:“我家夫人说,二奶奶要是不忙着回去,还请进去喝杯茶歇会。”

钟琳便问:“你家夫人吃饭怎么样,胃口可好?夜里孩子闹不闹,能不能睡安生?”

新月一一作答,“胃口不太好,吃得也不多,可为着姑娘,夫人都强往嘴里塞。夜里还行,现下姑娘醒得少了,只喂一次奶。其余换尿布都是世子爷接手。就是夫人睡觉太浅,姑娘稍一动弹,夫人准保醒来。”

钟琳心里一酸,褪下腕上的绞丝镯子塞给新月,“好好伺候你家夫人,伺候好了,我还有赏。”

新月推辞不要,“伺候夫人本就是新月分内之事,哪能受杨二奶奶的赏?”

钟琳坚持道:“留着当嫁妆也好,等以后说了人家,我还会给你添妆。”

新月闻言,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

宋青葙已是睡过一觉,正喝薏米粥。

钟琳见她小口小口地啜,想起她怀孕时香甜的吃相,暗自叹了口气。

宋青葙只用了小半碗,便吃不下,让碧柳端了下去。

钟琳笑道:“今儿倒是我占了个便宜,做了郡主的干娘,以后出门别人也得高看我两眼。”

宋青葙叹道:“我却觉得不安生,皇上是不是太高看我们家了?”

“你的心思也太重了,”钟琳摇摇头,“皇上乍登基正是用人之时,断不会在这时节对重臣动手。依我看来,这不过是拉拢之举。你想想,皇上以往只结交文人,他倚仗的就是天下的文人,所以这次立李家女子为后。而皇上手上没有兵权,又需要拉拢武将,所以封修竹吟为妃,你信不信,若是秦钰还没出嫁,没准也得进宫为妃。”

宋青葙稍一寻思,觉得很有道理,心便松了几分。

钟琳又劝道:“你呀,有什么事先往坏处寻思,这样过着累不累?以往处境难,这样想倒也罢了,现在有世子给你擎着天,你还怕什么?倒是应该宽宽心,往好里多想想。”

宋青葙知道自己有这样的坏毛病,也不分辩,只微微笑了笑,问起袁氏来,“嫂子怎么样,好点了吗?”

文靖大长公主的四个儿子有三个跟顺义伯关系密切,此次也被牵连在内。

鉴于文靖大长公主的皇室身份,袁家被从轻发落,男人被贬到山海关做十年苦役,女子五十岁以上者杖责十下,五十岁以下则为奴十年。举家被逐出公主府邸。

袁氏的母亲受了十下杖责险险送命,又被赶出公主府,很多东西物件都顾不得收拾,想想就肉疼,因此外伤加内火,大病了一场。

袁氏在榻前侍疾,听说也累病了。

钟琳笑笑,“吃了十几副中药,总算好得差不多了。大哥说要是她再不好,就不许回娘家,嫂子憋着一股气,硬是把病养好了…说起来,袁家的事,大哥从中也出了力,否则岂止十年奴役之苦,可能一辈子就留在山海关了。”

以前杨靖益就与五爷交好,很多人都知道,这次为妻子的娘家说项也在情理之中。

宋青葙想了想,问起乔静的亲事,“还是定在六月?什么时候发嫁妆?”

钟琳脸上便带了促狭的笑容,“改成十一月了,李家不是出了个皇后吗,最近正忙乎这事,总得等闺女进了宫才能全力操办娶媳妇的事,所以就说延几个月。乔大太太倒是通情达理,也不怕别人说乔静十八岁才出阁了。不过聘礼又多要了一成,说京都最近粮米贵人工贵,请人打家具格外花了不少银子。”

宋青葙愕然,乔大太太算计得真是精。

可问题是,去年就说定的亲事,难道乔家现在才打家具?

这么变着法儿的搜刮李家,真不怕李家把账算到乔静头上?

钟琳叹息道:“以往没接触过乔大太太,只知道她很有手腕,把乔大爷还有家里的小妾们都治得服服帖帖的。现在才知道,她这人太过精明,精明得有点傻了。”

宋青葙便笑,人精明过了头,岂不就是傻?

