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璟斯文俊秀,肤色也比他们白,站在中间颇有点鹤立鸡群的意味。

杨妡看着他便想起以前常听到的浑话,“鸨儿爱钞,姐儿爱俏”,不由莞尔。

略带稚嫩的笑容蕴着女子的柔美,宛如五月枝头的石榴花一般娇艳明媚。

魏璟被这笑容晃花了眼,差点撞到前面的马匹上,忙慌里慌张地避开。

杨妡乐不可支,视线不可避免地随着落在前头那人身上。

是个中年男子,骨架很大,可气色却有些虚,眼底泛着纵~欲过度的青紫。

看穿着气度,显然不是文质彬彬的武定伯魏剑鸣,那么就只能是高姨娘那个留在京都的庶子魏剑啸了。

魏剑啸注意到杨妡的目光,唇角弯起,露出个耐人寻味的笑容,接着自怀里掏出条帕子,轻轻擦了下并不曾沾染灰尘的手指。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帕子一角被抖开,露出银线绣成的“宁”字。

竟是被他捡到了。

杨妡心头一震,就听身边红莲低呼,“姑娘,帕子。”

杨妡沉声道:“别看,不是咱们的。”

红莲很机灵,借着扶杨妡上车之际,收敛了方才的讶异之色。

杨家的男人在前面引路,魏家男人则缀在车尾断后。

马车擦着魏剑啸的身边略过,杨妡几乎能听到他喉咙发出的低笑。

倘或杨妡真是个九岁的孩童,未必能看透魏剑啸笑容的深意,可她已经二十五,自小就在欢场里摸爬滚打,对这种神情再熟悉不过。

那是豺狼对即将到口的猎物势在必得的微笑。

魏剑啸已经三十好几,而她的原身才九岁,还是个孩子。

杨妡突然觉得后背一片森冷,不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张氏察觉到,侧头问道:“怎么了?”

迎上她关切的目光,杨妡心里一暖,可杨姵也在车上,不好说出实情,只伸手挽了张氏臂弯,头靠在她肩头,娇声道:“没事,就是待会儿不想逛庙会了,我陪娘听经吧。”

庙会上龙蛇混杂,而经堂里多是善男信女,又在寺中,有沙弥照管。

之前张氏只提到魏剑啸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可并没提到他有何劣迹,想必他也是个爱惜声名,行事谨慎之人。

那么只要她寸步不离张氏,就决计不会教他欺负了去。

杨姵闻言撇撇嘴,“你还真修禅啊,上次听了大半天没听够,这次还得听?好容易出来一趟,我是一定要逛庙会的,我都想好了,下车后先吃焦圈,喝碗豆汁儿,然后吃艾窝窝、豌豆黄还有螺狮转儿。”边说边扳着手指头。

张氏笑道:“艾窝窝和豌豆黄府里也能做,还干净。”

“府里厨子做得不地道,不如庙会上好吃。婶娘有所不知,庙会上的豌豆黄最红火,去晚了根本吃不到。”

张氏无奈地摇摇头。

她也是从孩童时侯过来的,岂会不知道,饭食都是别家的好,东西都是抢着吃得香。庙会上的小食好吃就在于个热闹。

杨姵说得兴起,又提起耍杂戏的,“踩高跷、耍猴戏倒罢了,平常看得多,记得去年有个嘴里能喷火的,哎呀看着吓死人,亏阿妡一边捂着眼不敢看一边还不肯走…非得等火烧完了看看那人脸烧糊了没有。”

去年的事情,杨妡自然没有半点印象,便不插嘴,只跟着笑。

正说得兴起,就感觉身子往前一栽,马车忽地停下来,紧接着传来车夫的怒喝声,“你这小兔崽子,不要命了。”

杨妡悄悄将车帘掀开一条缝隙,侧着身子往外看,看见自家护院从人群里揪出一个约莫十岁的半大少年,扭了他的胳膊往马车这边走来…

第17章 藏话

杨妡一把合上帘子,听到窗外车夫恭谨的声音,“太太、姑娘可安好?刚才有个孩子突然从马前跑过去,躲闪不及仓促停车,太太恕罪。”

接着护院厉声呼喝,“找死啊,跪下!要是车里太太姑娘伤着了,你一百条命不够赔。”

少年“咚咚”磕着头,“太太饶命,我娘病重等着我抓药回来,一时没注意马车,太太饶我这次,我不是故意的,”

张氏本是心善之人,听到此言便吩咐杨妡两人戴上帷帽,撩了车帘,“再着急也不该这么莽撞,要是马车收不住撞了你可怎么办?”

