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吃饱喝足,过来吃东西的人开始多起来。
正好她们腾出桌子去看杂耍。
杂耍在口袋胡同最西头,占了好大一片地方。有胸口碎大石,有单手劈青砖,还有个彪悍的壮汉袒着上身,浑身缠了三五道麻绳,然后猛地吸口气大喝一声,麻绳应声而断。
杨姵羞得不好意思看。
杨峻却不断摇头,“好一身硬工夫,有这个本事理应为国效劳,他却在街头卖艺,可惜呀可惜。”
杨妡闻言便着意地打量了壮汉两眼,不料竟发现在人群的另一端,安国公府蔡家姐妹俩也在。
蔡星梅穿水红色袄子,梳着堕马髻,鬓边插两支赤金梅花簪,梅花花心镶着黄豆粒大小的红宝石,被炎阳照着闪闪发光。旁边蔡星竹则穿了件豆绿色袄子,梳着双丫髻,戴了两支鎏金镶南珠的簪子。
打扮得比去魏家做客那天要体面。
想起蔡星梅已有十二岁,该是说亲的年纪,说不定长辈约定了人家借庙会的机会相看。
杨妡莞尔,回身要指给杨姵看,错眼间,瞧见个鸦青色的身影。
怎么可能?
怎可能会在这里见到他,那个时不时在她梦里出现的人?
杨妡揉揉双眼,再望过去。
那人约莫二十出头,生得眉似远山鼻若悬胆,因眼窝略凹,一双眼眸深邃幽黑。尤其凝视着别人的时候,眼神格外的专注认真。
前生杨妡就无数次沉醉在这样动人的目光里。
千真万确,他正是薛梦梧!
朝夕相处十年之久,他的每个神情她都记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杨妡心跳如擂鼓,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恨不能立时奔过去扑进薛梦梧怀中哭个痛快。只是双脚软得厉害,浑身的力气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似的,根本迈不开步子。
只怔怔地盯着那个人。
这时候,壮汉已然表演完毕,有个六七岁的男童端着瓦罐绕场收赏钱。
杨姵拉起她的手,“走吧,往前边看看。”
杨妡泥塑般纹丝不动。
杨姵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蔡家姐妹,正要招呼,突然从人群外挤进一人,舒展了长臂飞快地拔下蔡星梅头上金簪,随即矮下身子往外跑。
“哎呀,”杨姵被这突来变故吓了一跳,回头冲杨峻嚷道,“大哥,那边有个偷儿,抢了蔡十一的簪子。”
杨峻立刻戒备起来,沉声问道:“在哪儿?”
“就在那边,往东边跑了,”杨姵伸手指向对面。
却见那偷儿没跑几步,已被个青衣男子当头拦下,男子看似文弱,却像习过功夫一般,身手非常敏捷,不过三两下就将偷儿摁倒在地,顺势踹了他一脚,夺回金簪。
动作如行云流水,利落干练。
蔡家姐妹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急急赶了过去。
青衣男子跟丫鬟简短地交谈两句,将金簪交给丫鬟,又对着蔡星梅拱手揖了揖。
蔡星梅似是认识他,先讶异了下,紧接着露出腼腆羞涩的笑容,曲膝还了礼,又窃窃跟丫鬟低语几声,侧转开身子。
男子浅浅笑了,笃定又从容,一如从前在杨妡面前的样子。
杨妡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心里蓦地涌起浓重的酸涩。
她从来不知薛梦梧是会武的,也不知他竟然认识蔡星梅,而且,那两人看起来,才子佳人竟是颇为合拍。
一时,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正怔忡着,听到杨姵的声音,“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去,当然是要去的。
杨妡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两人小心地避开人群往那边走,正见薛梦梧扭着偷儿双臂走过来,恰恰碰了个对面。
杨妡觉得心又不受控制地跳起来,跳得那么快,那么急,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口中蹦出来一般,目光也自有主张地落在薛梦梧脸上,缱绻缠绵。
薛梦梧感受到她的目光,回视她一眼,很快又移开,目光里藏着丝丝寒意,淡漠而疏离。
杨妡如坠冰窟。
她曾无数次想象再见到薛梦梧会是怎样的情形,他不认识自己没关系,只要他肯和颜一笑,她愿意主动攀谈。
而现在,她却再也没有了开口的勇气。
恍恍惚惚中,已是擦肩而过。
杨姵拉着她来到蔡家姐妹面前。
蔡星梅脸上还带着未曾褪去的红晕,笑道:“这么巧?”