两人说说笑笑,直到薄暮时分,钟琳才告辞回府。

有钟琳开解着,宋青葙心里舒畅了许多,夜里睡得也格外香甜了几分。

而瑞萱堂的老夫人,却是极为郁闷。

昨天,她装病不参加百日礼,就是不想给宋青葙做面子,可没想到清平侯竟然背着自己把短剑给了秦芙。

短剑名塑玉,锋利无比,据说能用来雕刻玉石。

短剑本就名贵,又是明宗皇帝赏赐之物,历来被当做传家宝的。

老夫人记得清楚,老侯爷传给清平侯时是在病榻上,老侯爷郑重嘱托,让他慎重保管,好好地传下去,清平侯答应得很痛快。

老夫人万万想不到,清平侯会越过秦镇,在百日礼的时候当着一众宾客的面传给秦芙。

老夫人还想不到的是,皇上竟然下旨意封秦芙为郡主。

圣旨降临,按理全家都应该当场跪接。

可根本没人去瑞萱堂知会她。

就好像家里没这个人一样。

老夫人气愤不已,又将清平侯叫来理论。

清平侯说,秦芙是嫡长孙女,交给她有什么不对?皇上御赐之物能驱邪镇魔,秦芙身子弱,正好用得上,这不是相得益彰的美事?

又说,太监宣旨时,清平侯提到过老夫人生病卧床不便起身。太监说那就算了,世子夫人跟小郡主在场就行。

言外之意,老夫人还不如个小丫头片子重要。

老夫人气了个绝倒,假生病变成了真生病。

老夫人脑子不太好使,可身体绝对是好。这几十年来基本没生过大病,连头疼脑热的也极少有。

这场病,却有点来势汹汹。

只是白香不在,没有人侍疾。

宋青葙要奶孩子,怕过了病气,每天只站在门口问个安,更不可能近前去伺候。

至于陈姨娘,她是清平侯的小妾,若是白香病了,她自然得巴巴地站在病床前伺候,如今是老夫人生病,跟儿子的小妾没什么关系。

更加上,陈姨娘从不到瑞萱堂溜达,这次也犯不上去表忠心。

所以,侍疾的活儿便落在清平侯头上。

老夫人看着四十好几的儿子,朝政不管,只在跟前晃悠,心里极不是滋味。

一来是觉得委屈儿子,儿子怎么也是侯爷,身高七尺的大汉子,哪能干这种端屎端尿的活儿。

二来是觉得自己委屈,成年累月不生病,好不容易生次病,身边连个伺候问安的人都没有。

自己这几十年岂不白活了?

老夫人百思不得其解,魏妈妈则趁势把她以前做过的事,一件件地理给她听…

而此时的宋青葙,正靠在弹墨靠枕上跟大舅母说话。

大舅母才自济南府赶来,本想参加百日礼,不成想天公不作美,刚出山东境内就遇到阴雨天。

连着下了三天大雨,大舅母就在客栈等了三天。

好容易天放晴了,路上又泥泞难行,原本五六天的路,硬是走了八天才到京都。

宋青葙感动不已,对大舅母道:“我挺好的,孩子也挺好,大热的天赶路,多受罪。”

大舅母沉声问道:“听说你是因为宋青艾才早产的?”

宋青葙点点头。

大舅母又问:“宋青艾眼下在妓院?听说还是个挺有名的妓院?”

这才几个月,竟然传到济南府,连大舅母都听说了。

大舅母一向待人宽厚,宋青葙吃不准她会是什么态度,只得无奈地点点头。

只听大舅母又道:“青楼妓院好吃好喝的,当初就应该把她弄到私娼寮子里,省得别人乱嚼舌头…”

第121章

青楼妓院往来多文人墨客富家公子,文人多情,酒至酣处,情到浓时,就挥洒文字,吟诗作赋。题头还不忘写上为谁谁而作。

老鸨得了词句,找人填上曲子,就开始让名下的艺妓演唱。

因此,不管是文人还是妓女,都很容易走红。

而光顾私娼寮子的都是些贩夫走卒破皮无赖,灯一吹就动手动脚,激情上来“心肝宝贝”地乱叫,何曾知道夜里是谁服侍过?