“是,是,”少年恭声应着,又不住地磕头。

张氏见他衣衫褴褛,而自己不过受了点惊吓,并不曾有何伤处,便道:“行了,你走吧,以后当心些。”

“谢太太,”少年如释重负,抬起头来。

杨妡蓦地就是一怔。

这少年,她认识,叫做元宝,就住在杏花楼后面的养马巷里。

他娘得的是痨病,什么重活干不了,在家里瘫了好多年。虽然他家里所有物品都卖掉看病,可他娘仍是故去了。

想到此,杨妡扬声唤住他:“你且慢走。”

元宝一惊,神情有几分惶恐,却仍弯了身子等待下文。

杨妡轻声吩咐青藕,“看着是个孝顺的,许他些银子给他娘治病。”

青藕诧异地扫了眼外头破衣烂衫的少年,自荷包掏出几块碎银下了马车,对元宝道:“我家姑娘心善,拿去给你娘看病吧。”

少年大喜过望,对着马车又磕两下头,“姑娘大恩大德,我一定会报答姑娘。”大着胆子飞快地往车里看了眼,只看到帷帽之下影影绰绰一张面容,并不真切。

耽搁这会儿工夫,后面已拥堵了七八辆马车,有好几个管事模样的人过来询问情况。

张氏自然不便挨个回答,幸得有先来一步的魏璟帮忙应对。

车夫很快又驾了车。

杨妡摘下帷帽放在膝头。

张氏便道:“妡儿虽是一片好心,可今日这事做得却是不妥。那孩子走路不谨慎差点撞了车,你却许给他银两,万一被人学了去,往后出门撞车的人就多了。”

杨姵也跟着道:“没错,本来就是他不对,这样倒显得是咱们理亏似的。你这是乱发好心。”

杨妡笑笑没回答。

她不是乱发好心,而是怀有私心。

前世元宝走投无路,曾到杏花楼自卖其身给他娘治病。

刚巧那天杏娘发了笔大财,一高兴扔给他个二两的银锭子,“就你瘦得跟竹竿似的,风一吹就倒,这点身子骨能干什么,买了你也是白吃饭,这银子你拿着给你娘瞧病吧。”

元宝磕了头离开,半年后又到杏花楼,跟杏娘说:“我娘已经去了,我来还债,您有什么事情吩咐我就成,我不要工钱,也不在这吃饭。”

说完拎起笤帚就扫院子,扫得尘土飞扬。

杏娘又气又笑,骂道:“你不洒点水就扫,得呛死个人?”言语间是留下他了。

那时候元宝也就是十岁出头的模样,又黑又瘦,个子也矮,倒是勤快也有眼色,把院子里的活儿包了大半。

杏花楼的姑娘做得是夜里生意,早上起得晚,懒得动弹,经常使唤他到胡同口买烧饼,买豆汁,他乐颠颠地跑得勤快,不管是酷暑还是严寒,半点怨言都没有。

姑娘们过意不去,便把恩客们落下的扇子、荷包等物打发给他,有时候也让小丫头给他做双鞋,缝条手帕。

杨妡就曾让青儿给他买过一身青灰色裋褐,他隔着门帘给她磕头,“谢阿馨姑娘。”

元宝在杏花楼干了五年,身子结实了,个头也窜出一大截,杏娘不舍得再用他,“都成大人了还在这混,以后别指望娶个正经媳妇了。”

给他二十两银子撵了出去。

元宝在杏花楼不远处开了家铺子,卖针头线脑梳篦头油,每每杏花楼的姑娘去,总是打了对折再抹去零头。

没得两年工夫,换了间大门面,仍是在双榆胡同。

薛梦梧也认识他,还曾夸赞道:“难得脑子好使还有情有义,以后肯定有出息。”

杨妡被困在文定伯府轻易不得出门,倘如能有这么个人在外面帮她打听个事情,岂不既方便又隐秘。

前世,元宝既然能应诺到杏花楼还债,今生想必也会记着这份恩情。

而且,她特意使唤了青藕而不是红莲,因为青藕在府里时候久脸面熟,她嘴唇右下角有颗黑痣,非常明显,府里人都知道。

只要元宝存了这份心,肯定能找到。

即便找不到,她所损失的不过是三两多银子,可魏璟听说事情的缘由之后,看向她的眼神又温柔了两分。

显然跟张氏一样,把她当成热心行善了。

**

随着离护国寺渐近,路上行人愈来愈多,马车走得也越来越慢。

街道两边已经支撑起许多摊子来,小贩们的叫嚷贩卖声此起彼伏,混杂着路人的讨价还价声,相熟人家的招呼应答声,不绝于耳。

杨姵兴致勃勃地说:“你听外面多热闹,这次出来了,下一次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出门,一起玩玩多好?”