“我们就站在对面,要不是刚巧看到偷儿,还不知道你们也在,”杨姵快言快语地问,“那个捉偷儿的壮士是什么人?身手真厉害。”
蔡星梅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羞答答地说:“是甘州进京赶考的书生,半路失落银两,便搭上戏班子一路进了京。”
旁边蔡星竹插话道:“说来也巧,他那个戏班子先前还在我家奏过曲儿…幸亏薛公子仗义相助,否则姐姐失了簪子,回去指定…”似是意识到不妥,赶紧闭了嘴。
杨姵心知肚明,问道:“你们就两人来,怎么也不让护院跟着?”
蔡星梅尴尬地笑笑,“底下还有年幼的弟弟妹妹…其实我们带的人原也不少,只是不曾想过会有人当街偷抢。”
蔡家儿女多,蔡星竹行十三,下面还有十六十七,都才五六岁,更需要人管。
杨姵岔开话题问道:“你们还要逛哪里,要不要一同去,那边我大哥在。”
蔡星梅受此惊吓已无心再逛,便道:“母亲说定中午在寺里吃斋,时辰不早,我们也该过去了。回头得空,到我们家里玩,我六哥又买了几株新品种菊花,等开了就给你们下帖子。”
杨姵笑着应好,几人就此别过。
见她们离开,杨妡一下子垮了脸,适才堆起的笑容已然散去,白净的小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相衬的酸楚与悲凉。
杨姵被她的神情骇着,圆瞪了眼问:“阿妡,你别吓我,你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阿姵,”杨妡唤一声,忽地抱住了她…
第19章 庙会
“阿姵,你会不会永远对我这么好?”
杨姵失笑,“当然,咱俩可是吃同一个奶娘的奶长大的。平白无故地,你问这个干什么?”
“问问还不行?”杨妡俯在她肩头靠来靠,忽地自嘲般笑来,真没想到,她二十多岁的成年人有朝一日竟会在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身上寻找安慰。
可听杨姵这般讲,心里仍是感动不已。
在杨府,除了张氏,杨姵就是对她最好的人。
从今而后,不管怎样,她总是要护着这个名义上的姐姐。
杨妡很快地敛了情绪,做出兴高采烈的模样道:“你不是说庙会有许多新奇的小玩意儿,咱们去逛逛?”
杨姵自然说好。
沿着口袋胡同直走过去,穿过卖绫罗绸缎、针头线脑的摊位便是卖各样绢花发簪、布老虎拨浪鼓等小物件的货摊,甚至还有卖蛐蛐、小兔子、小奶狗的。
杨妡对这些不感兴趣,架不住杨姵喜欢,也便耐心地陪着她挑选。
两人有商有量地选了九连环、桃木根刻的笔山、竹枝镂空的笔筒,杨姵又买了对灰毛小兔子。
一路下来,小厮双手拎的满满的,红莲跟桃枝也各提了两袋点心。
杨峻好脾气地问:“还有什么想要的,如果没有就回去了,晒太久怕头晕。”
两个姑娘确实也有些累,便从善如流顺着原路回到停放马车的地方。
想必庙会的喧闹,护国寺胡同倒是清净得多。
车夫们闲着无事,有的靠着树干打盹儿,有的凑在一处玩骰子,其余人都没回来,只除了魏家那个曾无礼地盯着杨妡看的魏珞。
他懒散地坐在车辕上,手里攥一把刻刀,正低头雕刻着什么,袍子胡乱撩在一旁,露出里面月白色的膝裤。
两条腿既长且直,垂在车旁。
听到脚步声,他警觉地抬头,眸光在杨妡身上定了定,很快地转向杨峻,唇角露一丝浅笑,“大表哥,两位表妹。”长腿一伸,从车架上跳下来。
“你早回来了?”杨峻含笑走上前,视线停在他手中刻刀上,“你会木刻?”