新帝浸淫此行多年,岂不知其中关窍,所以特地指名让官家女子尽都入青楼,就是让她们的名字传扬出去以慑四方。

不少好人家的女儿因为受不住这种屈辱含恨而死。

据说,宋青艾刚开始也曾扭捏着不肯,装腔作势地闹过哭过几次,后来不知道为何就愿意了。

而且,因为她既懂文又善琴,很快就如鱼得水,极受恩客们的喜爱。

宋青葙知道林氏曾到翠微楼打听过宋青艾的身家,准备砸锅卖铁也得把闺女赎出来。宋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出这么个女儿真是丢人丢到老祖宗那里去了。

翠微楼的老鸨为难地说:“这种官妓是在官府有案底的,你就是搬座金山过来,我们也不敢让你赎身。她就是老到动不了了,也只能死在妓院里。”

林氏一路哭着从翠微楼回了家。

本来她还指望着宋宁远能够考中进士重振门风,现在也别指望了,自古以来,哪朝哪代也不愿意用个妹子是娼藉的官员。

林氏一面可怜宋青艾,一面又觉得她可恨,为什么不狠狠心死了算了,也好给家里留条活路。

关于宋青艾,宋青葙只知道这么多,却再想不出有什么能让大舅母说出那番话来。

大舅母喝了口茶,斟酌着说:“宋二娘被夫家休了,眼下住在济南府你们的老宅子里。”

宋青葙没听说这事,可想到肖家人也走得是科考举仕的路,遂问:“是因为青艾?”

大舅母道:“若说因为宋青艾也没那么快,我们只听说谋反的家眷有的为奴为的为娼,还真不知道宋青艾的下落…宋二娘说,是大姑爷到青州府肖家闹腾了一回,差点把她家孩子摔死不算,还鼓捣着知州太太把她休了。”

宋青葙一听就明白,定然是秦镇假借看大舅母那次顺道去了青州。

宋青莼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什么都没做错,为何宋青葙要这样对待自己。

在宋青莼眼里,她跟宋青葙、宋青艾顺次差一岁,自小一同学识字学音律,相处得算是融洽。

自己不提,因为年纪稍长,常常会照顾忍让着她们。

宋青艾要强好胜,处处想拔个尖儿,虽明里暗里时常讥刺打压她们,可并没做过大奸大恶之事。

而宋青葙很聪明,也识大体,一向觉得宋家姐妹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维护着姐妹们的情分。

七八岁那年,先生布置画一幅雪景,次日要评鉴。

宋青葙原本画好了,可宋青艾觉得她画得似乎比自己的强,于是偷偷把宋青葙的画揉成一团扔了。

第二天,宋青葙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画了。

宋青艾幸灾乐祸地指着宋青葙面前的白纸问道:“三姐姐画得是什么?”

宋青葙答道:“雪景,刚下完雪,地上白茫茫一片。”

宋青艾见她狡辩,便往纸上滴了一滴墨,挑衅地看着她,“哎呀,不小心弄脏了三姐姐的画。”

宋青葙笑了笑,没有回答。

等先生问起来,宋青葙解释道:“画的是雪地里的一口井。”

先生给宋青葙的画评价很低,对她的人却甚是赏识。

宋青莼清楚地记得,先生说宋青葙大度仁慈,与她交好的人都会因之得益。

宋青莼也是这样想。

那会付氏还在,逢年过节,付家舅舅都会给宋青葙很丰厚的礼品。好吃的,好玩的,还有时兴样子的布匹。

宋青葙很大方,只要她们看中了,就让她们拿走。

宋青莼记着宋青葙的好,所以付氏过世后,她对宋青葙也很关心与疼爱。

她以为她们的情分能够维持一辈子,互相提携互相扶持。

可让她刮目相看的事却一件接着一件。

先是,祖母头七没过,宋青葙就毫不留情地把大房赶出白家胡同。寒冬腊月,无论买房子还是赁房子都不容易,可她竟半点不通融。

而后,林氏因宋青艾的事求上门,她不见倒也罢了,还将林氏打了出去。宋青艾嫁到郑家受苦是她自己不长脑子,她不帮忙也说得过去,可林氏毕竟是嫡亲的伯母,好歹也照拂过她几年,她竟一点情分不念?

再然后,宋青艾沦落青楼。照理说,都姓着同样的姓,宋青艾被人嗤笑,难道她脸上就会好看?

自己是没办法,青州到京都路途遥远,而且自己也不认识什么贵人,没法求情。

更重要的是,自己在肖家的地位非常尴尬,不但要敬着公婆,还得敬着三位妯娌,稍有不慎就被抓了把柄。

宋青莼不想让别人知道宋青艾的消息。

所以,她虽有心,却是无能为力。

宋青葙却不同。

秦家在天子脚下,清平侯又是朝中重臣,而且秦家是她当家。她稍微开口求个情,兴许就把人给赎出来了。可她却是不管不问,半点都不关心。

宋青莼接到林氏的信时,肺几乎都气炸了。

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姐妹,曾经口口声声说相互扶持的人,关键时刻竟是这么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