张氏惦记着跟秦夫人说体己话,也劝杨妡,“四处逛逛也好,看到新奇喜欢的物品就买回去。”

听着外面的喧闹,杨妡颇为心动,犹豫片刻应道:“好吧。”

杨姵喜形于色,笑道:“咱们先吃再逛还是先逛再吃?”

张氏笑着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指指窗外。

因为人多,行人们已被挤到路中间,就擦着车边走,几乎伸手便能触到车帘。

护院们都下了马,神情戒备地护在马车两旁。

在车里高声说话,很容易被外面的人听见,这对高门大户的女子来说,是极失礼的事情。

杨姵低笑声,不再开口。

好容易挤过口袋胡同,众人在护国寺胡同口下了车。

杨远山等人要谈诗论道,魏氏带着张氏等女眷则去讲经堂听经,而小一辈的姑娘少爷压根没有进寺庙的打算,只想奔着庙会去。

魏璟早做好了打算,笑道:“咱们十几人再加上小厮丫头肯定玩不到一处去,而且也容易丢,把工夫都耗在找人上了,倒不如各自结成伴去逛,只别忘了未正时分在护国寺门前大槐树底下碰面,午饭可在庙会上吃,要是想用斋饭,午时的时候到寺里去用,我跟知客僧交代过了。”

众人都点头说好。

当下,杨峼带着杨娥一道,大少爷杨峻带着杨姵与杨妡,杨娇与杨婧则跟着二少爷杨峭。

魏家只两个姑娘,魏珺和魏琳都跟在魏璟身旁。

既已分派妥当,魏璟再叮嘱一遍集结的时间地点,就让大家散了。

杨妡把帷帽递给青藕。

青藕要留在马车上看东西,只红莲随身伺候。

庙会上人多,带着帷帽行动不便,而且也惹人眼目,还不如不戴。

以前杨妡赶庙会,曾被人趁乱把头上一根金钗拔了,这次她便没戴贵重的翡翠玉石,只插了两朵精巧的绢花。

杨姵穿戴得也比往常素淡,看起来跟普通人家的姑娘并无二致。

两人直奔吃食摊子。

杨峻早料到如此,已让两个小厮在前面开路,而他紧紧地跟在后头,唯恐不小心落下一个。

杨峻是钱氏所出的嫡长子,今年十九,已经定下太常寺寺卿的孙女儿,明年三月就成亲。

时辰尚早,吃食摊前人并不多。

杨姵挨个摊子转了转,将想吃的各样食物吩咐给小厮,她与杨妡坐在桌旁等。

东西上来的很快,有碗豆粥、大馅馄饨、炸豆腐、扒糕、豆汁和江米面艾窝窝,摆了满满一桌子。

杨妡先前不觉得饿,看到饭食,馋虫一下子被勾了起来。

两人对着满桌子点心小食吃得不亦乐乎,忽见杨峻猛地起身,躬身行礼,“三表舅。”

杨妡抬眸,是魏剑啸。

他竟然也过来了。

杨妡正要请安,魏剑啸挥手拦住她们,“尽管吃,无需多礼”,笑着在桌旁坐下,状似随意地问,“哪样点心最好吃?”

杨姵指着扒糕,“表舅尝尝这个,很劲道而且酸甜爽口。”

魏剑啸笑着摇头:“我不爱吃酸的,倒想尝尝馄饨是什么馅儿的?”侧头看向正嘟嘴吹馄饨的杨妡。

因馄饨是热的,杨妡双唇呈现出娇艳的红色,被她白净柔滑的肌肤衬着,水嫩欲滴。小巧的鼻梁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映着那双秋水翦瞳愈加黑亮。

整个人就像初春早绽的桃花,等待他去采撷,又像是才出锅的包子,诱惑着他去品尝。

魏剑啸越看越爱,几乎移不开眼睛。

杨妡却如坐针毡,完全失了胃口,好容易咽下口中馄饨便放下羹匙,将碗递给红莲,“你吃了吧。”