魏珞笑道:“说不上会,就是没事时候刻着玩儿。”
杨妡偷眼望去,他手里一只野雁已经初具雏形,伸长脖子,张着双翅似乎要腾空而起。
杨姵也注意到,笑着问道:“三表哥刻得是水鸭子?”
杨妡“噗嗤”笑了,悄声道:“那是大雁。”
杨姵闹了个大红脸。
魏珞笑着解围,“京都这边雁不多,四表妹不认得也是应该,”说着手掌一翻,不知怎么就出来一只野鸡,“这个已经刻好了,给四表妹玩吧,大雁很快就好,五表妹稍等会儿。”
杨姵高兴地道谢接过。
杨妡也跟着上前行礼,“有劳表哥,不用太赶,我不急。”
魏珞笑一笑,“很快的。”
两人离得近,相距不过三尺。
杨妡平视过去恰能看到他胸口,被浅薄夏衫包裹下紧实的腱子肉,随着他的心跳一起一落。莫名地感觉不安与恐慌。
明明他才十五岁,身量比杨峻挨了足足一个头。
可她与杨峻站在一起只感受到如坐春风般的和煦,而在魏珞面前,却有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压力。
好在,魏珞很快又回到车辕边,低头继续刻那只野雁。
杨妡暗舒口气,跟杨姵凑到一起看野鸡。
平心而论,魏珞的雕工真是不错,野*冠高耸,双目圆睁,看上去活灵活现生动逼真。
杨姵爱不释手。
杨妡笑道:“听说野鸡很好看的,比家养的鸡漂亮多了,要不给它上上色?”
如果上色的话就得买了赭石朱砂等物,还得买相应的画笔,杨姵面上有几分犹豫,“会不会太麻烦了?”
杨峻闻言道:“你要是喜欢就试试,颜料和笔我那里都有,不过要是上不好可就洗不掉了,你想清楚点儿。”
杨姵思量片刻,终是按捺不住自己动手的渴望,应道:“我尽量仔细点就是,再去跟父亲要幅野鸡画照着。”
杨峻宠溺地拍拍她的头,“都随你。”
见主子们没在说话,青藕笑着上前禀道:“回少爷姑娘,方才寺里遣人过来说老夫人用过了午饭正歇晌,未正还有一场经,估摸着申初才能完,让姑娘们逛累了就到客舍歇会儿。”
原本的打算是魏氏歇完晌就往回走,难得她竟然来了兴致想再听一场,杨峻自不会违背,便笑着对杨妡道:“我送你俩过去,”扬声对魏珞道,“三表弟暂且在此等会,要是有人回来,就告诉他们声。”
魏珞简短地应一声,三步两步过来,掌心一摊,上面是只婴儿拳头大的野雁。
杨妡伸手接过,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他的手上。
麦色的肌肤,密密布了层薄茧,尤其虎口处,比旁处更明显些——只有长期握剑的手才会有这样的茧子。
他肯定很痴迷于习武。
杨妡不由仰头,正对上他的双眸,幽深黑亮,宛如一潭古井平淡无波,瞧不到底儿。
只数息,古井便起了波澜。
魏珞目光转冷,似恼似怒,又像有几分恨意,一言不发地甩手就走。
杨妡瞧得清楚,心中也起了火。
她没招他惹他,就这大雁也是他主动要送的,她根本不曾求过,何至于被他甩脸子。一时性起,恨不得把这大雁当头扔到他后脑勺上。
只苦于旁边除了魏杨两家的马车,还有别府车驾在。
等哪天寻个合适的机会,她定要好生质问他几句。
两人到了客舍,不期然竟看到了杨娥,原来她并没有去逛庙会,而是一直陪在魏氏身旁伺候。
这么孝顺的孙女儿,就算有足够的证据表明是她害魏氏生病,恐怕大家也不愿意相信。
杨妡无奈地摇摇头,笑着将买的糕点送给她一份。
杨娥当面拆开油纸包尝了几块,连声夸,“好吃,这绿豆糕府里也做,比这个糯却没有这个酥…五妹妹有心,多谢。”
看上去毫无芥蒂似的。
杨妡陪着说了会儿话,见青藕端来铜盆,便去梳洗更衣,重新梳了头发换了衣裳。
直到申正,两家人才往回赶。
张氏脸色瞧着不太好,不像来的时候那般开心。
杨妡不便多问,跟杨姵两人将在庙会上买的点心物件一样样显摆给她看,又拿出魏珞雕的两个木刻,“没想到三表哥有这个手艺,比庙会上卖得还更好些。”
张氏端详一番,放在鼻下闻了闻,“有股子清香,像是崖柏,市面上可没有这种好木头,你们可得承这份情。”
杨妡与杨姵面面相觑,她俩只认得屋里常见的花梨木、檀香木,再就柳木杉木,更多的就不知道了。
没想到,这个东西还挺值钱。
一路说说笑笑,没多久就到了荷花胡同。
杨妡跟着张氏进了二房院。
张氏没隐瞒,直言道:“老夫人跟那府老封君提起二丫头的亲事,说嫁到别处不放心,最好还是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才好。老封君说回去就敲打敲打阿璟,让他给个准话儿。”
原来是这事儿!