杨姵诧异地问:“不好吃吗?我觉得挺好的,馅大皮薄。”

杨妡勉强笑笑,“尝尝味道就行了,留着肚子再吃点别的。”

这会儿,小厮已经又要了一碗端到魏剑啸面前,魏剑啸夹起一只慢慢嚼了,笑道:“果真好吃,煮得正当时,馅儿皮儿都很嫩,得细细品才能尝出好来。”

这话里分明还藏着话。

杨妡听了,只觉得毛骨悚然浑身发麻…

第18章 相逢

魏剑啸三口两口吃完馄饨,取出那条绣着月季花的帕子细细拭了唇角,对杨峻道:“味道真是不错,我再去别处逛逛。”

杨峻忙起身相送,杨妡与杨姵也跟着站起来。

魏剑啸笑笑,“你三舅母最喜欢闺女,可惜生了两个都是臭小子,懊悔得不得了,你俩要是得闲就常到府里坐坐,跟你三舅母说说话。”

杨妡没说话,杨姵笑答:“改日一定去看望三舅母。”

魏剑啸道:“择日不如改日,就明天吧,你三舅母爱热闹,可惜身子弱,平常不怎么出门,正好讲讲庙会的事儿。”

杨妡脸色大变,正要拒绝,杨姵已经开口,“多谢三舅舅盛情,等回头问过母亲再说。”

“理该如此,姑娘家就是听话省心,”魏剑啸夸赞两句扬长而去。

大热的天儿,杨妡又出了一身冷汗,缓了好一阵,才慢慢回神,无意识地拿起筷子去夹碗里的豆汁。

“你魔怔了?”杨姵“咯咯”地笑,惊觉她神情呆滞,急切地问:“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中暍?”

杨峻也关切地问:“给你要碗绿豆汤消消暑?”

杨妡摇头,“没事,就是晒得有些难受。”

杨姵忙往旁边挪了挪,“过来些。”她那边挨着树,有树荫。

杨妡换成羹匙喝了口豆汁,平静了下,问道:“你真的要去三舅家?”

“才不去,”杨姵绝口否认,因想起杨妡脑子记不得许多事,解释道:“咱们可没少去那府,都是大舅母招待的,几时见过三舅母?即便见过一次半次,她也不曾与咱们亲近过…三舅舅就是随口说说,又不是真的疼爱咱们,去找那个不自在干啥?”

杨妡再想不到杨姵是因这个而拒绝,可这理由又正合了她的心意,胸口堵着的大石骤然撤去,一下子挽了杨姵的臂弯道:“阿姵,你真好。我跟一样,非常讨厌三舅舅,不想去。”

杨峻听见,沉着脸喝止她们,“不得非议长辈。”

杨姵撅嘴道:“真的这样,我又没说假话。”

杨妡接口,“而且,他一个大男人随身带绣月季花的帕子,我吓了一跳,差点以为他捡了我的。”说着,掏出自己的帕子抖开。

旁边红莲瞧见,本欲开口阻止,嘴唇翕动一番又作罢。

杨姵“吃吃”低笑,“真是挺像的。”

杨峻扫一眼,无奈地摇摇头。这个三表舅正事不干,往勾栏窑子跑得倒勤,说不定又拿了哪个相好的东西。偏生这两个小姑娘鬼机灵,竟然看在眼里了。

长辈行事不端,晚辈心生不敬倒也无法苛责。

杨峻低声叮嘱两句,“你们心里明白就是,非得说出来让人听见?”

杨姵顺竿往上爬,“大哥又不是外人,怕什么?”

“是呀是呀,大哥最好了,”杨妡跟风附和。

杨峻扳着的脸便绷不住,唇角露一丝浅笑,问道:“还想吃什么,再去买了来。”

杨妡这才发现,杨家姑娘大多是中人之姿,少爷们却颇为俊朗,比如杨峼、还有眼前的杨峻,都英挺而不失清雅,最得姑娘们喜爱的那种长相。

只恨她前世长在青楼,接触的纨绔子弟多,竟没听闻杨峻前程如何,是否入仕为官?

但她确确实实听说过杨峼的名字,好像还是件颇为轰动的事情。

可到底是什么呢?

完全没有头绪。

小厮又买来几样小食,杨妡捡着想吃的尝了几口,余下的赏给红莲与松枝。觉得特别可口的便打包两份,准备带回去给张氏与钱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