杨妡好笑,“娘是因这个不高兴?魏家表哥固然不错,可京都青年才俊有多少呢,除了他难道就嫁不出去了?”
“别人哪有阿璟知根知底啊,”张氏叹口气,“不单是这个,老夫人跟老封君说起最近家宅不宁,老封君荐了明心法师,请他来看看吉凶,有没有八字不合犯太岁的…我捉摸着不对劲儿,怕牵连到你就不好了。”
“明心法师,是和尚还是道士,可以进内宅?”杨妡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张氏解释道:“细究起来他既不算和尚也不是道士,是个阉人。早年在宫里伺候过太后娘娘,跟着吃斋念佛,太后娘娘薨逝,他自请到护国寺诵经祈福,后来不知怎地开了天眼,学会一身看相观风水批八字的本事。十几年前还到长公主府里看过,因为是没了根的,进出内宅也用不着太避讳。”
杨妡了然,隐约觉得这事儿跟杨娥脱不开关系,默了片刻道:“就算他看出什么,我咬紧牙关不认就是了。再者,生辰八字是我生下来就有的,要冲撞早就冲撞了。”
张氏脸色丝毫不见好转,“要是他得了好处非扯到你身上,就算你不认,为了阖家安宁,未必就不能把你送到家庙里…我人微言轻,在府里说不上话。要不,把实情告诉你爹,他若肯应,什么都好办了。”
“娘,不要,”杨妡忙拦住她,“先别告诉爹,容我想想办法,要是告诉了爹,爹头一个容不下我,可就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杨远桥不比张氏。
张氏只得她一个亲生的女儿,而杨远山有四个子女,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倘或魏氏非说她八字不详,留在府里克着魏氏身体不健。
在娘亲跟闺女之间,谁都知道杨远桥会选择什么。
杨妡不敢冒这个险。
思量好一会儿,杨妡开口问道:“娘,您身边有没有可靠的人,我想让他送封信。”
张氏点点头,“今天赶车的那个,吴庆,他办事就挺妥当,嘴也紧。”
杨妡脑中顿时出现一张老实忠厚的面容,原来他就是吴庆,教她绣花那人的当家男人。
吴庆家的能过得干净体面,想必这个吴庆是个靠得住的。
杨妡道声好,紧接着听张氏又问,“你往哪里送信…”
第20章 往事
杨妡尚未开口,就听院子里脚步沉重,紧接着门帘被撩起,杨远桥阔步而入。
张氏无心追问,忙起身招呼,“老爷回来了。”
杨远桥淡淡应一声。
杨妡看他神情虽淡淡的,眼眸里却有种与年龄不太相衬的雀跃,联想到他与伯父杨远山等人一道谈经论道,想必是遇到了旗鼓相当的对手或者有了心得感悟,便笑着问道,“爹爹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
杨远桥怔一下,只以为孩童心思敏感,并未作他想,笑着拍拍她的肩,“就你是个鬼精灵…今天是挺高兴,在护国寺见到两位大儒,收获颇多,可惜寺中不便饮酒…这一别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听到他们的高见。”
言语中不无遗憾。
“我今天也高兴,”杨妡忙安慰他,把自己买到的东西献宝似的拿出来,“点心孝敬给祖母,拐杖给祖父,两把扇子给伯父与爹爹,笔山给大哥和二哥,笔筒给三哥。”
考虑得很周到,几乎人人有礼物。